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餐之间
区家几个人在雨淋中随了人家这一丛灯火走,既走不动,又怕走远了会离开人家的灯火,只好狠命地爬坡子。到了坡子半中间,有截平地,左右有几家木板支架的小店面,其中有爿小茶馆,半掩着门,里面露出灯火来。区老太爷道:“不必冒着雨走了,我们在茶馆子里躲躲雨吧!”说着,便放弃了那有火的行人,向茶馆里走。区老太太巴不得这一声,首先进了屋檐下。这茶馆小得很,平常是把三张桌子放在门外平地上卖座。这时把桌凳都搬进屋子来,因之桌面上倒竖着桌子,前面一排三副座头,都不能安身。
大家也不问店内是否卖茶,直走入里面。脚上的泥、身上的水,把假楼的地板,倒淋湿了一片。屋梁上悬着一盏三个灯头的菜油灯,照见屋角落里坐着一个汉子,口里衔了旱烟袋,先是瞪了大眼望着,后来等大家走到里面来了,才起身摆了一只手道:“不卖茶了。”区老太爷道:“我晓得你们不卖茶了,我们是坡子底下被炸的难民。露天里站不住脚,到这里躲一躲雨。平日我们也常到这里吃茶,刘老板就不认得我了吗?”灯下另坐了一个女人,两手捧了一只线袜子在补底,听了这话,便点点头道:“歇一下儿嘛,歇一下儿嘛!”
区老太爷走到屋里,又伸头到屋檐下去看了一看,皱了眉回来,向大家道:“这样子,雨是不会就停,我们大家身上都打湿了,必须找个安身的地方,弄点儿火来烘烘衣服才好。”那茶馆老板衔着旱烟袋,走近前来,对他们看了一遍,因向门外指着道:“再上一段坡子,那里有一座卖面的棚棚,是你们下江人,你到那里去想想法子吧。”区老太爷对他这个善意的建议,还没有答应,却听得前排桌子角里有人插嘴道:“别个要能走的话,他不会上坡去找旅馆,为啥到棚子里去?”
老太爷回头看时,原来是那桌子倒竖过来的桌腿,挡住了灯光,那里正有一个人躺在长板凳上呢。这时,那人坐起来了,看上去是个苦力模样,旧蓝布短袄,用带子拦腰一系,头上扎了一道白布圈子,脸上黄瘦得像个病人,也没有怎么介意。那人倒先失惊道:“呀!原来是区家老太爷,你受惊了!我知道你公馆炸了,下去看了一趟,没有看到人,想是你们走了,朗格这时候冒了雨跳(读条,跑的意思)?”老太爷听他说出这串话,好像是熟人,却又不怎么认得。及至他走近,灯光照得更清楚点儿,这才想起来了,便是自己曾在宗保长面前替他讲过情的杨老幺。因问道:“你病好了?”他道:“得了老太爷那两块钱,买了几粒丸药吞,今天摆子没有来。五哥,这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个区老太爷,真是好人!”
那茶店老板听了这话,却两手捧了水烟袋,向区老太爷拱拱手道:“这杨老板是我们老幺,昨天多谢老太爷救了他一命。”区老太爷上了岁数,多少知道社会上一点儿情形,在他们一个叫“五哥”一个叫“老幺”之下,已了解他们的关系,因道:“那也值不得挂齿。我们也不过一时看着不平,帮个小穷忙而已。”杨老幺这时已走到了老板身边,轻轻说了两句,他点头道:“就是嘛,就是嘛!”杨老幺向区老太爷道:“老太爷,我和这位刘老板商量好了,雨大了,没得轿子叫,就在这里安歇,后面脚底下灶上,还有火,可以请到那里去把衣服烤烤干。”区老太爷道:“那太好了。不过脱下衣服等着烤,究竟不方便,既是这里刘老板有这好意,让我们在这里停留,那我越发要求一下,请借把伞我用用,我下去搬口箱子上来。”杨老幺道:“老太爷,你相不相信我?我去和你扛着箱子上来。”区老太爷哈哈一笑道:“彼此熟人,我有什么不放心你?不过你也是有病在身的人。”杨老幺道:“我们是贱命,歇一下梢,病就好了。就怕你们家里人不肯让我搬。”亚男道:“这样吧,只要有伞,我不怕雨,我和这位杨老板下去,把东西搬来。同时也告诉大哥一声,我们在这里。”老太爷见大家淋得透湿,绝不能和衣围着煤灶烤火,也就答应了她这个办法。于是刘老板引着区家一门老少,到下一层屋子里去烤火。杨老幺打了灯笼,撑着雨伞,由亚男引着去搬箱子。在一小时内,区家全家人总算换上了干衣服,接着杨老幺给他们陆续地搬运东西,又搬了两捆行李卷上来。忙碌了半夜,大家便在茶馆里桌子上勉强安睡。
次日早上,算是雨住了,天色微明,老太爷就跑下坡去,看那再度遭劫的破家。到了那里,见自己家那所破门楼子下面,是雨点淋不到的五尺之地,亚雄和几个邻居,在那里堆了箱烂杂物,人都拥挤了缩成一堆,坐在衣箱或行李卷上打瞌睡。区老太爷走近时,见亚雄将一床破毡毯裹住了身子,人坐在墙角落里,两腿曲起,身子伏在膝盖上睡,竟是鼾声大作。老太爷见门楼屋檐下满地是泥浆,瓦檐上兀自滴着水点,门前几棵常绿树,炸剩下的一些残枝败叶,在晓风下只是抖颤着。便是睡了半晚的人,这时由坡上下来,也觉凄凉得很。亚雄在这凄风苦雨之中,守过一个黑夜,这辛苦何必细想。因之站在门檐外,对他呆看着,不觉心酸一阵,有两粒泪珠子,在脸腮上滚了下来。
自己抬起袖子来将眼睛揉擦着,又咳嗽了几声,这样,将坐而假寐的亚雄惊醒,他连忙站了起来说道:“哟!你老人家这早就来了。”老太爷向他周身望着,然后问道:“昨天夜里没有冻着吗?”亚雄道:“冻是没有冻着,只是这场雨下得实在讨厌,那破屋子里的东西,不免都埋在泥浆里了。”老太爷道:“大概细软东西,已运出了十分之五六,其余笨重的东西,只好学句大话:破甑不顾。现在无须顾虑这些。第一件事,我们要找个地方落脚,然后把这里东西搬走,不然今天再下一场雨,还让你在这风雨里坐守一夜不成?我来给你换个班,你可以到上面小茶馆子里去洗把脸,喝口热茶,你母亲和婉贞,都在惦记着你。”亚雄本不愿走,听了他父亲最后这句话,只得彼此换一换班。
