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老师
家乡来信说,沙老师走了,得的食道癌,从检查发现到辞世,不到两个月,走得突然,走得匆匆。
一九三六年,我从浙江同乡会小学转到穆源小学上五年级。沙名鹿老师(那时叫沙先生)教低年级,他是老师,可是我们俩倒像兄弟,他只大我八岁,才二十一,看上去像个大孩子,我们成了朋友。
使我们接近起来的,是文艺。沙老师房间里有好多文艺书刊。杂志就有《文学》《光明》《中流》《电通》《联华画报》等。还有几种早几年的文学刊物《北斗》《萌芽》《拓荒者》《现代》。这些刊物一下子打开了我的眼界,它们的模样、它们的封面,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沙老师让我随便看,还可以带回家。
后来,他不时买一些新书送给我,那是巴金先生主编的《文学丛刊》,本子都不怎么厚,有丽尼、陆蠡的散文集,张天翼、陈白尘的短篇创作集。
我生日那天,沙老师送给我一本巴金的《家》,扉页上写着一些勉励的话,一份珍贵的礼物,唯一的一份礼物;这一年我十四岁。
曹禺的《雷雨》,也是沙老师给我看的,那是一本大型文学杂志,是巴金、靳以主编,在北平出版的《文学季刊》。
沙老师认识陈白尘先生。我读了白尘先生的小说和剧本,知道他原名陈征鸿,还有一个笔名“墨沙”。那时,白尘先生从监狱释放出来。打这起,我才知道共产党要坐牢,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像共产党这样的好人要坐牢?
由于沙老师的介绍,白尘先生知道我这个爱好文艺的小学生,订了一份《作家》月刊送我。每个月初,我都盼望邮局寄来《作家》。白尘先生还寄来《小说家》月刊,里面有小说家座谈记录,参加座谈的有艾芜、沙汀、萧军、欧阳山、聂绀弩、东平、周文、陈白尘、蒋牧良等作家,说是“给初学写作者一点力量”。
在沙老师指导下,我学写小说。当时,爱读张天翼的小说,学着写了一篇,白尘先生拿到上海的一个刊物发表,写的小学生拒绝用东洋货铅笔,闹出一场教室风波。
沙老师写小说、写散文,在日报副刊发表,笔名“伍是”“又名父”。后来他给报纸编《每周文艺》副刊,整整一版,版面仿照天津《大公报》沈从文先生主编的《文艺》副刊。
我也写小说、散文,在这个副刊发表,此外,还在向锦江先生主编的一个副刊发表。沙老师给我起了几个笔名——“范多”“汎容”“帆涌”。
就这样,我一下子冒出了强烈的创作欲、发表欲,一有时间就写,甚至“开夜车”写。沙老师拿去发表,有稿费可得,虽然不多,但可以用来买几本书。
沙老师还跟报社谈好,出一个刊登儿童作品的副刊《蝌蚪》,推荐我去编。我干得了吗?想试一试。我画了一个刊头,沙老师请人带到南京制锌版。画的一群摇头摆尾的小蝌蚪,配上稚气十足的“蝌蚪”两个字。等到版子做来,“七七事变”发生,这件事搁浅。同时去制版的《苏联版画集》里的一幅高尔基木刻像用上了,登在《每周文艺》沙老师写的文章里。那时高尔基刚去世一年。
我把自己的“作品”贴在洋抄本上,一本小说,一本散文。后来带到汉口,小说那本,舒群先生说要看看,再也没有还我。那时他和丁玲主编《战地》月刊,我们天天见面。散文那本至今还在。昨夜,在灯下翻看纸张发黄的贴报本,又想起当年沙老师怎样给我改稿子。发表这些幼稚作品的日报,经过战火,现在镇江一份也找不到了。
一九三六年,在抗日救亡热潮中,沙老师教我们小学生唱救亡歌曲,组织儿童剧社演话剧。“七七”“八一三”一开仗,带我们上街下乡宣传,排演活报剧,有个控诉日军暴行的活报剧,叫作《扫射》。
