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得令人心醉的100首豪放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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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明月不再有,英雄泪满襟

人生如梦,是醉是醒,今夕是何时,无法说得清。一杯杜康入喉,有时也会烈得呛出眼泪。

回归迟暮,又有什么意思

晁补之《摸鱼儿·买陂塘、旋栽杨柳》

东皋寓居

买陂塘、旋栽杨柳,依稀淮岸湘浦。东皋嘉雨新痕涨,沙嘴鹭来鸥聚。堪爱处,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无人独舞。任翠幄张天,柔茵藉地,酒尽未能去。

青绫被,莫忆金闺故步。儒冠曾把身误。弓刀千骑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功名浪语。便似得班超,封侯万里,归计恐迟暮。

春夏之交,山东缗城的一处山水地,头戴草笠身披蓑衣的老翁独坐塘边树下,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四处张望,脸上充满喜色。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五十岁被免官回乡,自号归来子,晚年生活中他最爱的就是这片池塘。

回乡后他便买了这个池塘,动手在四周栽满了垂杨柳。不过数年,便已经绿柳成荫。游走其中,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依稀淮岸湘浦”。淮河、湘江他都去游览过,此时依稀来到了淮水两岸、湘水之滨。回国神来后,才发觉原来自家的杨柳绕堤和那两处名胜很相似。

疏疏落落的雨过后,此地风光极为秀美,溪水初涨,空气清新,鸥鹭聚集,相互嬉戏,赏心悦目。词人越看他越觉痴迷,越有点儿贪心,设想着晚上这里会是皎洁的月光把山坡、田野、房舍、树木、池塘映照,“一川夜月光流渚”的景象必会令人更加心旷神怡。想到这他不免欣喜若狂,趁着酒劲儿独自翩翩起舞。头上的树冠遮天,地上的青草柔软,尽情地领略这田园生活,酒喝光了也不愿意离开。

半醉半醒的状态中不禁回想起了以往的岁月。当年在皇宫中享受皇帝秘书的待遇,出入宫闱都比较随意,在金门值班时盖的是青绫被,可谓风光一时。可那又怎么样?“儒冠曾把身误”,耽误了美好的休闲时光。

迷离中他接着回味:达官贵人出行有“弓刀千骑”的护队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效法秦朝末年的东陵侯邵平,他隐居长安城东去种瓜生活很不错。又想起了汉代的班超,远征西域,封侯拜将。常年驻守西域,晚年被召回时已七十一岁,不久死去。便似班超,封侯万里,回归迟暮,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对自己曾经跻身官场感到十分后悔,凑近池塘照见了满头白发,更是暗恨当初为功名虚掷了大好时光。晚间他怕会是又要对着青镜痛饮一番,宣泄一下被免官的怨气。

千年长恨随水而逝

叶梦得《念奴娇·云峰横起》

云峰横起,障吴关三面,真成尤物。倒卷回潮,目尽处、秋水粘天无壁。绿鬓人归,如今虽在,空有千茎雪。追寻如梦,漫余诗句犹杰。

闻道尊酒登临,孙郎终古恨,长歌时发。万里云屯,瓜步晚、落日旌旗明灭。鼓吹风高,画船遥想,一笑吞穷发。当时曾照,更谁重问山月。

历史如同美酒,需要长时间的积累和发酵才能散发出醇香醉人的气息,北固山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就如同盛装这美酒的容器,形式和内容相得益彰。

苏轼在贬谪黄州时曾写下《念奴娇·赤壁怀古》,四十余载后,叶梦得在任江东安抚置大使时,漫步在镇江北固城的烟雨之中,触景感怀,故而和东坡原韵,作下这首气势凌然可与东坡词比肩的怀古词。

词人目尽之处,潮水倒卷回转,苍茫无际,江水和天空好似粘连在一起,无从分辨彼此。岁月无情,遥想当初自己还是“绿鬓”初生,是何等壮志满怀,而如今空留下这满头白发在风中飘摇萧索。

“追寻如梦,漫余诗句犹杰”,往事如梦,早已成空,站在江边的他,不知不觉就被那秋风带回了遥远的三国,想起了那时的一众豪杰。孙策起兵江东,意气风发,谈笑间便击退万千兵马。只可惜他英年早逝,只留下这千年长恨随水而逝。

落日的余晖落在驻扎在瓜步一带军营中的旌旗上一明一灭,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等到落日沉入江水,眼前的这一切也就要沉入那无边的黑暗。他遥望北方,黎民流离失所,朝廷却将杭州当作了汴梁,那平定外患、收复失地的宏景或许只能存在幻想中。

想必叶梦得对苏轼是十分欣赏的,他这首词虽和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时隔四十余年,辞藻韵律和其中蕴含的历史感怀的意蕴却十分相似。

东坡在《念奴娇·赤壁怀古》最后感叹“人生如梦”,与其如此,倒不如将那万古闲愁托付给那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只盼望来生能够手持一樽清酒,驾一叶扁舟,泛游江上,醉倒在北固山这如画的江山、如梦的历史里。

只能对着江月感慨

苏轼《念奴娇·大江东去》

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1]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2]江月。

【注释】

[1]樯橹:代指曹操的水军战船。樯,挂帆的桅杆;橹,摇船的桨。

[2]酹(lèi):把酒浇在地上做祭奠。此处指洒酒酬月,寄托感情。

赤壁之战,周瑜火烧连营,烧退曹操数十万兵马,保住了孙吴千里江山。这大概是历史上最吸引文人目光的一场战争。无数文人以炽热的情感,驰骋想象,笔酣墨饱地挥写着这段壮丽的历史。在苏轼的笔下,这段惊心动魄的战事还激发了人们对历史与人生的深思。

