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我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阳光很好,我压制住心中的怒火,看着旁边这个再一次冒充祈诺的祈言,冷静地等待他给我一个不发火的理由。
下车的旅客陆续地上了车,我戴上帽子,压低帽檐。
祈言从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我。
信四四方方地折着,一打开就能看到祈诺清秀的字迹。
小末:
我知道你一定会发现的,所以才写这封信向你解释这一切。
让祈言和你一起回景安是我做的决定,我希望他能过上好日子,毕竟我在爸妈的坟前答应过要好好照顾他。如果我跟你们走,以后就没人照顾他了,现在让他替我去景安,待在你身边,我很放心。我相信你会照顾好他,管教好他的。
希望你能满足我的心愿,不要揭穿这件事,从此祈言就是祈诺。答应我,保守这个秘密好吗?
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很开心,希望你在榕树下许的愿望能够实现,同时,也希望你能够积极开心地面对生活。
祈言就拜托你了,有时间可以来树水镇看我。
……
不知不觉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祈言伸出手,眼泪掉在他的手上。爸爸转过身来看到我哭了,便急急地问:“小末,怎么了?”
我赶紧把信收好,吸了吸鼻子说:“没什么,我想妈妈了。”
我低着头,眼泪无声无息地流着。祈言手足无措地用袖子帮我擦眼泪,我认得,那是祈诺的衣服,长长的袖子,袖口永远干净整齐。
我终于明白昨天在大雨里我为什么会那么难过了,原来祈诺的手心传递给我的就是要离开的讯号,难怪昨天晚上我看到那个从房间里走出来的祈诺是那么慌张,原来他们调换了身份。昨晚的那个梦也在预示着祈诺要离开,我料到了开始,却没料到结果。
此去景安的车,平平稳稳地开着,车外山峦起伏,和来时一样,只是不是夜晚。午后的阳光很强烈,我把车窗关得紧紧的。我突然有种预感,祈诺将永远离我而去。这个预感让我难以承受,顿时,我心痛得难以复加。
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明白,世界上的事情不会总朝着你预期的方向走,上帝总爱耍人,生活难以称心如意。
2
景安的一切都没有变,繁荣富足,霓虹闪烁。我把头伸到窗外,一股新鲜热暖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家里有一栋三层的洋房、一个小花园和一个游泳池。祈言看到房子后,吐了吐舌头,小声地问我:“你们家是地主啊?”
爸爸热情地对他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稍后我会去把领养手续办好,你看你要不要改姓罗呢?”
祈言狠狠地摇着头说:“不要!”
他认真的样子把爸爸逗乐了,爸爸说:“不改就不改吧,你和你爸爸一样,都很固执。小时候我和你爸爸他们去抓麻雀,麻雀机灵得很,不容易上钩,可就你爸爸最固执,不抓到不罢休。我和苏江都没有这个性子……”
爸爸突然又沉默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到了苏爸爸。
回到家之后,仆人田阿姨说我离开的这一个月里,展凯扬和夏朵雪来找过我好多次。我突然想起了展凯扬安静的脸和夏朵雪永远朝气蓬勃的样子。我不知道夏朵雪这个祸害人间的小妖精在我离开的这一个月里有没有闯祸,反正从我见到她的第一天起,她的勇猛就一直令我折服。
继母在一旁撇嘴:“就是那个我结婚那天带你离家出走的小女孩是吧?”
祈言凑过来:“你还离家出走?我还以为你没有朋友呢!”
我瞥了他一眼:“这完全没必要告诉你。”
我和夏朵雪的事情,我不准备告诉祈言。
我慢慢地走上楼,爸爸给祈言安排了一间房,就在我房间的对面。
祈言跟着我上楼,我推开门,他也跟着进来。我推他出去:“这是闺房,你不懂啊?”
就在我关上门的那一瞬间,他的手被夹在了门缝里,顿时他痛得惊呼一声。
“你找死啊?”
“那你还生不生我的气?”他还在担心我介怀他和祈诺调换身份的事。不过说实话,我确实挺介怀的。
我没好气地问:“你是拿生命来威胁我啊?”
