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物柜婴儿(村上龙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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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个乞丐老太婆横穿过操场。她是个流浪者,游荡在废矿宿舍区,有时随手拿一点渔民晾晒的干鱼,到各家各户乞讨大米,偶尔也从田里偷一些白薯来维持流浪生活。从前她是岛上的居民,没有子女,丈夫也是矿工,在矿山关闭之前的矿难中丧生。她逃出收容所,回到矿区宿舍,始终不愿离去。因为她很老实,所以周围的人们任她游荡,等她老死。

阿桥一看到这个老太婆就感到心痛,经常向阿菊谈起她。“我一看到女乞丐和流浪女人就很紧张,我想那会不会是我的亲妈,我一见到脏兮兮的、两眼露出懦弱的目光,低三下四地乞讨剩饭的孤独女人,就会这么想,觉得毛骨悚然。我的亲妈一定没有好下场,因为她扔了我,决不会幸福,她是个罪人。我一看到可怜的女人便想冲上去抱住叫声妈,不过如果真的见到亲妈,也许不会去拥抱而是下手宰了她。”他刚上小学被同学嘲笑时总是恼羞成怒。和现在一样,乞丐老太婆横穿过操场,同班同学就说:“喂,桑山,那个要饭的老太婆是你妈吧?”阿桥涨红着脸要他赔礼道歉,可那个同学得意忘形,又一次嘲笑说:“喂,老太婆,我把你错当成桑山的妈,抱歉啦。”阿菊把他打了个半死,从这时起,他就尝到了使用暴力的甜头。桑山、和代以及修女从没有打过他们一巴掌,所以不用说阿桥,就是阿菊也不懂得使用暴力。阿菊今天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攥拳打了别人的脸,没想到一拳就把对方打飞了,牙也打掉了两颗。对方简直不堪一击,阿菊觉得不够解气,所以不停地猛踢他的肚子,直到对方昏倒,同时他还教训了那些在旁边哄笑的同伙,吓住了全班同学。阿菊平时不大说话,这样一来格外让人感到恐惧。从此没人再敢和他们找茬,不过阿桥对于讨饭老太婆的怜悯之情丝毫没有改变。老太婆从垃圾箱里捡出一块紫色布片,在肩头和腰身比划着,发现布太小之后便随手丢下,任布片随风飘扬。

阿菊和阿桥没有遵守诺言,以后多次来到废矿探险。小学四年级那一年,他们像往常一样将书包从窗口丢进屋里便直奔矿区。两人画了一张废墟的草图,分别标出宿舍、坑道以及洗煤厂旧址、校区无人街区四个区域,并给这四个地方注上祖鲁、麦卡多、普顿、伽泽尔作为代号,都是他俩喜爱的漫画中出现的名称。祖鲁是邪恶宇宙的匪首,麦卡多是金星的一个宇宙飞船基地,普顿是在天鹅座第三星防卫军服役的机器人,伽泽尔是超人和中国女子之间出生的正义使者。煤矿宿舍,祖鲁地区三面是山冈,山坡上蔓草丛生,其中有蝮蛇出没,他俩一直没去那里探险。山冈的对面矗立着高大的建筑物,时常听见风卷起的呼啸声。

他们割掉山坡上的蔓草,一星期前阿菊发现了混凝土台阶,如果登上台阶,一定能够看到至今没有发现的建筑物和大海,而且可以完成地图。台阶斜跨过山冈,蔓草从上方低垂在台阶上。阿菊和阿桥用镰刀轻轻挑开蔓草,确认里面没有蝮蛇之后才割掉野草。他们在高出草丛的台阶上小心翼翼地前行,因为蝮蛇有时会因一点风吹草动窜出来。俯瞰大海的遗迹终于露出了全貌。那是钢筋水泥的高层公寓,八层高的楼房朝向海面并排矗立着,一共十二幢。

从A至S的金属标牌钉在楼侧的墙上,沿着两人攀登上来的山冈崚线,有一条宽阔的道路蜿蜒伸展到公寓。丛生的蔓草淹没了一层,有的地方直达二楼阳台。有些窗框还完整地保留着玻璃。与煤矿宿舍以及无人街区不同的是没有封堵出人口。楼群中的庭院、秋千以及滑梯、攀登架高出草丛,B栋七楼的阳台上,一株热带观赏植物肆意生长着,枝叶低垂下来,从远处看就像是晾晒在阳台上的浅绿色棉被,灰色枝条和长满绿色茸毛的叶子覆盖在阳台栏杆上,像吞噬了住在那里的居民的怪物一样神秘恐怖。破碎的餐具,墙壁上孩子们的涂鸦,倒置的榻榻米,房间里或许还有可以使用的东西。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建筑物没人察觉。