区老太爷在这里约莫坐了一小时,只见亚男同杨老幺引着四五个力夫走向前来。亚男笑道:“这位杨老板真肯帮忙,已经在小客店里和我们找好了两间房子,又找了几个人替我们搬东西。”区老太爷心想:真不料两块钱的力量,会发生这样大的效果。当时向杨老幺道谢一番,并说明所有搬力照付;就忙碌了大半天,总算把全家人抢救出来一些的应用物品,都囤在小客店里。客店虽开设在大街上,但是实在难于安身。下面是一爿小茶馆,上面两层楼,是客店。这屋子只有临街一面开着窗户,其余三面,全是竹片做底,外糊黄泥石灰的夹壁。区家所歇前后两间,是半截木板隔开的。后间只借着木板上半截通过来的一些余光,白天也黑沉沉的看不见。上楼梯的角落里,虽有一个窗户向后开着,那下面是尿池,带来一阵阵的尿臊。两旁夹壁漏了许多破洞,都用旧报纸糊住。前面屋子窗户格上,糊着白纸,关起来,屋子太暗;开着呢,马路天空上的风,向里面灌着,又十分阴凉。这里有一张木板架的床,一张桌面上有焦煳窟窿的桌子,两只歪脚的方凳,此外并无所有。但便是如此,屋子里已不许两个人转身。区家人将东西放在后屋子里,一家人全在前面坐着,仿佛拥挤在公共汽车里一样。而且每行一步,楼板摇撼着闪动了夹壁,夹壁又闪动了窗户,那窗户格上的纸,被震得呼呼有声。
区老太爷在这楼上坐不住,泡了一碗茶,终日在楼底下小茶馆里坐着。如此,他本已十分不耐了,而且衣袋的二百元钱,经这次灾难,花了一些搬家费,便将用个精光。就是这种小客店,不吃不喝,也要二三十元的开支。第二、三两个儿子都走了,大儿子是个奉公守法的小公务员,叫他有什么法子能挽救这个危局?他躺在茶馆里的竹椅上,只沉沉地想着,有时口衔了旱烟袋,站在茶馆屋檐下,只是看来往行人出神。忽见西门德家里的刘嫂,手里提了一只包裹,由面前经过,便叫住她问话。刘嫂抬头向楼上看看,因道:“老太爷就住在这里?”区老太爷皱了眉道:“暂住一两天吧,我也打算搬到乡下去了。你们先生搬过南岸去没有?”刘嫂道:“太太在旅馆里住得很安逸。她说不忙展(川语,搬的意思)。先把东西办齐备了,再展过南岸去。我们先生还问过老太爷呢!”说着,径自去了。
区老太爷想着,最近半月,西门德在经济上非常活动,认识了两位商家,很是活跃,他也曾说过,替亚英想点儿办法,现在亚英走了,何妨请他和我想点儿办法?自己虽是年到六旬的人,也并非不能做事,必须有了职业,才可以开口向人家借笔款子,必须有一笔款子,才可以重建这个破家。小客店里虽然住得下去,每日这两顿饭,就在小馆子里吃不起。早上,全家人吃一顿红苕和干烧饼,已是七八块钱了。他想着想着,更不能忍住,就顺路向西门德所住的旅馆里走去。只走到那门口,见停着一辆流线型的小轿车,就表现着这旅馆非同等闲,不免倒背了两手,低头看看身上衣服。好在这陪都市上,除了穿西服的人是表示他一种不穷的身份而外,穿长衣的人,倒很少穿绸缎。自己这件蓝布大褂,却也不破烂,总在水准线上,事到于今,也顾不得碰钉子与否,只好硬着头皮向旅馆里面走去。
正好西门德由里面走出来,手里撑了一根乌漆手杖,摇晃着身躯走路,顶头看到,便伸手来和老太爷握着,因道:“这几日之间,我非常惦念,回想到我们做邻居的时候,每日晚间摆龙门阵,自也有其乐趣,现在搬到什么地方去住了?”区老太爷见他说话的情形,相当表示好感,便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现在我全家都在‘鸡鸣早看天’的小店里。”西门德道:“那太委屈了。”区老太爷道:“委屈?便是这种委屈的待遇,我们也担负不了。西门先生有工夫吗?我想和你谈谈。”西门德看了一看手表,因道:“那很好,我可以和老先生谈半小时,请到我房间里坐。”于是他在前面引路,将区老太爷引到自己房间里来。区老太爷见四壁粉漆着水湖色,四沿画着彩漆,这在轰炸频仍的都市里,是绝对少有的点缀,这间屋子的高贵也就可想而知。踏着楼板上面的地毯,走到沙发椅子上坐下。西门德便在桌上取过一听炮台烟来敬客。老太爷原来就看到桌上这个绿纸金字的烟听子的,心想这未必装的是真烟,及至博士拿着烟敬客,他还看了看烟支上的字。西门德擦着火柴给他点上,笑道:“我可买不起这个,这是那钱经理送来的。做商家的人,转到内地来,竟是比从前还要阔。”老太爷吸着烟,默然了一会儿,他真觉得有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
西门德坐在他对面椅子上,因道:“老太爷,我这几天虽没有去找你,但是我和内人谈起来,就想到这一个炸弹,府上最是受窘。亚雄兄是个忠厚人,亚杰走了,亚英又没回家,而且也失了业,剩下的全是老弱,这实在要赶快想法。我看城里住不得,你们还是下乡吧。反正在城里没有生财之道,住在城里,样样东西比乡下贵,第一是房子就没有办法。这是雾季,敌机就算不常来轰炸,将来雾季过去了,你府上一门老弱,逃警报也大有问题。战事知道还有多少年才能结束?应该早做个长久打算。我这话对吗?”说时,他望着客人的脸。区老太爷笑着点了两点头道:“到底是老邻居,我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你已经猜着我的心事了。我这个家,城里固已无法安顿,便是疏散下乡,而这笔重建家庭的费用,也非借款不可……”西门德不等说完,便抢着道:“可是我和府上一样同时被炸的。”区老太爷摇手道:“我也不能那样不识时务,今天来向西门先生借钱。我现在想不服老,也出来找一点儿工作。这些日子,博士颇和商界人接近,可不可以和我做个介绍人呢?前几日西门先生曾慨然地答应给我家亚英找一个位置的。”
