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洛克(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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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信任的政治学

1660年,洛克开始构思他的头两部重要作品(即如今众所周知的《政府二论》):一本英文小册子《问题:行政长官是否可以合法地强制、决定使用宗教崇拜中无关紧要的物品》,以及关于同一主题的一部更简短但更系统的拉丁文作品。

1649年,查理二世的父亲被判处绞刑,十一年后,查理二世终于重新登上英国王位;在结束流亡返回英国的时候,他决定永远不再踏上流亡之路。随后二十年里,历届英国政府都力图将各种宗教活动强加给顽抗的臣民,这冒犯了许多人,也没有给多少人带来快乐。政治无序和宗教争论密不可分,大多数英国人因连绵不休的争辩倍感疲惫,渴望和平与安定。洛克的《政府二论》无疑反映了这一年的氛围,它探讨了在此前动荡不安的几十年中一个处于宗教和政治争论中心的议题。此书论证中的细节不甚重要,重要的是理解其议题的主要框架,并认清这一议题给年轻的洛克带来的困境。

这一议题本身非常切实。在一个几乎人人相信基督教真实性,却对如何实践这一宗教持截然不同观点的国度,应该由谁决定实施哪种宗教实践、禁止哪种宗教实践?例如,是应该成立一个由政治权威支持的基督教会,每一位臣民都不得不隶属于它,并被迫以它规定的形式敬拜上帝;还是应该认为宗教崇拜纯粹关乎个人良心,因为宗教崇拜恰是宗教信仰的真诚表达,是人与上帝之间的私人协议,每个信徒都以自己感到合适的方式去赋形这种崇拜?每一位基督徒都很难全然否定以上两种观点中任意一种的力量,并且每一位都从《新约》中获得某些文本支持。此时,洛克自己清楚地感受到两种观点的力量,既感受到本真性,也感受到秩序与体统。不过,断定两者的优先性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要是宗教实践可以放心地交由个人选择,“假如每个人到了天堂都会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而不是出于一种热切而难以实现的自负,即假装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求知、对他人灵魂的关怀或永恒的关切”,那么确实可以“为世界带来安宁,并最终迎来人类长久以错误方式追寻的光辉岁月”。(G 161)但是二十年的宗教纷争显示出这种宽容的危险性。“这些年来”,几乎“所有让基督教世界感到不安的悲剧性革命都揭示了如下问题,即从未有什么图谋像不戴面具的宗教一般邪恶,也从未有什么反叛像名不副实的宗教改革那样善待自己……除了假装建造圣殿,没有什么会摧毁这个国家”。(160)“雄心和复仇”与“上帝的事业”混淆,令英国满目疮痍。(161)将本真性的主张凌驾于体统的主张之上,就会引发政治骚乱。1660年,洛克像他的大多数同胞一样,对政治骚乱深感担忧。

体统和本真性两种主张并非仅仅在国内政治舞台上发生冲撞。洛克之所以会写作这本英文小册子,直接原因是他在基督教会学院的学者同事埃德蒙·巴格肖于1660年9月出版著作《宗教崇拜中无关紧要之事的大问题》。当时,巴格肖激情澎湃地倡导本真性主张,而学院的宗教实践正急剧恢复到他所强烈反对的英国正统宗教。11月,教士的法衣与管风琴重新引入基督教会;翌年1月,学院中巴格肖的支持者偷走了尽可能多的法衣,把它们扔进学院的下水道。洛克拥护在地方、在全国都贯彻权威性主张,强调大多数人是极为不值得信任的: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它会导致无政府状态的现实威胁,而在最乐观的情况下也会大大有碍体统。他所提倡的政治观点粗糙且模糊。有意思的是,这些政治观点坚定地将宗教情感附属于政治需求。无论由来,为了完成任务,政治权威都必须是绝对的。这是由上帝创造世界和人类的方式决定的;除了上帝的明确命令,政治权威不受任何其他限制——这必定出自他的意志。“无关紧要之事”正是关乎上帝没有通过自然和神启表明其意志的问题。(例如,甚至连英国国教徒都认为,上帝并未就是否应穿着法衣这一问题表明其意志。)任何基督教政治理论家都无法否认一个人信奉自己信仰的权利。宗教仪式本身与信仰无关,而是关乎实践。好的基督徒应该按照长官的话语行事,同时信奉自己的信仰。当他们认为,他们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不能遵守地方长官的命令时,问题显然就出现了。在宗教仪式方面,这个问题经常出现。“无关紧要之事”这一概念无法在原则上解决它,洛克相应的小册子无法解决它。复辟时期的英国国教也对它束手无策。

图8 一封谈到基督教会学院开除约翰·洛克的信

在很大程度上,此时洛克自己是通过无视来处理这个问题的。宗教仪式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由人类自行决断即可。而但凡人类自行决断即可的问题都可以交由行政长官以命令决定,因为设置长官的最终目的无非就是排除每个个体判断中的随意偏好。和平需要政治权威,而为了确保和平,政治权威可以做一切上帝没有明令禁止的事。显然,这些观点中没有一个明确指出政治权威具体应该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