他又摇头,可怜巴巴地说:“我哪敢啊,只要你不生我的气,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看着他红肿的手,想起刚才自己关门的时候确实用了很大的力气,于是心软了,怎么说他也是祈诺的弟弟,祈诺让我照顾他,如果被祈诺知道我对他不好,他一定会很伤心的。
“算了,我不生气了,你快回自己的房间吧。”
“砰”的一声,我把房门关上了。
我一头倒在床上,粉色的床单,米白色的窗帘,窗户半开着,风正好吹到我的脸上。夜晚又来临了。我从口袋里拿出祈诺写给我的那封信,一闭上眼就是这三十天中发生的一切。
和祈言调换身份,是祈诺的决定。我不知道他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是否有一些迟疑,迟疑与我的分别。以后,他是否会记得有一个人曾经在这个燥热而又湿暖的夏天陪着他走过那个镇子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桥?他是否知道,我依赖着他,并幻想能永远和他在一起……
梦里有无数萤火虫的光在闪烁着,微弱的光,我看不清楚在那些闪烁的光芒下那张脸到底是谁的……
3
新学期开始上课,我吃了两片面包喝了一杯牛奶之后,乘公交车去学校。虽然家里有私家车,可是我从来都是乘公交车去学校的,爸爸不希望我变得奢侈娇惯。
在公交车上我给自己打气加油,想起祈诺说过的,要积极地面对生活,才会有好的生活。
站在景安一中的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我的心里有太多的感慨。我曾经幻想能和祈诺一起上学,一起吃早饭,一起读书,一起在这个全市的重点中学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幻想终究是幻想。
我仰着头在宣传布告上找自己的班级,但人太多,我看不到,于是只好在一旁等人群散去再看。女生们嬉笑着,男生们打闹着,这就是我要重新生活的学校。
突然,我的背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我转过头去,看到夏朵雪夸张的笑脸和弄了一头爆炸头发的展凯扬。
夏朵雪紧紧地抱着我,说:“小末,我好想你哦!”她的怀抱是那么温暖,在妈妈去世后我最伤痛的那段时间里,幸好一直有她和展凯扬陪着我,即使我得了自闭症,不说话,不上学,他们还是时常来家里看我,给我讲笑话,带课堂笔记。
我依旧记得她在看到我被绞断了的右手之后流泪的模样,那是我第一次看她那样伤心地哭,她窝在我的怀里,素面朝天,穿一条棉布裙子。我一直记得这个给过我温暖的女孩。
展凯扬站在她的旁边向我招手,他说:“小末,能在一中见到你真好。”
展凯扬是我的书法老师的孙子,但他却在书法上没有什么天分,被书法老师一早放弃了。我第一次去学书法的时候,看到他被他爸爸打,原因是他的字写得太难看了,他爸爸说他丢尽了展家人的脸。那时候他也挺可怜的,一个四岁大刚会写字的孩子,你想要求他在书法上有什么特别大的造诣呢?算算,我们认识也有七年的时间了。
夏朵雪以为我的自闭症还没好,她赶紧拍了一下展凯扬的头:“这小子是天才儿童,跳级跟上我们的。”
而我能进一中,是爸爸托了关系花了很多钱的。
我冲他们灿烂地笑着,我说:“你们穿校服的样子真好看啊!”
展凯扬和夏朵雪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随后又都面露喜色。
展凯扬说:“小末,你笑了?”
夏朵雪说:“小末,你说话了?”
我毫不避讳地抓起两个人的胳膊,说:“之前你们看我要死不活的样子整天唉声叹气的,现在看我恢复了,又变成了元气美少女,你们反倒不习惯了吧?”
他们俩高兴坏了。夏朵雪说:“没呢,这样的你我们才习惯呢!我们又在一个班了,以后你跟着我,祸害四方,谁敢欺负你,我就找几个兄弟揍死他!”
夏朵雪从小在打打杀杀的环境里长大,习武、打拳,她一点也不输给男生。她的性格像个男生,可是她外表美丽,再加上打扮妖艳,看起来又像个小妖精。
见到他们,我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周围的人在讨论今年成绩第一名的人,我抬头看到了重点班的第一个名字——勒祈诺。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祈诺安静的脸,只有一瞬间,安静的脸又被同样一张笑得很邪气的脸给压了下去。
4
在不远处的校门口,我看到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横冲直撞地朝我们这个方向过来了。校门口检查纪律的老师跟在那个人的后面喊:“这位同学,自行车不能骑进校园。”
那个人背着单肩包,戴着一副墨镜,低着头,让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
展凯扬说:“他是急着去采蘑菇吗?”
他用力地踩着自行车的踏板,急急地冲进了人群里。他想在我和夏朵雪站立的地方把自行车停下来,结果没停成,自行车朝我们这个方向倒了过来。我机灵地跳开,夏朵雪却被自行车压倒了。我和展凯扬一看这阵势,赶紧上前把夏朵雪解救出来。
我刚走近一点,就发现这个骑着自行车满校园横冲直撞的男生居然是祈言!
