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祖母手自塑铸的一具艺术品”
据顾颉刚自己的判断,对他一生影响最大的家人,不是他的父母,而是他的嗣祖母张氏。他说:“我的一生,发生关系最密切的是我的祖母。简直可以说,我之所以为我,是我的祖母手自塑铸的一具艺术品”,“她高高的擎起了照亮我生命的第一盏明灯”。[5]
顾颉刚对其母亲印象十分淡薄且偏于消极,只记得“她是一个身材高高而精神非常严峻的年青奶奶”。他说:“她对我管教很严,我有什么不好,她打我,我一讨饶,她就打得越凶。”顾颉刚3岁的时候,因为尿床被母亲从床上扔下,从此被祖母抱走一起生活,直到18岁结婚,而在他9岁的时候,母亲便因病去世。后来顾颉刚推测说,母亲的严厉,可能和身体不好,加之“两姑之间难为妇”的处境造成“心境老是不好”有关。[6]
在顾颉刚的童年回忆中,涉及他的父亲,多与学业有关,生活方面同样是少之又少。这可能和顾柏年先因学业、后迫于生计而长期在外有关。[7]此外,在顾颉刚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顾柏年便续弦再娶,从后来相关资料看,顾颉刚和他继母的关系并不融洽。总之,在顾颉刚关于童年生活的回忆中,他父母的存在感都不是很强。
顾颉刚对其嗣祖母(以下称“祖母”)的印象,则大不相同。他坚信,他的祖母秉持着“假子真孙”的传统观念,投入了全部精神来培养他,即便对他的严厉,也是“从慈爱的本心上出发”。所以,在他的回忆中但凡涉及祖母,总是充溢着无限的感情。祖母的严厉,主要在培养顾颉刚接人待物的传统礼节、品行方面,如不许随便接受别人赠送的物品、不许先于长辈用餐、远离庖厨、远离女红,等等。顾颉刚说:“凡一举一动,都加以约束。每晚临睡时,她总要检讨我一天的行为。若果作了错事,便叫我写在纸条上贴到帐顶上,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第一件事便是叫我把那张写上过失的条子诵读几遍,表示悔过。”[8]后来,顾颉刚在性格上所展现出的,是非对错立场的鲜明,或者说不善变通,可能和此时祖母的严格训练有关。
祖母的严厉管教只是一方面,更多的则是“无一处不仔细周密,体贴入微”的照顾。比如,顾颉刚认为,自己2岁出天花、3岁呕血、8岁患喉痧、23岁患伤寒,险些丧命,都是靠祖母的细心照料才得以脱险。他说:“我脆弱的生命,总算倚靠着她的无限慈爱和庇护长育了起来。”有祖母悉心的照管,对于幼年丧母的顾颉刚而言,自然是幸事,不过今天看来,有些则已近于溺爱。如顾颉刚自己所说,“凡是有壳的,像瓜子,有子的,像西瓜,她都要去了壳和子才送到我口里。有骨的,像鱼,她要去了骨给我吃。难吃的,像蟹,她要出了肉给我吃”。[9]
在顾颉刚童年留下较深痕迹的,还有他的本生祖父(以下称“祖父”)。在顾颉刚的回忆中,伴随他祖父出现的多是一些悠游闲适的场景,如带他上街、扫墓,以及讲说掌故旧闻的妙趣横生。这让他觉得祖父就是“智慧的化身”,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聪明人”。他说:“到今还记得他教我读《五柳先生传》和《归去来兮辞》的神味,好象他就成了陶渊明,那是何等的闲适呀!”[10]在顾颉刚的笔下,这些场景总是流露着无限的温馨。
祖父母的行为,反映的是中国家庭中普遍存在的隔代宠爱。顾颉刚的长孙身份,以及嗣祖母坚持儿子嗣来的时候已经长成,不能管,但孙子出生在身边,可以从小管起的观念,更增加了这种宠爱的浓挚。而被这种浓挚的隔代宠爱所包围,正是顾颉刚童年生活的主色调。家人对他的要求,主要就是用功读书,其他一应需求,早已安排妥帖,让他无忧无虑。
不过,这种无忧无虑也把顾颉刚包裹在自己的小世界中,让他和外面的世界产生了“隔膜”。如后来他曾反思说,自己是一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人[11],生活在沉闷和呆滞的空气中,对于社会的情形隔膜得很,面目板方得没有人的气味。[12]日后,他在处理人际关系时的左支右绌,或多或少都受此影响。
更为重要的是,悠游闲适的成长环境,更让他对底层社会的冷峻现实,缺乏必要的认知。这对他日后学术思想的演变,产生过重要影响。1913年,已经21岁的顾颉刚考入北大后选学农科,还是基于一种浪漫的想象——他觉得乡村生活,是一种可以自给自足,不用浸入这恶浊世界的生活;是一种可以啸傲云山,招邀风月,与造物者为友的生活。[13]20世纪20年代,他仍把“近于天真”的下层民众及其文化,想象成挽救汉民族衰老的“强壮血液”。直到30年代,经过多次实地考察,他才意识到这种认识“太理想化”,是脱离实际的想象,是一种错觉,是中了旧诗和旧画的毒。[14]浪漫想象和冷峻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所带来的刺激,是顾颉刚在20世纪30年代逐渐调整“为学问而学问”的治学理念,走上书生救国道路的重要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