西门德听他如此说了,倒不觉哈哈笑了起来。见他手上夹住的那支纸烟已经是吸完了,于是又取了一支到他手上,因道:“何至于此?暂时受点儿波折,不必介意。”区老太爷正了脸色向他望了望道:“博士,我绝对不是笑话。自然这是暂时的波折。然而这暂时的波折,我就无法可以维持下去。假如我现在能找得一个职业,我就可以借这点儿职业做幌子,和亲戚朋友去借钱,人家也料着我有个还钱的机会。我那俩孩子都出门去了,而亚雄又是个寒酸小公务员,人家见我这样穷而无告的家,怕不肯借钱,因为那不是借钱,简直是告帮了。”
西门德听他如此说了,也取了一支纸烟在手,缓缓地擦了火柴,缓缓地点了纸烟,微偏了头望了窗户外的远山影子,口里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声“这个”。区老太爷看他这样子,是透着为难,便笑道:“我也是这样一种幻想,若博士一时想不出办法,过两三日再谈吧。”西门德突然站了起来,将手连连摇着道:“且慢,且慢!我有一点儿办法了,就不知道老太爷是不是愿意这个职务?”老太爷道:“若不是拉包车、当大班轿夫,我都愿意。其实就是当车夫轿夫,只要有那种力气,我也是愿干的。”西门德笑道:“老先生牢骚之至!我说的这个职务,还是与老先生身份极相合,是到人家家里去授家庭课。”老太爷道:“这我倒优为之,但不知学生程度如何?若是初中程度的话,便是英文、算学我也能对付。”西门德道:“不,就只教国文。程度倒都是高中毕业。”
区老太爷道:“这么大的学生,还在家里念国文?”西门德道:“这也是战时一种现象,就是这里钱先生的朋友当中,有三五个学生,屡考大学不取,事后把他们的考卷调查一下,平均分数不到三十分。据传说,再增加十来分,就有考取的希望。他们的父兄,也没有多大的希望,仅仅盼望他们能够爬上十分去。于是检讨一下,到底是哪样功课最差。除了一位算学是零分而外,其余有算学不成的,有英文不成的,而国文不行,却是最普通的现象。不仅是不行而已,一百多个字的语体文里面,竟可查出五个以上的别字。他们父兄一想,就算做买卖,开一张发票,闹上个把别字,这也是很严重的问题,就决定了不要这些青年考大学了,预备请一个懂教授法的国文先生,教他们一年国文。最后这一点儿是我的建议,因为补习国文,请教于头脑冬烘的老夫子,便抬出翰林院来,也是无用的。这些高中学生,根本不能接受‘政者正也,德者得也’那种朱注式的讲解,必须用深入浅出的法子去教他们。这些学生的家长们听了我这话,很是赞成,可是有一件难事随着发生,今年中学的师资,根本发生恐慌,国文先生尤其缺乏。”
区老太爷道:“那也不见得吧,譬如我自己还找不到这教书的门路呢。”西门德道:“这就是一种很大的矛盾了。在未被炸以前,不但老先生自己无法教书,令郎现成的教书匠,都去改行了。不过若以老先生现在的环境而论,很需要找一种职业,这还是可以干的一件事。”区老太爷道:“若照博士的说法,这个教书先生,我还可以当得过,就请博士替我举荐。主人在哪里?”西门德道:“这些学生都是散住在各处的,但上课的地点,可以选定在南岸,也就是我所住的地方。这于我也有些好处,我们摆龙门阵的老友,还可以继续地摆龙门阵。关于待遇方面,我想他们会不在乎,现在我就可以去和钱先生商量商量,请你在我这屋子里宽坐片刻,我到隔壁屋子去问问情形。”说毕,他立刻起身走了。
区老太爷坐在这屋子里静候着他的回信,不免又吸了他两支纸烟。少刻,西门德含着满脸笑容,走将进来,拍了手道:“事情是极顺利地解决了。刚才我到隔壁屋子里去,正好有位学生家长也在这里。我介绍老先生当面和他谈一谈,老先生以为如何?”区老太爷起身道:“这倒很好,以便这问题一言可决。”西门德见他很干脆,便引他到隔壁屋子里来。区老太爷随在他身后,走向那隔壁屋子,在座有三个人,那位钱经理自己是认得的,此外还有两位穿西服的朋友,架起了脚坐在沙发上吸纸烟。西门德走进来时,他们都已站起,便为他介绍着,一位是钱尚富先生,一位是郭寄从先生,最后将他引到一人面前时,那人穿了红灰格子呢西服,拴着一条绿绸领带,不过他衣服虽然穿得这样漂亮,可是生着一张黄黑的长面孔,还有几个碎麻子,张开口来笑时,露出一粒黄澄澄的金质门牙,更带了几分俗气。西门德道:“这是幕容仁经理,就是他的令郎,要补习功课。”
区老太爷听说又是一位经理,觉得这是转到富翁圈子里来了,便向着那人略拱了一拱手道:“久仰,久仰!”他所谓“久仰”,本来是应酬之词,并也不曾有什么真的久仰,可是这位幕容仁经理,倒是居之不疑。手里拿了翡翠烟嘴,上面按了一支炮台烟,却点了不吸,像是拿一支毛笔似的捏着在空中画了圈圈,很为得意的样子,晃了头笑道:“我这个双姓,重庆市上很少,所以提起我慕容仁来,差不多的人都知道。区先生前两天受惊了,请坐,请坐。”他这样寒暄了两句,倒不问人家是否坐下,他自己先坐到沙发上,将腿架了起来。区老太爷一见,心里就老大不高兴,为自己家里子弟请先生,维持师道尊严,应该多恭敬些,这个样子,恐怕不会怎样客气。西门德见他脸色有些不自然,便连连向他点头道:“我们坐下来谈。”区老太爷自也无须多礼,坦然地坐下来。
西门德就把介绍的意思说了一番,又替两方各标榜了几句。慕容仁手扶翡翠烟嘴子喷了两口烟,头枕着沙发靠背,脸向了屋顶,因道:“区老先生既是老教育家,又经博士的介绍,那绝错不了,我们非常欢迎。假使老先生愿意给我们教教孩子的话,食住都不成问题;南岸我们有很好的房子,那边我们雇有下江厨子,勉强也能做两样下江菜。待遇方面,现在人工是贵的,我们有个包袱提回家,叫个小孩子顺提了,自江边提上坡,从前给几分钱就行了,如今非五六角钱不提,我们请先生的报酬,自也不能太少。我们打算每月奉送法币三百元,博士你看这个办法如何?”
