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莲莫莲午后才从睡梦里醒来,又赖在床上躺了两个多小时,像往常一样叼着一支不点火的香烟,心里想着昨天夜里没做恶梦,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天气转暖了,或是窗前的那株蓬勃生长的热带观赏植物释放出清新的气息,不过还有可能是刚买回的柔软舒适的羽绒被,总之是其中的一个。
她从床边的冰箱里取出蔬菜汁、芒果汁、酸奶饮料和苏打水,摆成一排,然后又伸手从梳妆台里拿出电子血压表和体温表,小心地测试起来。体温正常,血压偏低,她在地板上练了十分钟左右的瑜伽,然后一口气喝光了芒果汁和蔬菜汁,将其他的饮料重新放回冰箱。她点燃香烟,烟雾在充满蔬菜的酸味和芒果的甜味的嘴里缭绕,她觉得果汁和薄荷烟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是世上最令人恶心的。她想起有个肥胖女人在周刊杂志上推荐说这种方法可以治疗便秘,于是她终于理解了几天前在土耳其餐馆吃饭时朋友所说的道理。朋友说胖子的身体重心在小肚子上而不是在腰上,所以脑内的前头叶时常受到压迫,而且腰周围的肥肉下垂造成肩膀酸痛,因此丧失了正常的判断能力,所以肥胖的女人都撒谎。阿莲莫莲看着吊在天花板上的移动式挂历,这才意识到这一周都没事儿干。她想去打网球,但是两个球拍的弦三个月前就断了。因为球拍的弦是用羊肠编成的,店里的人说要从新西兰订购,但至今没有回音。那个呆头呆脑的店员会不会搞错,弄不好会从新西兰订购来一只活羊。阿莲莫莲冥思苦想着如何打发这一周,她突然感到很累,便停止了思索。
阿莲莫莲今年十七岁,是独生女。她的父亲是公司经理,主要经营感冒鼻塞时使用的塑料瓶装的喷雾剂,母亲在孩提时代是儿童歌星,做过声带手术,现在都四十岁了,声音还像小孩儿一样。阿莲莫莲出生后最先记住的词是“可爱”,一般的婴儿每天吃奶,所以最先记住的词大都是“妈妈”,而阿莲莫莲还是婴儿的时候,每天都有很多人夸她长得可爱,因此她就记住了。
阿莲莫莲的母亲九岁时就是儿童歌星并做了声带手术,但十八岁时唱片便没了市场,于是她做了整容手术。她原本双眼细长,眉目清秀,只是眼皮略显浮肿,经过整容,眼睛变得又圆又大,即使到了三十岁,她的歌声和她的脸看上去仍然很和谐。阿莲莫莲的父亲就是看上那张脸才结婚的。阿莲莫莲出生时,她的母亲非常紧张,害怕生下一个面貌丑陋的孩子,那么不但是整容手术,就连过去做过处女膜再生以及声带手术的事都会露馅,面临的将是离婚,重新回到以往那种在酒吧里为醉汉们唱儿歌的生活。因此,当可爱的阿莲莫莲出生时,她母亲兴高采烈,甚至强迫保姆和司机不停地称赞孩子长得可爱。不过随着阿莲莫莲逐渐长大,现在不用她母亲说,她已经长成令周围人惊叹的漂亮姑娘。她母亲想:难道是以前整容医生给我做手术时忘记取出的小钳子和手术刀附在子宫上,融化为身体器官的一部分,所以女儿还是胎儿时就自然而然不为人所知地做了一次完美的整容手术?