我很想揍他,我发誓我很想揍他。但是我忍住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和我有关系。
我冷静地问:“同学,请问你赶着去人民大会堂开会还是去竞选国家主席呢?”
展凯扬扶着夏朵雪,说:“搞什么啊,夏朵雪,你跆拳道白学的吗?罗小末一残……”他的话在“残”这里卡了一下,“罗小末都躲得比你快!”
夏朵雪捂着膝盖说:“我看到帅哥一时失神了。”
祈言笑了,从地上把自行车扶起来:“真不好意思啊,我是想刹车的,结果一用力,刹车坏了。”
我真不知道他从哪儿搞了这样一辆破自行车。
他继续说:“如果不介意的话,你上车,我推你去医疗室擦点紫药水。”
展凯扬说:“她不去。”
夏朵雪跳上祈言的自行车,说:“走吧,帅哥。”
夏朵雪有的就是胆量,这点我是知道的。可是她也表现得太见色忘义了吧!
祈言看了我一眼,像是要和我说话的样子。我一害怕就随口说了一句:“去吧去吧!”
展凯扬说:“小末,你的脑子烧坏了?把夏朵雪送入虎口。”
祈言眯起眼睛看着夏朵雪,说:“你就是夏朵雪啊!”他的眼神里夹杂着一丝玩味。
他们俩走后,展凯扬在我身边抱怨着。我望着远处,不知道祈言要干什么。但是在夏朵雪的脸上,我分明看到了羞涩。
展凯扬分析得对,连我一个残废都躲开了祈言的自行车,夏朵雪一个从小学习跆拳道的人没道理会躲不开。
我一想起祈言坏孩子的表情,满脑子的鬼招数和坏点子就不寒而栗。
我的右眼跳得厉害,别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走进教室里,老师开始点名。我对老师说夏朵雪摔伤了在医疗室擦药水,点完名后便和展凯扬一同下楼去操场参加新生开学典礼了。
我们在操场上站定没多久,夏朵雪就在祈言的搀扶下来跟我们会合,他们扶在一起的样子很引人注意。
祈言还是比较识相的,他没有认我,只是说:“夏朵雪只是擦破了皮,很快就会好的。”
我扶过夏朵雪,说:“谢谢你了。”
祈言笑了笑,转身走上了主席台,成绩第一名的新生总是要代表全体新生上台讲话的。景安一中历年来的开学习惯,是要成绩第一名的新生做全体新生的典型代表,而这类代表经过我们的研究,基本上都是老师的心腹,校长的宝贝,学生的榜样,学习的奴隶。
这一次我知道,景安一中的百年校史会就此改变。
夏朵雪说:“他叫勒祈诺,这次成绩第一名的新生就是他!”
看来在短短的时间里,我们的夏大小姐已经把别人的底子都摸了个清。好在祈言没说他和我认识,这让我稍稍放下了心。
校长和我们废话了几句之后,就轮到祈言发言了。祈言对着话筒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所有的女生都在窃窃私语:“怎么这么帅啊?”
我一脸不屑,抢了别人的风头,这算什么本事!
而他接下来的话虽然烂得在我意料之中,却也让我喷血。
他说:“今天我站在这里,纯粹是靠运气,其实我除了一表人才之外,什么也不会。在这儿我要感谢我的爸妈把我生得这么帅。希望大家不要向我学习,大家要靠自己的实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的话讲完了,谢谢大家!”
台下安静了片刻,然后全场爆笑起来。男生完全不屑,女生多半已经笑得东倒西歪,而我则被他简短又自恋的对白给震撼了。
在祈言说完这番话之后,校长显得很尴尬,估计他也没有想到全市成绩第一的学生会在台上耍无赖,损害景安一中百年来严谨的校风。从校长青青白白的脸上已经完全可以看出,他非常后悔让祈言上台代表新生讲话。
夏朵雪第一个鼓掌,她清脆的声音在人群里响起:“勒祈诺,说得好,我挺你。”
我看了看祈言,他冲我眨了眨眼睛,我假装没看见。我拉了拉夏朵雪的衣服,虽然我知道这就是她的性格,可还是不希望她对祈言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校长怒了,拿着麦克风大喊:“同学们,静一静!”
片刻后,操场上又安静了下来。
那天的气氛不寻常,校长的表情很臭,老师的脸色也很难看,学生们因为有了与众不同的第一天而充满斗志。
那天回家之后,我看到祈言在弄自行车。管家老张对他说:“勒少爷,不好意思啊,这辆自行车确实破了点。”
祈言说:“没关系,还好没撞伤人。”
我走过去说:“祈言,你今天干什么骑自行车在学校里乱撞?”
