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缘堂随笔:足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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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语[1]

晴爽的五月的清晨,缘缘堂主人早起,以杨柳枝漱口,饮清水一大杯,燃土耳其卷烟一支,走近堂楼窗际,凭栏闲眺庭中的景物,作如是想:

“葡萄也贪肥。用了半张豆饼,这几天就青青满棚。且有许多藤蔓长出棚外,颤袅空中,在那里要求延长棚架了。那嫩叶和卷须中间,已有无数绿色的小珠,这些将来都是结葡萄的。预想今年新秋,棚下果实累累,色如琥珀,大如鸟卵,味甘可口,专供我随意摘食。半张豆饼的饲养,换得它这许多的报效,这植物真可谓有益于人生,而尽忠于主人的了。去年夏秋,主人客居他方,听说它生的很少而小而无味。今年主人将在此过夏秋,它颇能体贴人意,特地多抽条枝,将以博主人之欢。你看:那嫩叶儿在朝阳中向我微笑,那藤蔓儿在晨风中向我点头,仿佛在说:‘我们都是为你生的呀!’

“南瓜秧也真会长!不多天之前撒下几颗南瓜子,现在变成了一座小林。那些茎儿肥胖得像许多青虫。那子叶长大得像两个浮萍。有些子叶上面还顶着一张带泥的南瓜子壳,仿佛在对我证明:‘喏!我确是从你所撒下的那颗瓜子里长出来的呀!’我预备这几天就给它分秧。掘几枝种在平屋后面的小天井里,让它们长大来爬到平屋上。再掘几枝种在灶间后面的阴沟旁,让它们长大来爬在灶间上。南瓜的确是一种最可爱的作物。你想,一粒瓜子放在墙下的泥里,自会迅速地长出蔓来,缘着竹竿爬到人家的屋上。不到半年,居然会变出十七、八个果实来,高高地横卧在屋顶,专让屋主随时取食,教外人无法偷取。这不是最尽忠于主人的作物么?况且果实又肥又大,半个南瓜可烧一锅,滋味又甜又香,又可点饥,又易消化。这不是最有益于人生的植物吗?它那青虫似的苗秧,含蓄着无限的生产力,怀抱着无限为人服务的忠诚。古人咏小松曰:‘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这两句正可拜借来赞咏我眼前的南瓜秧。看哪,许多南瓜秧在微风中摇摆着。它们大约知道我正在赞赏它们,故尔装出这得意的样子来酬答我。仿佛在对我说:‘我的出身虽然这么微贱,但是我有着凌云之志,将来定要飞黄腾达,以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鸽子们一齐在棚里吃早食了。雌的已会生蛋。它们对主人真亲善:每逢一只雌鸽子生了两个蛋,倘这里的小主人取食一个,它能补生一个。倘再取食一个,它能再补生一个,绝无吝色,永不表示反抗。现在我要阻止这里的小主人的取食鸽蛋,让它们多孵小鸽子。将来小鸽子多了,我定要把棚扩大且加以改良,让它们住得舒服。因为它们对我的服务实在太忠诚了:我每逢出门,带几只在身边,到了远方,要使这里的主母知道我的行踪和起居,可写一封信缚在鸽子的脚上,叫它飞送。一霎儿它就带了信回家,报告主母,比航空邮便还快,比挂号信还妥当。不但省了我许多邮票,又给我许多便利,外加添了我家庭中的许多趣味。这是何等有智慧而通人意的一种小动物!我誓不杀食你们的肉,我誓愿养杀你们[2]。啊,它们仰起头来望我了!啊,它们‘咕,咕’地对我叫了。这明明是对我表示亲爱,仿佛在说:Good morning!Good morning!〔早安!早安!〕