浩荡江水,千古人事,齐头并进而来,永恒的自然与易逝的人事形成了鲜明反差。辽阔的历史时空中,再伟大的英雄豪杰也被“浪淘尽”,芸芸众生若想留名于青史更是谈何容易。在千古风流人物中,苏轼将三国时的周瑜提出来,既合“赤壁怀古”的题旨,又为下阕对周公瑾形象的精细刻画埋下了伏笔。

赤壁风景,自是风起云涌。陡峭林立的悬崖刺破苍穹,惊天的骇浪击打着江岸,汹涌的江涛卷起千万堆的雪浪。“穿”“拍”“卷”等动词的运用,仿佛将一幅浩瀚江景图卷慢慢舒展在读者面前。面对这如画江山,无怪乎苏轼会发出“一时多少豪杰”的喟叹。

羽扇纶巾摇出的飘逸潇洒永远是文人笔下的瑰丽,生存和死亡的残酷抉择,希望和绝望的瞬间转换才是战争的实质。浪漫仅属于遥远的观众,战场上单有血色。然而如果时代相隔够远,词人兴许会选择忽略残忍,只留心美丽,更何况战争的主角是风流倜傥、抱得美人归的周郎。故而备战的紧张、战机的千钧一发、火焰冲天的惨烈,只化成一句轻描淡写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词笔力遒劲,气势千钧。瑰丽雄险的赤壁场景、英姿勃发的周郎,非胸怀旷达之人不能描画其万一。

赤壁重游,遥想公瑾当年,字里行间都可以看出苏轼是以周瑜自况。对赤壁之战的缅怀,还暗含了他对北宋边庭战事的关切。堂堂大宋,竟屡屡败北于蕞尔小国西夏,不能不让人怀念周瑜以少胜多的壮举。

然而词人有报效疆场之志,却壮怀难酬。他本是文人,终究不是文武双全的周郎,于是叹这一句自作“多情”,叹这一句“人生如梦”,他本期待年华中染上血与火的精彩壮丽,却只能对着江月感慨,唯有以豪壮情调,来抒发胸中块垒。

看这偌大世间何时落幕

陆游《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人至暮年,好奇与憧憬渐渐变得稀薄,回忆反而日益沉重。此时多半人都已抖落了来路上沾惹的游丝尘屑,渐渐归于清醒的迟钝,似乎能够洞察一切,却不再跃跃欲试地炫耀智慧,由激越到安详,由绚烂到平淡,一切色彩喧哗终会消隐。一方种植着梦想的心田,也会归于老迈时的一片荒芜,期间无论得到或失去,最终也变得淡然。

而对陆游来说,似乎并非如此。他生在北宋灭亡之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特殊的年代赋予了他深沉的爱国情怀,令他一生都沉浸在这份激情与冲动之中。生于国家破败之时,复国之梦犹如不屈的灵魂,深深注入词人的血液中,并伴随岁月的起伏逐渐融化在他的心里。蓦然回首,他发现在青春包裹下隐隐跳动的梦想,依然炙热暖心。

想当年他雄心万里,不为名利,只为家国,策马奔腾,扬起万丈红尘。“关河梦断何处”,没有答案,却已明了,此生再没有自己的战场。杀敌报国之梦已然破灭,封侯壮志戛然收住,剩下的只是忧伤与愤懑,只是梦想破灭后的恍惚渺茫和无奈落寞。征衣落尘,心又何尝不是布满尘埃呢?

流年暗度,两鬓斑白,词人并非贪恋人世,只是收复失地的梦想,好似手中断了线的风筝,愈飘愈远,再也握不到。岁月经不起蹉跎,纵然雄心仍在,却徒留壮志难酬的愤懑;即便报国之志犹存,不料自己时时都处在梦想与现实的罅隙中。

陆游一生忠肝赤胆,将自己对身世家国的感慨融于“匹马”“关河”“貂裘”“天山”“沧洲”之中,情感深沉,意境苍凉,更显形象而深刻,笔调雄劲,又有悲恸之情缓缓流溢,悲壮中蕴藏沉郁,哀痛却不消沉,不禁给人荡气回肠、绵绵不绝之感。

偏偏是心怀梦想之人,越是满怀希望,越会失望得彻底。陆游用尽全身力气,也未能挽回故土一隅。蝴蝶飞不过沧海,自然无人忍心责怪,然而谁又知晓,它尽力扇动翅膀却最终葬身大海时,那份深深的不甘心不甘愿。

然而不甘心不甘愿又如何呢,他只是荒淫政治下的一颗棋子而已,虽有万千期望,终是不能自主,只得在一圈又一圈年轮中,看凄风苦雨,看这偌大世间何时落幕。

胸中充满了豪情

戴复古《水调歌头·轮奂半天上》

题李季允侍郎鄂州吞云楼

轮奂半天上,胜概压南楼。筹边独坐,岂欲登览快双眸。浪说胸吞云梦,直把气吞残虏,西北望神州。百载一机会,人事恨悠悠。

骑黄鹤,赋鹦鹉,谩风流。岳王祠畔,杨柳烟锁古今愁。整顿乾坤手段,指授英雄方略,雅志若为酬。杯酒不在手,双鬓恐惊秋。

有云气来于空中,穿越楼窗曼舞,缭绕于画檐阶台,这便是高楼吞云的意象。武昌的吞云楼巍峨雄伟,直耸云天,其雄姿胜概足以压倒武昌黄鹤山上的南楼。

宋宁宗嘉定十四年(1221),南宋在湖北黄州、蕲州一再击败来犯金兵,一度造成了所谓“百载好机会”的有利形势。此时李季允到任武昌统领舟师,大振士气,巩固江防,并修建了吞云楼。此时戴复古正在武昌,便登吞云楼观览胜景,写下了这首大气磅礴的词,抒发冀复古希望李季允有大作为的情怀。

