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杰弗里·迈耶斯
一
舍伍德·安德森在一九一九年的杰作中虚构了俄亥俄州的瓦恩堡镇,其原型是俄亥俄州的克莱德镇。克莱德镇位于埃里湖以南十八英里处,在克利夫兰和托莱多之间,是作家本人成长的地方。在这本书里,小镇的四周全是果木和浆果种植园,人口一千八百人(他们互相都认识),包括几位上了年纪的内战老兵。书中的故事发生在油灯和蜡烛、马匹和马车的时代。那个时候虽然已经有了铁路,而且每日火车的到来成了小镇的大事,但仍然是个相对平静的时期,尚未发展到“世界史上初露端倪的最为物质主义的时代,那时因贪婪而征战,不讲爱国主义”。在新威拉德旅馆中,人们谈到威廉·麦金利与那位曾帮他当上俄亥俄州州长、继而当上美国总统的金融家马克·汉纳之间的友谊,这段谈话把本书中的事件定位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
一九一六年十一月,安德森给他的朋友、小说家沃尔多·弗兰克写了一封信,提到这些故事在结集出版前几年就已写成,他在故事中揭示了小镇生活中污秽的,有时甚至是悲惨的一面:“去年我对家乡小镇的人民做了一系列深入的研究……你可能认为有些故事很粗浅,贯穿着一种悲哀情调。其中有一两篇描绘了生活中丑陋的事物。”安德森反对把小镇生活描写得恬静宜人的传统手法,大胆描写了年轻一代试图反叛压制性的清教道德观时在平静表面下涌动的破坏性激情。在本书开篇《怪僻者之书》(最初的书名,后在出版商劝说下改为现在的书名)中,安德森暗示,小镇里乖戾的人们由于在感情和性爱方面受挫而在精神上和心理上变得扭曲。
文学批评家埃德蒙·威尔逊在一九四二年六月写的一封很精辟的信里谈及安德森,高度评价了他的作品、人品和风趣:“在他看来,俄亥俄州一个小镇的居民与他后来在芝加哥和纽约邂逅的知名人士同样重要,处于同样水平。我认为,只有他和德莱塞才是那个时期从中西部走出来的真正一流作家。我很喜欢他……他本人一点都不让人恼火,他是我认识的最让人喜欢的人当中的一个。他只有在作品里有时让人恼火。他有西南部人特有的幽默活泼的特性,这种特性几乎从未表现在他的作品里。他对文学有一种崇敬之情,这使得他‘手握钢笔’时有点不太自然,用这句老话形容他的态度很恰当。”威尔逊的朋友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对安德森也同样表现出很高的热情,一九二五年六月,他对他的编辑马克斯·柏金斯说:“他是时下用英语写作的最优秀作家之一。上帝,他真能写呀!”
大西洋两岸的评论家都对《小城畸人》大加赞赏。素来严格的文学批评家H.L.门肯在一九一九年八月号的《时髦者》杂志中撰文说,这本书是“真正不寻常的书,作者显然具有非凡的天才,看来只对他表示愿意接纳几乎是不礼貌的”。对作品持有同样高标准的英国小说家丽贝卡·韦斯特,三年后在《新政治家》杂志上撰文说,这本书“包含本世纪六篇最优秀短篇小说中的两篇。这是一本不寻常的好书”。埃德蒙·威尔逊在一九二六年六月早些时候写的评价中提到,安德森的长篇小说里有含糊和重复之处,但他最后说,他已经充分认识到安德森在短篇小说中所展现的创作天赋:“在他最优秀的短篇小说里,他表现出近乎完美的本能,这种本能创造出许多既新鲜、率真又令人略感困惑的陌生的幻象,但所运用的感情和想象却比小说家们通常所探索的更为亲密。”
二
虽然安德森对自己文学创作的模式讳莫如深,但他承认伊万·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对他有影响,该书以抒情的笔调描写在俄罗斯荒原里狩猎的情景。由于安德森这样承认,欧文·豪便在他论述《小城畸人》的很有见地的章节里仔细比较了这两部截然不同的作品:“两部作品都是由许多片断构成的长篇小说,包含形式松散但联系紧密的人物素描;两部作品的效果与其说是依赖戏剧性的行为,不如说是依赖以抒情形式表达出来的激动人心的洞察力;在两部作品中,人物素描常以轻描淡写结束,这种轻描淡写构成了整部作品的带讽刺性的尾声。”可是我相信安德森是在有意误导。他的作品的真正模式是用英语撰写的在他生前出版的小说集。《小城畸人》像拉迪亚德·吉卜林的《写于山上的平原故事》(1888),特别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在一家德国膳宿公寓》(1911)一样,是由一个地点、重复出现的人物、弥漫全书的氛围,以及一个占支配地位的主题统一起来的。