阿莲莫莲上中学二年级时为父亲公司的新产品做了电视广告模特,从那以后开始引人注目,就此做了模特。去年她高中辍学,因为身高不够,所以不做时装模特,主要做电视广告和海报的模特,通过模特俱乐部和数家公司签了约,还拍过一次电影,因无法忍受搭档的男演员牙龈炎所产生的口臭,第一天的戏没拍完便辞演了。她对当模特一点都没有热情。
她去年退学时便离开了父母家,搬进了这幢公寓,其中有两个理由。
第一是父母两人互相默认对方外面有年轻的情人,家里却总是显得相亲相爱,这并不是在阿莲莫莲面前装模作样,他们确实是十分恩爱,所以令人作呕。阿莲莫莲同父母还有他们的情人五个人一起吃过饭,饭后玩扑克的时候,阿莲莫莲突然哭了起来。“没有什么事要那么哭,”父亲说道,“用不着那么伤心,不必担心你会孤独。爸爸妈妈都很有耐心,在保持自己的欲望的同时仍然互相恩爱。你还年轻,也许不懂,爸爸妈妈现在一点儿也没有感到不幸福。世上的人都很孤独,不可能总是很快乐,爸爸妈妈经过多年的深思熟虑,经过多次长谈,才发现彼此深爱对方,所以才会将彼此的情人介绍给对方,度过坦荡人生。阿莲莫莲,爸爸妈妈都是大人,你现在还小,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与其偷偷摸摸找情人,不如光明正大地公开,那才是真实的人生。如果你还是止不住要哭的话,你就这么想,人生在世并不轻松,不能太天真。”
第二个理由是阿莲莫莲饲养了六年的宠物。她养着一只鳄鱼,那是六年前在东京都内一家百货大厦买回来的,店员保证说能长到一米左右。“它吃生肉、生鱼,一周换一次水,如果旁边摆上一盆橡胶树,就能感受到热带雨林的气氛。”阿莲莫莲犹豫着是养鳄鱼还是锯刺鲑,考虑到寿命的长短,最终选择了鳄鱼。她在一米见方的水槽里铺上沙子,享受了热带雨林的气氛,不过半年后的一个晚上,阿莲莫莲被玻璃的破碎声惊醒。她没有留意到鳄鱼逐渐变大,身长已经远远超过水槽的对角线。阿莲莫莲的父母打电话给百货大厦的宠物店询问,店员说他们经销的种类是栖息在西非东北部的刚果微型鳄鱼的改良品种斯里兰卡鳄,身长绝对不会超过五十厘米,大概是经新加坡转口时混进了其他品种,众所周知,新加坡著名的国立动物园里有一个巨大的鳄鱼苑。
阿莲莫莲的鳄鱼日益成长,一年之后便达到了两米。经报纸报道,爬虫类研究所的人来调查,断定这是印度食鱼鳄。爬虫类鳄形目有鼍科、鳄科和食鱼鳄科。食鱼鳄科的特征是嘴细长,大概是牙齿的三倍,嘴尖的形状是八角形,细长嘴和突出的圆眼显得十分滑稽,以前在美国的一个地方城市曾经流行饲养微型食鱼鳄。当时这种鳄鱼深受孩子们的宠爱,但大人们却很讨厌,将小鳄鱼扔进马桶冲掉。只有小手指大的食鱼鳄在下水道里生存下来继续生长,袭击并咬死了检查下水道的职员,据说行政当局无法对付几十条巨大的食鱼鳄,便派军队封堵了下水道,浇入汽油烧死了鳄鱼。阿莲莫莲为自己的鳄鱼取名叫伽俐巴,在此之前一直叫它鳄鱼。一想到伽俐巴是来自遥远的热带河流,她便为自己能成为它的主人而十分兴奋。伽俐巴能在东京都目黑区的珐琅浴缸中生活的概率简直就是几亿分之一。伽俐巴一天要吞下十公斤生肉,她母亲吓得不敢洗澡,父亲便说服阿莲莫莲,并和动物园联系,但她老是流泪,根本听不进父亲的劝告。