《世说新语》载,东晋时征西将军庾亮拥重兵镇武昌,曾在南楼上与众文人咏唱娱乐,李季允此时坐镇鄂州,职责与庾亮相似。词人认为李季允来率军备战,当然胜过庾亮的闲情吟诗,因此他以“胜概压南楼”来喻指李季允胜过当年的庾亮。

在如此巍峨的高楼上登临纵目自然是乐事。然而对李季允来说,重任在身,即便登楼也不是来观景,而是为了观察地形,侦看远方敌势,之后独坐苦思破敌大计。他为此楼取名吞云楼,不是在抒发文人的风致情怀,而是想“直把气吞残虏,西北望神州”。李季允进士出身,忠直敢任,擅长治军,皇帝倚重,此次出镇武昌,有驱除北虏之志。作者虽是布衣之士,也由此深受鼓舞,与李季允一样,胸中充满了一腔“气吞残虏”,收复失地的豪情。

与吞云楼同在武昌的黄鹤楼和鹦鹉洲,有唐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诗句,有汉祢衡写的《鹦鹉赋》,都是为了抒发悲感愁情,然而他们的愁情,都无法和“岳王祠畔”的浓重愁云相比。南宋时建的武昌忠烈庙是全国最早的岳飞庙,词人由吞云楼、黄鹤楼、鹦鹉洲联想到了武昌岳王祠。一代抗金名将惨死于“风波亭”,“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宏愿未能实现,留下了“杨柳烟锁古今愁”。他盼望着李季允如岳飞一样,拿出整顿乾坤的手段,率领朝廷大军,指挥英雄将士,取得击破金军的更大胜利,以使岳王的遗志终能得酬。

此词写出楼之形,又能融进历史的沧桑之感,最后传达出人之情,气势博大,充满豪迈的浩然正气。全词意境开阔雄浑,风格悲壮苍凉,颇有“稼轩风”。

无人揾去英雄泪

朱敦儒《水龙吟·放船千里凌波去》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嵩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

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南下金陵的小船顺水飘零,一湾碧水轻荡,两岸高山深峡,风光秀丽险峻。可是逃难的人没有半分心思欣赏,对着吴地山水只是“略”扫一眼,满心唯有悲伤与激愤。天色渐渐暗下来,天上的云朵大团集聚,漫天浓密乌黑。江水也更加急切地奔流,波涛怒吼着滚滚向东,浪头越打越高,一场疾风骤雨即将到来。

北宋末年,金兵大举入侵中原腹地,宋军节节败退,大片城池沦陷,甚至连宋徽宗、宋钦宗父子都被金兵掠去。生逢乱世,国运飘零,朱敦儒也携带家眷一路仓皇南下。此时他悲愤而无奈,空有一腔壮志热血,可是报国无门,只能如蝼蚁般苟且偷生。词人深感“年华将暮”,自己却成了漂泊南国的“北客”,年岁无情地留下了暮年的痕迹,让自己的凌云之志愈加无法施展。想当年,在伊阙与嵩山之地,和像巢父、许由一般高尚的挚友同游,览中原风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一抒壮怀激烈。看今朝,大片国土沦丧,金兵铁蹄南趋,城池接连告急,国家形势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问人间、英雄何处?”这一问,饱含多少无奈与辛酸。眼看着祖国遭逢这样的劫难,天下黎民无一不盼望能出现盖世英雄,平乱定国。

朝堂之上早已被奸佞之人阻断视听,沙场上大将无力指挥、军心动摇。上层统治者偏安一隅,自以为江山无忧,而忘了当年东吴企图凭长江天堑保国却被西晋击退的典故。以史为镜,方可知古今;知晓古今,才能因症施治。他所思所想皆是以国家利益为先,也可谓是治国之策。可是远在他乡,他的良策只能对自己、对流水、对手中的船桨诉说,无人知晓他内心的愁苦。去国离乡之人,犹如飘零的落叶般渺小,从此,辗转于尘世。思及此处,一曲《梁父吟》轻脱于口。

国家命运堪忧,统治者浑然不觉,自身报国无门,英雄又无处寻觅。这种种忧虑困扰着乱世中的许多人。可能,当数年后,岳家军驰骋沙场时,朱敦儒的困惑才有了答案:人间英雄遍地,只恨统治者不识,无人揾去英雄泪。

流年岁晚,不能一展抱负

刘克庄《满江红·金甲雕戈》

夜雨凉甚,忽动从戎之兴

金甲雕戈,记当日辕门初立。磨盾鼻,一挥千纸,龙蛇犹湿。铁马晓嘶营壁冷,楼船夜渡风涛急。有谁怜、猿臂故将军,无功级?

平戎策,从军什;零落尽,慵收拾。把《茶经》《香传》,时时温习。生怕客谈榆塞事,且教儿诵《花间集》。叹臣之壮也不如人,今何及!

