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中华先贤人物故事汇【中宣部2022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救难路上

明月在天,无边的清辉洒在静谧的大地上,

远村和近树全都静默,世界像幽梦一般安详,只有虫鸣的声音此起彼伏。

远方隐约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经四更了,连最勤劳的乡民也早已入睡,一条偏僻的小径上却出现三个壮汉。他们手执铁锸(chā)、铁铲,踏着沾满露水的荒草向东疾行。他们并不关心这美好的夜色,只想着城东十里外那座巨大的坟墓。

墓地在一道山岗下,前方有条河流曲折而过,据说风水绝佳,里头埋着一位戴氏上大夫的父亲,以及无数陪葬的金玉珠玑和华美青铜器。

三人蹚过河水,坟旁的松柏在月色下清晰可见。同时可见的,还有两名健硕的男子。月光如昼,虽然相隔尚远,也可以看清那两人身着短衣,背负长剑,在山岗前走来走去,像是在望风放哨。三人很懊恼,以为是迟来一步,被别人抢先下手了。为了盗这墓,他们已经等了三年。

戴氏上大夫遵从礼制,父亲死后,在坟前建造茅屋守孝,直到三年期满,才于今日乘坐牛车离去。

三名盗墓贼不甘心,悄悄商议了几句,决定先摸过去看看情况。

那两人早已发现他们,看到他们三人鬼鬼祟祟的,料想定来意不善,朝他们大喝一声:

“来者何人?”

三贼被喝声击中,怔了一怔,随即听出不是本地口音。

周王室衰微已久,无力掌控诸侯,各诸侯国之间连年征战,天下百姓痛苦不堪,再遇到无道的君主,苛政猛于虎,人民便群起流亡,寻觅可以安身的乐土。这里是宋国北境,那人的话音却是齐国的腔调,装束又如此寒酸,想必是逃窜到这里做盗贼的流民。三名盗墓贼的胆气顿时壮了起来,也不回话,举起器械就冲了上去。那两人却不慌乱,等他们赶到面前,其中一人才拔剑在手,只见青光闪处,三名盗墓贼的器械已被尽数斩断。

“何方贼人,敢对墨者撒野!”

那人厉声斥骂。不远处的岗坳后突然跃出十几名短衣男子,各执利刃疾飞而来,眨眼间已冲到面前。

盗墓贼听到“墨者”二字,又见凭空冒出来的这些猛士,一时惊㤺失措起来。贼首胆子稍大一些,他仔细打量面前的两位墨者,发现他们竟然是齐国的大恶人县子硕与高何。

这两人都是齐国有名的暴徒,平日横行国内,无人敢惹。贼首前些年因为生活困顿,曾跟人前往齐国做生意,在齐国打混过一些时日,因此认得他们。不曾想今夜此时,这两个异国的恶人竟然出现在这里,还自称是墨者!而那十余名猛士,也都穿褐衣,脚踩芒鞋,定是墨者无疑。县子硕执剑审问,得知三人意在盗墓,回头对那十几名墨者说道:

“毛贼而已,兄弟们尽管回去歇着。”

那些墨者朝县子硕拱一下手,转眼隐入岗坳之后。贼首朝那边望去,只见丘垅如垒,荒草萧萧,看不到一个人影。

县子硕收起长剑,对三贼说道:“咱们钜子最是反对厚葬,你们意图盗墓,虽然犯科,但依我们二人的脾性,本可以视而不见。只是我们钜子也在,方才喧嚷,必定已经惊动了他老人家,没奈何,只能把诸位押过去,听他老人家发落。”

三名盗墓贼听后愈发惊慌。

墨家称他们的领袖为“钜子”,此时的钜子,正是墨家开宗立派的创始人墨翟(dí,世人尊称他为墨子)先生。墨家势力遍布四海,以兴利除害为己任,急公好义,赴死如归。

墨子更是奔走于诸国之间,抵御强暴,救助弱小。想必这次是他老人家又要去拯救哪个倒霉的国家,率领徒众经过这里,不愿惊扰居民,便在这荒僻之处歇脚,不想撞上了盗墓贼。

三名盗墓贼既觉得晦气,又感到幸运。县子硕押着三贼走向山岗,绕过一道矮丘,只见有两人坐在一堆乱石旁,各持两段树枝相互比画。三贼不知何意,但从他们的动作看,好像是在彼此攻防。

两人见县子硕等人走近,停下动作,那名四十来岁的汉子站起身,恭敬侍立在年纪稍长的人身旁。

县子硕向长者抱拳长揖,口称“钜子”,又向那名汉子拱了拱手,叫声“师兄”。贼首偷眼观望,只见那个被称为钜子的人面色黧(lí)黑,容貌清癯(qú),想必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墨子了。钜子朝县子硕微微一点头,算是回应。被称为师兄的汉子却有些不高兴。

“不过是几名盗墓贼,按律处置便是,何须来烦扰钜子?”

