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山西和浙江:地方读书人的美风化俗
光绪二十年(1894)正月初七,山西省太原县晋祠镇赤桥村37岁的秀才刘大鹏,知悉“晋祠开市演戏”,便“午后敬随父亲大人去观”。[45]这是帝制晚期中国乡村生活极其平常的一个片段,“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像刘大鹏这样的读书人,守护乡间文化,积极投身各种庆典,乃是意识中的自觉。而且,他作为乡绅并未与赋税有过任何联系,因而不是杜赞奇(Prasenjit Duara)所列的“赢利性经纪”或“保护型经纪”[46]的一种。相反,刘大鹏对经济有本能的排斥,其心思主要耗费于规范地方文化秩序,对乡村庆典、农事耕作、婚丧嫁娶、科举考试、乡间逸闻等目力所及之事记录详细。
作为一名地方塾师,且不断参加科举考试,阅读儒家典籍显然是须臾不能离开的事。不知何故,刘大鹏很少记录读书心得,我们只能从他对学问的态度上推测他的读书样态。光绪十九年(1893)三月十八日的日记,有如下记录:
当今之世,士风甚坏,平日用功所读者,固是时文,所阅者无非制艺,而于经史子集不问者甚多,所以士林之内多浮文而少实行,则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诸端,亦皆不讲。[47]
此类批评读书风气每况愈下的议论,星罗棋布地散落在刘大鹏的日记中。由于家乡晋祠“傍官道,人多经商,少务农,加以有丰富的稻草为原料,造纸业相当发达,形成重商轻学的乡风”,[48]作为一名读书人,无论出于私人的感情,还是出于对传统的维护,他对此都颇感失望,其言论流露出他对儒家正统学问以及道德礼仪的深深眷恋。
与刘大鹏年纪相仿、一样拥有塾师身份的浙江温州秀才张棡(1860~1942),或因居于沿海地区,风气早开,其科举的功名虽低,却比上述诸位对外界事物多出一份敏感。这也无甚奇怪,若以功名衡量,那些得风气之先的通商口岸知识分子,没有几个曾在科举上取得成功。早在1889年时,张棡的日记中就已有阅读报纸的记录:
报中又详言今日各处匪徒闹事,焚毁夷人教堂。湖北之武穴,安徽之芜湖,又有安庆、镇江、南京、丹阳、九江等处。芜湖县令系永嘉场王君玉如焕熙任,一旦酿此巨祸,虽于二三日后王君亲获纵火首犯王光,经傅有顺等禀请大宪就地正法,而功不掩过也。[49]
与孙、皮两位阅读邸报、《京报》和“沪上新闻纸”相比,这条读报记录的非同寻常之处在于,它既超越了个人耳目所及,又跨越了狭窄的朝廷事务,而是进入“天下”的具体世界之中。不过,这只是1894年以前乡间生活的昙花一现,在大多数寻常时日里,张棡也和他的同辈人刘大鹏一样,将乡里空间的戏剧演出、科举考试、农事耕作视作人生的头等大事。
由于日记删减严重,[50]张棡的阅读世界略显模糊不清,我们只能从中拾起几段碎片,拼贴出他的阅读状态。光绪十七年(1891)四月初一,日记里出现了《曾文正家书》的身影:
灯下,看《曾文正家书》数则。其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与诸弟书中所立课程最佳,仅录于后备览:课程,主敬,静坐,早起,读书不二,读史,写日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谨言,养气,保身,作字,夜不出门。[51]
五月二十日,读的是袁枚的《随园诗话》,他从此书摘录了两大段格言——“为人不可不辨者”、“作文不可不辨者”,[52]作为自省修身的标尺。两则阅读记录,大概描绘了一个试图通过读书内省、进而达成理想儒者的初步轮廓。
即便是生活在乡村世界的秀才,张棡亦结识了孙衣言[53](1814~1894)这样退居乡里的大儒。不过,其情形亦如孙、皮两位,读书人聚在一起探讨的通常不是国家大事,而是儒家典籍的学问世界:
四月二十八,予与之促膝高谈,始了了。所谈治《史》、《汉》及国朝古文门径。
九月十八,琴西先生命人持名片来要予去,灯下因至伊处,适蕖田先生亦在屋,因共谈古人并《史记》,约至二更始返。
九月二十一,早晨至琴西先生处闲谈古文词并诗、时文。[54]
由刘、张二人推测其他身处乡间的地方读书人,其阅读和交往的世界,也和京城、省城的读书人一样,大抵是在前人的遗产中逡巡。与孙、皮不同,读书之余的刘、张,各自人生的重心落在地方社会,倾心于儒家文化和日常礼俗的维护。相较而言,张棡的特别之处在于地处东南沿海,或有可能间隙地通过读“报”[55],而比刘、孙、皮诸人对朝廷之外的现实多一份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