伽俐巴只让阿莲莫莲抚摸它的身体,阿莲莫莲总是爬行着进入伽俐巴的房间。鳄鱼是爬行动物,眼睛要比其他动物和人低。阿莲莫莲想鳄鱼被别人俯视时会感觉不愉快,如果和它一样爬行的话可能会成为朋友。伽俐巴喜欢音乐,阿莲莫莲用螺丝刀为它清除牙缝中的肉片时,总是为它播放各种音乐。伽俐巴最喜欢的是大卫·鲍伊的叙事曲《天王星》。
有一天,动物园的人来领伽俐巴,阿莲莫莲暴跳如雷,叫嚷着要自杀,而伽俐巴也跟着逞凶,它用钢铁般坚硬的尾巴扫断了工作人员的腿,当时那人正准备为它注射强力麻醉剂。他们不是在丛林的大河边,而是挤在狭窄的浴室,因此工作十分艰难。工作人员打算用钢丝捆扎住伽俐巴的嘴,但被咬断了两个手指,不得已砸坏了碍事的浴缸,但伽俐巴趁机从浴室爬进了客厅。妈妈以及其他人都慌乱地尖叫,四处躲避,阿莲莫莲示意她们趴在地上。伽俐巴撕裂地毯,推倒家具,朝母亲那里爬去。母亲咧着嘴高声尖叫。
“妈,你唱歌!伽俐巴最喜欢听歌,只要你大声唱,它就不会咬你。”
伽俐巴的一只脚踩在阿莲莫莲母亲的背上,她按照女儿讲的那样,颤动着做过手术的声带,声嘶力竭地唱了一首《蓝眼睛的玩偶》。
搬家时阿莲莫莲十七岁,伽俐巴已经长到三米长。阿莲莫莲敲碎了五室一厅豪华公寓的墙壁,为伽俐巴安排了一个专用的房间,加装了暖气和加湿器,使房间里的状态基本接近伽俐巴的故乡缅甸伊洛瓦底江出海口的自然环境。阿莲莫莲打算将来在天花板上至少再安装二十四盏紫外线灯。她将伽俐巴的房间命名为“天王星”。据说这个行星八十四年绕太阳一周,大气十分沉重,如果有生物存在的话,植物都呈羊齿状紧贴在地面,动物都像鳄鱼一般,沉闷的风声宛如叙事曲一样回荡。阿莲莫莲幻想着将鳄鱼的房间装饰成热带花园那样,伽俐巴仿佛是国王,统治着由混凝土、玻璃和塑料环绕的世界,如果能建成这样的自然王国,那自己就是女神,密林中的女神,散发着刺鼻的鲜花和水果的气味,还有珊瑚礁、水藻、海龟、椰子树叶以及低度的啤酒。
“下起来了。”
司机是个爱搭讪的人,他透过前面的反光镜对阿莲莫莲说。她朝车窗外望去,路上开始堵车了。
“下雨了,昨天的天气预报刚讲过梅雨季节已经过去了,怎么又下了?到处都是湿气,窗子也蒙上一层水气,真要命。在我小时候,我奶奶就告诉我说NHK的天气预报和三省堂的英日词典最可信,噢,还有上野动物园的笼子前面挂着的动物解说,还有就是夏天的高中棒球赛的裁判,我奶奶是大正末年大学毕业的,那时候,能上得起大学的,一个村子里十年有一个人就不错了。妈的,这个混蛋插什么队!我奶奶很厉害噢。玻璃窗又他妈的起雾了。小姐对不起问一下,你是哪所大学的?看上去好像是音乐学院的。”
阿莲莫莲一直没吱声。司机一个人有时说笑,有时咂嘴辱骂从旁边挤进来的汽车。阿莲莫莲在肉类批发店买来了鳄鱼饲料,这个路过的出租车司机帮她将沉重的冷冻肉块搬上车,他是个非常热情的司机。
“你知道为什么我猜你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吗?肩膀肌肉发达的是钢琴系,脖子粗壮的是声乐系,下巴上有伤疤的是小提琴系,罗圈腿的是大提琴系,怎么样,我是不是知道得很多?是不是不太像出租车司机?我天生观察力特别强,从前就经常听人讲我当出租车司机太屈才,应该去当作家或船长才对。船长要了解每个船员的性格,必须有观察力,没有就不成,根本不行。小姐,是不是有点儿累了?”
