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天机山榜
是夜垂云,月光稀薄。
今晚岐州特执衙门早早点上灯笼,正是当值的寺正张播在天井里急得满头大汗,来回不停踱步,不时就问一句“功曹到了吗?”
而周围几个年轻寺卫只能在一旁苦着脸劝慰,说“已经在赶来路上了。”只有蹲在屋檐下的颜灵眯着眼一脸幸福地砸吧砸吧嘴,似是在回味早上吃过的美味酱饼。
张播余光扫到天真浪漫的颜灵,不禁无奈扶额叹气,感叹道:“颜灵能够如此天真,这也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了。”
他之所以这么着急,是因为今天的特执衙门自安都来了人,一位千石寺署长史。
寺署是各州特执衙门的最高长官,阶比千石,寺署之下为八百石的左右功曹。只有安都的特执衙门才置寺署长史,阶千石。
诸夏官场有句名言:宁做京城芝麻官,不做外州府君郎。即便是京城那地方的一百石官,随便拎一个出来,其背后都是一连串朝廷高官,根基深厚。而特执衙门越过丞相为郎官指挥,几乎就是代表着皇权,所以京城阶千石的寺署长史,便是皇帝的意志。如今岐州寺署刚被撸了官,一位寺署长史就驾临岐巍,其背后蕴含的意味更是不能言语。
是故今日值守的最高官,阶六百石的寺正张播一见到令牌就立刻派人去请功曹,现在也只敢命人奉茶小心伺候,不敢进前。
“老大,”有寺卫小声问张播,“这到底啥情况啊?”
“你问我我问谁?”张播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大家都给我精神些,别胡乱开口,一切等功曹来了再说!”
而就在这时,有脚步声自堂内响起。
张播神色一凛,立刻望向大堂,寺署长史李岩缓缓走出。
他正是上午在岐巍刺史府衙中对熊耿汇报工作的那位,此时身着寻常布衣,腰佩令牌,不怒自威。
“见过寺署长史。”张播连忙带众人行礼,见颜灵似乎没反应过来,还赶紧踢了一下独自发呆的少女,小姑娘这才起身施礼。
李岩无言,对张播招招手,示意他进前,便又回到堂内。
张播无奈,只能环顾众人以眼神警告保持安静,随后深吸口气,跟在后面进了厅堂。
“属下岐州特执衙门寺正张播,参见寺署长史。”
“张寺正免礼,请坐。”李岩神色和蔼,并无上位者的架势。张播仍保持行礼,道:“下官职位低微,不敢与上官同坐。”
“呵呵,我原是江湖人士,不爱这些,张寺正不必拘礼。”李岩轻轻点头,再次请张播入座,后者这才坐了下来。
李岩问道:“张寺正可知我为何而来?”
张播心怀忐忑,道:“属下不知,还望上官明示。”
李岩默默右上方拱手,张播立即脸色大变。
李岩又问:“我要选几个身份干净之人办事,你可有人选?”
张播不敢询问,思考一番,轻轻点头道:“属下有人选了……”
……
天穹浩瀚深邃,下垂乌云,银白月光难以透过厚重云幕,只能留下一道模糊阴影。星辰如银屑洒落苍穹画布,在乌云边缘缀出星星点点。
飞鸟不及的高空之上,一座缓缓自旋的天岛解开了隐蔽其身的星河阵法,显露出来。
这座天岛较清心岛更小,然其间楼阁殿宇错落有致,周围全无一自然山岭,只有一座巨大的宫殿建筑群。正面看去,是以白玉石铺就的椭圆金玉广场,广场后的单檐庑殿顶主殿稳坐中轴,两侧廊道顺势向外延伸,而后逐渐向前合拢,最终在白玉石广场前形成一高大牌楼,远远观去有如一君子从容作揖行礼。
牌楼上悬墨玉牌匾,三个大字走势自然潇洒,气质卓然物外,倒是与君子相得益彰。其上书究竟何字?
