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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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碗酱面

姚洪楼“压铺板”了!消息像一阵风,在平静的兵营掀起一阵涟漪。

压铺现象在新兵连偶有发生,那是因为新兵刚入伍,对部队紧张的生活、严格的制度不适应;或因管教不当,使新兵产生抵触情绪,便以假生病、卧床不起来发泄不满;或为烦事所累,心存芥蒂又无法宣泄,便躺倒不起,采取这种简单、消极的手段逃避矛盾,逃避管理,以求心理上的暂时解脱……以上种种兵营中统称为“压铺板”。这种情况一般都发生在新兵刚入伍阶段,且时间也短。而今姚洪楼已入伍两个月了,且卧床已三天,乃实属少见,难怪大家议论纷纷。

近晌午,卫生员小顾背着药箱从三排宿舍出来后就直奔炊事班。伙房里指导员正在切面条,值班三排长也在帮忙拣菜,炊事班人员都在忙乎准备中饭。见卫生员进来,大家便关切地问小顾:“姚洪楼怎么样?”

“怎么样,老样子呗!血压、心跳、呼吸都正常,就是说有点肚子痛,三天吃饭不正常,躺在床上健康人都会变成病人!真是自讨苦吃!”小顾情绪化地介绍着。

“给他配啥药了?”有人问。

“没病吃啥药,给几片VC安慰剂,配了也不肯吃。”小顾回答。

“那没办法,我们还得做病号饭给他吃。”炊事班长说。

“其实不用给他做病号饭,饿他几顿,看他爬不爬起来!”小顾说。

“你这个卫生员只会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就不懂医这个!”司务长手指了指脑袋。

“哟,指导员还亲自掌勺为他下面条,这小子可真有福分!”看到指导员在切面,卫生员嚷了起来。

“指导员跟你一样,也在为他看病!”司务长说。卫生员不解其意,摇了摇头走出了厨房。

一会儿,厨房里传出了诱惑的喷香,只见指导员套着围裙,熟练地勺兑着各种佐料,开足火门,将肉丝、姜丝、酱汁等倒入锅里,加入面条后翻锅急炒,最后撒入葱末出锅。当一盆色泽光亮、芳香四溢、独具风味的酱面端上灶台时,大家都垂涎三尺。排长把一盆热腾腾的酱面装进菜篮,正欲提走,被指导员按住,他唤来正在帮厨的鲍二娃,让他去送。二娃马上脱下围兜,擦了擦手,便接过篮子向三排走去。

由于大伙都在外军训,整个宿舍显得空荡荡的。透过一排空床,在最西端的下铺,可看到姚洪楼被一条被单紧裹着,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样子十分难看。因为卫生员刚来过,此刻他不想再理睬任何人,心里充满着排斥的敌意。二娃提篮进来,在他床边坐下。人进味随,篮子里溢出一股诱惑的食香,撩起姚进食的欲火,他轻轻咽下满嘴的口水,身子不由抖动了一下。

“老乡,吃饭了!”二娃推了推姚洪楼,轻声呼唤。

姚洪楼听见熟悉的声音,拉下了床单,落出一张惺忪的睡脸,眼开了条缝,见是二娃,用手揉了揉双眼,但身子仍一动不动。

“洪楼,今天是你生日,指导员亲手掌勺,为你炒了你喜欢吃的肉丝酱面,快坐起来吃吧,要不然面凉了!”二娃说。

生日,指导员亲自掌勺,酱面,几个关键词震动了姚洪楼的耳膜,也震动了他一颗冷漠了的心。他正翻身,被二娃突然上前掀掉被单,拽了起来。

“干啥?”姚睡眼惺忪,耷拉着头坐在床端。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识抬举?你自己都忘了生日,指导员却记得,还亲自下厨为你煮面条,你还想怎样?你家里的父母也不过如此吧,你究竟什么时候能睡醒!?”二娃连珠炮似的数落起来,姚洪楼一声不吭。在连队,姚洪楼没有知心朋友,就数同村的二娃对他最亲近,推算起来二娃还是他祖辈上的远亲;两个人都没有文化,接触的圈子小,性格也都内向,有共同语言,有时也互吐心声。听着二娃的数落,姚洪楼也觉得句句在理,同时也敌不过酱面喷香的诱惑,终于伸出手,接过二娃递来的面条,慢慢吃了起来!

