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空墓
那十字形的墓碑上攀满着常春藤,柔条在风中微微摇曳,似乎要向人申诉哀情的一般。碑石上苔藓斑驳,常现着新碧之色。中央隐隐有几个字道:呜呼英雄安芙林之墓。教人瞧了,便可知道这所在是个英雄埋骨之地。他的一缕英魂,却早已归依上帝去了;后人不能忘他,就立了这一块十字碑,一年年朝对朝阳、夜对夜月,默默地替长眠人表功。
墓地的近边,种着几丛玫瑰花,却不知道是哪一年下的种,也不知道是谁手植的。瞧它在这凄凉寂寞的所在无言自芳,香气倒分外浓烈。一年一度开花,从不间断,好似笑着坟墓中的死人不中用,不能像它那么年年复活呢。那相去最近、消受玫瑰花香最多的,是一座老礼拜堂。正面顶楼上的时钟已没有了,由一个日晷仪充作代表,也不能尽职。堂中还有一只老钟,是专供报丧用的。邻近人家只一听得这老礼拜堂中的老钟放出沉郁低咽的声浪来时,便知道那坟场中又有新住户了。
这坟场中除了那英雄安芙林的坟墓外,还有好几十个坟。有的没有什么标记,有的都竖着石碑。长的,矮的,尖的,斜削的,十字形的,什么都有。碑上的姓名,受了风雨霜雪的剥蚀,一大半早已模糊。只是在伊文老人的心坎中,却仍刻得很清楚。别说他能记着许多姓名,就是那些死人的生年死日,他也记得起来。
这伊文老人是谁?原来是坟场中的看守人,还兼着掘坟穴的职务,挣几个苦钱。仗着人家死人,倒保全了他一条老命。他的住宅,就是那座老礼拜堂,还有一个老妻,伴他的寂寞。他这样与鬼为邻,已足足有好几十年了。眼瞧着死亡的事,好像一日三餐,并不稀罕。世界中不论什么事,用他的眼光看去,都是一个棺材的影子,所以完全都看透了。
暮春时节,花事渐渐阑珊了。玫瑰花含着余芳,把一张苦笑的脸送春光归去。那坟场中的玫瑰花仍像常年一样,傍着死人乱开,红得可怜。常春藤也依旧绿了。一天早上,在下忽地抱着伤春的玩感,推排不去,就信步踱到坟场里头。想就那许多坟墓的中间寻春光去,借此摩挲碑碣,追念逝者,好排去我一腔玩感。
进坟场后,走了不多路,就遇见那个看守人伊文老人。他老人家从老礼拜堂的背后转将出来,背曲了,像一只弓。一头白发被阳光照着,比银丝还白。一双黑眼和一张皱皮的面庞,满现着慈和之色。
在下先前曾和他见面几回的,当下就立住了,带笑说道:“老人,多久不见,你身体可硬朗?今天可不做工么?”
老人答道:“正是,倘能给我少做些工,也是好的。可是瞧人死,替人掘坟,究竟也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至于老朽的身子,已一年不如一年。到底年纪老了,就不中用。俗话说,人老珠黄不值钱。这话是很不错的。咦,算了,横竖多早晚总是土馒头的馅子,过一天算一天吧。”
我微叹道:“人世间的事,原像泡影空花。凭你做了一世的好汉,骂人打人,占尽便宜,临了也总不免一死。”
老人点头道:“怎么不是!大家想透了,可就没有事咧。寿长的活不到二百岁,寿短的不到一二岁便死了,就像这里许多坟墓中,正不少红颜绿鬓的青年男女,也早被死神收拾去咧。”说时导着我向坟墓中间走去,一路指点,说这是谁家的少爷,死时不过二十岁,出落得面目如画的;那是谁家的小姐,死时还只十八岁,一张鹅蛋脸好似滴粉搓酥,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说到这里,老眼中微微有了泪痕。
末后我们已走到了那个攀着常春藤的十字形墓碑前面。我一眼望见了那苔藓中的字,便读着道,“呜呼英雄安芙林之墓”。
伊文老人忽地说道:“这一个坟我不曾掘过,里头也并没有死人。”
我诧异道:“怎说没有死人?如此坟中葬的什么?”
老人道:“葬着一段哀艳壮烈的故事。至于那个尸身,早被天上群仙葬在那碧海之底。他是为了情人死的。”
我道:“如此这是一个空墓,里头没有死人,然而又是谁给他造的呢?”
老人把头向坟场外西面一座挺大的爵邸点了一点,回过来向我说道:“这是爵邸中哀兰爵夫人的主意,花了不少钱,给那死的造这一个空墓,不时还来凭吊。”说着忽又凑近了我,低声说道:“这哀兰爵夫人就是那死人的情人。”
我道:“原来如此。死的叫作安芙林——英雄安芙林。这一段故事,你可能说与我听么?”