午夜梦回,衾寒被冷,听闻窗外雨打芭蕉,恍如听闻战场金戈交击声。绍定六年(1233),南宋和蒙古正联合灭金,战事激烈,刘克庄“忽动从戎之兴”,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只能寄词抒怀。

词人回忆自己初披战袍,加入军幕的激昂场景。辕门的将士穿着金甲,手持雕画的枪戈,大旗飘飘,声势赫赫,年轻的他在这样的军伍里受到主帅的器重,心中颇感骄傲。回想那时在幕府掌文书,军情紧急时便在盾牌鼻纽上磨墨,起草军事文书运笔如飞,挥洒之间,千张纸写完后,前面写的字迹还没干。自己草拟文书有笔走龙蛇、倚马可待的超人才气,被当时的人们誉为“烟书檄笔,一时无两”。

然而,世事难圆满,当年随军经历了白天和黑夜的无数次战斗,可是到头来被人排挤。看看汉代神勇的李广,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却终不得封侯。想到此处他心中自是愤愤不平。

窗外的雨仍下个不停,思绪又转回自己的当下——此时已是废退之身,以往长期积累的记载战斗生活的诗文、冥思苦想制定的战阵之法、平绒之策都因无心保存零落尽了。如今每天浏览的是茶经和香谱,过的是淡泊宁静的日子,传授的是缛丽妖娆的《花间集》,连与朋友在酒桌上、茶盘间的对话都生怕提起边塞的烽烟。

春秋时的一件事让他感触很深:郑大夫烛之武对郑文公说,“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自己和烛大夫所说不正好相似吗?年轻的时候都比不上别人,如今恐怕无能为力,遏止这份雄心吧。

感叹流年岁晚,不能一展抱负,又何尝不是抱怨他自己不能被朝廷所用,报国无门,壮志未酬。

自古英雄安在

刘过《沁园春·一剑横空》

卢蒲江席上,时有新第宗室

一剑横空,飞过洞庭,又为此来。有汝阳琎[1]者,唱名殿陛[2];玉川公子[3],开宴尊罍。四举无成,十年不调,大宋神仙刘秀才。如何好?将百千万事,付两三杯。

未尝戚戚于怀。问自古英雄安在哉?任钱塘江上,潮生潮落;姑苏台畔,花谢花开。盗号书生,强名举子,未老雪从头上催。谁羡汝,拥三千珠履,十二金钗!

【注释】

[1]汝阳琎:唐玄宗李隆基之侄李琎封汝阳郡王,在此借指新第宗室。

[2]唱名殿陛:指殿试录取后宣布名次。

[3]玉川公子:唐代诗人卢仝号玉川子,借指宴会主人卢蒲江。

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横空出世,长飞穿行过了洞庭湖,直落到蜀地的蒲江。如此的意境让人联想,这必是一位幽谷里的侠客,裹着遮过半边脸的头巾,手中宝刀如霜雪一样闪耀白光。他流星闪电一样飞驰,十步之间,强敌头已割落;横行千里,所向无与匹敌。

或者此人心有飞剑横空的壮志,匡济天下的奇想,气势如虹的豪举,意气风发,英雄烈烈,勇往直前。

身为“辛派词人”中最为著名的一位,刘过以振兴江河日下的国运为己任,不愿意苟安于颓败的现实,却屡试不第,空怀一腔报国之志却找不到即时济兴的门路。

蒲江卢县令的宴会上,一位新考取进士的皇室宗亲,没真才实学而态度骄矜,更缺乏忧国忧民的情怀。刘过不屑与这种人为伍,又顾及友人卢县令的面子,只好虚与委蛇,郁气暗结。想起自己几番应试都被黜落,多年奔走没被授予一官半职,愤然自称我是逍遥浪子——“大宋神仙刘秀才”。

缺德少才的轻松及第者与屡试不第的大宋才子同一宴席,两极的反差,对比鲜明,让人越想越别扭。对此又怎能奈何,只好声称:把百千件事、万种愁情用两三杯浊酒打发掉。由此宴上他只管连杯喝酒。

豪迈的人总是胸怀宽广,他没有对自己的逆境耿耿于怀,而是拷问世间“英雄何在”。他心中揣的是南宋的前景,寻的是能够匡世济民的英雄同道。国势兴亡犹如钱塘江一般潮起潮落,又似姑苏台畔花谢花开,词人虽为朝廷的腐败与国势的衰微无能为力,却只能听之任之,如何不让人悲恸。他不能忘怀时事,悲慨枉读诗书而于世无补,国弊不能渐减,白头却见增多,念及于此,情已不堪了。

自忖穷酸的他,还是对那些只管穷奢极欲不顾国计民生的人嗤之以鼻,愤然道出了“谁羡汝,拥三千珠履,十二金钗”的嘲讽,他心中该是包括了在座的那位进士。这种人即便有无数的财富、众多的美姬、骄人的地位,又能如何,还不是一具行尸烂肉粪土不如。

享受当前,才是智者所为

元好问《临江仙·今古北邙山下路》

自洛阳往孟津道中作

今古北邙山[1]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

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注释】

[1]北邙山:河南洛阳市北,黄河南岸,葬有许多历代王侯公卿。

北邙山上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词人望着那一处处、一堆堆大大小小的坟茔古墓,仿佛见到那长眠地下人的一个个面孔,有多少个都是古时一代代叱咤风云的英雄、名震当时的大豪、享尽富贵的王侯。想着他们在世的时候,不是雄霸天下,就是盛极一时,但如今只是一把把烂掉或者没烂完的尸骨,一抔黄土掩尽了他的昔日的光芒。凝思至此,他忘记了悚惧,只觉得塚里的灵魂可怜亦复可悲。

元好问在从洛阳前往孟津途中,路过坡岗交错、松柏森森的北邙山,听闻松柏树与蒿草在风中的呼啸声,念及从古至今有多少英雄豪杰为了匡扶社稷,建功立业而奔走于此,不禁想到自身虽有匡时济世的远大志向,却无力抵抗冰冷坚硬的现实。