爱唠叨的人真多!阿莲莫莲心里想。平时在路上、电车里、出租车站、公园、电影院、咖啡馆、医院以及超市,总有人和你搭讪,只要你一应声,对方便会聊上很久,而且总是嬉皮笑脸,不停地献殷勤,要不就是帮你提东西,或者要替你付咖啡钱,再有就是要和你交朋友。曾经有个人搭理了一句之后感觉心烦,刚想走开就被对方扎了一刀。
“是吧,肯定是累了,那可不好,肯定会心烦,这种毛毛雨是风挡刮水器和人类的天敌!你看对面的车灯是不是很耀眼,很晃眼吧,没错,特别晃眼。小姐不太爱说话呀,您要去哪儿来着?您要是不说话我可能就忘了。那是跟您说着玩的,是瞎说的。不过说真的,您去哪来着?”他透过反光镜望着阿莲莫莲。司机在擦着汗水,大概是方向盘湿漉漉的打滑,他在裤子上抹了一把。阿莲莫莲打开车窗呼吸了一下外面的空气,空气中散发着雨水淋在灼热的水泥板上发出的气味,那是一种傍晚的气息。“您去哪儿?我真忘了,不知道该去哪儿?”
司机将车停在路中间,开着后闪灯。后面响起了一片车笛声。“啊,去代官山。”阿莲莫莲低声说。司机的表情突然缓和了。“啊,对了对了,是代官山,在山手路上,我忘记了。小姐,你和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样,看得出来,对不对?我见过的多了,一天至少要拉五十个客人,你和一般人不一样,我是讲从好的方面看,如果是一般的女孩子会懂得打招呼,是吧?说难听点儿是有礼貌。刚才我说下起雨来了,那是在铁路桥下,里程表指在七万零九十二点三公里,表打在一千七百八十元的时候,一般情况下,客人会说句什么,比如是啊,真热呀,已经都七月中旬了还这么热之类的,聊天最容易从天气谈起,谈天气可以丰富日常生活的话题。我这人心胸很开阔,虽然有时很自卑,但总之心胸很宽广,你搭不搭理都没关系。妈的,怎么车堵得这么厉害,这不是白白浪费我的油吗?而且还下雨,客人也爱搭不理的,简直叫人不能太心宽了。”
汽车从刚才起就几乎没挪动过,红色的刹车灯始终映照在湿滑的道路上,司机从反光镜看着阿莲莫莲的侧脸,对面汽车的灯光照在阿莲莫莲的肌肤上不停地闪烁着,眼帘和面颊上的阴影时隐时现。前面的道路是条缓慢的下坡路。
坡道下面是个俗称“药岛”的地方,那是有毒物质高度污染地区,五年前这个地区鸟类和小动物突然出现相继死亡的现象,经调查发现土壤中含有氯元素的剧毒物质,据公布说这种有毒的化学物质如果沾在肌肤上会生痤疮,摄入人体会影响到肝脏和神经,还能引起孕妇流产或生出畸形婴儿,但当时没有查明为什么会流入土壤。附近没有化工厂,因此出现了各种说法,有的说是搬运时泄漏的,有的说是非法排泄的,还有的说是因为建筑工程的冲击和地热引起的特殊化学反应,众说纷纭,总之是其中之一。特殊的有毒物质不溶于水,也无法热处理,更不能被微生物分解,卫生局拨出巨款让居民搬迁并封锁了受污染地区,用混凝土浇注了地面,在周围架设了铁丝网并由陆上自卫队负责警卫。这个地方被称为“药岛”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这里受到化学物质的污染,另一个是这个封闭地区是犯罪,尤其是贩毒的滋生地。警卫人员身穿化学防护服,手持火焰喷射器往返巡逻,禁止人员出入,还严禁从受污染地区搬出任何物品。受到化学污染的房屋和家具均被废弃,当局发布公告说如果有人要在该地区偷盗财物,将当场被火焰喷射器烧死。不过,罪犯们发现警力不足,于是流浪汉从全国各地汇集而来,精神病人被抛弃在这里,野娼、男妓、通缉犯、性变态者、残疾人、离家出走的人聚集在这里,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社会。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由于隔离了这些人,周围地区的犯罪率明显降低,特别是铁丝网环绕的贫民窟形成之后,性变态的性犯罪率锐减。药岛一带建起了十三幢摩天楼,十三座巨大的塔楼耸立在铁丝网包围的昏暗寂静的城区一角。