他一脸无辜地说:“我冤枉,我承认我骑自行车进学校,可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是想停下来和你打招呼的,没想到刹车突然坏了,我就用脚去控制,谁知道没控制好就摔了。”
“你在学校见到我当不认识就好了。”我说。
“要不要这么绝啊?”
“要。”
他又说:“那我和夏朵雪也要保密吗?”
我用手指戳他的脑袋:“你少惹她,要不我跟你没完。”
“我知道她,她是带你离家出走的那个女生,长得很漂亮。”
“反正你别打她的主意。”说完,我就朝客厅的方向走去。
祈言在后面抱怨:“那她打我的主意怎么办啊?”
我“扑哧”一声笑了,这真是小孩子的性格,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不像比我大三个月,就性格而言,他没有祈诺那样成熟稳重。
5
我和祈言的教室相隔不远,却很少碰面。他在家里很听话,尊重家里的每一个人,表现得相当有礼貌。在学校里,因为那次的发言,他红极一时,他既不是听话的好学生,也不是乖巧的好榜样。第一次单元测试,他只考了班级第二十名,这让所有的人都惊讶了一下。而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毕竟考第一名的人是祈诺,而他已经有一年时间没有上课了,是不可能会有优异的成绩的。
可就因为这样,喜欢他的女生越来越多。这年头死读书的男生不吃香,女生就爱耍酷有性格的男生。开学才三个星期,祈言收到的情书就已经丢满了家里的垃圾箱。夏朵雪和我每天放学都路过祈言的教室,见站在教室门口看他的女生把楼道堵得满满的。
夏朵雪打听过祈言的一些消息,说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没交什么朋友,参加了学校的篮球队,三分球一投一个准。
末了,夏朵雪说:“他真神秘啊!”
展凯扬不屑地冲我努努嘴,说:“罗小末,你别和夏朵雪一样花痴,花痴的女生最白痴了。”
夏朵雪跳起来去掐展凯扬,她大喊:“你说谁花痴呢?”
展凯扬大喊一声:“我是花痴。”
我安静地站在旁边看他们俩打闹看他们俩笑,秋日的阳光很明媚,阳光下的他们像金色的小鸟一样,单纯得仿佛可以在天空中飞来飞去。我们的青春里到底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肆无忌惮地欢笑呢?我曾经的那些没心没肺的欢笑都在妈妈去世的那一天一同被埋葬掉了,我很感谢他们让我看到这样的笑容。
我常常会想起那个让我重新开口说话的祈诺,他靠在门口熟睡的样子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可是现在,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的身边只有一个祈言,他顶替祈诺来到我身边。这一切变得和我预计的不太一样了。
我和祈言相安无事地过了几个月,在这几个月里,我重新到景安书法大师展宏光老先生那里学书法。不知道是不是他有先见之明,在我五岁来这儿学书法的时候,他就一直要求我用双手练习书法。休学的那半年,我离开了这里。展爷爷曾经来家里看过我几次,但他看到我后却不言不语,然后就叹气离去了。
展爷爷教课的地方是一栋老房子,他取名为“安倚居”。他为书画事业奋斗了一生,退下来之后就开小班授课,培养一些有潜质的孩子。
我经常在客厅里写字,祈言每次都会跑过来帮我磨墨。周日下午的阳光很暖和,他安静的样子和祈诺一模一样。可是他很讨厌我安静地看着他,他说:“罗小末,你安静地看着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思念,我不喜欢。”
我低着头在宣纸上挥笔,说:“我从来不在意你的喜欢。”
于是他常常生气地丢下砚台,独自跑到院子里摆弄他的自行车。自从我逼他“戒赌”之后,他就开始迷上了玩自行车。他常常满身泥污地拖着自行车从外面回来,但有时候他也会靠在院子里的藤椅上休息,从客厅的大落地窗可以看到他的白衬衫,以及他干净柔软的头发。
我也曾想过,这个和我一同成长的男生,他到底会和我一起待到几岁呢?而我心里的那个祈诺,他现在在树水镇做些什么呢?我害怕与他再次相见,我也害怕问他为什么能如此舍弃我。我惧怕那个答案。
十二岁的孩子,不具备承担的勇气,也没有去寻找答案的决心。
夏朵雪,我明知瞒着她不是件好事,可是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和她说这个复杂的调包故事。我也曾阻止她来我家找我,怕穿帮,我想再过一段时间,等我把思绪理顺了,再和她说吧。
6
我说过,这一切都变得和我预计的不太一样了。
那天,我们去捧展凯扬的场,他参加飙车队的第一次活动。
比赛场地在很荒凉的郊外,十几个中学的男生在陡峭的地方架着自行车骑来骑去。
展凯扬的爆炸头发很扎眼,他说:“谢谢两位美女来捧场,我感动得都要哭了。”
“勒祈诺。”夏朵雪用手指着远处大喊一声。这一声让我们都停止了说话,目光随着她手指的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祈言在飙车队队长的带领下走了过来,队长说:“这是我前几天在车行认识的朋友,车玩得不错,今天叫过来比赛的。”
展凯扬郁闷地说:“有没有搞错啊!”