区老太爷听到他的话,不伦不类,觉得不能含糊答复,因笑道:“十块钱一天的钟点费,这自然不能说少,因为东家是供给了膳宿的。不过请先生教子弟,这和其他一般雇工可有些不同。在前清科举时代,人家家里要请一位教书先生进门,那是件大事。”慕容仁笑道:“我也没有把请先生当小事呀。啊!我想起来了,我应该请客。”说着他站了起来,向区老太爷微微点了个头道:“我请老先生吃个小馆。”区老太爷道:“这倒不必客气,果然我们有成约了,将来少不得有叨扰的时候。”说这话时,在屋子里的人都站起来了。
钱尚富倒是抱拳头向老太爷举了一举手,笑道:“我也有个侄子要拜在门墙之下,今天我先来做个小东,这不算请先生,我们都要吃饭。一面谈话,一面吃饭,一举两得。如蒙俯允,将来自要正式请老师。”老太爷觉得这人的话倒还受听,为了西门德的关系,倒未便拒绝过深,只好说声太客气,随着他们一同走出旅馆。
约莫走了几十家店面,身旁有人叫了一声“老太爷”,回头看时,正是那个曾帮过忙的杨老幺,他肩上扛了一个篾篓子,在马路旁边站住,便向他点了两点头。他道:“老太爷现在找到了房子没有?”他说着话,就走近了来。区老太爷道:“很困难,如今还是住在那小客店里呢。”慕容仁正走在区老太爷后面,杨老幺扛了那篓子走过来,恰是看不到迎面来的人。慕容仁喝道:“你向哪里走?”杨老幺抬眼一看,见他是个穿整齐西装的人,而且衣襟上还挂了有一方证章,这绝不是平常的先生们,立刻退后了两步。慕容仁将手上的手杖指了他的脸道:“你看那张鬼脸,又黑又黄,衣服上的汗臭气,老早就熏着人作呕,你也不在尿桶里照照你那鬼像,大街上乱叫人!”杨老幺见他瞪了两眼,板着面孔,好像彼此之间有深仇似的,因道:“这不是笑话吗?我又没有招你,又没有惹你,你骂我做啥子?”慕容仁道:“你敢招我,你这狗……”杨老幺把肩上的篾篓子向地下一放,两手叉住腰道:“你开口就骂人,狗啥子,你敢骂我?你骂我,我就打你!”
幕容仁说出了那个“狗”字之后,也觉言语过于野蛮,因此“狗”字之下不便再续,顿了一顿,现在杨老幺倒谅着他不敢骂,他如何肯示弱!便瞪了眼道:“你这狗才,我为什么不敢骂你?”杨老幺道:“狗才?你看到我穿烂筋筋吧?你不要看你洋装穿起……”区老太爷拦在两人中间站着,向杨老幺摇摇手道:“杨老板,你去做你的事,不用说了!”杨老幺见老太爷只管摆手,也就扛着篾篓子走了,但他依然不服气,一面走,一面咕噜着道:“狗才?看哪个是狗才!你有钱穿洋装,好稀奇!下个月壮丁抽签,我自己去抽。你凶,你敢和我一路去打日本吗?”
区老太爷真没有想到这位慕容先生如此厉害,一个穷人和他同行的人说句话,他就这样大发雷霆,这种人如何可以和他共事?这餐饭更是不必去扰他。他这样一沉吟,步子走慢了,落后好几步。倒是西门德看清楚了他的意思,假使他不去吃馆子,掉身转去,这未免给慕容仁面子上下不来,因笑道:“老太爷走不动,叫一辆车子吧。”钱尚富将手向街对过一指道:“就是那家江苏馆子,到了,到了。”说是到了,老太爷倒不好意思拂袖而去,只得忍耐着不作声,和他们一路走向对街。
那江苏馆子,正是相当有名的一家,沿门前马路上一列停了好几部流线型新汽车。西门德指着一辆淡绿色的汽车道:“咦,蔺二爷也在这里。”慕容仁笑道:“是的,是的!博士好眼力,不看车牌子,就认得出来。”西门德笑道:“揩油的车子,坐得太多了,哪有不认识之理?”慕容仁道:“不知道他是来吃便饭呢还是请客?若是吃便饭,他遇到了我们,就不会要我们会东的。”说着,大家鱼贯入馆。
在楼梯口上,经过账房柜台的时候,那账房先生放了手上的笔,站了起来,连鞠躬带点头,笑道:“钱经理来了。”慕容仁道:“蔺二爷在楼上吗?是请客是吃便饭?”账房道:“是别人请他。”慕容仁回头向西门德道:“这我们倒不便走过去找他谈话了。”西门德道:“我们吃我们的,又何必要去找他?”慕容仁已上了好几级楼梯,他竟等不得到楼上去交代,扶着梯子扶栏等西门德上前了,回过头来向他道:“蔺二爷是个好热闹的人,他什么没有吃过,在乎我们请他?只是他要的是这份虚面子,觉得无论到什么地方来了,都有他的部下在活动。”西门德听说,倒不由得面色一红,因道:“部下我可高攀不上。”慕容仁算碰了个橡皮钉子,就不再说了。
到了楼上,茶房见是一群财神,立刻引到一间大的房间里来。大家坐下,茶房笑嘻嘻地向钱尚富道:“经理还等客人不等?”钱尚富道:“就是这几个人,你和我们预备菜就是了。”茶房道:“今天有大鱼,并且有新鲜虾子。”西门德不免笑道:“新鲜虾子,这是很能引诱人的食品。你打算卖几张法币?”茶房望着他笑了一笑。西门德笑道:“我是说一百元一张的法币。”区老太爷向钱尚富抱了一抱拳头,笑道:“既是吃便饭,就简单一点儿好了。”钱尚富笑道:“这里我常来,菜是应当怎样配合,他们大概知道,不至于多花钱的。”
他们在这里商量着酒菜,那位气焰逼人的慕容仁,却已不见,大家不曾去理会,区老太爷自更不必去问他。等着酒菜要上桌了,他又匆匆跑进房来,脸上带有几分笑容,又带有几分郑重的气色,却向钱尚富道:“蔺二爷是赴银行界的约会,是无所谓的应酬,他听说西门博士在这里,非常高兴,约着一会儿就到我们这里来。首席留着吧。哦!首席正空着的。”说着,就忙忙碌碌将一副杯筷移到首席空位上去。区老太爷心想,幸而自己知趣,没有敢坐在首席空位上,要不然,因为自己是个教书先生,居然坐下去了,那么,这时候人家把自己轰下来,那就太扫面子了,于是默然坐着,且观看他们的下文。
约莫是吃过了两样菜,门外茶房叫声蔺二爷来了,代掀着门帘子。区老太爷在未见之先,以为蔺二爷必是一位举止极豪华的人,不然,像慕容先生这副气派,怎样肯低首下心?可是这时蔺二爷进来了,身上穿的也不过是阴丹士林的蓝布罩袍,比平常人所不同的,只是口角衔着一只光亮的木烟斗。他一进来,大家全体起立,虽然没有人喊口令,那动作倒很一致。区老太爷虽不知道这蔺二爷是何人,可是没有主立于前、客坐于后的道理,也就跟着站立起来。在那蔺二爷眼里,似乎只有西门德谈得上是朋友,左手取下口角的烟斗,右手伸着和他握了一握,对其余的人却只是点点下颏而已。