在安德森笔下的中西部小镇里,出入于故事中的人物不断被十八岁的乔治·威拉德吸引着。乔治是《瓦恩堡之鹰》报社记者,他的父母(他们的婚姻并不如意)拥有一个年久失修的旅馆。乔治年轻、不谙世事、好奇、精力充沛、敏感、富有同情心,人们把他当作可以吐露秘密的朋友,认为乔治“属于这个小镇,是小镇的典范,在他身上体现了小镇的精神”。
用口语和抒情方式表达的弥漫于书中的是误解与孤独、不安与不满以及幻想破灭的氛围。在这个小镇里没有真正的社群感;居民们虽然比邻而居,但基本上都是孤立的,而且都梦想得到解脱。男孩子想离家出走,成年男子想逃往大城市:克利夫兰、芝加哥或纽约。可是他们想在缺乏人情味的大都会里得到自由只是个幻觉,就跟想在一个粗俗的村庄里发现田园式的和谐一样,而且所有的逃跑者都被迫回到让他们窒息的桎梏里去。
小镇上酗酒成风,暴力几乎得不到抑制;就连最天真无邪的乔治·威拉德也被人殴打,先是被嫉妒成性的埃德·汉德比打,后来又被疯狂的埃尔默·考利打。当乔治追求那位富有而美丽的银行家女儿海伦·怀特(她的名字暗示美丽和纯洁)未能如愿时,他最后也必须离开瓦恩堡(走时没有拿到他母亲藏起来打算给他的八百美元遗产),否则他必然会成为小镇怪僻居民中的一员。
《小城畸人》中的大部分人物是被放在危机的瞬间而塑造的。他们不断被突如其来的冲动所驱使,被无法控制也无法理解的奇怪的强烈欲望所征服。安德森在描写本特利弟兄时说:“酒兴一上来,在开垦土地时在英勇的劳动中被压抑的天生的强烈欲望就释放出来了。”“他(耶西·本特利)性格中最富激情的东西燃烧起来了,他的眼睛圆睁睁地瞪着。”耶西的女儿路易丝“尽力让她丈夫明白当初她给他写信是出于一种模糊朦胧的欲望”。小学教师凯特·斯威夫特拥抱她以前的学生乔治·威拉德,她有“一股强烈的想被男人爱的欲望”,这种欲望堪称典型。女帽装饰工贝尔·卡彭特也让乔治“吻她,以此宣泄久已挥之不去的欲望”。像这三个女人一样,像世界上所有想有一个真正情人的女人一样,处子乔治被“朦朦胧胧的饥渴和隐藏在内心的难以言状的欲望”所折磨。
虽然安德森把人类的这些欲望与大自然的基本元素联系在一起——“爱情如同黑夜里吹动树下青草的一阵风”——可是,尽管不顾一切地,甚至做出带有冒险性的努力,没有一个人能打破孤立,与另一个人达到直觉的亲近和有意义的理解;没有一个男人亲近一个女人,“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他的心思和梦想”。在《虔诚》中,路易丝·本特利在写给约翰·哈迪的信中赤裸裸地、冲动地说:“我需要人爱,我也需要爱人。”当第一次他没有回应时,“她愁得几乎快疯了,她断定,她无法推倒那堵把她挡在幸福之外的墙”。这些表面上像民间传说、表面上透明的故事回应了约瑟夫·康拉德在《黑暗的心》(1899)中让人产生共鸣的宣告:“我们孤独地活着,正如我们孤独地梦着。”因为在《孤独》一篇的结尾伊诺克·鲁滨逊典型地哀叹道:“我现在很孤独,只身一人在这里呀……现在我孑然一身了。”
三
《小城畸人》创作时的主要文学影响无疑来自D.H.劳伦斯。正在安德森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劳伦斯已出版了《儿子与情人》(1913)和《虹》(1915)。劳伦斯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一样,认为男人和女人的性欲挣扎着要表现出来,但由于这种性欲受到压抑而产生一种挫折感。劳伦斯相信,男女之间可以通过互相抚摸的方式和裸体所产生的力量打破孤立,最后达到情感的交融。劳伦斯,还有安德森通过劳伦斯,都采用了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在《会饮篇》中阐述的性爱理论。在那部作品中,柏拉图设想最初的人与他那个时代以及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在身体上是很不一样的,他以此来解释爱情。原始人“身体是圆的,背部和腰部构成一个圆形;他有四只手和四只脚,一个头和两张脸”——后来分成了两部分。然后,两个分开的部分都渴望另一半,他们走到一起,张开臂膀相互搂抱,急于要合为一体。柏拉图的理论很有吸引力,因为它揭示了性吸引的力量,并说明男性成分和女性成分的结合代表了当初被分开的部分又回到初始的整体状态,很有说服力。