这位师兄身形魁梧,神色语气都很严厉,正是墨家大弟子禽滑釐(gǔ xī)。县子硕躬身道:“师兄教诲得是!”说完,要押盗墓贼走开。贼首知道是要惩罚他们,虽不知如何惩罚,但是落在县子硕这种暴徒手里,必定没有好下场,不由得惊恐起来。

“你不能杀我们。”贼首冲墨子大叫,“你们墨家宣扬兼爱,就是要爱天下所有人。我们虽是盗贼,却也是人,杀了我们,就是不爱我们。堂堂墨者,不能言而无信。”

墨子笑了笑,指指脚上的鞋子。那是双草屦(jù),大概走路太多,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

“这鞋是草,我穿鞋,能说是穿草吗?”

贼首摇头。“不能。”

墨子伸手拔出禽滑釐背负的长剑,但见青光森然,杀气逼人,一望便知是削铁如泥的利器。墨家以擅长制造兵械闻名,禽滑釐身为墨家首徒,佩带的剑自是不同凡响。

“这剑是铜,我拔剑,能说是拔铜吗?”

贼首又摇摇头:“不能。”

他茫然望着墨子,不知是什么意思。墨子将剑横在胸前,在剑身上轻轻一弹,振鸣声铮然响起,犹如远山中的虎啸、云霄上的龙吟。一道月光从剑身反射到他的褐衣上,恰好照见左腋前一条裂缝。

贼首注意到他那身褐衣,竟然跟县子硕他们穿的一样破旧。天下盛传墨子提倡节用,生活俭朴,今日一见,果然不是虚言。墨子注视着贼首,神情平和,但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威严。

“那么,盗贼是人,我杀盗贼,能说是杀人吗?”

贼首大惊,冷汗从额头涔涔冒出。

墨子又说:“墨者兼爱世人,但却不爱恶人,倘若恶人不能悔改,杀恶人便是爱世人。这正如我们主张非攻,反对战争,反战不是不战,倘若遇到残暴的侵略者,与他们作战便是反战。”

墨子一边说,一边打量三名盗贼。

“几日后,楚国将要侵略你们宋国。他们以大欺小,恃强凌弱,像这样的不义之师,天下人尽可以群起而攻之。”

原来要倒霉的国家是他们宋国,那么墨子一行,应该是去救援首都宋城了。贼首垂下头去,默不作声。

墨子将剑还入禽滑釐剑鞘内,对三人说:“你们宋国虽是千乘之国,毕竟敌不过强悍的楚国,况且他们又有高人相助,此番大战,必将异常惨烈。盗墓是死罪,念在你们没有实犯,我也不再追究,但你们最好能去投军,为国效力,抵消你们今日的罪责。”

三个盗墓贼都不说话。墨子见他们一副不情愿的样子,问道:“你们都是宋国人,国家危难,正当舍身报效,诸位却不愿去做,敢问是什么缘故?”

三贼仍不作声。县子硕在旁边大喝:“回话!”贼首吓得一哆嗦,支吾道:“先生是大义大勇的圣人,小人不敢对你说谎。我们虽是宋国百姓,但上自国君,下至邑宰、乡吝夫,从没有人关心过我们的生死,遇到荒年饥馑,命都活不下去,他们照样搜刮不已。我们来盗墓,便是想弄点钱财,养家糊口。楚国攻打宋国,是他们国君和贵族的事,让我们去为他们卖命,委实不愿。”

贼首愈讲愈恨,语气也充满激愤:“我以前听人讲,先生曾接受我们宋国国君的邀请,来宋国推行您的政治主张,后来国君却听信司城子罕的谗言,把您囚禁起来,差点杀掉,若不是您的弟子营救,性命已经不保。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墨子点头:“是实。”

“既然如此,宋国便是先生的仇敌,被楚国攻打正是活该,先生又何必去救它?”

