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新说:我在美国讲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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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论

前篇《逍遥游》是一种远观的镜头,我们看着大鹏的一飞冲天,再直奔天池,使我们不禁惊叹这伟大的奇观。全文讲“无己”“无功”“无名”,甚至“无待”“无用”都是境界语,读了之后,虽然心向往之,可是我们仍然在地上。境界语听起来很美,如果没有功夫,只是一个空幻的想象而已,所以本篇就是专讲功夫的。本篇好像爬山,当我们看到大鹏飞向高高的山顶时,我们没有翅膀,不能跟着飞,我们必须一步步地向上爬。在这条通天的路上,虽然有奇草异花,但也满布了山岩荆棘。所以本文不仅在《庄子》全书,而且在古代的典籍中,也是最难读的一篇,正所谓:“不是一番寒彻骨,争得梅花扑鼻香”(黄檗禅师语)。

本篇题名《齐物论》,有两种不同的断句:一是“齐物”论。旧注都作此解,如《文选》刘《注》:“庄子有齐物之论。”《文心雕龙》:“庄周齐物,以论为名。”这是因为《庄子》书中本以“齐物”连读的,如《秋水》:“万物一齐,孰短孰长。”《天下》:“齐万物以为首。”二是“物论”连读为齐“物论”。自王安石、吕惠卿直到近代的一些学者都作此新解,如王应麟:“庄子《齐物论》,非欲齐物也,盖谓物论之难齐也。”严复:“物有本性,不可齐也。所可齐者,物论耳。”其实《庄子》书中明言“万物一齐”,而且“论”字常单独使用,可是“物论”两字合言,却没有例子。就本文来说,谈“丧我”,谈“生死”,谈“物化”,也不是“物论”两字所能限。所以我们仍采取旧注,而作“齐物”之论。在中国文字里,这个“物”字,除了物之外,也包括了人和事,因此说“齐物”自然涵盖了一切人事上的是非之论。

“物性”本来是不齐的,孟子所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所以严复说:“物有本性,不可齐也,所可齐者,物论耳。”至于“物论”也是不齐的,所谓“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齐物论》),否则,便不能称为“物论”。不过“物性”和“物论”有点不同。“物性”的不齐是得之于“天”的,大鹏体大,小鸠形小,这也是自然赐予的,没有好坏的差别。如果借大鹏来讥小鸟,或借小鸟来笑大鹏,这便是“物论”。“物论”是一种后天的观念和知见,正和“物性”相反,是失之于“天”的。

虽然“物性”和“物论”不同,但庄子“齐物”的功夫却只有一个,就是以“不齐”齐之。对于“物性”来说,所谓“不齐”就是不以自己的标准去齐同万物,而任顺万物的自性以为真是。对于“物论”来说,所谓“不齐”,就是不参与“物论”中去强分是非,而以天道之明,去照破观念的执着。总括来讲庄子的齐物,不是直接向外去齐同万物,而是向内做功夫,不以差别观念去对待万物。

前面我们比喻研读本篇有如爬山。在山脚下时,我们站在万物之中,因此往往会在千差万别中去比较。可是当我们向上爬到了山腰,再看万物时,往往会把它们看得一样低,而自己也从它们之中超拔出来,不致与它们一般计较,但这时,向下看固然超脱多了,可是向上看仍然被群峰所挡,只看到下面“小”的不对,却看不到上面“大”的无限。最后,再爬到山顶时,人与天齐,一片无限光明,向下看时,也虚无缥缈,连“小”“大”的差别与无差别都同时抛却。

爬自然之山难,爬精神之山更难。在本篇中,庄子为我们留下了许多记号,我们如果沿着这些线索,便不会迷失。首先庄子提出“吾丧我”,要我们先忘掉这个形体的我、欲念的我,精神才能不受拖累,而向上提升。接着庄子一再提出“真宰”“成心”,也就是“真我”,使我们心有所主,而增加了向上提升的力量。然后庄子三次讲“以明”,四次讲“因是”,说的都是“齐物”的功夫,使我们打破重重的观念执着,最后达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是本篇的结语,也是精神的山顶。接着在山顶上有一片平地,即庄子所说的“大道不称,大辩不言”等,这也是本文的结论,是精神的境界。然后便是下山的路,庄子举了许多故事,使我们一路下来,不再为观念所惑,而能欣赏到百花之美。最后回到了平地,又走进了万物缤纷的尘世,这时候,“真我”与万物相融,达到物我一体的“物化”之境。

《齐物论》所讲的,就是一个从“知”上不断超越、不断提升的精神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