多行不义必自毙——读《左传·郑伯克段于鄢》
著名史书《左传》开篇就是《郑伯克段于鄢》,一个讲述“多行不义必自毙”的故事。你如果看过《古文观止》,你应该还记得,翻开本书的第一篇也是这篇选自《左传》的《郑伯克段于鄢》。在这本专门收录让后人叹为观止的古代散文的书中,《郑伯克段于鄢》名列第一,当然只是因为该故事发生的时间最早而已,但是,也不可否认,《左传》的作者在记录“郑伯克段于鄢”这个历史故事的时候,是表现出了相当的文学意义的。
“郑伯克段于鄢”堪称《春秋》中首年(即鲁隐公元年)记录的诸侯列国之中的头号大事。据历史记载,在鲁隐公元年,好像唯一一件和战争有关的事情就是“郑伯克段于鄢”了。
“郑伯”,即“郑庄公”(郑武公长子),据说是春秋时期郑国历史上最有作为的一位国君,同时也是春秋早年中原地区最具影响力的诸侯之一,有后代史家称之为“郑庄小霸”。
“段”,春秋时期郑国人(今河南新郑人),姬姓,名段,即“姬段”;后因奔共(共地,今河南辉县),故称“共叔段”;郑武公次子,郑庄公的弟弟。
如此看来,“郑伯克段于鄢”就应该是一段王室兄弟阋墙的常规宫斗故事了。
其实,自古以来,王室家族内部的权力争斗,始终就未曾停止过。“郑伯克段”,也并非首例。在此之前,周公诛武庚,杀管叔,放蔡叔,平定“三监之乱”,就是一场王室家族内部的权力争斗。在此之后,为夺皇权,叔伯相争,父子相斗,兄弟残杀,乃至后宫女子也不相让……从男人们的刀光血影,一直演到今天电视屏幕上的《金枝欲孽》《美人心计》《甄嬛传》《延禧攻略》《如懿传》,此类事件就更是屡见不鲜,见怪不怪了。然而,为何“郑伯克段于鄢”一事,却让后来的史学家们品头论足、津津乐道呢?
我想,其关键在于这场争斗不仅存在于兄弟之间,其间还夹杂着一位重要的人物:兄弟俩的母亲“武姜”,郑武公之妻,庄公、段之生母。
我们先来读一读《史记·郑世家》中对于“郑伯克段于鄢”这一历史事件的记载:
武公十年,娶申侯女为夫人,曰武姜。生太子寤生,生之难,及生,夫人弗爱。后生少子叔段,段生易,夫人爱之。二十七年,武公疾。夫人请公,欲立段为太子,公弗听。是岁,武公卒,寤生立,是为庄公。
庄公元年,封弟段于京,号太叔。祭仲曰:“京大于国,非所以封庶也。”庄公曰:“武姜欲之,我弗敢夺也。”段至京,缮治甲兵,与其母武姜谋袭郑。二十二年,段果袭郑,武姜为内应。庄公发兵伐段,段走。伐京,京人畔段,段出走鄢。鄢溃,段出奔共。于是庄公迁其母武姜于城颍,誓言曰:“不至黄泉,毋相见也。”
居岁余,已悔思母。颍谷之考叔有献于公,公赐食。考叔曰:“臣有母,请君食赐臣母。”庄公曰:“我甚思母,恶负盟,奈何?”考叔曰:“穿地至黄泉,则相见矣。”于是隧从之,见母。
《史记》中的记载,大概是以《左传》为原型的,且比《左传》来得简单得多。
实际上,“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最早记录于《春秋》: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
作为经书,《春秋》对历史的记载,简约到了近乎吝啬的地步。区区九个字,就将这个重大历史事件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交代完毕了。
正因如此,后世学者才会对《春秋》进行增益和解释。最为著名的当属《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和《春秋左氏传》(即《左传》)。
“春秋三传”中都各自记载了“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但又各不相同。
我们先看《春秋公羊传》中的记载: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克之者何?杀之也。杀之则曷为谓之克?大郑伯之恶也。曷为大郑伯之恶?母欲立之,己杀之,如勿与而已矣。段者何?郑伯之弟也。何以不称弟?当国也。其地何?当国也。齐人杀无知,何以不地?在内也。在内,虽当国,不地也。不当国,虽在外,亦不地也。
《公羊传》是专门解释《春秋》的一部典籍,对史实的记录与描述也是简略得很。“……何?……也”句式,显示了《公羊传》自问自答的解经方式,重在阐释《春秋》之“微言大义”。关于《春秋》所记载的“郑伯克段于鄢”一事,《公羊传》也进行了阐释:
“克”是什么意思?是“杀”的意思。杀为什么说成是克?是强调郑庄公的恶。为什么强调郑庄公的恶?母亲是想要立段,自己却把段杀了(害他自杀了),还不如当初不给他地盘。段是什么人呢?他是郑庄公的弟弟。为什么不称“弟弟”?是因为他与国为敌。写明地点是为什么?是因为与国为敌。当年齐人杀公孙无知,为什么不写明地点?那是因为发生在国都之内。发生在国都之内,虽然与国为敌,也不写明地点。不与国为敌,虽然在国都之外,也不写明地点。