西门德道:“二爷,我给你介绍,这是区庄正老先生。现在尚富兄要请他去当西席。”蔺二爷点头道:“我听到慕容仁说了,他们今天请先生,我特意来奉陪。”区老太爷连说“不敢当”。慕容仁满脸是笑容地向蔺二爷道:“二爷,上面虚席以待,请坐。”蔺二爷衔着烟斗连摇了两摇头,笑道:“这叫胡闹!你们请老师,哪有让我坐首席之理?”区老太爷看到这些人的姿态,早就不愿接受这聘约了,因拱手道:“我们有言在先,今天是吃便饭,兄弟是奉陪的。”慕容仁早已拿了酒壶过去,在那空席上的杯子里斟满了一杯酒,然后笑道:“二爷,这酒很好,我保险有十年以上的成绩,是我看到二爷在此,特意到柜上去商量了来的。大家都久已坐下了,就不必再变动。”蔺二爷笑道:“这样话,倒是可通。”他笑着坐下了,先干了一杯黄酒,手按了杯子,上下嘴唇皮抿了几下,啧啧有声地去研究那酒的滋味。
慕容仁按了酒壶,在桌子下方站了起来,半鞠了躬,向蔺二爷笑道:“二爷,尝这酒味如何?”蔺二爷又拿起杯子来,伸着在桌面子上,笑道:“再来一杯,让我尝尝。”慕容仁听了这话,立刻双手捧了酒壶,站到他面前去斟酒。那位蔺二爷倒并不觉得有些过分,坐在那里屁股贴着凳子,也不肯略微昂起一点儿,伸手出去,举了杯子,只等慕容仁斟酒。慕容仁一面斟酒,一面笑容可掬地向了蔺二爷道:“这样的酒,二爷像喝茶一样,就是喝三五十杯,也不算一回事。”他只管说着恭维话,忘了自己是在斟酒。蔺二爷连说“满了满了”,他没有来得及正起壶来,酒由杯子里溢出;淋了蔺二爷罩衫上一片湿迹。他哦哟了一声,立刻把酒壶放在桌子角上,抽出袖子笼里一条手绢,低了头和他去揩擦衣襟上的酒渍。蔺二爷先干了手上那杯酒,才放下杯子,向他笑道:“仁兄,你这斟酒的艺术,还不够出师,应该到传习所里去学习几个月。”慕容仁连说“是,是”,倒好像有点儿惶恐似的。
区老太爷坐在席上看到,心里就暗忖着,和这家伙见面以来,就觉他气焰不可一世,仿佛带了几十万人在手上,天不怕,地不怕。这是一物服一物,如今见了蔺二爷,不想他竟是这样恭顺。他骂杨老幺是狗才,杨老幺在他那个圈子里周旋,便是遇到那最大压力的宗保长,他也不曾恭顺到这种程度。心里这样忖度时,便更觉得这个聚会不是滋味,只有默然地坐着陪大家吃酒。那慕容仁向蔺二爷周旋了一阵,回到自己席上去,笑道:“二爷,刚才这里茶房说,有虾,弄一份来尝尝,好不好?”蔺二爷笑道:“那倒不必,再下去一个礼拜,我就到香港去了,要吃鱼虾海味,到香港去,可以尽量地吃。”钱尚富在无意中听到蔺二爷要到香港去的这个消息,心下倒着实是一喜,正有两批货物压在香港不能运进来,当面托他一托,却不比西门德、慕容仁转了弯说更好?主意有了,便笑道:“虽然二爷不久要到香港去,在香港是香港的吃法,在重庆是重庆的吃法,让他们弄一碗炒虾仁来试试。”
蔺二爷笑道:“我知道钱先生最近一批货,又赚了几十万,你倒是不怕请客。虾仁不必,叫他烧一条鱼来吃就是了。”钱尚富道:“已经让他们做了一条鱼了。”说到这里,茶房正送了一大碟子云南火腿上桌。蔺二爷笑道:“现在吃东西,倒要先打听打听价钱,不然,有把主人做押账的可能。我倒要问问炒虾仁是多少钱一份?”茶房放下盘子,垂手站在一边,笑道:“二爷吃菜,还用问吗?我们这里有两种虾,一种是炒海虾片,价钱大一点儿,因为是飞来的。炒新鲜虾仁,我们是内地找来的,虾子价钱也不贵。”蔺二爷笑道:“啊!是国产,那用不着钱经理消耗外汇了,你就来一份吧!”慕容仁道:“不用钱经理花外汇,也不用钱经理花法币,今天归我请,二爷!”说着,回转头来向茶房道:“叫厨子好好给我们做。”茶房笑着答应了一声“是”,退下去了。
区老太爷一想:“自从到四川来以后,就没有吃过虾,总以为四川没有这玩意儿,可是到了馆子里卖钱的时候,居然有,倒不知要卖多少钱?他们没有问价钱,就叫馆子里去做,大概是不肯表示寒酸,我倒要调查调查炒虾仁是什么价钱。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原来他们是要请教书先生,自从蔺二爷来了,显然变成了请蔺二爷。这饭吃得绝没有意思,最好想个法子走开为妙。”他心里刚刚感到有点儿兴趣,于是又归于默然。在席上的人,对于蔺二爷似乎都感到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所以大家都减了谈锋。
蔺二爷倒是很无拘束,端起杯子来喝了口酒,笑道:“博士,你对书画这些玩意儿是不是也感兴趣?”西门德道:“当年教书的时候,没有什么嗜好,在南京北平也常常跑古董店,可是我有个条件,只贪便宜,不问真假。”蔺二爷摇摇头道:“那叫玩什么古董?不过这样一来,你一定也收藏过一些东西了?”西门德向区老太爷拱拱拳头道:“庄正先生对此道却是世传,他们家翰林府第,还少得了这个吗?”蔺慕如听了这报告,倒有点儿吃惊,向老太爷望着道:“府上哪位先辈是翰林公呢?”老太爷叹口气道:“说来惭愧,先严是翰林,兄弟一寒至此,是有玷家声了。”蔺慕如正端起一杯酒来要喝,听了这话,复又把杯子放下,哦了一声道:“是令尊大人,不知讳的是哪两个字?”区老先生道:“上一字‘南’,下一字‘浦’。”蔺慕如又哦哟了一声站起来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不认得自家人,先兄蔺敬如,是南公的门生。先兄虽已去世了,家藏的南公墨宝还不少,现在我家里就挂着南公一副对联。我就知道南公是诗书画三绝。区先生家学渊源,一定是了不得的了!今日幸会,来,来,来,先同干一杯!”