阿菊和阿桥迄今为止从其他废墟里收集了各种各样的物品,有手工磨制的钢匕首、旧唱片、照片、钓鱼竿、潜水用的氧气瓶、防毒面具、矿工用头灯、皮带和头盔、潜水镜,十八瓶一盒的铅盒,里面装着硫酸氨液,地球仪、人体模型、国旗。两人将收集的东西藏在洗煤厂地下仓库里,阿菊希望能找到一辆自行车。

阿桥突然停住脚步。“阿菊,好像有什么东西。”阿桥敏锐地感觉到有动静。隐藏着蛇的草丛,蝙蝠紧盯着的坑道,乌贼隐身的洞穴,水母藏身的水藻,阿桥可以从这些地方察觉到危险并提醒阿菊。“好像有谁在喘气。”阿菊拿着镰刀朝草丛中一看,微笑着对阿桥说:“你过来瞧一下,阿桥,快过来!”但阿桥不敢靠近,以前阿菊叫他去看时,矿井坑道顶上倒挂着无数的蝙蝠。

“是小狗,阿桥,这儿有一只小狗。”

“如果我撒谎,赔你一个潜水镜。”听到这话,阿桥才靠近前来。一只白色的小狗在B栋门口附近不停地玩耍,一会儿挖掘土坑,一会儿追逐昆虫。“喂,我们带回去养吧。”还没等阿桥说出这句话来,阿菊便窜出去了。小狗发现他们想要逃开,但腿脚摇晃不稳,似乎不难捉住。两人追到C栋门口时响起了狗吠声,都吃了一惊,猛然止住脚步。整个楼群都响起了狗吠,如同空洞的板楼在吼叫。建筑物黑影下,一个正方形的洞穴中,有一双眼睛在闪闪发光,露出尖锐的牙齿,拱着背在低声吼叫。一只野狗缓慢地现出身影,狂吠一声之后,数十只狗跟着吼叫起来。阿菊刚想逃跑,阿桥一把抱住他说:“如果你跑,狗会从背后扑上来。狩猎的书里讲要盯住猛兽的眼睛,不慌不忙地慢慢后退。”野狗不断地从楼里窜出来,曾经有过流浪汉的尸体漂浮到海边,肚子、屁股和内脏被吃光,警察宣布凶手不会是鱼,因为鱼必定先吃眼球。鸡和猪也受过害,但人们不敢猎杀野狗,因为有野狗的地方必有蝮蛇。

“你说要盯住狗,可这儿有这么多,瞪大眼睛也只能盯住一只。如果被抄了后路就死了,阿桥,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阿桥提议两人同时大喊,但没有作用。结果相反,两人声调尖利,听起来像是惨叫,完全被狗吠声所淹没。两人被团团围住。“它们只是乱叫,不上前来,这帮家伙大概只吃死人肉。”阿菊话音未落,一只小红狗便朝阿桥的腿部冲来。阿菊用镰刀猛砍下去,刀尖扎在狗耳根上,红狗喷出鲜血,倒在地上打滚儿。从背后扑上来的一只野狗咬住阿桥的衣襟,撕裂了衬衫,将他拉倒在地。阿菊担心打狗的脑袋会误伤阿桥,便用镰刀砍向狗尾,那条狗十分肥胖,镰刀尖深深插入狗臀的厚肉,野狗疼得跳了起来。由于反弹,阿菊的镰刀脱手了。狗群越逼越近,一条狗瞄准阿菊的喉咙扑上来,阿菊拾起阿桥的镰刀,用刀背猛打狗脸。野狗毫不示弱,转过身来咬住跌倒在地的阿桥的手腕。“阿桥,快起来!”阿菊又用镰刀背抽打狗屁股,但野狗越发兴奋,咬住阿桥手腕的脑袋不停地扭动,牙齿深深嵌入肉里,阿菊想举起镰刀瞄准狗嘴,一条黑毛油亮的大狗咬住了阿菊的大腿,随之阿菊便在剧痛中跌倒在地,和脸色铁青的阿桥撞个满怀。阿菊拼命用双臂护住喉咙,随着狗的撕咬在地上团团转。阿菊听到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尘埃骤起,随风飘来,迷住了眼睛。他们看到闪亮的金属架,只见一辆摩托车冲到狗群外围,那是阿菊他们的救星伽泽尔。蓄着胡子的男人注视着这里,脱下头盔用手背抹了一把汗水,扔出一块什么东西。狗群的一角散开了,男人口中发出牧童鞭打驱赶牛群时的叫声,不停地抛出白色的狗食。狗群朝抛出的面包的地方奔去,咬住阿菊不放的那条狗也去抢身边的面包,松开了口。阿桥神志恍惚,几乎失去了知觉,这时摩托车缓缓靠近。男人用手势招呼他们上车,阿菊扶着阿桥跨上摩托车,抓住伽泽尔的皮带。伽泽尔重新戴上头盔,确认两人都坐稳之后,便卷起沙尘飞驰而去。