我们再看《春秋谷梁传》中的记载: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杀也。何以不言杀?见段之有徒众也。段,郑伯弟也。何以知其为弟也?杀世子、母弟目君,以其目君知其为弟也。段,弟也,而弗谓弟;公子也,而弗谓公子。贬之也。段失子弟之道矣,贱段而甚郑伯也。何甚乎郑伯?甚郑伯之处心积虑成于杀也。于鄢,远也,犹曰取之其母之怀之云尔,甚之也。然则为郑伯者,宜奈何?缓追,逸贼,亲亲之道也。
《谷梁传》系为《春秋》作注而著,与《公羊传》不同,它惯用语录体和对话体的方式来注解《春秋》,其重心是在阐释与传播儒家思想。关于《春秋》所记载的“郑伯克段于鄢”一事,《谷梁传》也进行了阐释:
“克”是什么意思?就是“能够”的意思。能够做什么呢?能够杀人。为什么不直接说杀呢?因为要表示出追随共叔段的人很多。共叔段是郑伯的弟弟,怎么知道他是弟弟的呢?因为假如国君杀了嫡亲的长子,或者同母所生的弟弟,便用国君的爵号称呼他,现在文中既然已经称呼郑伯,那么也就知道共叔段是郑伯的弟弟了。共叔段既然是国君的弟弟,却不称他为弟弟;共叔段应当是公子,也不称他为公子,这是对他的贬斥,因为共叔段已经丧失了一个公子和弟弟所应有的道德行为。所以《春秋》鄙视共叔段的程度超过了对郑伯的批评。在什么地方超过了对郑伯的批评?因为经文并未对郑伯想尽一切方式想要杀掉弟弟的意愿提出批评。但经文说在鄢这个地方打败段的,表明共叔段已经跑到远离郑国都城的地方了,就好比说是从母亲的怀中夺过婴儿杀掉,这又是郑伯做得过分的地方。既然这样,那么对郑伯来说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呢?就是不要急着追杀已经逃远了的乱臣,而应该遵循兄弟之间相亲相敬的道德。
《公羊传》和《谷梁传》都仅仅只是对《春秋》的文本本身进行了相关的阐释,而同样是为解释《春秋》而作的《左传》,其实质上却可以视作一部独立撰写的史书。它以《春秋》为本,通过记述春秋时期的具体史实来说明《春秋》的纲目。因此,关于《春秋》所记载的“郑伯克段于鄢”一事,《左传》进行了详细的描述。
“郑伯克段于鄢”这个标题当然是后来的编者另加的,我们暂且不管这个标题有没有别的深意,它起码告诉了我们,本文记叙的是一个故事,一个关于“郑庄公”在“鄢”这个地方打败了他的弟弟“共叔段”的故事。历史上皇室之内兄弟相争的故事是屡见不鲜的,那我们就来看一看,《左传》中关于“郑伯克段”的故事有什么新鲜之处。
先介绍一下有关人物:
郑武公,姓姬,名掘突,郑国第二代国君。
武姜,武公正妻姜氏。“武”是她丈夫的谥号,“姜”是她家的姓。
庄公,郑武公长子,郑国第三代国君,公元前743-前701年在位。
共叔段,庄公同母弟。段是名,叔是排行,共是国名。叔段与庄公争夺王位失败,出奔共国,所以称“共叔段”。
注意:“武姜”“庄公”和“共叔段”都是他们死后才有的名称。这是史学家用后来的名称追称历史人物。
且看正文: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
先有必要解释一个词语:“寤生”。
西晋学者杜预曾注:“寐寤而庄公已生,故惊而恶之。”说的是姜氏在梦境中生下庄公,受到了惊吓。而当代学者杨伯峻认为:“杜注以为寤寐而生,误。寤字当属庄公言,乃‘牾’之借字,‘寤生’犹言‘逆生’,现代谓之足先出。”我们以为,杨伯峻的说法更为准确,“寤生”,就是倒着出生,即胎儿出生时脚先出来,这是难产。寤:同“牾”,“逆”之意。司马迁在《史记》中也认为,寤生,即“生之难”。
不管怎样,庄公来世的两种方式,都是“非常方式”。难产,必定带给母亲更大的痛苦。于是,母亲对难产的孩子,有着天然的特殊情感:或是格外的疼爱,或是莫名的憎恶。不幸的是,武姜对寤生,选择了后者。
看来,事情的起因似乎是由于母亲“姜氏”作祟而引发的兄弟矛盾。
庄公“寤生”,固然不是庄公的过错,而作为母亲的姜氏却因任性率意而对兄弟俩产生了好恶之分,甚至还偏心到不顾宗法制度,产生了“废长立幼”的非分之想。虽然理智果敢的武公没有答应姜氏的要求,但是,故事的开端就已经将“庄公”置于“母子”和“兄弟”的矛盾当中了,从此埋下了兄弟相残的祸根。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