祈言扬起一个巨大的笑脸来,对夏朵雪说:“美女,我们又见面了。”
队长指着夏朵雪问祈言:“你什么时候认识黑帮老大的女儿了?”
展凯扬抢着说:“是我认识的好不好?只不过她是第一次来车队。”
“夏朵雪是黑帮老大的女儿?这是在拍电视剧吗?”祈言问。
我们集体白了他一眼,夏爸爸是景安出了名的黑帮老大,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虽然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吓了一大跳。
我见过夏爸爸一面,夏爸爸的穿着打扮很像个暴发户。夏朵雪的家里摆满了迎客松,夏爸爸养了好多条狼狗,每一条都是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由此可见,夏朵雪家里的安全警报系统非常完善。
我第一次去夏朵雪的家里是两年前的事。那时我刚认识她没多久,她领着我离家出走,最后兜转到她自己家。当时夏爸爸在打麻将,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立刻遣散了他的牌友,拿了好吃的招待我。他说,敢和我女儿做朋友,还敢听她的话离家出走的小孩真不容易啊!我使劲地往嘴里塞饭,谁说我不怕啊,光是她家门口站的几十个面孔凶恶的打手就让我的腿发软。可是,当这些打手乖乖地冲夏朵雪喊“小姐好”时,我的腿一下就直了,这算不算狐假虎威?
吃饭的时候夏爸爸拼命地给我夹菜,拿可乐给夏朵雪喝,还帮她加冰块。那时我想,黑帮老大也不过是个平凡的父亲而已。
谁都不敢惹夏朵雪,虽然她似一朵水灵灵的开得正妖艳的花,却没有人敢真正追她。
只有祈言这个不怕死的,还整天对夏朵雪暗送秋波,以为自己是情圣,等以后惹了一身麻烦就知道苦了。
祈言看看我,又看看夏朵雪,随后目光阴沉地对展凯扬说:“别废话,上场啦,我们战场上见真章。”
祈言用队长的车飙。整场比赛看得我心惊胆战,我从没见过祈言除赌博之外还有这样认真的表情,他仿佛乐在其中。飙车的路段那么陡,陡得仿佛随时都会摔下来似的。听说这次赢的人要代表车队参加一个小型的比赛。
夏朵雪在一旁尖叫连连,仿佛要把周围枯死的树木叫活似的。
“拜托,小姐,你安静点!”
“难道你不觉得祈诺又帅又有型吗?”
我看了看祈言,他和祈诺一样有着出色的外貌,一个快要十三岁的少年,身高一米七,黝黑的皮肤,精致的五官,脸上总挂着坏孩子的笑容,说不迷人怕是没人信吧。
比赛结束了,祈言是第一名。展凯扬不爽地坐在地上喝汽水,我坐在凳子上,他靠着我的腿。祈言坐在我的正对面,和夏朵雪一起。
我对展凯扬说:“你这姿势像我家以前养的一只小狗,它每次都趴在我的脚边,可爱死了。”
展凯扬说:“怎么会让他得了第一呢?真是失误啊!”
我拿着罐装汽水半天打不开,最后只得放在怀里。祈言走过来,把我的罐装汽水一把拿过去打开了递给我。
“你的手不方便也不会说一下哦。”他说。
展凯扬和夏朵雪这才想起来我的手不方便这件事。其实也不能怪他们,我在恢复了笑容之后,就一直试图只用左手做事,我慢慢地锻炼我的左手,是想让他们忽略我的右手残废了这件事。我不想让他们更加悲伤。
夏朵雪的眼睛霎时蒙上了一层雾,她问:“小末,疼不疼啊?”