“黑猫把头钻在门槛底下做什么?不错!它是在那里为我驱逐老鼠。门槛底下的洞正是老鼠出没的地方。前天我亲眼看见两只大老鼠被它追赶,仓皇地逃进这洞里去。以前我家老鼠多而且凶。白昼常常横行,晚上更闹得人不能睡眠。抽斗都变成了老鼠的便所,人所吃的都是老鼠的残食。原稿纸在桌上放过一夜,添上了老鼠的小便痕。孩子们把几粒花生米在衣袋里放过一夜,明天连衣襟都被咬破。自从这只黑猫来到我家以后,老鼠忽然肃清,家人方得安眠。真是除暴安良,驱邪降福。它的服务多么忠诚勤恳:晚间通夜不睡,放大了两个瞳孔,在满间屋子里巡查侦缉。白天偶尔歇息,也异常警惕。听见墙角吱吱一声,就猛然惊醒,勇往直前,爪牙交加,务须驱之屋外,或置之死地而后已。即使在吃饱的时候,看见了老鼠也绝不放过,宁可不吃,不可不杀。总之,它的捕鼠非为一己口腹之欲,全为我家除害。故终日终夜皇皇然,唯恐老鼠伤害了我家的一草一木。它仰起头,竖起尾巴,向我‘咪呜,咪呜’地叫了。这神气多么威武,这声音又多么柔媚!好似一员小将杀退了毛贼,归来向国王献捷的模样。”

缘缘堂主人作如是想毕,满心欢喜,得意洋洋,深深地吸入一口土耳其卷烟,喷出烟气与屋檐齐高。然后暂闭两目,意欲在晨曦中静养其平旦之气。忽闻庭中吃吃作笑,呜呜作声,似有人为不平之鸣者。倾耳而听,最先说话的是葡萄:

“哈,哈,这老头子发痴!他以为我是为他生的。人类真是何等傲慢而丑恶的动物!我受天之命而降生,借自然之力而成长,何干于你?我在这里享乐我自己的生命,繁殖我自己的种子,何尝为你而生?你在我的根上放下半张豆饼,为我造棚,自以为对我有培养之恩吗?我实在不愿受这种恩,这非但对我自己的生活毫无益处,实在伤害了我!你知道吗:我本来生在山野,泥土是适我胃口的食粮,雨露是使我健康的饮料,岩壁丘壑是我的本宅,那时我的藤蔓还要粗,我的种子还要多,我的攀缘力与繁殖力比现在强得多。自从被你们人类取来豢养之后,硬要我吃过量的食料,硬把我拘束在机械的栅上,还要时时弯曲我的藤蔓,教我削足适履;裁剪我的枝叶,使我畸形发展。于是我的藤蔓变成如此细弱,我的种子变得如此臃肿。我的全身被你们造成了残废的模样。你称赞我的种子色如琥珀,大如鸟卵。其实这在我是生赘疣,生臌胀,生小肠气病,都是你害我的!你反道这是我对你的恩惠的报效,反道我尽忠于你,真是荒天下之大唐!尤可笑者,去年我生得少,你以为是你不在家的原故,今年我生得多,你以为是博你的欢。我又不是你的情人,为你离家而憔悴,又不是你的奴隶,在你面前献媚!告诉你吧:我因生理的关系,要隔年繁荣一次。你偶然凑巧,就以为我逢迎你,真真见鬼!人类往往作这种狂妄的态度:回家偶逢花儿未落就说它‘留待主人归’;送别偶逢鸟儿闲啼,就以为‘恨别鸟惊心’;出门偶逢天晴,自以为‘天佑’,岂不可笑?我们与你同是天之生物,平等地站在这世间,各自谋生,各自繁殖,我们岂是为你们而存在?你以为我在微笑,在点头。其实我在悲叹,在摇头。为了你强迫我吃了半张豆饼,剪去了我许多枝叶,眼见得今秋的果实又要弄得臃肿不堪,给你们吞食殆尽,不留一粒种子。昨天隔壁三娘娘家的母猪偶然到这里来玩。我曾经同她互相悲叹愤慨。我和她同样也受你们的‘非生物道’的虐待,大家变得臃肿残废而膏你们的口腹。人类真是何等野蛮的东西!自己也是生物,却全不顾‘生物道’,一味自私自利,有我无人。还要一厢情愿,得意洋洋。天下的傲慢与丑恶,无过于人类了!”下面继续起来的谩骂之声,是那短小精悍的南瓜秧所发的:

“人类不但傲慢而丑恶,简直是热昏[3]!不要脸!他们自恃力强,公然侵略一切弱小生物。‘弱肉强食’在这世间已成了一般公理;倘然侵略者的态度坦白,自认不讳,倒还有一点可佩服,可是他们都鬼头鬼脑,花言巧语,自命为‘万物灵长’,以为其他一切生物皆为人而生,真是十八刀钻不出血的老皮面!葡萄伯伯的抗议,我不但完全同情,且觉得措辞太客气了。人这种野蛮东西,对他们用什么客气?你不知道我吃了他们多少苦头,才挣得这条小性命呢。我的母亲是一个体格强壮而身材苗条的健全的生物,被他们残忍地腰斩了,切成千刀万块,放在锅子里烧到粉骨碎身。那时我同众兄弟们还在娘肚皮里,被他们堕胎似的取出,盛在篮里,放在太阳光里晒。我们为了母亲的被害,已不胜哀悼;自己的小性命是否可保,又很忧虑。果然,晒了一天,有一人对着我们说:‘南瓜子可以吃了!’我们惊起一看,其人正是这自命为主人的老头子!他端起我们的篮来,横七竖八地摇了一会,对那老妈子说:‘拿去炒一炒!’这死刑的宣告使我们众兄弟同声号哭,然而他们如同不闻,管自开锅发灶,准备我们的刑场。幸而有一个小姑娘,她大概年纪还小,天良还没有丧尽,走过来对老妈子说;‘不要全炒,总要给它们留些种子的!’我们有了免于灭族的希望,觉得死也甘心。大家秉公持正,仓皇地推选,想派几个体格最健全的兄弟留着传种,以绍承我母的血统。谁知那小姑娘不管我们本人的意见,随手抓了一把,对那老妈子说:‘这一点拿去种,余多的你炒吧!’我幸而被抓在她的手里,又不幸而不是最健全的一个。然而有此虎口余生,总算不幸中之大幸。现在这父母之遗体靠了土地的养育,和雨露的滋润,居然脱壳而出,蒸蒸日上,也可以聊尽子责而告慰泉壤了。但看这老头子的态度,我又起了无限的恐惧。我还道他家的小姑娘天良没有丧尽,慈悲地顾念我母的血食,原来不然,他们都全为自己,想等我大起来,再吃我的子孙!他贪恋我们的果实又肥又大,滋味又甜又香,何等可恶的老馋!他以为我们忠于主人,有益于人生;怀抱着为人服务的忠诚,何等荒唐的胡说!我们自有天赋的生产力,和天赋的凌云之志,但岂是为你们而生,又岂是你们所能养成?可惜我的根不能移动,若得像那鸽子,我早已飞出这可诅咒的牢狱和刑场,向大自然的怀里去过我独立自主的生活了!”南瓜秧说到这里,鸽子就接上去说:

“你的话大都是我所同情的。不过听到你最后的话,似有讥讽我能飞不飞,甘心为奴的意思,这使我不得不辩解了。古语云:‘一家不晓得一家事’,难怪你怀疑于我。现在我把我们的生活情形告诉你吧:人对我的待遇,除了偷蛋可恶以外,其余的我都只觉得可笑。以为我对人亲善,服务忠诚,全是盲子摸象!我们的祖先本来聚居在山野中,无拘无束,多么自由的生活!后来不知怎样,被人捕到城市,豢养在囚笼里。我们有一种独特而力强的遗传性,就是不忘我们的诞生地。人类有一句话,叫做‘狐死正首丘’,又有俗语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他们也认为这是一种美德。我们因有这种遗传性的原故,诞生在城市中的虽然飞翔力并不退化,却无意飞回山野。人类就利用我们这习性,为我们在庭院里筑窠巢,从单方面擅定我们是他们所豢养的,还要单恋似的说我们对人亲善,岂不可笑!我们为有上述的遗传性,大家善于记忆。即使飞到了数千百里之外,仍能飞回原处,绝对不要找警察问路。因此人类又来利用我们,把信札缚在我们的脚上,托我们带回。纸儿并不重,我们也就行个方便。但这是‘乘便’,不是专差,人类却自以为我们是他们的专差,称我们为‘传书鸽’,还要谬赞我们服务忠诚,岂不更可笑吗?尤可笑的,我们有几个住在军队中的兄弟,不幸在战场上中了流弹,短命而死,军人居然为它们建筑坟墓,天皇还要补送它们勋章,教它们受祭奠。哈哈,我们只为了恪守祖先的遗志,不忘自己的根本,故而不辞冒险,在战场上来往;谁肯为这种横暴的侵略者作走狗呢?老实说,若不为了他们那种优良的食物的供养,我们也不肯中他们的计。只是那种食物太味美了,我们倒有些儿舍不得。横竖我们有的是翅膀,飞过战场也没有什么可怕,也乐得多吃些美食,在那里看看人类自相残杀的恶剧吧。这里的主人每逢托我带信回家,主母来接取我脚上的纸儿时,也必拿许多优良的食物供奉我。我为贪食这些,每次总是赶快回来。他们却误解了,以为我服务忠诚,真是冤哉枉也!也许他们都知道,为欲装‘万物灵长’的场面,故意假痴假呆,说我们忠诚。那更是可笑而可耻了!刚才我在这里向朝阳请早安,那老头儿却自以为我在对他说‘Good morning’。这便是可笑可耻的一端。”黑猫也昂起头来说话了。