劳伦斯采用了威廉·布莱克在《天地姻缘》(1790)中首次表达的重要主题——“女人的裸体是上帝的作品”——来解释说,他希望振兴已陷于性冷淡的英格兰,方法是赢回那确立活人特性的“热血沸腾的性活动,并且重新激活男女之间的联结”。劳伦斯与安德森一样,把人体内在的性欲与自然界的轮回联系起来,强调:“人最大的需要就是永远更新完整的生死韵律、太阳年的韵律、人体年的韵律。”
看看劳伦斯的思想是如何在《小城畸人》最优秀的小说里表现出来的,是很有意思的。安德森的大部分小说都是先简略介绍主要人物的家庭背景,提一下他的工作和社会地位,并说明小镇里的其他人如何看待他。叙述者用几句狡黠的题外话告诉我们故事里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并宣称那将是很重要的事情。人物不是进行传统的对话,而是沉溺于充满感情的独白,表达他们在心理和性爱方面的挫折感。
这本书的第一个故事《手》,是一篇带有讽刺性的戏谑性模仿,针对劳伦斯关于触摸可以救赎的理念。以前的小学教师飞翅比德尔鲍姆不能控制自己那双不安的、颤动的、像小鸟一样的“紧张的小手”,他被人不公正地控告对学生进行性骚扰,几乎被绞死,后被赶出他居住的宾夕法尼亚州小镇。当他沉醉于一种梦想(现已很悲惨地被粉碎了)的时候,他的双手情不自禁地,也许是并无邪念地抚摸男学童的头和肩膀。可是一个迷恋这个老师的弱智学生幻想出难以启齿的事,对他进行恶毒的控告,把自己的幻想说成是事实。飞翅比德尔鲍姆差一点被以私刑处死(正如《哲学家》中的帕希瓦尔医生因拒绝看护死于事故的一个小孩而差点被以私刑处死一样),于是他改名换姓逃到瓦恩堡,在那里度过残生,一直尽力掩盖他那双因富有表现力而给他带来危险的手。在这个故事里,手表达了不可控制的感情,也容易被误解,因此必须予以压制。
书里有很多故事都以更肯定的方式谈到手和触摸,最明显的是在《走向成熟》里,渴望追求海伦·怀特的乔治·威拉德“一心想走近另一个人,用他的手触摸他,也想被另一个人的手触摸”。安德森对手的运用后来影响了海明威。在海明威的小说《在密歇根北部》(1923)里,吉姆诱骗他的女友时,他那双近于自行动作的手似乎是有生命的:“吉姆的一只手伸进她的衣裙里,抚摸她的乳房,另一只手放在她的大腿上。……‘你不许这样,吉姆。你不许这样。’无论是吉姆还是他的那双大手都不理会她。”安德森和海明威对于手的象征性运用也以类似的方式出现在纳撒内尔·韦斯特的《蝗虫之日》(1939)里,他描写了霍默·辛普森杀害让人厌恶的童星阿朵的那双失控的手。
在《虔诚》的第四部分《恐惧》中,安德森采用劳伦斯经常运用的手法,从《圣经》中取得灵感。在《虔诚》的第一部分,富裕而专横的农夫耶西·本特利在祈祷上帝给他一个儿子时“记得在古老的《圣经》故事(《撒母耳记上》第17章第19节)里,上帝是如何出现在另一个耶西面前,让他把他的儿子大卫送到扫罗和以色列人正在与非利士人作战的地方以拉谷去”。后来,耶西经常祈求上帝对他显灵。在他的孙子大卫十五岁时,半疯的耶西决定象征性地重演《圣经·创世记》第22章第2至13节中亚伯拉罕祭献以撒的故事。耶西捉住一只羊羔,把它捆起来,打算献给上帝,他认为上帝会“在他面前显灵,并且给他以启示”。大卫已经很害怕了,当耶西拿出一把长刀,要“把羊血洒在孩子头上”时,他非常恐慌。就在大卫逃跑,耶西拿着刀在后面追的时候,大卫用弹弓的石头射中了他(而不是像《圣经》里那样射中非利士人歌利亚)。大卫以为自己杀死了外祖父,他惊恐万状,跑出小镇。在《创世记》里,上帝相信亚伯拉罕爱他,甚至愿意牺牲自己亲爱的儿子,于是派天使来挡住了祭献用的刀。在安德森的故事里,耶西并没有想让大卫当祭品,可是大卫却差一点杀死耶西。