“总之是常识、常识,我经常讲人要懂常识,没有常识的人应该枪毙!傍晚高峰时间大家都朝同一个方向走,当然会塞车,要动脑筋,飞到天上或钻入地下,方法很多嘛。天还下着他妈的毛毛雨,喂,小姐你是不是电视广告上的模特?洗发液迷了眼,两眼通红变成了兔子。妈的!是吗?原来你是模特啊。”
雨大起来了,左边是药岛,警卫的哨岗、装甲卡车和探照灯车、标注着严禁出入化学污染区域的招牌,药岛布满了微弱的灯光。摩天楼耀眼的墙壁使人产生错觉,以为是横放在地上。铁丝网包围的菱形的街区。司机认出阿莲莫莲是广告模特之后显得异常兴奋,口中喋喋不休,他突然嚷道:“你长得和从前好莱坞电影里水中飞眼的女演员很像,眼睛很大,又很美,哎呀,今天是星期五啊,星期五!上周我去算命时,算命先生说下星期五会出现一个改变我一生命运的人,我会交好运,就是今天!就是你,没错!我说呢,你的长相天生就好像能改变别人的命运,就是眼睛,是眼睛,就像从前我妹妹经常过家家打针时使用的赛璐珞玩具娃娃,你眼皮是彩色的,真漂亮,眼皮上有光彩,唉,真不好意思,一直在瞎说,从前也有人说过吧?你长着一张迷人的脸蛋,我说的没错吧?”
后面的汽车笛声大作,不停的鸣叫让人觉得汽车似乎出了故障,其他司机都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有几个人对胡乱鸣笛十分恼火,高声嚷道:“住手!太他妈吵了,你有病啊!”又有两辆汽车按响了喇叭,发动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紧闭的车窗蒙上了一层雾气。不知是因为噪音还是想取乐,行人扔来的石头碰在汽车保险杠上,不停地发出声响。阿莲莫莲变得心绪不宁,出租车司机打开车窗,使劲嚷道:“别他妈的吵了。”他竟然喊了十一声,但喊声都淹没在噪音中,司机被雨淋湿了,雨水从下巴上滴落下来,他不停地喘着粗气。他摇着头,无奈地嘟囔道:“没辙!没辙了,小姐,太吵了,他妈的这么塞车,我的一生就这么白白浪费了。”他的声音都变调了,并非是那种尖声快语,而是低声慢言。
“对了,这么办吧,我们一起私奔吧,我们公司在千叶的胜浦有个小别墅。我实在讨厌塞车,而且也说累了,我想和你一起逃走,不过需要钱,你大概不会喜欢没钱的男人吧,那个别墅里只有烧酒,你肯定只喝葡萄酒吧,别墅里的被子都很潮,要换床单,总之私奔需要钱。唉?等一下,这是山手路吧,你等我一下,我的一个熟人在前面的楼里有个办公室,那个家伙很讨厌,总瞧不起我,我去问他借点钱,顺便捅死他,我马上就回来。”
司机将出租车停在路左边,下了车。阿莲莫莲以为他去买烟,想如果不快点儿把马肉和鸡头放进冰箱,天气炎热,马上就会变质。出租车虽然停在路左边,但仍然占了一个车道,后面的车超过去时发出一片漫骂声。时间过去了五分钟,阿莲莫莲感到十分心烦,用手掌擦拭了一下车窗的雾水,望了一下窗外。车旁站着一个手提步枪的自卫队员,穿着透明雨衣,可能在用耳机欣赏着音乐,右脚尖不停地踩着节奏上下晃动。
“啊,对不起对不起,回来晚了。”
阿莲莫莲看了一眼司机,差点儿叫出声来。他的脸和衬衣上沾满了鲜血。
“没想到这么容易,人肉很软,吓了我一跳,有钱了,我们快跑吧。”