小学校长不赞成我们这样抗日,他是国民党员,嫌沙老师“思想左倾”。我头一回听说这个,弄不清楚什么叫“左倾”。现在回想,说沙老师“左倾”,倒也是。从沙老师平日言谈中,可以听出他向往苏联,崇拜鲁迅、高尔基,反对法西斯独裁。“西安事变”消息传来,他兴奋地告诉我:“老蒋被抓起来了。”有这几条,够“左倾”的。
有一件事,也可以说明沙老师之“左倾”。有一位在南京读书的大学生杨德时,也组织了个剧社,演出王尔德的《少奶奶的扇子》。我们儿童剧社演出救亡戏剧,跟他们唱对台戏。这位大学生还和几个朋友在南京办了个名为《朝霞》,用颜色纸张印刷的文学刊物,沙老师说那是“象牙塔里的文学”。尽管彼此文艺观点不同,沙老师和杨君私交却很好,是我亲眼看到的。我也认识这位大学生,是个谦恭和善、彬彬有礼的青年。后来听说在上海文化馆工作,“文革”期间被迫害死了。
还有一件事,一九三五年前后,镇江师范有几个学生以“共党嫌疑”罪名被捕,其中一位女生是沙老师的恋人,这是后来他告诉我的,还用了“CP”(共产党)、“CY”(共青团)这两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名词。至于他与“CP”“CY”有无关系,没有说,也不便问,但是能明显感受到他的政治倾向。对我这个初懂人事的孩子,他毫不掩饰,表示出一种信任。我不会乱讲。
可以说,在那个污浊的社会,沙老师是一个有着强烈的爱国心,有着新思想,追求进步的青年。我在他的启发和影响之下,开始懂得是与非,爱和恨,因而一踏入社会,就卷进了革命的潮流。在这方面,我把他看作引路人。
沙老师和校长常常为一些问题争论得面红耳赤,但不伤感情。我想,还不能说校长不爱国,他只是不赞成我们的一些做法,怕我们惹出麻烦,让国民党省党部盯上。在他看来,小学生最要紧的是把书读好,抗日救亡是大人的事。两位老师我都敬重,不过,感情上还是偏向沙老师。我尽可能做到两不误,戏演了,门门功课又拿得下来,都在九十分以上,期终考试总是第一名,黄校长也就没得可说的,认可了我这个“尖子学生”。不过他看到我这个既守本分又不守本分的学生,摸摸我的头,总要叹口气:“唉!”
沙老师爱看电影,镇江来了新电影,便买两张票,带我从城外走到城里大市口电影院去看。看完电影,买四两酱鸭或者干切牛肉,用荷叶托着,再买几个高桩馒头或者半斤侉饼;镇江人叫北方人“侉子”,硬面大饼叫“侉饼”,也就是羌饼,厚厚的一大块。夜晚,我们坐在河滨儿童公园石凳上,边吃边聊。聊看过的电影,谈自己的看法;聊上海正在上演的话剧《钦差大臣》《罗密欧与朱丽叶》,白尘先生写的话剧《太平天国——金田村》我们已经看了剧本。还有非常想看的苏联电影《夏伯阳》《生路》《我们来自喀琅施塔得》,可是只在上海放映。就这样,仿佛在艺术殿堂中找到了新的天地,我们向往的天地,尽管这种感觉在我还朦胧得很。
那时看过的电影,像《渔光曲》《大路》《都市风光》《十字街头》《压岁钱》《夜半歌声》《天伦》,把我迷住了,我成了个小“影迷”。
我们还学唱电影歌曲,成天挂在嘴上:“啷哩咯啷,啷哩咯啷,贫穷不是从天降,生铁久炼也成钢……”“谁愿意做奴隶?谁愿意做马牛?……”这些歌太讨人喜爱,沙老师又有个好歌喉。
沙老师去了一趟上海,有一天问我愿不愿意去拍电影。怎么不愿意,拍电影,当小明星!那时,正要拍《迷途的羔羊》,我十四岁,可以演流浪儿。沙老师认识郑君里先生,推荐我去试试镜头。可是,要一个人去上海,有点胆怯,再说,也买不起来回的车票,想是想,只好算了。后来,看到《迷途的羔羊》,小演员葛佐治演得很好,不比黎铿差。我想,如果让我演,保险不如他。