车轮卷入蔓草不时跳跃,伽泽尔用长筒靴踢开几条穷追不舍的野狗,朝海边飞奔而去。摩托车穿过公寓楼,折断树枝冲开草丛,驶上公路之后,伽泽尔猛然加速。阿菊和阿桥紧闭双眼,两人的伤口在风中绽开、风干。阿菊大腿上淌出的鲜血染红了车座,他睁开眼,只见眼前的景色一片迷茫,不久便一片模糊。在那一瞬间,耀眼的海面似乎静止了。然后景色又开始流动,摩托车掠过的风景融合在一起,在眼帘中闪现。阿菊夹紧了湿漉漉的大腿,感觉自己似乎置身于梦境之中。脸上长满胡须的男人在海边的断崖上,面向苍天双手高举刚刚出生的自己。自己终于出现在孤儿院礼拜堂挂着的画中,阿菊在这一刻感觉到自己的诞生终于获得了祝福。

“你是住在那个电影院吗?”

伽泽尔略微点了一下头。

“下次,我们去电影院玩,行吗?”

“我见过患狂犬病的家伙,他将自己的手伸进喉咙要抓挠自己的肺。如果你们得了狂犬病,来电影院找我,我给你们抓肺。”

伽泽尔第一次允许两人进入电影院。无人街区的房屋已经断水,伽泽尔瞒着供水局私下挖了一口井。水井在学校的院子里,他把树枝和干草覆盖在上面以掩人耳目。为了使二楼承受得住摩托车的重量,他用角铁重新架起了支架。

电影院内的大部分座位已经损坏,银幕的位置上挂着一条床单,其他保持原状。伽泽尔从变压器上偷电,不过一般只用于放映机。放映机除了镜头之外全部损坏了,据说他花了两年时间才修好。二楼的放映室里放着一张床,阿菊在那里发现伽泽尔和一个女人的合影,两人挽住手臂站在山坡上,身后是陡峭的山崖以及飘逸的烟云或浓雾。女人微笑着,但并不漂亮。伽泽尔脸上没有胡须,左手提着机关枪似的八毫米或十六毫米的照相机。放映室里只有两卷电影胶片。伽泽尔二话没说便开始放映那两部短片,第一个是“占领下的小笠原群岛的自然风景”,主要是通过水下摄影介绍亚热带海底的自然风光。热带鱼群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下方角落出现了海底洞穴和文字。伽泽尔暂停放映机,紧盯住画面一言不发。画面无声,只听见放映机的马达在轰鸣。伽泽尔突然低声嘟囔道:

“曼陀罗。”

他发现阿菊和阿桥在注视自己,便又重新开动了放映机。视线离开画面之后,他表情痛苦,又一次低声叹息道:“曼陀罗。”

还有一部短片是描写在东京奥运会期间担任国立体育场警备的警卫人员日常生活和工作状况的纪录片:胶片中插入了大段男子百米和撑杆跳的决赛场景片断。阿菊第一次看到撑杆跳比赛,见到汉森手持玻璃纤维杆朝天空飞跃的慢动作,他感到自己也跟着跳起来,异常激动。阿菊刚十二岁,赛跑并不很快,他还没察觉到自己具有惊人的强健发达的肌肉,他的特长还没有被唤醒。走出伽泽尔的电影院,在回家路上,阿菊拾起一根棒子模仿跳高的动作。

那一天是暑假最热的一天。阿菊和阿桥选择的暑假作业是拾贝壳做标本,他们几乎每天下午都泡在海岸边。

阿桥学会了潜水,在海中抓鲍鱼,阿菊则感觉不舒服,一直坐在沙滩上。他在来海滩之前曾小睡了一阵,梦到双脚被煤气灯灼烧。阿桥告诉他说:“你睡觉时很别扭地弯曲着双腿,而且双脚一直晒着太阳。”到现在膝盖以下还没有知觉,阿菊用灼热的沙子和海水交替浇在脚上,不停地揉搓。