我摇头:“不疼啊,该疼的早就疼完了。”
这个话题太忧伤了,我趁拿纸巾给展凯扬擦汗的时候转移了话题。
“我每次去安倚居都看不到你和你哥,你们都忙什么呢?”我对展凯扬说。
“他啊,不好好练字,天天打篮球呢,还整天教育我来教育我去的,烦也烦死了。”
在我和展凯扬聊天的过程中,祈言一句话也没讲,他好像很累,喝完了汽水,还把汽水罐捏成了一个扁扁的形状。
展凯扬说:“没想到考第一名的高材生车居然玩得这么好。”
祈言望了望夕阳落下的地方,把汽水罐丢得老远。
他说:“当他在的时候,你会觉得他烦,但他不在的时候,你就会想念他的烦了。”
夏朵雪和展凯扬在一旁都不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有我知道,他是在说祈诺。
他和我一样,常常看到他自己,就会想起在树水镇上的那个和他有一样脸孔的人。
我们都一样想念着他。
回家的时候,我们坐在77路公交车上,他拿出骰子放在手里摇了摇,问:“选大选小?”
“大。”
开了之后果然是大,我得意地笑了。
突然,他又问:“那么,我们呢?”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我真不适应他这样突然的悲伤,他问的问题让我觉得很疑惑,什么叫“我们呢”?
于是我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停了停,说:“我是问,你现在能不能准确地辨认出我和祈诺?哪怕是在黑夜里。”
我想了想说:“应该可以吧。”
下车的时候他扶着我,说:“罗小末,在我的腿受伤的那段时间里,天天都是你扶我下楼的,后来我每次下楼的时候,都会想起你。”
晚上的气氛挺尴尬的,我把手抽回来插进口袋里:“就像我每次说话,都会想到咬你的那条青竹蛇一样。”
那是我错认他们的第一次。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原来冥冥中上天已经做了决策,在我错认的第一次就已经帮我下了永远的定论,无从更改。
7
夏朵雪生日的前一周,她拉着我去邀请祈言参加她的生日会。
那个傍晚天气已经很凉了,我穿着高领毛衣站在夏朵雪的身旁做路人甲乙丙丁,夏朵雪穿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耳洞,打扮得美美的站在祈言的面前。
“勒祈诺,这周六是我生日,你能来吗?”她扭捏的样子让我想笑而不敢笑。平日里做事勇往直前的夏朵雪,在面对祈言的时候居然羞涩了。
祈言可能很不满她叫他勒祈诺,他的脸色有点难看,但瞬间又恢复了他花花公子式的笑脸,说:“我也很想去,可是周六是我第一次和校队的兄弟与艺安中学比赛,怎么办?”
夏朵雪立刻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你晚点来也行。”
祈言说:“夏朵雪,你真是个贴心的女生。”
我扭回头对夏朵雪说:“贴心的姑娘回不回家啊?”
下楼的时候看到展凯扬推着自行车走出来,夏朵雪冲过去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小朋友,我追校草的事有进展了,谢谢你的良计。”
我这才知道鼓动夏朵雪邀请祈言参加生日会是展凯扬提议的。
展凯扬安静地笑笑说:“上车,我载你回家。”
夏朵雪“噌”地一下跳上自行车,冲我眨眨眼:“末末宝贝,我先走了,把我这小孩带走了,明天见。”
“你走吧,我会代表月亮惩罚你的。”
夏朵雪坐在展凯扬的自行车后座上哼着歌离去了。我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展凯扬对我和夏朵雪而言,永远是最贴心的朋友,是夏天送冰棍,冬天送棉袄的那种类型。夏朵雪的成绩是我们三个人中最差的,展凯扬整日整日地帮她补习,她每次自习课翻校门翘课,展凯扬也尾随其后。其实我知道展凯扬骨子里是胆子特别小的男生,他连杀鸡手都会发抖的,可是夏朵雪喜欢勇敢又有些小坏的男生,展凯扬一直在为她改变,但她始终看不见。
他一直陪着夏朵雪,这些都是我看在眼里的,但我无法想象他看见他喜欢的女生去追别的男生而毫无行动。
那天放学时间很早,我顺道去了展爷爷的安倚居。推开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我看到展钦扬坐在桌子旁写字,半年不见他,他的字比以前写得厚重有力多了,他拿笔的姿势也有了大师的风范。
看到我来,他冲我一笑:“罗小末,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上次你生病的时候爷爷去看你回来,几天都吃不好饭,说这么好的一个苗子就这样废了。”
我心里一暖,但嘴上还是开玩笑似的说:“搞得我好像身患绝症了一样。展爷爷呢?”
