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过,我上面说的都还是题外话。
我写出我的第一部作品时还很年轻。幸运的是,它很快就受到了读者的青睐,各种人都来与我结识。
我刚刚被介绍进伦敦文学界时,是一种既急切又羞涩的心情,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仍不免有凄凉之感。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伦敦了,如果一些小说中对伦敦现在情况的描述是真实的话,那么伦敦现在一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文人聚会的地点也改变了。柴尔西和布鲁姆斯伯里取代了汉普斯台德、诺庭山门、高街和肯星顿的地位。当时,不到四十岁成了名就很了不起了,现在超过二十五岁就让人觉得有点儿可笑了。我想,那时的我们还有点儿羞于表现我们的情感,担心被别人取笑,所以都克制着自己不去张扬。我并不认为当时风雅倜傥的诗人、作家们就有多么的洁身自好,但我却不记得那时候的文艺界像今天这样的淫乱不堪。给自己狂妄怪诞的行为遮上一层沉默的帷幔以保持体面,我们并不觉得这就是虚伪。讲话有时应当含蓄,并不总是直来直去。当然那个时候的妇女还没有完全独立。
我住在维多利亚车站附近,我还记得我乘公共汽车走长长的路,到那些好客的文人家里去做客。因为羞怯的心理作祟,我每每在街道上来回地徘徊,直到鼓足了勇气按响门铃;接着,怀着忐忑的心情,我被引进一间人多得透不过气的屋子里。我被依次介绍给这一个和那一个文学界的名人,他们对我的书说的好话让我感到极不舒服。我觉得他们期待着我说出些妙语警句来,可到聚会结束我也想不出一句这样的话。为了掩饰我的尴尬,我张罗着四处给人端茶送水,把切得不成形的涂着黄油的面包递给大家。我不想让别人注意到我,这样我才可以从容地对这些知名人士进行观察,聆听他们妙趣横生的谈话。
我记得聚会上的那些个身高马大、腰板挺直的女人,她们都长着很大的鼻子,看人时目光咄咄逼人,衣服穿在她们身上,像是身着甲胄一样;聚会上还有些身材娇小、机敏得像老鼠一样的老处女,她们嗓音柔美,目光里透着精明。我对她们总要戴着手套吃黄油吐司的怪毛病常常感到十分好笑,在她们认为没有人看的时候,就把手指上的黄油擦在她们的椅子上,那副坦然的神情令我钦佩。这对主人家的家具肯定不是件好事情,不过,我想轮到这家女主人去别的人家做客时,她便能在朋友们的家具上还以颜色了。她们中间有几个穿着很时尚,她们说,她们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写了几部小说,就该穿得衣衫不整;如果你有苗条的身材,不妨穿上合身入时的衣服把它尽量地展现出来。从来没有一个编辑会因为你俊俏的脚上穿了漂亮的鞋子,就退回你的书稿。但也有些人认为这样子打扮不够庄重,她们穿着“具有艺术气息”的纺织品,戴着粗俗的珠宝首饰。男人们的穿着很少有古怪的。他们穿戴得尽量不让人看出自己是作家。他们希望别人把他们看成是谙熟人情世故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被看作是哪家公司里的高级职员。他们总是显得有点儿疲惫的样子。我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作家,我发现他们挺奇怪的,总觉得他们不像真实的人。
我记得他们充满机智的谈吐,我常常不胜惊讶地听到他们把一个刚刚转身离开的同行,嘲笑挖苦得体无完肤。艺术家较之其他行业的人有这样一个优点:不仅是他的朋友们的长相和性格是他揶揄的对象,而且他们的作品也备受他的嘲讽。我在表达自己时,怎么也做不到他们那般酣畅和敏捷。在那个年代,谈话仍然被看作是一门应该掌握的艺术;一句巧妙的对答比锅子底下荆棘的噼啪作响[1]更为动听。那时格言警句还不是呆笨的人冒充有趣的工具,它们只会给高雅之士的谈话增添生气和活泼的情趣。很遗憾,同行们这些妙语连珠的谈话我一句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最惬意、酣畅的聊天是谈到我们所从事的这一行业的其他方面,即与书商成交的一些细节以及书的销售等情况。在我们评论完一部新书的种种优点之后,接下来我们自然想知道它卖出了多少册,作者得到了多少预支稿酬,他从这本书里大概能挣到多少钱。然后,我们会谈到出版商们,这个出版商出手大方,那个出版商吝啬小气;我们还要争辩一下是把书稿交给一个稿酬给得多的出版商,还是给一个懂得其价值并善于做推销的人。有的擅长宣传,有的不擅长。有的能够顺应形势和潮流,有的较为古板。临了,我们会谈到出版代理人和他们能为作家们搞到的门路;谈到编辑以及他们都喜欢什么样的稿件,千字他们能支付到多少,他们付款及时、痛快,还是拖拖拉拉。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很浪漫,它赋予我一种身为这一兄弟会成员的亲切感和神秘感。
注释:
[1] 《圣经》旧约传道书第七章:“愚昧人的笑声,好像锅下烧荆棘的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