墨子一笑。

墨子好心教导三个盗墓贼。

“我们墨者行义,不分亲疏与恩仇,只要是被强者欺凌,便会仗义相助。宋国与我虽然有前怨,但它现在要被楚国侵略,却是无辜的。我来救宋国,并不是救有仇的宋国,而是救弱。我们抗楚,也不是与楚国作对,而是抗暴。”

他在月光下背手而立,沉吟了一会儿,对三名盗墓贼说:“你们不是墨者,既然不愿救难,我也不能勉强。你们去吧,以后不可再作恶,否则必有惩罚!”

三贼唯唯诺诺,在县子硕的押送下躬身而退。墨子望着他们离去,嗟叹再三,对禽滑釐说道:“国家无道,百姓便视国君如仇人,天下的执政者应当引以为戒啊。”

禽滑釐点头。他望了一眼三个远去的盗墓贼,眼光落到那座巨大的坟茔上,不禁冷笑:“那个贵族厚葬他的父亲,自以为是行孝,不料却因此引来盗墓贼,真是可笑又可悲!”

墨子也笑了笑,一点往事油然浮上心头,想起了当年学儒时的一位旧友。

那时墨子年方弱冠,已是鲁国自公输般后最杰出的工匠,曾经用木片制造了一只飞鸢,在天空翱翔了一天方才坠落。

然而工匠当时是下等人的事业,墨子虽然手巧,却并不因此被达官贵人敬重。当时天下学派,儒家独大,鲁国又是儒学之乡,上自国君,下至庶民,无不推重。墨子便也拜到一位大儒门下,学习儒学。

有个同学与他性情相投,两人终日论道,欣然忘倦,成为莫逆之交。后来,这个朋友的父亲因病去世,朋友遵守儒家提倡的礼制传统,将全部家财都拿来陪葬,又在父亲坟前清心守孝,不饮酒不吃肉,天天伤心悼念,结果因为哀伤过度,竟然一命呜呼。

墨子虽然学儒不久,但因天资过人,很快就将儒学要义烂熟于胸,并对其中的很多观点抱有异议。比如说,儒家相信天命,却不信鬼神,提倡仁心仁术,却又强调尊卑等级。墨子觉得这些都是自相矛盾的。他尤其反对儒家提倡的厚葬。其实儒家先师孔子在世时,并不提倡厚葬,有个叫林放的弟子曾经询问礼教的根本,孔子说:“礼仪,与其奢侈,不如节俭。丧葬,与其隆重,不如哀伤。”

但是儒家礼教推行之后,迂腐儒士和世俗之人舍本逐末,徒取形式,将厚葬和守丧当作孝心的表现,陪葬越多,守丧越久,就代表越孝顺。墨子那个好友虽然为人通达,但最终因这些陋习而家破人亡。

墨子非常悲痛,愤而离开儒家,自创墨学,收徒授业,周游列国,四处传播他的学说。经过多年努力,墨学终于大行于天下,与儒学分庭抗礼,成为当世显学,墨子也被世人尊为圣贤。

墨子追思往事,颇是感慨,那位朋友倘若不死,必将是自己的得力助手,墨者也将会更多地造福世人。然而此时大战在即,墨子没有太多时间缅怀故人。他从怀中取出一幅素帛,递给禽滑釐。那是门人耕柱从楚国冒死送来的机密情报。

“楚国这次所依赖的,便是公输般为他们制造的云梯。关于它的形制机关,耕柱在图中画得很是详细,你们赶到宋城后,要立即依图造出一座,将咱们方才所创的破解之法,教给守城的墨者和宋国士兵。”

禽滑釐应诺,将素帛藏入怀内,脸上露出疲惫之色。算起来,他们已经连续奔走三昼夜了,其间几乎不曾歇息。

三天之前,他和墨子还在前往齐国临淄的路上。

墨家在齐国实力较弱,因为齐国文明鼎盛,百家争鸣,墨家仅居其一,而且历来不受国君和权臣待见,所以传播缓慢。

墨子审时度势,派遣弟子相夫子前往齐都临淄,主持墨家在齐国的事务。齐国文士众多,讲究学问,论辩之风极为盛行,相夫子是墨家学养最为深厚的人,正可当此重任。相夫子在齐国经营多年,果然开创出一番事业。

墨子用人,大多如此。比如秦国尚勇,他就派勇冠天下的三晋相里勤去秦国做首领;楚国尚侠,他便派任侠使气的邓陵子去楚国做首领。两人各展长才,使墨家的势力和影响在秦、楚两国越来越大。