天机山。
此岛便是天机岛。
说来好笑,名中带山之名的天机山其实没有山岳,地势更是平坦如原。若非要在天机山论个最高点,那便是其主殿之后,一座稳当立在中轴线上的飞檐盔顶八层高楼。
明渊楼。
六根楠木金柱直贯楼顶,楼梯绕柱盘旋向上,周围绕以廊、枋结合,飞檐挂铃,顶覆琉璃黄瓦,构建庄重大方。
明渊楼第七层,烛火笼罩,窗扉半掩,有一白发苍苍老者与一清俊中年男子相对而坐,中间案上摆放棋盘。棋局已至中局,白子龙形已成威势,黑子零落固守一角,似是胜负已分。
清俊中年男子神情恬静,正坐如向荣新木,探出修长手指捻起一枚白子。
莹白棋子落在棋盘,声音温润,黑子形势更险。
“掌门行棋端正肃静,晚辈甘拜下风、甘拜下风。”白发老者——路无奈投子认负,靠回凭几,大袖搭在两侧扶手。
“路副院长行棋自有道理,老夫也只是堪堪险胜。”清俊中年男子拢袖危坐,平和目光投向路。
“掌门取笑晚辈了。”白发苍苍的路笑着执礼。
卡罗特•司徒•路,碧原晴空大弟子,扬朗尔格·克莱顿师兄,因修炼特殊功法导致岁月流逝、容貌枯老,故虽而立之年,却已是耄耋之态。而他对面之人,正是天机山现任掌门尹爱人,尹掌门已过耳顺之龄,驻颜有术,观之甚是年轻。是以此二人一处,不知情观者定以为年岁颠倒。
尹爱人云淡风轻地抬手,算是止住了这个话题,继而和蔼问道:“敝宗日子清净,旬日以来,路副院长歇息如何?”
路是十天前来到天机岛的。二十余天前他还在岐巍思照客栈奉春阁里,与曹延相对坐谈,然如今已登上申夏天机岛十日。自天夏岐巍至申夏天机岛有八千里之遥,短短二十余天时间跨越八千里,这般速度,不禁使人更加疑惑路究竟与曹延做了什么交易。
路笑道:“贵宗建筑有君子度外之风,是世上两千年以降之唯一,晚辈这些时日在天机山起居,颇受感染,心中不禁更加仰慕君子的德行。”
尹爱人微笑道:“古贤论之,君子德行,清廉能忍,仁慈能断,精明不妨,刚正不执。圣人有言,‘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这不正是说的路副院长吗?”
路执礼道:“尹掌门夸耀晚辈了,晚辈不过是仔细完成老师的要求罢了。”
尹爱人不禁感叹:“不愧是碧原院长啊,几十年前以身入局,挽人族祭祀于倾颓,有大功德于天下。而后归隐天都岛,也能教育出如君子般优秀的弟子。”
路道:“晚辈谈何优秀?晚辈智略不足,修炼资质低劣,常恐污了老师声名。故在昨年,辞去腾岐副院长一职,现云游天下谨思立身之德行。”
尹爱人轻轻点头,道:“不知接下来,路副院长欲往何为?”
“想往图腾领一观。”路道,“封山令已除,江湖再度风起云涌,各宗子弟复现天下。而图腾领中饕族素来残忍嗜杀,想来会有许多有志之士前往镇压,晚辈便去见识见识年轻人。”
“我宗弟子报,图腾领近来愈发猖獗,已有不少方客折损其间,想来五年之内,必然爆发大战,”尹爱人似是明白了什么,笑着感叹,“碧原院长远居天都,运筹帷幄千里之外,并以路副院长亲去坐镇,真是智谋善任啊。”
路愕然,尹爱人不知寒燚,更不知他离开原因是理念不合,反而阴差阳错以为是奉了碧原晴空的令,这便是巧合了。
路也只是笑笑,不在这方面辩解,道:“天机山素来有排列天下豪杰英才惯例,称天机山榜。封山令已终,不知掌门可有编纂?”
尹爱人道:“当下江湖如一潭死水,毫无生气,往年豪杰皆在封山令之重压下不敢发声。至如今,以碧原院长之威威声名,虽已过封山令时限,然江湖上依旧冷清。我天机山百年一列天下英雄排名,所为激励后生,扬名先进,劝慰修士勇攀高峰,使大道不坠。如今封山令已终,江湖澄净,我天机山当有此责,以一篇英雄排名唤醒江湖。
自二十年前封山以来,碧原院长一声令下,百宗千门闭门封山,唯我天机山有责于督查、太平殿有任于朝府而可行走天下。
太平殿虽非千年大宗,但也是名门正派,传承悠久,弟子不分贵贱,遍布朝堂草野,历代殿主以贤德高材为标准、以圣人言论为准则,皆是公正明达之士。当代殿主北隆列•洛兰有雄才大略,一身修为深不可测,二十年封山令中,所知甚广。故年初,我天机山便与太平殿有过接洽。”
路笑问:“敢问尹掌门,可是已成?”
尹爱人轻颔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纸递给路。
路双手接过,自上而下扫去,看罢不禁拍膝大乐:“哈哈哈哈!尹掌门好计谋啊!”
尹爱人淡然一笑,向窗外望去:“自古以来皆如此,算不上什么好计谋。”
路脸上笑意未减,起身行礼:“此排名一出,晚辈就静待天下江湖扰动了。”
在尹爱人看来,有路此言,那便代表碧原晴空认可这份排名,是故他神色平静,回礼作揖,目送路大笑着离开。最后,他望向窗外,穹布星光透过云层,闪闪烁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