眼下没有谁与他讨论躺在地下人们的前尘往事以及功过是非,也没有人与他分享这种扰心的幽叹,只有一队鸿雁在秋高气爽的空中为避寒南归,还能听到它们的鸣叫。目送飞雁渐渐远去,想着季节的不断更替,时光的飞速流逝,禁不住一再咨嗟——“人生长恨水长东”。辛苦奔波的人身,最终收获的只不过被埋进黄土,每个人的归宿都概莫能外,他的心情比树荫坟下森黑的土还灰暗。

本是途经此地,却触发了吊古情怀。审视这里从周到汉、晋、后唐、六代的数十座帝王陵墓,还有汉光武帝刘秀、秦相吕不韦这样的大英雄大奇人,他想起宋黄庭坚的诗句“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黄土掩埋的地下人,即便是获取过盖世功名又怎样呢?

回想以往还曾怨命运不济世道不公,如今站在这千古坟头上顿悟:苦求建立功业和慨叹命运不佳尽都落入下乘,浩歌一曲,醉上千钟,享受当前,才是智者所为。

人生就是一场充满无奈的梦

陆游《谢池春·壮岁从戎》

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烟夜举。朱颜青鬓,拥雕戈西戍。笑儒冠自来多误。

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漫悲歌、伤怀吊古。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叹流年又成虚度。

爱国之情在陆游的作品里频有表述,且多慷慨激昂,壮怀激烈,这首《谢池春》作于晚年赋闲乡里之时,鬓白体衰之后回忆往事,更加悲恸万分,却又无力回天,只能落得无奈叹息。

生在那样一个山河飘零的时代,或许从初懂人事开始,陆游就立志要为这破碎的家国奉献毕生精力。“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老时的他时常想起从戎的那些日子,虽然只有短短的八个月,却是他一生最难忘的时光。

战场的阵阵高云和夜间四起的狼烟,都是特殊的风景。想当年自己“朱颜青鬓”,雄心壮志,意气风发,欲要一举收复西北失地,一偿夙愿。可是虽有复国之心,却始终事与愿违。自古儒冠多误身,陆游虽有投笔从戎之志,可是文人出身的他在军中也只能担任一些不重要的文职,既难全自己的报国之心,亦不能为恢复河山贡献全力。

“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愿望落空的他在历经辗转后,终于在光宗绍熙元年(1190)回到老家山阴。他也曾想就这样平平淡淡过完自己的一生,但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战场上铁马冰河般的厮杀声一次次地闯入他的梦境,提醒着他那个未完成的复国之梦。也就是在那样的深夜里,年迈的陆游老泪肆意,伴着那一盏孤灯,提笔写下诸多饱含爱国之情的诗篇。

忆往昔,心意难平,只能唱出悲歌,以吊古来纾解心绪。他曾写下这样的诗句:“秦关汉苑无消息,又在江南送雁归。”虽身处江南烟雨美景之中,却怎么也不能忘怀对秦关的向往。只可怜造化弄人,空有收复旧河山之志,却始终报国无门,只能在年老时悲叹一句“流年虚度”。

或许人生就是一场充满无奈的梦。即使满怀希望,并且为之努力一生,最后也未必能够得偿所愿。

报国无门,只能虚度光阴

张孝祥《六州歌头·长淮望断》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1]上,弦歌地,亦膻腥[2]。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注释】

[1]洙泗:古代鲁国的两条河,洙水和泗水,流经曲阜。此处代指中原地区。

[2]膻腥:牛羊的气味。

爱国志士张孝祥站在淮河岸边,遥望茫茫北地,枯落的林木如黄色的秋草一样伸向远方。四野冷落萧索,荒无人烟。此地没有烽火狼烟,没有军伍征尘,没有马嘶号鸣,有的只是“霜风劲,悄边声”,遏止了复土的战事,只剩下西风吹冷。

主张求和的人与金人来往,希望苟且偷安,引发了词人满腔悲愤。国家面临危殆,欲要扭转乾坤,却彷徨无计。回想前尘往事,都因一再退让才招致二圣蒙尘,失去半壁江山。之前悲剧的原因不好细加道说,只好用“殆天数,非人力”来表达难言的愤恨。

昔日的文化之邦、弦歌之地都被金人占领,随了北人的风俗。你看那隔着淮水的北岸,大好的中原沃土已成搭建毡帐之地,变成了放牧牛羊的草场;每当夕阳将落,满山遍野的牛羊回归圈舍,密布的金兵哨所,处处升起袅袅的炊烟。待到夜晚金人将领率众出猎,一川的火把把山河照亮,笳鼓之声响如悲鸣,不知是要突袭越境,还是在炫耀武力,让人见了、听了不禁心惊。

念着敌人的嗷嗷猖态,他奋起长歌——“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腰里的箭和匣中的剑都放置那里蒙灰遭蛀,迎战的大事一件无成,失去战机国家将更加危殆。然而奸人当道,报国无门,只能虚度光阴。眼睁睁看着那北国“神京”依旧沦陷,也只是空怀壮志,无能为力。

可笑卖国求荣之人,竟想用和谈苟安一隅。可叹中原百姓常常站在高处翘首南望,期盼王师北伐恢复故土,逃出被奴役的命运,却一次次在希望中转为失望。南方的臣民如能目睹这一情景,必会悲愤到泪如泉涌,谁还会寄望以和谈的方式感化敌人放下屠刀。