慕容仁虽不知道区老太爷的身份如何,但听这两人的话音,分明他父亲是个翰林公。在老前辈口里,也常听到翰林就是一个很有地位的文官,而且蔺二爷说他的哥哥是区家门生,他们是很有关系的了,早是听得呆了,不知怎样重新和区先生客气起来才好。现在蔺二爷说是同干一杯,立刻鼓了两下掌道:“这实在是奇遇,今天我这次小请客,算是请着了。我们应当恭贺一杯。区老先生,你那杯子里太浅,加满,加满!”说着,提了酒壶站起来,就向区老先生杯子里斟酒,区老先生也只好欠身道谢。蔺慕如已是举起杯子,站着先干了一杯酒,对区老先生照杯,他不能推辞,也只好干了。彼此坐下,同席的人又恭贺一杯。
慕容仁向西门德笑道:“博士,我要罚你的酒了。你只说给我介绍一位国文教员,你怎么不说是翰林院的后代呢?听说翰林可以做八府巡按,那官是真大呀!”蔺二爷笑道:“慕容,你只好谈谈棉纱多少钱一包,洋火多少钱一箱;谈当年的科举,你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吗?你罚人家的酒,说明了你还不是不知道吗?”区老太爷见蔺慕如又当面抢白这家伙一顿,倒也痛快,但是慕容仁并不红脸,笑道:“我是该罚。遇到这样有身份的人,我们竟不知道欢迎,罚罚罚!”说着端起杯子,又喝了一杯。
蔺慕如并不睬他,却回转头来向区老太爷道:“老先生一向在哪里服务?”他答道:“在大学里中学里教几点钟书罢了。抗战入川以后,学校都没有迁川,和学校脱离关系了。”蔺慕如道:“在学校里当然是担任国文了。”他道:“是的,不过历史也凑合。”说着微微一笑。蔺慕如道:“国学丛书里面有几部著作,署名区小浦的,那是庄正先生的昆仲行吧?”老先生笑道:“小浦是兄弟的笔名。”蔺慕如抱了拳头道:“失敬,失敬!那几部书,我都看过,十分有根底。这样好的学问,何至于去教家庭馆,改天请到舍下去叙叙,虽然先兄去世了,我高攀一点儿,总算是师兄弟,若不是我谈起书画来,几乎失之交臂。老先生什么时候得闲?府上在哪里?我送帖子来,博士作陪。”区老先生笑道:“不必了,我改天到公馆里去拜访。”
钱尚富年轻些,对于“进士”“翰林”“国文”“历史”这一套名词,根本少闻少见,不知道区老先生何以让蔺二爷突然敬重起来,料着这里面定有很大的原因。蔺二爷都这样客气,捧二爷的人那还有什么话说?于是笑着站起来道:“二爷赏我们一个小脸,让我们来请,好不好?”蔺二爷笑道:“我是想邀着老先生谈谈文学。这个行当,你们不行。有你们在座,一谈生意经,让人扫兴之至。”钱尚富没想到这一下马屁,完全拍在马腿上,听那番言语,比慕容仁碰的钉子还大,红了脸苦笑着,不敢向下说了。
区老先生究竟是个忠厚长者,觉得让姓钱的太下不来,也就笑道:“我也很愿叨扰钱先生的,不过两顿吃,我不愿一顿吃了,可否分批叨扰呢?”蔺二爷笑道:“可以的,老实告诉阁下,他们是钱挣钱,挣的既多,而且不费一点儿力量,大可扰他。你我是凭脑力挣钱,不能和他们比的。”他说着自端起酒杯来喝酒,毫不在乎。
坐在下位相陪的郭寄从,始终不敢插言,听到蔺二爷这话,心里有点儿不服,要说用钱挣钱,谁也不能赛过他去。这次柴自明托西门德卖棉纱,在他那里绕个弯子,他就分去了盈利百分之四十。人家还是钱挣钱,他连本钱都不要,就靠他那点儿身份。大家和蔺二爷也不过认识两三个星期,应当客气一点儿才对,可是他和人家说起话来,总是挖苦带骂,让人受不了,以后还是少和他见面吧。郭寄从心里如此想着,眼神就不免向蔺慕如多打量两次。蔺慕如恰是看见了,手扶了酒杯向他问道:“寄从有什么话想说?”他不能不开口了,笑道:“我也无非是想请区老先生。”蔺慕如笑道:“这有什么可踌躇的?你径直说出来就是了。你还是想请老先生教书呢,还是请老先生吃饭呢?”郭寄从笑道:“都请。”
蔺二爷忽然转过脸来,向慕容仁道:“你们的子弟若是能请到区老先生教书,那是你们的造化,世上只有人才才能教出人才。慕容,你打算送老先生多少束脩?”慕容仁对束脩两个字,却是不大懂,微笑了,只好望着。蔺二爷笑道:“也是我大意,我也没有告诉你‘束脩’两个字怎样解释。这个典出在‘四书’上,孔夫子说人家送他十挂干肉,他也就肯教,所以后人就把送先生的款子叫‘束脩’。这个‘脩’字,下面不是三撇,是像‘月’字的‘肉’字,懂了吧?”慕容仁笑道:“懂的,懂的!说起就想起来了,这两个字在尺牍大全上看过,只是不知道下面是个像‘月’字的‘肉’字,我以为是‘修身’的‘修’字呢!真是和二爷多说几句话,也得不少学问。”蔺二爷道:“你怎么款待区老先生呢?”他笑道:“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办才对,打算听候二爷的命令。”蔺二爷正想着说个数目,茶房来对蔺慕如道:“那边席上请。”他站起来,和区老先生握着手道:“我们一见如故,今天有事,我不能奉陪,改天我送帖子过来专约。”说罢,对其他各人只点了个头就走了。
合座的人,原是都站起来的。慕容仁却特别恭敬,一直送出这特别客座去,回来之后,先不入座,向区老先生拱了拱手,笑道:“兄弟有眼不识泰山,惭愧之至!原来老先生和蔺大爷是师兄弟。老实说,蔺家出来一条狗,也比我们有办法得多。”区老先生不是蔺慕如那一番张罗,早就要走了,听了慕容仁这个譬喻,不觉脸色一沉。西门德也觉得这譬喻太不像话,便笑着打岔道:“坐下来说吧,坐下来说吧!”老先生微笑道:“我还记得慕容先生说了那杨老幺一声‘狗才’,那杨老幺就急了,这样看起来,狗才倒也未可厚非。兄弟可不敢高攀蔺府上的狗,我这身衣服到了蔺公馆也许就让狗轰出来了。”