办儿童剧社,沙老师又编剧,又导演,又主持剧务,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更加密切了,天天在一起,一天不见面,就好像少了什么。
沙老师为剧社请来两位顾问,一位就是郑君里先生,另一位是应云卫先生,我们把他俩的名字大大地写在海报上,借重他们的名气,其实始终没有见过一面,但我相信两位先生一定支持孩子们演话剧。
暑假,我住到学校里,陪伴沙老师。我家房屋窄小,阴暗潮湿。放了假,整个校园非常清静,成了我的度假胜地。沙老师的房间里,总有一股浓郁的叫人喜欢的文艺气息。我们常常谈到深夜,听他谈作品,谈作家,谈“普罗文学”“布尔乔亚文学”“烟士披里纯”,似懂非懂,还谈普希金为了女人决斗,“罗曼蒂克”得很。可以说,我已经完全沉浸在文艺之中,做起一个又一个文学梦。
沙老师每星期一给我一封长信,写在一种很讲究的印着银色格子的稿纸上,密密麻麻好几页,可以称之为文学书简。信的内容很广泛,从文艺、人生理想到身边琐事。读信成了我最愉快的事情。信上他称我“弟弟”,或者“小斐斯”(face),有二三十封,可惜一封也没能留下来。
自从办了剧社,在省城,人们把我俩看成抗日分子。也就是因为这个,一九三七年十月日本人打来时,我们不得不出外逃难。尽管我是独苗,母亲和外婆也只好叫我快快逃走,好在跟沙老师一块儿走,她们放心。
没想到,上了轮船,沙老师家里追来了,他不得不改变主意,侍奉老母去苏北逃难,把我留在船上,我只好一个人出去闯。十月底,江风吹到身上,已经颇有寒意,心里说不出地凄楚。后来,沙老师还是绕道跋涉到了武汉,跟着又撤退到重庆,结了婚,有了孩子,住在歌乐山,家累很重,生活困难。我虽然在出版社做事,但是薪水只够吃饭零用,无法帮助老师。不久,他又回到镇江,他是孝子,丢不下老母。
在重庆,沙老师又介绍我认识端木蕻良先生。端木先生也鼓励我写小说,几乎是把着手教,是我的又一位文学老师。小说发表了,拿到稿费,约上几个朋友,到小梁子一家叫作“老乡亲”的北方馆子吃了顿水饺,端木先生、沙老师都很高兴。日本空军大轰炸打断了学习写作。至今端木先生还记得这件事,六年前写了首诗赠我,慨叹“范用年甫十六,余曾嘱其从事文艺创作”“诗情似水四(五)十年”,光阴过得真快啊!前不久去看端木先生,他还问起沙老师。
五十年代初,沙老师到北京参加儿童文学讨论会。久别重逢,我们到东来顺吃了涮羊肉、牛肉馅饼,这回算是我这个做学生的有机会请老师吃了顿饭。
他后来的情况,我知道得很少,工作忙,很少通信。我想,在那风风雨雨的年代,他一定也坎坷得很,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几人过上太平日子?我不想问,也没有勇气问,安慰的话更是多余的。沙老师年轻时憧憬苏联那样的新社会,而且感染过学生,如今会怎么想,我们又怎么聊呢?我是个共产党员,有许多事情,我也感到迷惘不解,说些什么好呢?
这样一位好老师,在学生身上倾注了不少心血,使我在童年就编织起美丽的梦想,渴望走上文学之路。和沙老师相处的日子,成了我一生之中最值得回忆的,怎么能够忘得了?
沙老师七十八岁走了,学生永远怀念您,感激您!
一九九三年五月,北京大风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