夕阳下沉,岁月蹉跎

辛弃疾《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

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建康的秋天,并不比别处的更寒,而辛弃疾的心一直冰凉到凛冽。宋朝国土在一寸寸丧失,而天子的日子一如往昔,秦楼楚馆尽是罗绮飘香,秦淮两岸笙歌不断,全然不顾驱逐鞑虏之事。

偏偏是,众人皆醉中,有人独醒。欲进不能,欲罢不忍,处在这样尴尬的十字路口,辛弃疾无论是向左走或还是向右走,都找不到实现梦想的温床。于是,登高与作词,便成了泄愤的出口。

建康以虎踞龙盘的险要地势、玉簪螺髻的秀美风骨、笙歌香酥的繁华秦淮著称。六朝古都又为它添了一层文化底蕴,文人墨客到此必不会吝惜笔墨,墙壁之上尽是淋漓字迹。辛弃疾登上赏心亭,心有郁结自然会淌成一条河。这首《水龙吟》当属最负盛名的登高之作。

他仰望楚天,千里之外,皆是云淡风轻,天高气爽。视线尽处,天际线渐渐下移,水天交汇处,江水如奔腾的万马,浩浩荡荡奔流不息。词人叹一口气,又极目远眺,眼之所及是挡不住的千叠万峰,蒙蒙山影或像美人头上插戴的玉簪,或像仕女头上螺旋形的发髻。可惜这壮美山河却“献愁供恨”。西北神州被金人牢牢把持,收复无望,自然令他忧愁怅惘。

夕阳下沉,岁月蹉跎,梦想被放逐,无奈如他,只得看尽吴钩,拍遍栏杆,将强烈可摧毁一切的悲愤,施给腰间的宝刀、亭上的栏杆。好一个无奈的英雄,只得把一腔有关家国的梦,遗落给残损的现实。

这首词将流年付给忧愁风雨的无奈和愤懑,熏染得淋漓尽致,正如陈廷焯所云:“辛稼轩,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

西风起,秋节至。合该是北雁南飞,游子归乡。而辛弃疾的家乡仍处于金人铁蹄之下,如若像张翰一样逃避现实,置破败山河于不顾,南宋最终会被金人吞噬。但是纵然如刘备一样心怀天下,如桓温一般志节气高,辛弃疾一人也难转南宋乾坤。“可惜流年”,一个“可惜”,饱含多少无奈。词人年岁渐高,恐再闲置便无力为国效命,而这个羸弱无骨的时代,却始终未能许他春暖花开。

他欲要以一己之身,复兴一个无望的时代,却只落得流年空负。想想也是,他一个人的力量,又怎会扶正一个半倾的江山。有人曾说,辛弃疾用戎马一生的梦,换得万古流传的词,生命对他倒也公平。然而,谁又知晓,如若可以,辛弃疾愿以淋漓的笔墨换一场痛快的征战。

却只是,流年辜负了他。

今夕是何时,无法说得清

蔡松年《念奴娇·离骚痛饮》

还都后,诸公见追和赤壁词,用韵者凡六人,亦复重赋。

离骚[1]痛饮,笑人生佳处,能消何物。夷甫[2]当年成底事,空想岩岩玉壁。五亩苍烟[3],一丘[4]寒碧,岁晚忧风雪。西州扶病,至今悲感前杰。

我梦卜筑萧闲,觉来岩桂,十里幽香发。嵬隗胸中冰与炭,一酌春风都灭。胜日神交,悠然得意,遗恨无毫发。古今同致,永和[5]徒记年月。

【注释】

[1]离骚:屈原作《离骚》。

[2]夷甫:魏晋名士王衍,字夷甫。

[3]苍烟:喻指草树。

[4]一丘:小山。

[5]永和:晋穆帝年号。

世上不乏放浪形骸之人。竹林七贤谈玄醉酒,长歌当哭,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隐于酒乡,遁世避祸,昏昏然中倒渲染出一片富有奇异色彩的历史,留下了一段逍遥洒脱的故事。唐代诗人王勃,天性狂傲不羁,血气方刚时便挥手作下千古名篇《滕王阁序》,甚至连孟尝、阮籍都不放在眼中。

及至蔡松年,虽不敢骄狂,不敢自诩名士,言行举止间亦有风流之姿。他款款道说着人生最得意的事情无过于每天痛痛快快地狂饮一番浊酒,再闭上眼睛懵懵懂懂地诵一诵《离骚》,如此便万事全休。斯人大有李太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气概,隐隐含有放浪之怀,辞官之意,避世之心。

抚今怀古,想起那玉壁般俊俏的晋代名士王衍,不提早谋划退身,终于招致杀身之祸。人称“岩岩清峙,壁立千仞”的貌美王衍,才气过人,位居宰相,却崇尚清淡,不理国政,导致西晋覆灭,自身不保。王衍至死还没有明白居高位者及早退身的道理。

在高位而应该“岁晚忧风雪”的不仅仅是王衍一人,东晋的名臣谢安也在岁晚之时沦于凄凉。他虽官至宰相,是治世能臣兼统军帅才,淝水一战击败前秦百万大军,一度收复河南失地。然而终因功名太盛招人忌,外放避祸,最后“西州扶病”。谢安的晚年至今让人感喟,官场的黑暗总是让人惴惴不安。

而洞彻世事的蔡松年却早存忧患意识,退隐之心,自号“萧闲老人”,并在镇阳筑“萧闲堂”。此时他幻想着回到萧闲堂时的情景,生于岩上的桂树,十里飘香。他深感自己心中喜惧并存,矛盾种种,如冰与炭不能相容,幻想只要“一酌春风都灭”,醉里乾坤自清,喝上他千盅万斛酒,什么烦恼都归于消灭,落得个无喜也无忧。