《裸奔》和《值得尊敬的人》都描写了裸体的力量,这一描写不仅揭示了人体,而且揭示了人体内难以抑制的欲望。在前一个故事里,艾丽丝·欣德曼和内德·柯里睡觉,然后提出跟他到克利夫兰去同居,不结婚。可是他不愿意让她以这种方式受连累,并发誓一找到好工作就回来。她等了几年,然后重新过上受约束的生活。她感到孤独,无法忍耐,于是幻想新的生活:“我变老了,也变得古怪了。”她想,“内德回来也不会要我了。在他所在的城市里,男人永远是年轻的。”
她无望地等待什么事发生,她最隐秘的欲望突然爆发出来。她在黑暗中脱光衣服——正如劳伦斯笔下的查泰莱夫人会做的那样——冲动地跑下楼梯,穿过黑暗的房子,跑到外面的雨中。当她站在房前的小块草地上,感觉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时,她要裸着身子在街上跑,她被这一疯狂的欲望所左右。她认为雨水对她的身体会产生某种创造性的神奇效果。她想委身于一个耳朵聋脑子糊涂的老男人,然后,她穿过具有保护功能的草地爬回家,在这之后她必须接受安德森书中的严肃真理:“(她)把脸转向墙,强迫自己勇敢地面对这样的事实:很多人,即使在瓦恩堡,都得孤独地活着,孤独地死去。”
《值得尊敬的人》——紧接《裸奔》,带补充性的故事——解释了肮脏的电报员沃什·威廉斯(“连他的眼白看上去都是脏的”)是如何变得讨厌女人,憎恨生活的。他曾爱过一个漂亮的姑娘,和她结了婚,买了一所小房子,在俄亥俄州的哥伦布镇定居下来。一个昏暗的春天晚上,他在黑色的地上爬(正如艾丽丝爬过草地),他在如此自我贬低的瞬间,发现妻子已经背叛了他:“(我)在她的面前匍匐。我吻她的鞋子,以及鞋子上面的脚踝。当她衣服的褶边碰着我的脸时,我浑身发抖。我们这样生活了两年,然后我发现她又有了另外三个情人,我去上班的时候,他们常常来到我们家。”
沃什又惊恐又失望,他拒绝讨论她的不忠,给了她一些钱,打发她回了娘家。他的岳母认识到沃什责备的是那三个情人,不是他的妻子,他还爱着她,并想让她回去。于是岳母把沃什叫到她家,把他妻子的衣服脱光,并且——为了诱惑他——把她赤裸裸地推进房间:“女孩很害羞,低着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沃什对这种令人羞辱的行为(相当于他的爬行)感到震惊,他打了岳母,丢下妻子,逃回瓦恩堡镇,在那里,他厌恶女人的情绪继续滋长着。
这本书里最有力的一个故事《上帝的力量》描写了宗教狂热和性狂热之间的联系。受人尊敬的长老会牧师柯蒂斯·哈特曼到他在教堂钟楼上的书房做祈祷,希望得到力量为上帝服务。可是当他打开那扇狭窄的彩色玻璃窗时,他震惊地看到凯特·斯威夫特正躺在床上读书,还抽着烟(绝对是堕落的迹象)。哈特曼想抑制自己窥视别人隐私的冲动但没有成功,然后他在玻璃窗的角上打了一个洞,以便偷窥凯特。他打洞的时候正巧打掉了玻璃上“图案里小男孩赤脚的脚后跟,小男孩仍然静静地站着,全神贯注地看着基督的脸”——正如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凯特的脸——小男孩的赤裸脚后跟可能象征这位牧师易碎的阿喀琉斯的脚后跟;那彩色玻璃窗可能象征他灵魂的瑕疵。
哈特曼离不开窗户,他迷上了诱人的凯特,他恨自己那个“总是羞于激情”并欺骗了他、使他不能过上性感生活的妻子。最后,他的幻想实现了。当他透过玻璃窗上的小洞窥视的时候,凯特出现了,她脱下衣服,赤条条地扑到床上。他惊奇地发现她的激情像他自己的一样强烈:“她趴在床上哭泣,用拳头捶打枕头。”然后她开始祈祷,“在灯光下,她的身体苗条而结实,看上去就像铅条玻璃窗上那个站在基督面前的男孩的身体。”哈特曼仍不肯承认他的感觉的真实性(劳伦斯将此称作“血性意识”),他把凯特看作“上帝的工具,肩负着真理的启示”。他用拳头打碎那扇彩色玻璃窗(暴露了他的性压抑),他相信他已从诱惑中得到解救,其实他是被诱惑征服了。《上帝的力量》比其他任何故事都综合了安德森的主要主题:破碎的梦想、失落的爱、未曾生活过的生活、精神上的孤立、使人无力的孤独。最后,安德森“悲哀的调子”甚至比劳伦斯对世界的看法更为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