老人顿了一顿,在近边一块矮碣上坐了,慢吞吞地说道:“这是一段断肠哀史,说来很能勾人眼泪的。如今虽过了好多年,我还时时记起亨利·安芙林那张孩子气的面庞,总是对人笑的。刚才有一个花朵似的女孩子到这里来玩,就使我记起一切事来。唉,先生,我还记得那银钟似的笑声,就是那哀兰姑娘的笑声。那时节她也和亨利·安芙林同来玩的。”说时,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怕被地下幽魂听得了,要怪他泄露秘密的一般。
接着又道:“那时两小无猜,无忧无虑,直好似天上的仙童仙女。他们两家本是多年世交,彼此很密切的。大家也以为,这两个小友总有结成为鸳偶的一天。村人们每见他们俩携手同行,往往点头微笑。他们却自得其乐,一块儿在欢笑中过这黄金的光阴。然而光阴容易,一转眼男的成丁,女的已知道情爱,他们依旧常在一起,依旧谈笑,但已成了情人,不再做那小孩子的恶戏了。一年上镇中倒闭了一家大银行,那两家的厄运也降临了。因为他们所有的钱都存在这银行里,于是两家都受了极大的打击。安芙林家更支撑不住,亨利便航海谋生去咧,抛下了哀兰姑娘,再也谈不到结婚的事。但是心心相印,都愿厮守到将来。两下里哭一回,叹一回,就分手而去。不上几时,那老安芙林死了,据说是为了忧郁过度、心碎死的。他就长眠在那边礼拜堂的墙阴中,还是我葬他的呢。”说时叹了口气,把大拇指向礼拜堂那面指了一指。
停了一会,他才又接下去说道:“自从亨利先生远行后,哀兰姑娘粉颊上的玫瑰娇红就渐渐淡下去,真个是为郎憔悴了。幸而亨利先生常有信来,安慰她的心。只是一年年过去,总不见亨利回来。哀兰姑娘的脸色也一年白似一年,连笑容也没有了。一般人诧异着:为什么只见信来,不见人回来?末后我们才明白了,亨利先生是个心志高傲的青年,他定要在外边挣下了一份产业,方肯回来成家,此刻正在刻苦中呢。那时节安芙林家的屋产地产都已卖给人家,换了别姓。买主欧林森是个很有钱的人,就做了村中的首富。同时哀兰姑娘家却也步了安芙林家的后尘,快要破产了。”
伊文老人说到这里,分明很激动似的,声音打颤着。末后他又说道:“于是欧林森忽向哀兰姑娘求婚了。哀兰的芳心深处,因为有亨利·安芙林在着,立时回绝了他。欧林森先还苦苦地软求,临了竟恫吓起来。哀兰到此才知道,父亲欠着他一大笔债款,自己已在他掌握之中。支撑到末后,又受了她父亲的逼迫,只索含悲忍泪,勉强答应下来。结婚后,就出去做蜜月旅行。哀兰姑娘想借着一路的明山媚水,忘她刻骨的痛苦,然而触景生情,又哪能忘怀?”
“事有凑巧,忽又在地中海的一艘轮船上撞见了亨利·安芙林,亨利正做着副船长,声音笑貌都不曾改变。这一回的会面,可真难堪极了!亨利强笑道喜,不说什么话。哀兰愧对旧欢,只索吞着眼泪,顿觉这一片地中海,化作了苦海咧。”
“唉,先生,你料我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委实和你说,这全是哀兰姑娘亲口告诉我的话。她从小儿就认识我,所以肯对我直说,并不隐瞒。她还说到那可怕的一夜,轮船触礁沉下去了,满船的人有一小半已搭了救生艇逃命,亨利·安芙林急忙放下了一张自造的小筏。这筏又小又轻,只能容得下两人,便同她坐了,打桨划去。她暗暗欢喜,心想天从人愿,好同着爱人双双远去咧。”
“不道划了不多路,猛听得沉船的甲板上起了哭声。亨利回头一瞧,见是她丈夫欧林森,当下想了一想,现出一种沉毅果敢的神情,立时把小筏划回去。自己跳到沉船上,唤欧林森下小筏去。她只觉得樱唇上热溜溜的,被亨利亲了一亲,到得神定再瞧时,却见小筏已被她丈夫划到海心。那轮船早已载着英雄安芙林,沉下海底去了。”
“她怀着一颗碎心,回到故乡就唤丈夫取出一笔钱来,给安芙林造了一个空墓,又立上了一块碑。这事至今已好多年了,但她仍时时带了鲜花到这里来,挥泪凭吊。几年来她也总穿着黑衣,分明是为安芙林服丧唉。可怜的哀兰姑娘,可永永不能忘却亨利·安芙林咧!”
伊文老人说完,眼望着远处,眼中已水汪汪地有了泪花,一会儿又道:“哀兰姑娘对她丈夫,始终没有爱情。她的心简直已埋在这里空墓中,完全交给了安芙林。不上三年,她丈夫也渐渐堕落,在赌场中花去了一大半的家产。一天和人打架,受重伤死了。从此以后,哀兰就成了寡妇,其实她从安芙林殉身海中后,早做了未亡人咧!”
在下听了伊文老人这一段哀艳的故事,回肠荡气,感动得什么似的。正在低徊不语,墓地里听得小径上起了一阵细碎的脚声。伊文老人抬眼一瞧,就扯我避到一棵大树后面,就着我的耳低语道:“这便是哀兰姑娘,又来吊那空墓了。”我回头瞧时,见一个黑衣服的少妇已到了那十字碑前,手中握着一大束鲜花,盈盈地跪在地上,把花儿散将开来,口中一边祷告,泪珠儿扑簌簌地掉下来,好似散珠满地。那时碑上的常春藤仍在风中摇曳,玫瑰花仍是无言自芳,落地里散着浓香。
这一篇小说,原意是圆满的:说亨利·安芙林沉在海中后,怎么得救,以后怎么回来,仍和哀兰姑娘结为夫妇。我想情节上果然圆满,但我这小说可给它作践了,于是急忙咬一咬牙齿,一刀两断,不再说下去。看满月不如看碎月,圆圆的一轮,像胖子的脸一般,又有什么好看?看它个残缺不全,倒觉得别有韵味呢。
看官们,我本来喜欢说哀情的,请你们恕我杀风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