墨子让禽滑釐按照情报图示打造云梯。

相夫子虽是齐国最佳人选,但齐国毕竟与其他国家不同,相较于秦、楚、宋、越各国,发展依然迟缓。墨子也因此将更多时间和精力放在那里,时常率领徒众去讲学。

前几日他和禽滑釐难得有闲暇,便一起前往齐国。走到齐、鲁两国的边境时,他们路遇一名卜者。那卜者是鲁国前太史的儿子,与墨子相识。两人在道路边闲聊了几句,卜者听说墨子要去齐国,便劝他回程,此行一定不会顺利。

墨子问他缘故,卜者道:“今日天帝要在北方杀黑龙,齐国是北方,你的脸又如此之黑,所以断不可去。”

墨子知道他爱开玩笑,也一笑了之。不料一行人走到淄水,却见河水大涨,浊浪滔滔,阻断了去路。

墨子不甘心,与禽滑釐等人砍伐树木,准备制作筏子。正忙碌间,一名在鲁国总门留守的墨者飞奔而来。在楚国做官的耕柱带伤逃回了总门,有要紧事禀报,请墨子尽快赶回去。

墨子一行人立即返程。他们刚风尘仆仆地赶到总门外,墨家的宿敌巫马子却迎面悠悠然走过来,他又想到一个好辩题,缠住墨子要辩论。

墨子知道巫马子为人执拗,若不与他辩个高下,他绝不会罢休,当下便站在门口与他辩论起来。还好巫马子今日的辩题并不高明,墨子三言两语便将他驳倒,然后匆忙去见看耕柱。

耕柱带回来一个坏消息:楚王已经决意攻打宋国,不久之后便要发兵。

楚王是好战之君,热衷于开疆拓土,早就想将宋国据为己有。墨子深知楚王的野心,特意派遣耕柱到楚国做官,以随时劝谏楚王,又命令宋国的墨者首领曹公子加强戒备,帮助宋国整顿防务。

楚王忌惮墨者,不敢轻举妄动,便将希望寄托到大匠公输般身上,以重金作酬劳,请他制造攻城利器。公输般构思许久,终于造出一座云梯,经试验后发现极为好用,大小城池攻无不破。

楚王大喜,立即暗中准备攻宋事宜。耕柱数次劝谏,无奈楚王心意已决,不但不听,连见也不再见他。

耕柱无奈,便冒险潜入公输般的宅院,盗出云梯草图,连夜逃出了楚国。他先顺路赶到宋国,给曹公子报信,叫他做好准备,然后继续北上,回鲁国总门向墨子述职告变。

墨子听他讲完,命令禽滑釐召集门下三百勇士,立即整装出发,南下宋国救援。

耕柱日夜兼程,极度疲惫,并且在盗图时触动机关,肩膀上中了一箭,虽然已经自行敷药疗治,但伤口仍未愈合。墨子让他在总门休养数日,伤好之后再赶往宋城,与禽滑釐会合。

墨子亲自率领三百勇士急奔数百里,进入宋国北境,于今夜赶到此地。他见大家都已乏累,便下令择地歇息。

他一路思考破解云梯的方法,当下难以入睡,便与禽滑釐用木片模拟云梯攻城,寻找应对之策。两人演练了很久,终于找到破解的办法。

“先生也累了,歇息一会儿吧。”禽滑釐说。

墨子摇头:“时间紧迫,不敢耽搁,我先行一步,赶往楚国游说楚王。你等五更之后,再带大家赶往宋城。”

禽滑釐颇觉不舍,但他知道墨子一旦决定的事,便不可动摇,就问墨子还有什么训示。

墨子说:“曹公子在宋国做官太久,已经逐渐腐化。你到宋城后,要严厉教训他一番,倘若他不改悔,便夺去他的官职,依照家法惩治。”

禽滑釐俯首听命。

墨子抬头望天,只见夜空辽阔,月华皎洁,浩大宇宙静谧而安恬。

墨子喟(kuì)然叹道:“世界如此宁和,世人却杀戮不已,可哀可叹!倘若人间能有这样的和平,让天下的人兼相爱,交相利,不再有不公不义,不再恃强凌弱,我们纵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呀!”

禽滑釐在旁边恭听,心中同样感慨万千。

县子硕听说墨子要先走,执意要与他同行。墨子不许。县子硕口中嗫嚅(niè rú)了几下,好像有话要讲,却又不敢讲。墨子看他这个样子,便已窥破了他的心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墨子笑道:“你是信不过耕柱,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