人生如梦,是醉是醒,今夕是何时,无法说得清。一杯杜康入喉,有时也会烈得呛出眼泪。酒固然可以短暂麻痹愁绪,但酒杯有底,愁绪无垠,酒杯满时,那溢出来的惆怅又该如何去安放。

按词序所说,他与诸人约好了效法苏轼“赤壁怀古”韵调各作一词,已有六个人完成。众人面前不好直陈自己避世心曲,因而以“胜日神交,悠然得意,遗恨无毫发”来虚加搪塞,叙说在这相聚喜庆的日子里,丝毫没什么遗恨,很是快乐满意。最后如王羲之作《兰亭集序》般,写上什么“永和九年”之类的话,无奈之情还是在词句的行间显露出来。

整首词辞采清丽,韵致铿锵,用典巧妙,词情疏荡,婉丽中又有豪放,在这种超旷简远的潇洒中,失落、无奈、忧郁、悲凉却也渐次浮现,无怪范文白赞其曰“此公乐府中最得意者”。

希望能感动明月

赵秉文《大江东去·秋光一片》

用东坡先生韵

秋光一片,问苍苍桂影,其中何物?一叶扁舟波万顷,四顾粘天无壁。叩枻[1]长歌,嫦娥欲下,万里挥冰雪。京尘千丈,可能容此人杰?

回首赤壁矶边,骑鲸人去,几度山花发。澹澹长空今古梦,只有归鸿明灭。我欲从公,乘风归去,散此麒麟发。三山安在,玉箫吹断明月!

【注释】

[1]枻(yì):船桨。

一片秋光夜色里,仰望长天,端详月轮,问月中朦胧的桂影里究竟藏着何物。酷似东坡先生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意象,颇肖李太白“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的慨怀。

金代词人赵秉文向来以诗词著称,金人刘祁称他“平日字画工夫最深,诗其次,又其次散文”,元好问称他“七言长诗笔势纵放,不拘一律。律诗壮丽,小诗精绝,多以近体为之。至五言,则沉郁顿挫,似阮嗣宗,真淳古淡,似陶渊明”。这首《大江东去》取苏轼文字中的意境,化用词句,极有新意。

词人乘着一叶扁舟,载着酒坛,来到当年东坡先生赤壁怀古的水面,一边畅饮美酒一边欣赏滚滚东去的长江,生出万千感慨。他游目四顾,波涛万顷,接连天际,醉眼中见不到那隐于烟水茫茫中的赤壁矶。当年苏子游赤壁也恰是秋凉孤寂之夜,李太白“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的诗句也是怜惜嫦娥的孤单,此时词人在冰雪般清洌的万里水域,扣舷高歌,念想把嫦娥招呼下来共饮。她来到人间,必会对此地的美景大感兴趣,孤独寂寞便尽可以随之排遣掉。

遥想苏子当年,乌台诗案几乎丢掉性命,被放逐黄州,犹能心胸开阔,吟唱了“大江东去”的千古绝唱。“京尘千丈,可能容此人杰”直接翻用了“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的句子,但表达的是对最佩服的人中之杰东坡先生遭遇冤枉的极大愤慨,直斥大宋官场乱象甚嚣尘上,容不下这位人中麒麟。吟词到此,作者表露出对苏子的极度景慕之情,他曾经盛赞这位前代奇才“雄节迈伦,高气盖世”,“人中麟凤”。

月光之下,酒已半酣,船渐离去,回首远处的赤壁矶,仿佛有一个人骑在鲸鱼背上远去……

庄子有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李太白对鲲与鹏情有独钟,或许最终骑鲲仙去。作者却宁愿骑鲸的人是东坡先生,但愿他驾上鲲鹏,成仙而去。澹澹长空,一只鸿雁在明灭交映的月光中戛然长鸣,掠舟西去,他也以为这是苏子的仙影。

他的心意似乎决绝,想要跟从苏子乘风仙去。但是找不到海外仙山,只好把玉箫吹出呜咽的悲曲,希望能感动天上的明月。

只有孤灯伴他入睡

郑燮《沁园春·花亦无知》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

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颠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

一勾弯月在冷凝处低悬,片片浮萍碎成摇曳的翡翠。词人一声长叹,心间涌起层层波浪。挥斥方遒,泼墨万点,只为一抒心中积郁的情感。

上天也妒英才。郑燮二十岁为秀才,却时隔二十年后才中举人。这首《沁园春》以“恨”为题,以如椽大笔淋漓尽致地道尽其落魄时愤世嫉俗的狂态,给晚清的词坛注入了剽悍和纯粹。

才华盖世,本想在庄严的高堂之上一展英豪,却不料小小的官场竟容他不下。往日解语花无从慰藉汩汩流血的伤口,昔日的月牙哪里懂得他的英气和愤懑,就连解千愁的酒,也不能排难解忧。豪放文人的气势,总是如疾风骤雨挟着万钧之力呼啸而至,他要砍掉开满繁华的桃树,截断美好的风景;他不惜宰杀消遣逗乐的鹦鹉,当作自己的下酒菜。不仅如此,他还要做一回真正的自己,要与灵魂来一次彻底的谈判,将书画、文章,连同笔墨纸砚琴棋书画统统烧掉。这是绝望中的自救,这是对世俗社会的决裂。