等到庄公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王位后,姜氏并没有放弃她的念头,一步一步地着手开始她的盘算。她的第一步就是要给小儿子“共叔段”争取到发动政变的根据地。险要的“制”地,自然是她的首选。
有必要说说这个“虢叔”和“制”地:
虢国,西周初期的重要诸侯封国。周武王灭商后,周文王的两个弟弟分别被封为虢国国君,一个是位于雍地的西虢,一个是位于制地的东虢,起着周王室东西两面屏障的作用。承担着如此重要作用的“制”地,俗名“虎牢”,其易守难攻之险要,显而易见。姜氏请封制邑,显然别有居心。
庄公自然不会答应,以“虢叔”当年在此遇难不吉祥为由,拒绝了姜氏的请求,而许诺“佗(tu4,他)邑唯命”。庄公的拒绝,是真心出于“不祥”的善意,还是看出了姜氏的谋反之心后的假意托词?作者不动声色的叙述,留给了读者一个悬疑。
于是,无奈之下,姜氏领走了庄公许给她的第二志愿:共叔段得到了“京”地,并被尊称为“太叔”(注意,这里的“京”并不是“国都”,而只是一个地名而已。当然,因为是姜氏提出的要求,所以我们可以判断,“京”地也应该是当时郑国的一个相当重要的城邑)。
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叁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
何谓“雉”?古代计算城墙面积的单位。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也指“城墙”。百雉之城,大约千米见方。先秦时期的国都规模,长宽一般在三千米左右;地方城邑,一般为数百米至千米见方。先秦时期,君王对各级都城的大小,有着严格的规定,不可越矩。
文章虽然没有从正面描写共叔段的所作所为,但是,我们从祭仲的话中已经可以感受到在姜氏的怂恿和支持下,共叔段篡位的野心,毕竟他所在的京地是违制了的,是越度了的。
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然而,在祭仲的提醒下,庄公似乎对弟弟的举动无动于衷,不以为意,并且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只是感叹了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最后一句“子姑待之”,究竟是无奈的惋叹,还是成竹在胸?庄公这个人物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已经得以展现了。当共叔段肆意扩大封地规模的时候,庄公可怜地说:“姜氏欲之,焉辟害?”回过来我们看庄公先前的举动。在姜氏请制的时候,庄公却是找借口拒绝过、反抗过并反抗成功过的,为何到这时候就“束手无策”了呢?他是这样“唯母是从”的君王吗?显然,前后是矛盾的,这种矛盾,正是后人评说庄公时的把柄所在。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暱,厚将崩。”
解释几个词句: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
“鄙”。“邦之所居曰国,都之所居曰鄙。”按《周礼》,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四里为酂,五酂为鄙,五鄙为县,五县为遂。“鄙”者,五百家,于王畿之边。“贰”,背离,怀有二心。又如:《烛之武退秦师》:“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理于晋,且贰于楚也。”其后“国不堪贰”一句中,“贰”字同义。不过,“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一句中的“贰”,就只是一个数词了。这句意思是:之后太叔又命令西鄙北鄙既归属庄公又听命自己。
“无庸,将自及”——
“庸”,即“用”。“自及”,自己到(那一地步)。此句意为:用不着那样做,他自己会招来祸害的。
“厚将得众”——
“厚”,多。“得众”,得到民心。原句意思是,子封说:“可以了(该想办法管管他了),他的地盘日益扩大,将会得到民心的。”