“你呀,再恼心,也不能跟自己身子较劲、过不去!人是铜、饭是钢,三天不吃饿得慌!”二娃说着,只见姚洪楼笑了一下,便说:“笑什么,事实嘛!都已经撑三天了!再拖下去身子真的要垮了!”其实姚洪楼笑的是二娃把“人是铁”说成“人是铜”,但反正意思一样,都为他好,他也不去计较。

二娃在跟别人说话心里总感到紧张也说不到点子上,事实上平时在连队也没有他说话的市场,因此他也很少说话。不知怎的,在老乡面前,他找到了感觉,感到随便,没有顾忌,说起来也顺畅。其实,就在姚洪楼压铺的当天晚上,同班陈亮就曾找过二娃,说是领导很关心他老乡,并以团组织的名义,让他找老乡谈谈心,做做思想工作。当时二娃就有种光荣感,他也不懂什么思想工作,反正觉得领导对老乡蛮关心的,觉得压铺是不好,应该跟他老乡谈谈,他觉得老乡会听他劝的,此刻,他突然感到自己共青团员身份的特殊和重要了。

“二娃,我也知道领导关心我。我睡在床上,心里也闷得慌呀,谁知道我的苦呀!你知道我没文化,人笨,本想当兵能争个人样,可我还是学不好,出丑呀,丢人现眼呀!”姚洪楼突然放下饭碗,哭了起来。

“洪楼别哭了。”二娃赶紧递上毛巾。二娃知道他说的是紧急集合的事,连长让他出列检查服装出了丑,便安慰说:“我和你一样,原以为当兵就打打枪,没啥技术活。到了部队才知道,其实部队的军事技术蛮复杂,要求也蛮严的。我们基础差,一时半会跟不上人家。你紧急集合着装不整出了洋相,我单兵训练中连四面转法都不会,也当众出过丑,为此还和班里战友翻过脸,闹过别扭。其实我们也得承认自己文化低,平时学得慢,我想我们多花点时间,笨鸟先飞,会跟上大伙的。我不是也被黑板报表扬了吗,再说那次连长点评,也不是专门让你出丑,他是随便抽第七名出列的,你正好被点中,别多想了,事情都过了好几天了,都已淡忘了,你还记着,真自讨烦恼。再说你生病领导这么关心你,还不忘你的生日,为你做生日面条,这多幸福呀,你还不知足!”二娃动情地劝导着。

姚洪楼吃完面,将空碗交给二娃,抹了抹嘴唇说:“二娃,想想部队领导关心,集体生活也蛮开心,只是太苦了!我身体没你健,怕熬不过三年,还是趁早回家,再说我已成家了。”

“你要回家当逃兵?”二娃生气了:“你现在有啥脸回家?到家别人问你咋回来了,你咋说?你丢不丢人,你当初怎么争取来的?如今回去你又怎么向家人、村里人交代呀!”

“我想老婆,想家了,不知家里的事解决没有。母亲没钱看病,叫我怎么安心呀!”姚洪楼沉默一会儿,轻轻地叹着气。

二娃知道,姚洪楼和他一样,都是入伍前家人催着为他们赶办婚事的,没有结婚,光棍一个,也就没有牵挂;现在结了婚,多一分幸福外,更是多了一分牵挂。特别当夜深人静,这种牵挂、思念尤为强烈,让人心痛,让人难熬。这两个月下来,那火热的集体生活和紧张的生活节奏,逐渐减少了思乡、思亲的乡愁情恋,也少了许多情感的纠绊,他觉得自己在进步,在充实、提高!而面对没有跳出情感旋涡的姚洪楼,他是理解的,但他没本事帮他解脱。二娃知道,其实纠葛姚洪楼心头的还有另一块心病。

姚洪楼从小没爹,母亲含辛茹苦地将他抚养成人。长年累月的劳累、透支,老人落下了一身病,特别是痛风病。一旦发作起来,浑身疼痛难熬,常常数日、数月卧床不起,靠药物维持生命。天长日久,这昂贵的医药费成了一笔不小的开销。洪楼在家时,常外出打工聊补家用,现姚洪楼当兵了,断了小财路,虽有新媳妇在家照料,但他无法替代洪楼外出挣钱。没有了收入来源,老人的医药费也就没有着落,无钱看病,老人的病也日益加重,没法,新媳妇只好如实向丈夫禀告。姚洪楼收到信,终于被击倒了!