郑燮曾云:“文章以沉着痛快为最。”此词当是最为有力的证明。“斫”“煮”“焚”“烧”“椎”“裂”“毁”“抹”等一系列动词如草原上奔腾撩起千层尘的万马,痛快淋漓。

命运给予英才的往往是最偏僻的路,让人误以为永远看不到明山秀水。酣畅的癫狂之后,词人陷入了自怜自艾。相貌孤单寒苦,衣衫单薄伶仃,蛰居茅草破巷,门前秋草横生,冷落无人知,雨打湿窗棂,只有孤灯伴他入睡。最是寂静的夜,最能听到悲愤的呐喊:“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纵然世事千般阻拦,他仍我行我素,“不妥协”从来都是他的标签。

叹不公,唯有默默忍受,待到有一日,喷薄而出,震天撼地。一个“恨”字将积聚于心的抑塞不平之情,如大河决口,喷涌而出。

他的心愁,何止三千

谢应芳《满江红·怪底春风》

吴江阻风

怪底春风,要将我、船儿翻覆。行囊里、是群贤相赠,数篇珠玉。江上青山吹欲倒,湖中白浪高于屋。幸年来、阮籍惯穷途,无心哭。

归去也,瓶无粟。吟啸处,居无竹。看造物、怎生安顿,老夫盘谷?第四桥边寒食夜,水村相伴沙鸥宿。问客怀、那有许多愁?三千斛!

吴江之上,一叶小船行来,帆破桅斜,摇摇曳曳,已难经得起风雨。忽然,一阵狂风吹来,本就破烂的小船在风卷的旋涡里急急打转,眼看着就要倾覆。

这船上书生,便是词人谢应芳。他生于元末风雨飘摇之世,为躲战乱亡命奔波,数次险遭杀身之祸,挨饿受冻更是家常便饭。这次颠沛流离中搭船路过吴江,屋漏偏逢连夜雨,突然又遇到狂风,自然心生怨怼。

看那狂风施虐的情状,江边的青山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眼见要倾倒下来,水中的浪头高过了房屋,似要把小船吞噬。生活在乱世中的阮籍,尚且用号啕大哭宣泄自己的郁闷,而自己遭际比阮籍恶劣十倍,却连痛哭一场的心情都没有,悲惨到了何种地步。

眼前的危况只能坐等命运安排,盘算着如能回家,装米的瓶罐已经空空。挨饿受冻的日子仍是难熬,现在和未来都不能由自己主宰,只好无奈地道出:命运哪,你将要把老夫怎样安顿。他在命运乖蹇之下,十分向往找一个地方隐居,寄望能够逃避现实。倘若能寻得一所滨水村落,村边有一座小桥,夜晚有水边的沙鸥相伴,他与鸥鸟相安无事,与这个世界相安无事,该有多么美好!

寻得隐居之所只是词人的理想,或者说是他的幻想。在现实里,他还是要面对眼前的恶劣风浪和未来的艰难困窘,因而他拷问起了自己的内心:“那有许多愁?三千斛!”其实,他的怨情装满心怀,极其郁闷沉痛,是没有办法排遣的。在前途未知生死的乱世里,他的心愁,又何止三千斛呢?

两地相思的人,无法共婵娟

陈维崧《夜游宫·耿耿秋怀欲动》

秋怀

耿耿[1]秋怀欲动,早喷入、霜桥笛孔。快倚西风作三弄。短狐悲,瘦猿愁,啼破冢。

碧落银盘冻,照不了、秦关楚陇。无数蛩吟古砖缝。料今宵,靠屏风,无好梦。

【注释】

[1]耿耿:明亮。

秋日的景色该是明丽的,但这是个多事之秋,至少在主人公眼里这个秋日满是愁情。

西风习习吹至,送来阵阵凉意;秋雨淅淅沥沥,带给人的是满心满面的愁绪苦皱;秋霜已染了多场,秋叶黄落,撒了一地,在沟沟趟趟里堆积,挤在一起取暖并诉说着秋季的无情。

秋意伴着秋凉随处窜动,钻进水流上的桥孔,也钻进伤秋人的笛孔。钻过桥孔是要把一条江染上秋的澄碧寒凉水色;钻进笛孔是有人手掌长笛,在吹着有关秋的曲子。“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曲子本是诉说戍边士兵的怀乡情,而陈维崧却要吹奏展示梅花洁白、芬芳和不畏严寒的《梅花三弄》,或许他的心里已有所属。

秋肃的威凌侵袭了万物,最有灵性的动物都已不堪。瘦小的狐狸在悲号,不知是因失偶而悲,或是失子而悲,抑或是为饥寒悲鸣;瘦弱的猿猴更畏寒,秋日的凄冷让它们发愁,谁没听说过那句“猿啼三声泪沾裳”!更让人悲悯的是啼号声来自坟地,谁知它们不是因畏寒钻进墓洞里。

月亮本是亮而圆的,人们愿意用来象征美好的事物,她总是给人抚慰关爱,乃至送信传情;然而今夜的月,因秋冷被冻凝。她移不动了,变得冷酷无情,照不进秦关,也照不到楚陇,两地相思的人,无法千里共婵娟,边关的战士也体会不到乡情。只能听到“无数蛩吟古砖缝”,一声声从墙缝里传出的细密蟋蟀鸣,叫得人更加凄寒苦冷。

如此的凄清,如此的秋声,如此的思念,今宵主人公再难入睡,只有坐靠床边的屏风上领受孤独;料想即便进入梦乡,也会是执手相看泪眼的离别梦。

陈维崧共有四首《夜游宫》,此为第一首,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对此曾有极高评价:“字字精悍,正如干将出匣,寒光照人。”读完这首词,则知陈老之言确为公允之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