在庄公的退让下,共叔段肆意地收买人心,扩张势力,培植威望,为谋反做准备。庄公手下大臣子封两次提醒庄公,并直言不讳地指出庄公一味迁就即将面临的后果,建议庄公采取措施,及时制止叔段的嚣张气势。然而,庄公在共叔段的谋反行为尚未成事实的时候,依然采取了退让策略,说“无庸,将自及”“不义不暱,厚将崩”。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直到共叔段秣马厉兵,将谋反念头付诸行动的时候,在庄公得知姜氏与弟弟共叔段打算里应外合的时候,在庄公打听到共叔段举事的具体时间的时候,庄公于是果断地命令:“可矣。”于是立即派遣军队,一举将共叔段驱逐出境。对共叔段的反击讨伐,庄公似乎毫无准备,又似乎早有准备,这一战,干净利索。
当初子封说“可矣”(意思是“行了,该管管他了”)的时候,郑庄公却说“别管他,随他去吧”。而今庄公自己终究还是说了“可矣”,意思却是“出兵,干掉他”。当叔段为所欲为但并未对庄公的政权构成实质性威胁的时候,庄公对其弟所为一容再容,一忍再忍;也可谓是一纵再纵。而一旦自己的政权受到了实际挑战,庄公便毫不手软,果断出手,将问题解决得干干净净。有人说庄公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也有人说庄公是“姑息养奸,以便铲除对手时师出有名”。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此段比较难懂,有必要简单翻译一下:
《春秋》记载:“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守为弟本分,所以不称其为弟;如同两个君主之间的争斗,所以叫做“克”;对庄公称呼“郑伯”,是讥讽他有失为兄教弟之道,这就是说郑伯之本意就是要故意纵弟为恶而杀之;不说叔段逃亡,便有责难庄公的意思。
称“郑庄公”“共叔段”为“郑伯”“段”,不用兄弟之称,意在表明他们已无手足之情。言“克”,则已然把他们当作两个尔虞我诈、相互攻伐的君主来看待了。《春秋》里对这件事情的记载只有一句话:“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
这是典型的“春秋笔法”,文辞简约,一字见褒贬。而《左传》却将这句话演绎为一段曲折的历史故事。从这里,我们可以窥见《左传》在记事上与《春秋》的差别。《左传》的叙事手法,已经带有了后来小说叙事的某些色彩。如果说,中国小说的起源和发展深受史传文学的影响的话,那么可以这么说,中国小说受到的最早的影响或许就是来自《左传》。
当然,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共叔段的出奔,也并没有完全结束这场纷繁芜杂的矛盾斗争,当然还有对姜氏的处置。
遂寘(zhì,通“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
铲除叔段的反叛力量的同时,庄公也将合谋造反的母亲姜氏拘禁在颍地,并发出誓言:“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庄公对母亲姜氏的处置似乎是合情合理的,谋反,终究是个大罪,要不是念及了母子之情,那肯定是要杀头的。不过,他又“既而悔之”。悔的原因是什么?是觉得对母亲的处置太过分了自己于心不忍?还是自己念起了母子情义觉得内心愧疚?这些都无可考证。总之是后悔了。
幸而出现了一个“颍考叔”,那个在《三字经》里被传诵着的“至纯孝”的颍考叔。
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
汉语语义就是这样丰富而有趣。颍考叔也的确是个聪明的人。“黄泉”,可以解释为引申义“墓穴”或“阴间”,当然更可以解释为它的本义“地下的泉水”。这样一来,君王的金口不改,事情照样得到了十分合理的扭转。
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遂为母子如初。
巧妙的是:本文起笔于一个“初”字,收束于一个“初”字。开篇“(初……姜氏)遂恶之”,结尾“遂为母子如初”。只是我们并不能知道,当母子两人在大隧之内外“其乐融融”“其乐泄泄”地赋诗言乐的时候,“母子如初”究竟如的是哪般之“初”。似乎庄公一出生,姜氏就很是厌恶他这个儿子的,其后自然就更是母子不和了。那这个“如初”,就应该依旧是“母厌子”“子恨母”的吧,或许也未必?
《古文观止》的编者对此“爱”有一段很精彩的评价:“亲之偏爱,足以召祸。子之真爱,可以回天。”总结了姜氏偏爱小儿子共叔段造成祸患的教训,以及颖考叔对自己母亲的纯孝“真爱”,推及郑庄公,帮助郑庄公克服了毒誓障碍,重建了母子间美好的天伦感情。
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kuì),永锡(通赐)尔类。’其是之谓乎?”