在阿桥潜水的上方,一块岩石上,一对年轻男女铺了一条蓝毛巾坐着。每天都有一些家庭或年轻男女手持同样的蓝毛巾来到海边,蓝毛巾上印着海岛上的国民旅馆的招牌。身上涂着防晒油的女人肤色白皙,手脚和腹部上蚊虫叮咬的红色斑点十分显眼。阿桥采集了满满一桶海螺和海胆,叹息说找不到鲍鱼,然后朝女人的方向瞟了一眼说:“她一定养猫。”

阿菊开始用竹竿模仿撑杆跳,在海岸边撑起竹竿跳入大海。他每天都练习,体会到助跑的速度很重要,快跑可以跳得更高更远。阿菊反复琢磨如何才能跑得更快。他想到可能是姿势的问题。阿菊想起东京奥运会百米决赛前鲍勃·海耶斯的动作,足尖点地,伸展后背,绷紧全身肌肉,如同一根笔直的木棒向前倾斜,迈出一只脚支撑身体平衡。鲍勃·海耶斯多次确认自己的姿势,这个姿势就是人全力飞奔时的最佳动作,为了保持平衡不停地向前奔跑,这就是跑步。猿猴从四肢爬行到双腿站立开始奔跑,那时大概就是全力飞奔。阿菊用这种前倾的姿势在沙滩上练习,直到浑身冒汗,四肢沉重,全身疲软为止。

阿桥喝着保温瓶里的橙汁,一个年轻男人走到他身边问:“海里没有毒海蜇吧?”阿桥回答说:“现在水还暖和,所以还没有。毒海蜇要到盂兰盆节之后才会有。”于是男人拿出五百元买走了阿桥采来的海螺和海胆。阿桥为可以用这个钱买一副新潜水镜而兴高采烈。

年轻男人回到女人等候的岩石上,撬开海胆的外壳,一边喝着罐装啤酒,一边用宽大的水果刀扎进海胆壳。女人的妆容被海水冲落,正在补妆,她停下手,兴致勃勃地看着男人切断海胆壳。男人用刀挑起黄色的海胆送到女人的嘴里,女人仰面用舌尖巧妙地接过海胆。阿菊和阿桥一直注视着他们,阿桥自言自语道:“那家伙好像要杀那个女人似的。”阿菊看到柔嫩的海胆在女人舌上融化流入喉咙的景象,觉得很不舒服。

女人的脚掌好像踩到了海胆的刺儿,躬身让男人帮忙拔掉。男人抱住女人的脚,用牙咬住略微露出的刺尖,准备拔出来。可能是因为痒,女人尖脆地笑出声来。那笑声使阿菊感到厌恶,他觉得那个女人令人讨厌,突然对她产生出一股憎恨。被男人抱住的女人白嫩的脚不停地晃动,十分醒目。阿菊往海滩上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喃喃自语道:“我宰了你!”话音刚落,他感到一股厌恶之情在头脑中膨胀,蔓延到全身。阿菊闭上眼睛,反复嘟囔道:“你太碍眼!白皮肤的家伙没有资格海水浴!真恶心!碍眼的货,我宰了你!”过了一会儿,他便忘记了这个女人,头脑里膨胀的暑热扩散到全身,身上一股燥热。阿菊走到海边,脚跟踩紧湿润而坚硬的沙滩。开始他只是轻踏,后来逐渐用力,脚跟陷入沙滩之中。阿菊蹲下,伸开双手作出蹲踞式起跑的姿势,然后拱腰屏住呼吸,紧盯眼前的海滩。见到海水消失在细小的沙砾缝隙之间,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预感,一种双目晕眩的预感,他感到另一个自我在奔跑,在自己的前面,带着热浪,撕裂空气,快步飞奔。“砰”,阿桥大叫了一声,阿菊飞跑出去,拼命赶超跑在自己前面的另一个自我。当右脚第三次踏上坚硬的沙滩时,他感到身体向上浮起来,同带着热浪的自我融合在一起。他不是在奔跑,似乎是被动地飞奔,他感觉到肌肉在肌肤下蹦跳。阿菊的肌肉冲破周围的外壳,突然苏醒了。环绕周身的热浪丝毫没有飞散,相反从脚尖不停地涌上来,阿菊一边飞奔一边高喊,感觉自己飘上了天空。阿菊意识到自己找到了感觉,从前在身外恐吓自己的巨大的金属旋转飞行物融入了自己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