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舍不弃，相依为命李密《陈情表》（节选）

伏惟①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且臣少事伪朝②，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③不能废远④。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刘之日短也。乌鸟私情，愿乞终养。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⑤所见明知，皇天后土⑥实所共鉴。愿陛下矜愍⑦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幸保卒⑧余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⑨。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⑩，谨拜表以闻。

【注释】

①伏惟：下级对上级的恭敬用语。

②伪朝：指已被灭的蜀国。

③区区：拳拳，勤勤之心。

④废远：废弃奉养而远离祖母。

⑤二州牧伯：二州，指梁州、益州；牧伯，即长官，这里指太守逵、刺史荣。

⑥皇天后土：对天地的敬称。

⑦矜愍（mǐn）：怜惜。

⑧保卒：安然而终。

⑨结草：出自《左传·宣公十五年》，晋大夫魏武子死前嘱咐其子魏颗杀武子爱妾为殉葬。魏颗没有听从而将她改嫁出去。后来魏颗同秦将杜回交战时，一老人结草把杜回绊倒，杜回被抓。魏颗在夜里梦结草老人说：我是武魏子妾的父亲，特来报君不杀之恩，后以“结草”喻死后报恩。

⑩犬马怖惧之情：谦卑的说法，这里指对待国君如犬马惧怕主人一样。

“忠则《出师》，孝则《陈情》”，如果说诸葛亮的《出师表》道尽了千古忠臣之言，李密的《陈情表》则感动了普天之下无数孝子贤孙。

三分归一之后，司马炎急于要稳定政治，自然要笼络李密这般才华横溢之人，故而便有了“下诏征密为太子洗马”这件事。诏书累下，郡县不断催促，但因祖母已九十岁有余，“日薄西山”，再加上他“少仕伪朝”，曾任蜀汉尚书郎，便上奏表章，“辞不赴命”。

然而史书中并不乏君王迫害文臣之事，秦始皇曾焚书坑儒，汉武帝曾对司马迁施以宫刑，司马昭曾让“竹林七贤”之一——嵇康血祭杀场。如今李密被委以重任，却迟迟不赴任，难免会遭到君王怀疑，背上怀恋故国，心系旧朝的罪名。如若不及时澄清其中缘由，不知何时就落得殒命的下场。

于是，李密巧妙地寻到了一条澄明心志的路径——孝道。魏晋之时，掀起了对《孝经》研究的高潮，君王纷纷著书立说，宣扬孝道，晋元帝时有《孝经传》，梁武帝时有《孝经义疏》，北魏孝明帝时有《孝经义记》等。即便天子唯我独尊，目无尊长，也要装出一番对长辈毕恭毕敬的样子，好为自己树立起仁君的形象。

及至晋武帝时，更是以“孝治天下”，凡是孤苦老人，皆应得到照顾。司马炎拜孝之旧臣为官，即是因李密以孝闻名于世，来表明自己的宽宏大量和对人才的爱惜。但因李密身世凄苦，命运坎坷，情况较为特殊，更应该承蒙圣上同情。况且他在蜀汉做官，亦是为了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如今蜀汉灭亡成了亡国贱俘，皇恩浩荡，他仍得到提拔，理应立即走马上任。但病床上的祖母，已走至人生黄昏之时，生命垂危，无人送终，他自然“区区不能废远”。

这是李密的巧妙之处，他仅仅用一个“孝”字，便构筑了君与臣之间共同利益的高楼大厦。君以孝治世，臣以孝明心，这座大厦的根基实在坚固得很。不同的是，晋武帝的孝，不过是一个笼络人心的借口与托词，而李密的孝，大有浓情存在。

自幼孤苦伶仃的生活，已经教会他如何去珍惜与报答亲人的恩情。在与祖母的相依为命中，他的生命得以延续，穿越了痛苦与凄凉，带来了慰藉与温暖，虽不像爱情那般轰轰烈烈，但平淡琐碎之中，自有一种温情弥漫。于是，李密要像乌鸦反哺那样“愿乞终养”。

自古忠孝难两全，纵然他对君王的忠心，天日可鉴，人神共察，但为了报答祖母养育之恩，李密还是恳请君王批准自己的请求，并发誓说，将来定然是活着尽忠效死，死后衔环结草，感恩图报。这番真挚恳切的言辞，纵然是铁石心肠，想必亦会为之动容。

有人说这篇文章，不过是李密不愿侍奉二主的一个托辞。是也好，非也罢，至少字里行间的真情，不舍不弃的相依为命，足以给岑寂黯然的黑夜，带来一星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