司机颤抖着声音讲完后便将车开上人行道,强行掉头想从堵在路上的汽车中穿过去。阿莲莫莲想高声叫喊却喊不出声来,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全身冰冷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脑袋却热得发胀。她想到如果这么下去,马肉就全臭了,不由得怒上心头。出租车横在拥挤的车队里前后动弹不得,碰上了后面的车,一个男人跳了下来。他的脸贴在紧闭的车窗上高声吼叫着让司机开窗,浑身沾满血污的司机只是不停地哆嗦。男人开始踢出租车,接着从那辆车上又下来一个男人,走过来用金属棒球棒敲碎了挡风玻璃。阿莲莫莲伏在车座上,司机又再次倒车,冲上了人行道。环绕药岛的铁丝网的支柱有一处倒塌了,司机开车冲向那里。铁丝网缠在轮胎上,汽车熄火停了下来。探照灯的发电机发出了轰鸣,巨大的光柱照在汽车上,顿时四处警笛大作,自卫队员扔下耳机,手里端起步枪,冲出哨岗奔向这里。司机发动引擎重新倒车,两个身穿白色防护服的警员从装甲卡车上冲下来,他们手里握着火焰喷射器,准备随时烧死那些企图从药岛里偷出东西的人,他们开始瞄准这里。司机猛踩油门,汽车直冲向前,在一片铁丝网的断裂声中闯入药岛。不久,车灯前出现了一群流浪汉。司机身上散发着一股油渍的气味,仔细望去,只见衬衣的血污中沾着方便面条。他额上青筋暴起,抓着方向盘的手汗津津地不停颤抖,似乎就要滑落下来。“早上,我们一起醒来,大海闪着银光。我准备好了面包和煎蛋,你肯定会说不想吃,昨天夜里太累了,没有胃口只想睡觉。但我会说这样会搞垮身体,就将鸡蛋端到床边,哎哟,那个别墅里有没有床?管他呢,你一丝不挂地躺着,闭着像彩虹一般的双眸。”
司机抹去沾在面颊上的三厘米长的面条,说时迟那时快,阿莲莫莲突然俯身用力拉起了手闸,顿时汽车后轮空转,冒出一股青烟戛然而止。汽车完全停下之后,司机抬头拼命抓住正要逃跑的阿莲莫莲的手腕。他的手掌沾满血污和油渍,黏乎乎的。
“你想去哪?你要和我一起逃走的呀。”
阿莲莫莲瞪着司机那惊惶失措布满血丝的眼睛,高声吼道:“别用你那脏手碰我!”
“你,你要和我一起去海边的,海水里一洗就干净了。”
“你这么着,马肉不会坏吗!”
司机十分冲动,紧紧攥住阿莲莫莲的手腕要亲她的脸。
“你就像个天使,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你这个讨厌的家伙,放开手!”
阿莲莫莲平生第一次如此大喊,她天生高音,不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而是发自丹田冲破肺腑。司机右手握住阿莲莫莲的手腕,左手拉出插在皮带里的菜刀,刀上血迹未干,还在刀刃上缓缓流淌。
“是吗?如果你不愿意,那就没办法了。我死心了,海边也不去了,我原来盼望着能和像你这样的美人一起去大海,那就算了。”
阿莲莫莲并不十分害怕,她似乎觉得一直是在做梦,她想到自己可能会被杀死,不过她每天都梦见这类事情,只是梦中总是丝毫不抵抗就默默地被杀死,因此她想吐出堵在胸中的郁闷。阿莲莫莲从刚才就气得浑身颤抖,心想这下马肉肯定会全部腐烂,她毛发倒竖,觉得十分恶心,为了马肉才忍耐着听他没完没了的废话。阿莲莫莲胡乱拍打着胸脯高声尖叫,她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药岛回荡着。
“神经病!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自己是谁?”她过于冲动,舌头都不灵活了,不过仍然使出全身的力气,继续喊道,“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脏兮兮的,身上沾着面条,看你,又脏又丑又臭!你这个天下第一白痴!”