展钦扬往里看了看:“今天来了两个人说要学书法,爷爷领他们进内厅谈话和测试去了。你也知道,我爷爷收徒弟的要求很高,天赋不高的他懒得栽培。像我弟弟那种没一点天赋的,爷爷自小就放弃他了。”
展钦扬是展爷爷的大孙子,我五岁时便认识了他,那时他已经七岁了,他算是书法界的天才儿童,几个少儿书法比赛他都拿了大奖,是我们这一群人中最有资质的,算是得了展爷爷的真传。不过听说他上了中学之后就喜欢上了篮球,书法练得也没以前勤了。
我点头:“上次在车队他和我说你迷上了打篮球?”
展钦扬一挥手:“凯扬迷上了飙车,劝也劝不来,真是愁死我了。”
“你们两兄弟是一个死脾气,现成的书法不好好练,你非要打篮球,他非要飙车,你们多像啊!”
我把我昨天练的字拿出来,说:“我新练的字,想给展爷爷看看呢。”
“那你等等吧。”
于是我坐在那儿看展钦扬练写毛笔字,当他看到我的右手时,叹了一口气。
我取了一张宣纸在上面随手写了些楷体字,写完之后才发现我写出来的是一张药方,这是在树水镇时祈诺开的治感冒的药方,那时他还夸我的毛笔字写得娟秀。
展钦扬说:“你怎么了啊?写个药方写到想哭?”
我摇头,仿佛被他窥探到了心事。我说:“展爷爷还没出来,那我就先走了,下次再来。”
拉上雕花门的时候,我看到有两个人影从内厅走了出来,一男一女,穿墙草爬满了内厅外的墙,他们走在厅廊的样子模糊而又熟悉。
我没有细探,把门关上后就回家了。
8
祈言这两天变得很奇怪,吃饭心不在焉,走路也走直线。我有好几次都看到他惆怅地坐在葡萄架下,焦虑地走来走去。
我问他原因,他说我想太多了,但我知道他一定在担心什么事。好几个晚上,我下楼喝水,都看到他握着一杯水,坐在沙发角落发呆。
周六的篮球比赛,夏朵雪说在赛场上找不到祈言的身影。我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可是又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圣诞夜我在大街上寻找祈言。热闹的小店、篮球店、模型店、车行……只要他平时喜欢去的店,我都去找了一遍,可是一无所获。
我回到家里,继母对我说:“勒祈诺在警局,他在路边聚众赌博被抓了。”
我和继母一同去了警局。
十二月的冬天已经很冷了,景安下了一场不算太大的雪。在警局里,我看到一脸忧伤的祈言正坐在冷板凳上被警察问话,他的周围坐了一群小混混。
我冲上前拍了拍祈言的后脑勺:“你圣诞节不参加比赛不参加生日会,跑到街头赌博做什么?”
他趴在桌子上,眼睛眨来眨去的,可就是不讲话。
继母去帮他办保释手续了,警察絮叨地说:“他趴在这儿两个小时,一句话也不说,是不是哑巴啊?”
我冲他喊:“勒祈言,你要气死我还是怎么样?”说完,我又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幸好继母当时不在场。
祈言抬起头看着我,接着又看了看警局大厅里的玻璃灯。
灯突然熄灭了。
作笔录的警察骂了一句:“该死,又停电!”
整个警局顿时乱成一团。我有些紧张,其实我很怕黑。
我问:“祈言,你在哪儿?”
一双温热的手扶住了我,祈言轻轻地问:“罗小末,你希不希望我离开你?”
我准确无误地拍到了他的脸:“你发什么神经装什么情圣呢,快交代为什么今天又去赌博了?”
祈言松开我的手,灯又亮了。他趴在桌子上的姿势一点都没改变,整个警局的人在刚才的黑暗中都听到了我冲祈言发火。
一个警察开口说:“你看你姐姐多担心你。”
祈言这才仰起他的头,懒懒地张开嘴说:“她不是我姐姐。”
我们从警局出来时,继母仿佛有话要讲,我先开口:“对不起,阿姨,这事怪我,我前两天和他吵架了,他这是在和我赌气呢,这件事您能不能别和爸爸说?”
我很久没有用这种谦和的态度和她说话了,我不希望爸爸知道这件事,好在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外地出差。
继母有点受宠若惊,她点了点头,继续走路。
我转过身对祈言说:“夏朵雪的生日会你去不去?她最希望看到你去了。”
祈言问:“你说我去不去?”
