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王薇博士所著《信任革命：比特币及中心化数字货币的兴起》，是中国国内第一本对比特币的社会信任机制展开系统性研究的社会学著作，极具开拓性和前沿性。作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去中心化数字货币”，比特币的兴起，是对传统货币理论提出的一个巨大挑战。这种货币诞生于互联网，不具备任何物质形态，没有任何中央发行机构和国家背书，与传统货币相比具有鲜明的“分布式”特征。它如何在全世界范围内凝聚起众多人的信任，并持续地吸引人们自发地参与到围绕这种新型货币体系而形成的社会经济活动中去，已经成了一个各国政府都无法忽视的社会经济现象。

王薇的这本著作尝试打破学科边界，对比特币这一信息时代最为前沿的技术及经济现象进行社会学解读。任何时代的任何货币，都必须基于人们的普遍信任，才能持续发挥其社会经济功能。在一个正常运转的货币体系中，这似乎是一个不言自明的问题。然而，比特币的诞生，同时解构了人们对“货币”及“信任”的思维定式，单一的经济学视角已经完全不足以帮助我们理解这一革命性货币现象的真实面貌及其潜在的社会影响。正如马克思所言，“每一种‘经济’现象同时也总是一种社会现象，特定类型的‘经济’同时预设了特定类型社会的存在”[1]。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能将比特币这类去中心化数字货币的兴起仅仅理解为是一种技术或经济现象，更是要将其作为理解信息时代新型社会关系及其运作机制的关键线索。

近年来，随着比特币及区块链技术影响力的不断增加，这种去中心化数字货币及其底层技术所暗含的信任问题已经逐渐成为一门显学。然而，绝大部分研究依然扎根于技术和经济学视角，将信任解释为一种可以通过现代信息技术和数学计算来制造的技术性产品。最典型的观点如《经济学人》杂志将区块链喻为一台“信任的机器”，并将比特币所展现出来的革命性的去中心化力量归功于区块链这一技术性成果。然而，信任真的是一种完全依靠技术手段就可以标准化生产的产品吗？如果区块链技术真的是可以制造信任的机器，为什么现在社会上这么多号称使用区块链技术的项目都难以获得人们的信任，甚至根本就是在骗取信任呢？当我们局限于技术及经济学视角来思考货币及信任问题时，就忽视了信任作为一种社会关系的本质，也就无法理解比特币这类新型数字货币究竟如何推动了一种新型信任关系的诞生，及其所需要具备的社会条件和社会基础。

本书作者试图将信息时代的货币与信任这两个宏大且错综复杂的问题，嵌入“制度—运行—文化”的社会学分析框架来考察，无疑是一个具有开拓性且艰巨的课题，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一次通往未知疆域的学术冒险。实际上，比特币现象的谜团，是信息时代社会整体发展特征的一个“切片”。通过分析比特币这种去中心化数字货币何以获得社会信任，以及比特币和传统货币背后社会信任模式的变迁，我们可以看到通过去中心化所带来的分布式力量，已经在技术、经济、政治、文化等人类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迅速体现出了其影响力，以及对未来产生更深远变革的可能性。那么，分布式的力量是如何从技术领域渗透到社会信任的领域，从而推动了一场信息时代的信任革命，正是作者希望借助比特币这一关键案例来考察的问题。

今天，我们已经不可避免地生活在由信息科技所开辟的“数字新大陆”中，我们必须以全新的视角考察这个世界及我们自身。在这个意义上，比特币这类去中心化数字货币的兴起就像是这片新大陆上一次千载难逢的社会实验，唯有真正具有开拓精神的研究者和读者才能一探究竟。王薇的这本著作正是一个有益的尝试。

李路路

2020年4月30日

[1] T.B.Bottomore，Karl Marx，Early Writings，New York：McGraw-Hill，1964，pp.12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