她不停地喊叫着。这时她感到头脑中的热气逐渐散去。司机眼含泪水耷拉着脑袋,用细微而颤抖的声音嘟囔道:“我很臭吗?”阿莲莫莲感到从脚底涌起一股残忍之情,她沉醉于兴奋之中,心里盼望着司机快一点捅死自己,哪怕他的刀子在自己肚子里乱搅,她也要叫骂到底。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你这样又脏又臭的家伙!”
“我进去的时候,那家伙正在吃拉面,他见我攥着菜刀,就连碗带面一起扔过来,大概是不想死,我也是没办法。”
司机松开阿莲莫莲的手,扔下菜刀跳到车外哭出声来。他正要从车灯前消失,突然尖叫一声跪倒在地。阿莲莫莲这才察觉到躲藏在周围夜幕中的人影,其中一个黑影晃动了一下,闪现在灯光中,她吓得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从体格看少年大概只有十岁左右,他的脸上烂开一个洞,伤口周围看上去不像人的肌肤,像把大象的皮贴在脸上一般。灯光从正面照上去,红黑色的伤口冒出脓液,如同煮沸的炖肉锅里融化的肉片,另一个伤口中露出了骨头,这是由氯毒素引起的痤疮。灯光中,少年走近汽车向里面窥探着。阿莲莫莲不停地颤抖,但仍鼓起勇气望着少年的脸,她想打声招呼,但牙抖得说不出话来。少年将手伸进车窗,阿莲莫莲愣了一下,拿出一张五千元的钞票放在他的手上。少年看了一会儿钞票,然后攥在手里插入衣兜,又将手伸进来指着阿莲莫莲的前胸。那是一个镶嵌着纤细彩管的飞机形状的胸针。阿莲莫莲将胸针递给他。少年刚一离开,她便跳到前面发动了引擎。她正要开动汽车,刚才的少年朝她摇手。“什么?”阿莲莫莲从车窗探出头问他,少年凑上来咧着嘴,舌头舔着嘴唇用力说:“会被烧死,开车出去会被烧死!”
阿莲莫莲想起手持火焰喷射器的自卫队员,便下了汽车,打开车厢拿出装着马肉的纸箱。一箱二十公斤,一共五箱,实在太重,阿莲莫莲一个失手,纸箱落在地上。箱子破裂,肉块滚落在地上,留下斑斑血迹。流浪汉围上来,瞬间便抢光了马肉和鸡头。脸上带着洞疮的少年在向她招手,走几步回过头又招了一下手,阿莲莫莲走过去跟在他后面。胡同两侧房子的墙壁上到处标着红色的×印记,下面写着“确认小动物死亡地点”的字样,房檐下挂着装饰圣诞树的彩灯。路上的柏油全被掀开了,堆放在道路的两侧,上面覆盖着铝箔。裸露的黏土在雨中十分泥泞。他们走出胡同,穿过大路来到公园,枯萎的树林后方屹立着十三幢摩天楼。走在前面的少年停下,用手指着楼梯,楼梯前面的铁丝网被撕开一个小洞,只能通过一个人。阿莲莫莲向少年道谢之后刚要走向楼梯,又被他拦住了。
“要等到天全黑才行,那样不会被发现。”
阿莲莫莲坐在惟一的一架秋千上,眺望着眼前威严耸立的十三座高塔,高塔仿佛要倒向自己。她想,如果电影《金刚》里的大猩猩现身在东京的话该怎么办?如果金刚出现在眼前,在那些摩天楼群中往返跳跃,不必出动直升机、动用机关枪和喷气战斗机对付它,只要把它引到这里就可以,它欢蹦乱跳时身上会沾上各种毒药,然后再用凝固汽油弹将它连同整个城市炸成稀烂。
公园里灯光昏暗,少年告诉她要等到天色完全变黑,不过包括这里,这座城市是不夜城,十三座摩天楼总是闪烁着灯光。从高空鸟瞰整座城市,每一个用水泥和木板堆砌的小房间,甚至小鸟和昆虫的巢穴都无法完全遮住灯光。灯光穿过厚重的玻璃和大气中的半透明薄膜,照亮了城市中的每一个角落,人和动物即使要躲避,在昏暗的灯影中总会伴随着身影。公园的中心有一个水池,池水泛出混浊的白色,随风飘散着强烈的恶臭。