“鸽子哥儿的话好像是代替我说的!我的境遇完全和你一样,我的猫生观也和你相同。那老头儿以为我在这里为他驱鼠,谬赞我服务忠诚,并且瞎说我的捕鼠不为口腹,全为他家除害,唯恐老鼠伤害了他家的一草一木,在我也常觉得荒唐可笑。把我的平生约略的告诉你吧:我本来住在这里的邻近人家的。因为那人家自己没饭吃,更没有钱买鱼来供养我,他们的房子又异常狭小,所有的老鼠很少;即使有几只,也因为那屋破得可以,瓦上,壁上,窗户上,处处有不大不小的隙缝,老鼠可以自由逃窜,而我猫却钻不进去。我往往守候了好几天,没有一只老鼠可得,因此我只得告辞,彷徨歧途。偶然到这屋檐上窥探,看见房子还高大,布置还像样。我正想混进来找些食物,这里小姑娘已在檐下模仿我的叫声而招呼我了。不久那老妈子拿了一只碗走到檐下,对着我‘丁丁丁丁’地敲起来。我连忙跳下来就食:碗里的东西真美味,全是我所最欢喜的鱼类!我预备常住在这里。但闻那老妈子说:‘这猫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这般瘦,看来是没有人家养的。我们养了吧,老鼠太多,教它赶老鼠。’那小姑娘说:‘这只猫样子也好看!我们养了它!不要忘记喂食!’我听了这话,就决心常住在这里了。他们的供养的确很好。外加前后许多屋子,都有无数的老鼠,任我随时捕食。现在老鼠虽已减少,且都警戒,只要用点工夫,或耐心装个假睡,也总可捞得一个。我们也有一种独特的遗传性,就是欢喜吃老鼠。老鼠比鱼更好吃。所以我虽在刚刚吃饱鱼饭的时候,见了老鼠仍是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香味,不由的要捉住它。老实说,这里倘没有了上述的食物,我早已告辞了。那老头儿还说我为他服务忠诚,是上了我的当,不然,便如你所说,他是假痴假呆地夸口,以助‘万物灵长’的威风。刚才我因为早晨没有吃过,追老鼠又落个空,仰起头来喊他给我备早饭,他却视我为献媚,献捷,也是人类可笑可耻的一个实例!——照理,正如葡萄先生和南瓜小姐所主张,我们都是受命于天而长育于地的平等的生物,应该各正性命,不相侵犯。但这道理太高,像我兄弟就做不到。但我们自认吃鱼吃老鼠不讳,态度是坦白的。至于像人类这样巧立了‘灵长’的名目而侵略万物,还要老着面皮自以为‘万物为我而生’,我们是不屑为的!”

缘缘堂主人倾耳而听,不漏一字,初而惊奇,继而惶恐,终于羞惭。想要辩解,一时找不出理由。土耳其卷烟熄,平旦之气消,愀然变容,悄然离窗,隐几而卧。

廿五〔1936〕年五月十三日作,曾载《宇宙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