我点头:“夏朵雪可是非常希望你去啊,当然,我肯定也要去的。为了找你,我已经耽误了两个小时了。”
“那走吧。”
9
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和继母交代了一下,因为第二天没课,继母也就同意了。车子开了十五分钟,祈言在车上沉默了十五分钟。他这种不寻常的行为让我坐立不安,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车窗外,他的五官在夜晚微弱的灯光中忽明忽暗。
他在忧虑什么呢?他到底在忧虑什么呢?
到了夏朵雪的生日会现场,我终于明白了他这么多天所忧虑的原因了。
那是一场无比浩大的生日会,夏爸爸给夏朵雪建了一个小型游乐场,这个小型游乐场在夜晚闪烁着童话般甜美的光芒。
夏朵雪款款地走来,捧着蛋糕走到祈言的面前,说:“勒祈诺,你终于来了,下午我去看你比赛,你居然没来。”她指了指我,“你们俩怎么一起来的?”
我支吾着想说只是凑巧遇到。
突然,一个身穿黄色羽绒服的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一把抱住祈言,欢快地叫道:“祈言,我好想你哦!”
这个动作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夏朵雪有些纠结,祈言则一脸的镇定,我瞪大眼睛在黑夜里看清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
是苏灵珊。是那个在树水镇上抱着祈言喊“你有没有事”的苏灵珊。
她穿了她最喜欢的黄颜色衣服,她身上厚重的羽绒服像冬天里最温暖的回忆,一下就把我拉回了四个月前的夏天。
“祈言,你为什么连走都没有告诉我一声?害我待在树水镇上快要疯掉了!”苏灵珊一下子就看到了我,顿时,她愤怒地盯着我,“还有你啊,罗小末,你凭什么带走我的祈言而没有通知我一声?!”
夏朵雪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展凯扬问:“这个疯女生是谁?”
我的脑子开始变得混乱,说话有点结巴:“这件事我也是受害者啊,你别凶我。”
夏朵雪也郁闷了,她冲上去拉开苏灵珊:“你这个疯子,干吗跑到我的生日会上来抱着勒祈诺不放?”
“勒祈诺?”苏灵珊大笑起来,“罗小末,你的朋友怎么和你一样蠢?总是把祈言和祈诺弄混!”
夏朵雪一听别人说她蠢,立马就拿着手里的蛋糕往苏灵珊的头上扣去。苏灵珊秀美的长发在瞬间松落下来,她尖叫了一声,随即和夏朵雪扭打起来。
我上前去拉她们,但被她们甩到了地上。
祈言扶起我,然后冲她们喊:“你们都别闹了。”
他拉着我冲上马路,我连甩开他的力气都没有。大街上车来车往,我说:“勒祈言,你疯了吗?”
突然,他站在马路中间一动也不动,说:“罗小末,他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呢?”
昏黄的街灯,过路的人。
此时的祈言显得异常不安。
我笑着安慰他:“你这个情圣还怕什么啊?快走吧,等下在马路上被车撞死就完了。”
我拉着祈言的手,他死都不动,苏灵珊和夏朵雪还在不远处扭打。
“你不走我自己走了。”
我转过一个45°角,突然在街的对面看到了一张和祈言一模一样的脸。
他站在街道旁边的槐树下,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干净而有穿透力。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蓝色的牛仔裤。夜太暗,也太静,周围没有声音,一切又回到了八月的那个夏天,他提着一盏萤火灯笼,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只是为了等我来。
我依旧想起了那句话——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不知道,我们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相逢的,仿佛近在咫尺,却又隔了一片海,怎么也跨不过去。
祈言说:“罗小末,你高兴得傻了吧?”他仿佛一早就知道了一切。
我的眼睛潮湿一片,我转过身朝后面走去,走了两步就飞速地跑了起来。
我突然很害怕面对祈诺,害怕面对一个丢下自己的人,更加害怕自己会忍不住盘问他为什么如此狠心。
这个圣诞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混乱,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就像我离开树水镇的前一天晚上那样的倾盆大雨。我从来没试过自己一个人在圣诞夜的雨中在街上奔跑,周围的树木全是最刻骨的回忆。我的眼泪无休止地掉下来,路上的行人纷纷在庆祝这个圣诞夜,我却因为再次见到祈诺而哭得像个丢了宝贝玩具的傻小孩。
当你再一次站在那里,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就再也无法无动于衷地对自己说,我已经要开始忘记你。
你要多久才会知道,你是我夏天的记忆里,最绵长最绵长的幸福和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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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牙齿的疼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
窗边的风铃变了颜色
我在记忆的童话里
去思念你留给我的
温暖
要走了吧
要再见了吗
还是一开始
我们就只是平行线
我想拥抱你
我牵挂的你
我一直思念的你
——罗小末·四个月后的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