“你的困难就是大家的困难,相信村里、当地政府会帮助解决的,你母亲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二娃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他也知道都是些套话、空话,如隔靴抓痒,无用!可除了说这些,他啥也说不出来,自己文化低,没办法。

姚洪楼半卧床上,盖条被单,头枕被上疲惫地听着二娃唠叨,他苦苦地摇了摇头。渐渐地场面变冷,两个人成了寺庙外的一对石狮子,大眼瞪小眼,冷冷对视着。须臾,司务长进来了,打破了这尴尬的冷场。他是来取碗的,问姚洪楼吃饱没有,感觉好点了吗。姚洪楼频频点头致谢。司务长寒暄几句后,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他。老婆的来信!姚洪楼眼睛一亮,那熟悉的信封,熟悉的字迹,像支强心剂让他亢奋激动。爱屋及乌,姚洪楼看到信就似乎看到了妻子,他马上接过信,倒过来转过去地看,舍不得脱手。终于,他没有拆信,交还给司务长——他没有文化,不识字,没办法,只好羞涩地让司务长帮读信。

“老婆来信?”司务长问。

“嗯!”姚洪楼腼腆地点了点头。

“小两口的秘密不怕公开?”司务长又问。

“都结婚好久了,还有啥秘密,司务长你就念吧!”二娃插嘴了。

“好,我就念!亲爱的洪楼:”司务长念了一句就说:“哟,还真亲热啊!”二娃“扑哧”一笑,姚“唰”的一下脸红了起来。

“好,继续念……你最近在部队忙吗?身体好吗?我和妈都好,特别你妈吃了药,病好多了,洪楼你放心!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肚子里有了’……”司务长读到这里,禁不住放下信封说:“哟……你小子真够幸运,你老婆给你生孩子了!”二娃一听,一把上前抓住姚洪楼的双肩使劲摇晃起来:“你这家伙不知好歹,你媳妇待你这么好,都给你要生娃了,你还躺在床上装傻,还睡、还睡!”姚洪楼一下子倏地激动起来,脸颊绯红。“我要当爹了!”他在心里呐喊!幸福来得这么快速、突然,他有点诚惶诚恐,不知所措。他感到对老婆、对家庭亏欠太多,感到自己的无助,霎时泪水滂沱而泻,他急忙用手捂住。司务长从旁取来了毛巾,二娃接过为姚洪楼擦泪。待姚洪楼情绪平定后,司务长又继续念信:“洪楼,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妈的医药费有着落了!前天,县和大队干部上门了,说你们部队向我们县武装部反映了我家的困难,经上级核实和协商后,你妈的医药费今后由县民政局的优抚费中直接报销解决。县武装部、民政部门同志还给你妈带来了慰问品,你妈开心极了,再三关照,要你好好感谢部队领导,要你在部队听首长的话,当个好兵,以实际行动报答首长关怀……家里一切都好,请你放心,安心服役!珍。”

“珍是谁,他老婆?”司务长问二娃。

“嗯!”二娃点点头。

司务长一口气把信念完,交还姚洪楼。姚洪楼摸着信,眼泪又止不住往下淌。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此时的姚洪楼,却已成泪人。

“别哭了,这下你就彻底放心了!”司务长坐在姚洪楼的床边,摸着他的手安慰着。突然他站了起来,说:“小姚,你看谁来了?”

姚洪楼抬起头,定神一看,见是排长陪着指导员来了!他激动得一骨碌爬下床,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指导员见状,马上上前将他扶起,说:“小姚,快起来,部队不兴这个。”排长司务长也急忙一起将姚洪楼扶上床,让他靠着被子坐着,用被单盖在他身上。

“小姚,其实连队早就了解到你的情况,指导员半月前就亲自到师机关反映,并与有关部门联系沟通,商量解决的办法。”排长介绍着。

“谢谢首长关心!”姚讷讷地说。

“小姚,你遇到实际困难,心里不愉快,有情绪我们理解……但以后遇事要多跟班长、排长讲,多沟通。我们一个连队是个大家庭,有啥事大家担着,别一个人闷在肚里闹别扭,压铺板是压不出办法的。好,以后放下包袱,轻装前进,在部队好好干!”

“洪楼,领导都这么关心你,为你解决了大事。现在指导员、排长都在,你就表个态吧!”司务长从二娃手中接过毛巾,递给姚洪楼。

“我对不住领导,对不住大家!”姚接过毛巾,捂住眼睛,激动地说。

“看你,生个病,又不是犯大错误,别这样!”指导员安慰着。

“各位领导,我姚洪楼从今起,一定要吸取教训,重新做人!”姚结结巴巴地说。姚洪楼没文化,让他当众表态,也确为难了他,于是指导员说:“好了,好了,不要表态了,不要像犯大错误,刚从监牢里出来似的,要重新做人。太严重了!生个小病,病好了就轻装前进,大家一起前进对不对?”指导员的小幽默,使气氛顷刻活跃起来,随后一齐响亮回答:“对!”

晨曦徐徐拉开帷幕,又一个绚丽的早晨,带着清新降临在田野。随着一阵阵雄壮的“一、二、一”口令,一队威武、整齐的晨跑队伍,从兵营启程向野外进发。这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三排三班姚洪楼,缺席三天后,今天终于归队。此刻他英姿勃勃,精神焕发,正迎着朝阳,怀揣着新的希望,昂首阔步,跟随着大部队奋勇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