西门德向来没见区老太爷用恶言语伤人,这也就知道他是气极了,便哈哈大笑,连说“妙论妙论”。在一阵狂笑之后,茶房又来上菜,这话也就扯了开去。老先生却站起来向大家一拱手道:“对不起,兄弟要先走一步,有点儿俗事要急于解决。”说毕,也不待他人挽留,径直向外走。慕容仁倒没有把他讥讽的言语放在心上,连连拱手道:“那简直虚约了,再用两个菜好吗?”老先生口里说着“多谢”,人只管向外走。西门德博士也觉得慕容仁过于失态,自己反过意不去,随在后面直送到馆子门口,执着区老先生的手道:“他们是国难商人,言语无状,也不必去计较他。”老先生笑道:“我实在有点儿别扭,也许是喝了点儿酒的关系,竟是容忍不下去。离开他们也就完了,不必谈了。”说着,拱拱手自回小客店去。
区老先生住的这家小客店的楼下,是爿搭有四副座头的茶馆,茶座两边,靠墙各列下几张支着架子,可以改成木夹子的帆布睡椅。卖满了座,也不过二三十人。但重庆普遍的小客店,他们不愿牺牲临街一所小店面,照例如此,屋檐又照例有个纸糊的长方形,稍扁的灯笼。纸面上半边写着“未晚先投宿”,半边写着“鸡鸣早看天”。这就是旅馆的标志,无须再有“招商客店”或“仕官行台”那些老套头,甚至招牌也不用,那十个字就把一切包括了。所以到重庆的下江人,并不怕累赘,住小客店,就说住“鸡鸣早看天”的旅馆。
区庄正先生虽是一个书生,可也没有尝过这个滋味。他无精打采地走回小旅馆,却见女儿亚男,正在茶馆屋檐下两头张望着,将两道眉峰皱起,似乎有很重的心事。她一回头看到了父亲,跑上前执着他的手道:“爸爸,你哪里去了?可把全家的人急死了!”老先生道:“为什么?有什么要紧事吗?”亚男望着父亲又笑了,因道:“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你也没有说到哪里去,出去了这么大半天!”老先生了解家中的意思,走上楼,在小屋子外面就叫道:“太太,我回来了,没什么。”区老太真个迎到屋子门口来,苦笑道:“老太爷,你怎么出去这么大半天呢?”老先生进屋来,坐在床铺上,笑道:“这么大人,还会丢了吗?”
老太太已斟了杯热茶送到床铺面前的小桌上,笑道:“在外面跑了这么大半天,又渴又饥,喝杯热茶吧。”老先生笑道:“你正说得相反,我在外面这半天,是又醉又饱。你们以为穷极无聊,我跳了江了。我念了一肚子的书,也不至出此下策。”老太太笑道:“我们也不会想到那里去呀!”老太爷喝了口茶,笑道:“到现在,我才知道‘君子安贫,达人知命’,并不是什么消极的话。富贵场中,实在让我们忍耐不下去。”因把今天所遭遇的事,略略说了一遍。老太太道:“在这地方,可以攀出一位世交来,那也不坏。”老先生道:“世交?这些人在花天酒地,一时高兴,说两句风凉话,你以为他是当真思念故交?他要真有念旧的心事,就该打听我的住址,前来拜访。那蔺慕如今天表示好感,无非要表示他哥哥是个翰林门生,而他自己也就很有学问了,这也是附庸风雅的一流作风。”老太太道:“这家庭课,你当然是不接受了。”区庄正摸摸嘴上的短胡桩子,微笑道:“老太婆,你觉得怎么样?”老太太道:“你若为了衣食勉强去接受的话,恐怕你那老胃病要复发了。”老先生轻轻拍了桌子笑道:“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亚男原是站在门口听父母说话的,因为这屋子里再加两个人,那就挤起来了。等二老将话说完,她便插嘴道:“爸爸,不要急吧,我有点儿办法。”老太爷望了她道:“你有办法?”亚男道:“是的,我有点儿办法,我有个女同学在乡下疏建区里,盖有几幢房子,愿分一幢给我们住。因为他们家全家到云南去了。这房子不卖,也不租给人,她在读书,又没工夫管房子。今天她到这里来看了我一趟,非常之同情我们,说无条件请我们去住。”老太爷道:“社会上有这样的好事?”老太太道:“真的,今天来了,开大门的钥匙都交给我了,除了五六间房子不算,家具都现成,可是我不敢答应。”老先生道:“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做主?”亚男道。“她能做主,她向来就代理家事,要不,她家走了为什么把房子交给她呢?母亲是愁着这笔搬家费,下乡有好几十里呢!”老太太道:“再说亚雄不能下乡。”老先生道:“好的,等亚雄办公回来,大家从长商议。这个机会也不能放弃了,不然,永远住在‘鸡鸣早看天’的小客店里吗?”亚男道:“爸爸既是对原则同意了,其余的事好办。”区老先生笑道:“孩子话,其余的无非是钱,钱的事还容易办吗?孩子话!”亚男低头想了一想,也就笑了。他们商量了一阵子,也没有得到结果。晚上亚雄回小客店里来,也同意了。其余可没办法。
到了次日,是个雾雨天,在重庆,这种日子,最苦闷而又凄惨。天像乌罩子似的,罩到屋顶上,地面是满街稀泥,汽车在马路上滚得泥浆纷飞。雨是有一阵子没一阵子地下着,街上走路的人,全打着雨伞,雨伞像耍的龙灯,沿了人家屋檐走。没事的人,当然不愿意出门,像这样“鸡鸣早看天”的客店,房间是那么小,光线不够,空气带着尿臊味,就是坐在屋子里也受罪。区老先生有个家的时候,下雨天,看看书,或者打打棋谱,总也可以消磨过去。在这小客店里一点儿没有办法,起床之后,洗完了脸,立刻坐到楼下茶馆里去。他桌面上摆着一盖碗沱茶,一份报纸,一支旱烟袋,他环抱着两只手,伏在桌子上,只看那屋檐外的稀疏雨丝。早上做小生意的人,已经把早茶喝过去了,吃午茶的人,还没有来,所以早上十点钟左右,茶馆是最冷静的时候。这店堂里除区庄正坐着看雨,只有那个唯一的幺师(川语,茶房),坐在靠里的一副座头上打瞌睡。