一个肥胖的光脚男人走近水池,反复做着一种古怪的动作,与其说是动作不如说更像是肌肉痉挛,双腿看上去似乎是在躲避机关枪扫射,大概是患上了跳舞病。他满脸淌汗看着阿莲莫莲,似乎想说什么,但他说不出话来,在蹦跳的间隙发出类似尖叫的怪声。那好似是巨大的飞鸟呼唤同伴的叫声,先是低沉的混合声,随着呼气延伸,快要消失时突然提高声调变成嘶叫。肥胖男人不断接近水池,似乎要跳进去在臭水里洗澡一般。一个矮小消瘦的年轻女人从西边的树荫中冲出来,跑近肥胖的男人。她巧妙地躲避着男人蹦跳的步伐,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她的声音在男人古怪叫声的间隙里传入阿莲莫莲的耳中,那声音微弱震颤并带着一种旋律。肥胖男人的叫声逐渐衰弱,与此同时,传来了一种奇怪的旋律。阿莲莫莲觉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种旋律,她闭上眼睛搜索记忆,觉得很容易就可以想起来。围绕这个旋律的记忆就隐藏在头皮下面,她觉得马上就能想起与这个旋律有关的地方和乐手。那是一个傍晚,正值夕阳西下的时分,的确是那时候,周围只有一丝残照,似乎是海边?不是,昏暗的微光映照着建筑物和山峦的轮廓,对了,就是那个时刻。阿莲莫莲不知不觉忘记了自己是在挖掘往昔的记忆。
她闭目沉浸在那个旋律所带来的记忆图画里,无法摆脱那个画面。她并没有沉睡。阿莲莫莲在幻想中眺望着夕照中的海港,港口依山傍海,人们正在着手打捞海港里巨大的沉船,潜水员手持胳膊粗细的缆绳潜入水中,城里所有的吊车和卷扬机以及投锚机都汇集在这里。牵引船拖着缆绳驶向岸边,将缆绳绑在城中一座最为壮观的高楼上。人们聚集在山顶,打赌是沉船被拖上来还是高楼会倒塌,人们在山顶的餐厅品尝着盐水虾米,沉醉在赌局之中。悬挂在餐厅墙壁上的音箱播放着音乐,晚霞映照下的海面上,巨大的船头显露出来。缆绳在高楼上缠绕了两圈,紧绷着的绳索笔直伸入海里。露出海面的船头比港内停泊的所有船只都大,高楼在缆绳的拉力下不时腾起烟尘。沾满贝壳的船身在夕阳中银光耀眼。船体每次上升都会掀起波澜冲刷海岸的船桥。山顶上餐厅的人们停下手,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等待关键时刻的到来。喇叭里仍然播放着刚才的乐曲,高楼略微有些倾斜,音乐笼罩了阿莲莫莲视线中的整个海港。她坐在秋千上一会儿嬉笑一会儿紧张,在胆怯中颤抖,又似乎在安详中哭泣。歌声停止了,音乐也消失了,阿莲莫莲突然睁开眼注视着眼前散落着胶皮鞋的地面,一瞬间,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忽然领悟自己处在小睡的梦境之中。
“你不觉得他很可怜吗?他要不停地跳,直到精疲力竭睡着为止,好可怜。”原以为那是个女人,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瘦小的年轻男人,他凑近阿莲莫莲低声说道。他穿着女人的衬衣和裤子,略施淡妆,宽额的脸庞朝向阿莲莫莲,但眼神恍惚。起先,阿莲莫莲还以为他眼睛有毛病,但远处的车灯映照在他眼睛上时,她感到自己变成了透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