君子说:“颍考叔,是纯真的孝子啊。非常敬爱他的母亲,又能将这孝道推广到庄公的身上。《诗经》中说:‘孝子的德行无穷无尽,永远能赐予你的同类以崇高的孝道。’这大概就是指颍考叔那样至纯的孝道而言的吧。”
《左传》的作者,假托“君子”的名义发表议论和评说,从所议论的内容看来,《左传》对“颍孝叔”和“庄公”的行为都是赞赏的,对他们的孝道都是肯定的。当然,作为后人,我们宁可相信这一切都是事实,都是真心。
我们不妨再来看看《春秋谷梁传》中对于这段历史的记载: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杀也。何以不言杀?见段之有徒众也。段,郑伯弟也。何以知其为弟也?杀世子、母弟目君,以其目君知其为弟也。段,弟也,而弗谓弟;公子也,而弗谓公子。贬之也。段失子弟之道矣,贱段而甚郑伯也。何甚乎郑伯?甚郑伯之处心积虑成于杀也。于鄢,远也。犹曰取之其母之怀之云尔,甚之也。然则为郑伯者,宜奈何?缓追,逸贼,亲亲之道也。
《谷梁传》似乎不爱叙事,而重议论。在《谷梁传》作者的笔下,母者不母,兄者不兄,弟者不弟;君者不君,臣者不臣。而实际上,《谷梁传》所提出的“缓追逸贼”的建议,就一定能成全“亲亲之道”吗?历史不仅不能假设,即便假设又如何?只要有利益存在,这类争斗就永远不可能停止。这种大利大益面前,父子又如何?夫妻又如何?更何况是兄弟啊。
历来以皇室争斗、国际纷争为题材的文学作品,都难免会带上作者自身的态度倾向和情感倾向。比如,《三国演义》就有明显的拥刘反曹的基调。然而,阅读《郑伯克段于鄢》一文,我们却很难揣摩作者的态度,致使“郑庄公”成了历史上众说纷纭的人物形象。有人说他阴险狡诈狠毒无情,也有人说他老谋深算情真意切。完全相左的观点,在“郑庄公”的身上却都体现得有理有据,将历史进退、君王功过、人情善恶,留与后人评说,实在是《左传》笔法高明的一大见证。
对于庄公这个在春秋时期举足轻重的人物,在我们后人看来,究竟是“险恶、狠毒、虚伪”,抑或是“智谋、仁慈、纯孝”,似乎并不太重要。我们只要看到,是他让郑国避开混乱走向稳定,是他让郑国从弱小变为强大的事实,由此可以看出,他遇事能忍、出手能狠、善后能稳,政治手段之高明,是毋庸置疑的。
明末小说家冯梦龙在他的《东周列国志》中,以小说的方式,也讲述了“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并以诗做结:
(一)
宠弟多才占大封,况兼内应在宫中。
谁知公论难容逆,生在京城死在共。
(二)
子弟全凭教育功,养成稔恶陷灾凶。
一从京邑分封日,太叔先操掌握中。
(三)
黄泉誓母绝彝伦,大隧犹疑隔世人。
考叔不行怀肉计,庄公安肯认天亲。
历史,自是要留与后人评说的。你站在不同的立场和不同的角度,就会得出不同的历史启示。甚至你此刻的心情不同于之前的心情,那么,从历史中读到的东西也常常会大不一样。
读“郑伯克段于鄢”这段历史,你怎么评价庄公?你怎么评价武姜?你怎么评价叔段?乃至于你怎么评价颖考叔?这些问题,不仅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是我们每个人自己心中的看法,也或许是矛盾的,是嬗变的,是不确定的。
北京四中教师话剧团,曾经将这个故事改编成了同名话剧《郑伯克段于鄢》,并在北京及台湾等地公演多场。作为剧组的一员,我亲身经历了该剧从策划、编剧、排练到演出的全部过程。每一次演出,都会有人问我:该剧的主题是什么?现在回忆起来,似乎每次的回答也都不大相同。
是啊,你可以从中看到宫廷权力纷争,你可以看到政治斗争中的阳谋阴谋,你可以看到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可以看到母子之间的孝悌伦理,你甚至可以看到,家庭教育是多么的重要……
我想,都不全是,但也都可以是。而这,就是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