约莫寂寞了半小时,有个穿青粗呢制服的人,脱下身上半旧的绿色雨衣,搭在手臂上,站在屋檐下东张西望,最后点了两下头,似乎表示他已经找对了这地方了,于是走进来就在最前的一副座头上坐下。那幺师始终在打瞌睡,没有理会到有客光顾。那人连叫了两声泡茶来,他才猛可地抬起头,将手揉着眼睛。区老先生道:“这位先生连叫了你几声了,泡茶吧!”那人见老先生很客气地称呼,笑着点了点头。幺师泡着茶送了过去,他也是寂寞孤独地坐着。
这时亚男由楼上送了一本书来,因道:“爸爸,你也闷得慌吧?有一本英文杂志,是香港新运来的,倒还新鲜,你解解闷吧。”老先生道:“望望街景,也就把时间混过去了,天下雨,不好出门,又没个地方做饭,这顿饭怎么办呢?”亚男道:“那倒容易解决,母亲说给你下碗面,其余的人大家吃顿烧饼就是。有热茶,连茶也可以免了。”老先生道:“要吃烧饼,就大家都吃饶饼吧,为什么我要例外呢?接连吃了三天面,我也腻了。”亚男笑着,站了一会儿自上楼去了。
老先生拿起那份英文杂志,就静静地看着。约莫是半小时,在他桌子上,有人送来旧报纸托着的四个热烧饼,另外是两个小面包,老先生放下手上的杂志,见亚男站在身边,正在口袋里掏出一包花生米向桌上放。他见她提着一个小布包袱,里面全是烧饼,因道:“为什么多给我添两个面包?带给你母亲去吃吧,我有四个烧饼和这些花生米就够了。你们也有花生米?”亚男道:“我们有辣榨菜,面包你吃吧。”老先生不允,一定塞到她手上,结果是拿了一枚走了。
那个吃茶的人,一人坐着,也是无聊,闲看区氏父女行为消遣。见这老先生能看英文杂志,却住在这“鸡鸣早看天”的小店里。再看父女两人,又十分客气,这倒是很有教育程度的人家。这样,他们为什么流落到这样子?正注意着,有人叫句“大哥等久了”,来了一位披着红色旧雨衣的女子,站在屋檐底下。但是她不奔向那男子,转过身来向区老先生鞠着躬,叫了声老伯。老先生对她的圆圆的脸,一双大眼睛,印象很深,这是亚男的同学好友沈自强小姐,便站着道:“这样恶劣的天气,沈小姐还出来。”她道:“特意来拜访的。老伯,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家兄沈自安。”那个男子听他妹妹说起过亚男,已知道这是区庄正了,便过来打招呼。老先生握着他的手笑道:“要知是沈小姐的令兄,早请过来谈谈了,也免得老兄枯坐这样久。”
于是大家同在一副座头上坐下。幺师泡上茶来,老先生就请他上楼通知一声,区小姐的客来了。沈自强笑道:“我应当去看伯母。”老先生笑道:“沈小姐你大概上过楼的了,我们自己家里人住在楼上都嫌窄,所以我不得已,终日在这里坐茶馆,你若是去了,那是让我们增加一份困难。”沈自安笑道:“小客店我也住过的,老先生这倒是实话。”沈自强道:“老伯,你们住在这里,不是办法,我们南岸的住房还可以腾出两间屋子来,府上先搬过去,一面再找房子,好不好?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你只看我约家兄在这茶馆子里等着,就是真意。”区老先生道:“房子我们有了,也是亚男同学让的。据说,住家的条件都很够,实不相瞒,我们就是筹不出搬家费来。”
沈自强望着桌上的烧饼,还只咬去半个,便道:“我知道这是老伯午饭,不必客气,你请吧。真对不住,你是一位老教育家,替国家教了多少人才,而现在让你老人家无地方可住,而且无饭可吃。”沈自安看看老先生这清癯的面孔,和桌上那枯燥的烧饼,心里未免一动,凭人家那样好的学问,又是那样好的道德,日子却是这样过着,心里默然,倒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亚男由楼上下来了,向前握着沈自强的手道:“自强,你太热心了。这样坏的天气,你还是跑来了!”她道:“那是什么话!天气恶劣,不做事,也不吃饭吗?”她说到最后一句,立刻要收回去,已来不及,很后悔,立刻又接着道:“我听到老伯说,你们有了房子了。”亚男苦笑了一笑,点着头道:“房子是有了,可是……”说着又摇摇头。沈自强道:“亚男,我给你介绍,这是家兄,自安。”彼此见过礼。沈自安向外面一指道:“我们到外面桌子上去谈谈,让老伯吃过点心。”于是也不待区老先生谦逊,他们竟自迁移到另一副座头上去了。老先生很了解这些青年们是什么用意,肚子饿了,也不能和人家客气,让幺师向茶碗里兑过开水,就着热茶,把烧饼面包吃过。见他三人还是谈得很起劲,也不去打搅,自拿起英文杂志来看。
三十分钟后,亚男悄悄走过来,挨了桌子坐下,低声道:“爸爸,那位沈先生愿意帮我们一个忙,借五百元让我们搬家。”区老先生放下书本,将手按着望了望客人,因道:“那不妥,我和人家才初次见面呀!而况我们收入毫无把握,把什么还人家呢?”亚男道:“我早知道爸爸有这番意思了,他说我们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归还,而且……”她不曾交代完,沈自强小姐已经走过来,她手上握着一个手绢包,塞在亚男手上,笑道:“不许说客气话!”老先生立刻站起来,拱拱手道:“沈先生、沈小姐,这、这、这,不可以。”那沈自安穿起雨衣,说声“再会”,已走上了街。沈小姐却是夹着雨衣就向外面走。老先生追到屋檐下,他们已经走远了。老先生回到座位上,摇摇头道:“这不好,这不好,萍水相逢,怎好让人家帮这么一个大忙!”亚男拿着那个手绢包颠了几颠,皱着眉道:“论他热心,不妨接受,说起他的职业,我们就不忍收下。”老先生道:“他有什么工作?”亚男道:“他是给一个二等要人开汽车的。是你老人家常说的话,愧煞士大夫阶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