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泡沫——自剖兼复我的朋友
让我先做一次简短的回溯吧!
那是好些年以前了:
我年轻,我热情,我全然孤独地生存着,我没有一些幼稚的伴侣,我也没有家园的一册美丽的书本,我在人群的轻蔑和卑视里,到处流浪着,延喘下去着渺小的生命。
那时候,我审视着周遭的人群,仿佛没有一条路,没有一丝空隙,会容陌生人的踏足。而他们是在践踏着,呼吁着,消没了他们的青春与生命,这人间的悲剧带来我永生的忧郁了。
我由愤恨而激怒,我有了野心,我模拟着一个痛快的毁灭,毁灭,这坍陷了的舞台,还有什么生存的意义呢!
几年过去,不幸,我为病魔所缠倒了。
我发昏,昏得遗忘了人间,这社会,梦里我发着狂诞的呓语——让我走去吧!安静的。
醒来我看见了有人类眼窠流出的泪,我想人们还有所谓同情吗?当我看见了医生的脸和巫婆的嘴,我又想到让他们都活下去吧!
我濒近死域,终于我不健壮的活下来了。我了解了同情,我已觉悟了出世思想的乖谬,那种解脱是懦弱的,是懦弱的逃避。
最危险的,我从这时候起失去了自己的信仰。
受尽了流浪人的苦辛,又跑回到久别了的故乡去。贫乏,困苦,恐怖,失望,憎恶命运,诅咒命运,大地上的儿女还要求他们以什么呢?他们忍受着灾病和饥饿,他们没有懊丧,也没有反抗,而他们只知道劳动是他们共同的生命。这无言而坚定的信仰,不是很值得赞扬的吗?
他们明了生存的意义,我爱他们的信仰和劳动,我愈爱他们,而我自己也愈勇敢地延续下去我的生活了。
不久,我的思想又动摇了。支持我的础石在崩溃了,我所依赖的理想的生命已不复存在了。
是一次残酷的匪祸,洗过了那幽美的花园,喊杀,火焰,狰狞的面庞,骇人的血痕,死亡和离散已然成了平凡的描述,那俘虏的呼吁,女人的啼号,剥尽了我幼稚的感情,使我更忧郁而残暴。
我嗅着血腥,我翻转来几千年往古的历史,除了愕然我再没有其他。祖先遗留下的信条,坚固了我的思想,我看见了一道洪流的袭来,我就卷在那漩涡里了。我知道这是我的世界,我当活,没有一点疑虑。
待我听到了沉笨的叹息:
我们到哪里去呢?
我茫然了。真的,除了生活以外又什么是我的希望与企求呢?我只是为了跋涉与受苦而生活下去吗?
我重复疑惧,我感到前面的灰暗,同时四围的叹息加重了我的疲惫。我想自杀,我想如何来解决一个生命的厄遇,然而,我身边的人群使我振奋起来了。
在没有路的前路上找路,在不能生活的生活里追逐着生活,我唯一需要着的是热情,就即便它会使我熔化,熔化成一摊不可知的废物,我也依然爱着它。
几年来,我完全支配我的热烈的情感了。我忘掉了我的青春和一切,我写出了一些大人先生们所不齿的文章,那里有我的灵魂的苦闷与呼吁,我是在不择方式的喷出了涌在喉咙的话,我是不得已于无然了呢!
我常想,明天终究是悠远的。我否认过去,我否认未来,我否认一切,但是对于现实生活着的人群,我始终在忠实地服务着的。我的朋友(让我僭越的这样称呼吧),正如同你自谦一样,我是过于渺小了。这时代狂潮里的一点泡沫,能当了些什么?
你说我一天比一天进步了,我并不希图自善的成就。你又赞颂着我的年龄与我的天才,我也不愿为天才而有所矜夸。我的生命就是一个可悲悯的故事,我但愿始终握紧了一双笔写出淤塞在我喉咙的话!
我感谢你对于我的关心,但是,我又羞怯于我的低能,过去几个年的活动,使我不能抑止住呜咽。浪费去了的生命,几时会给我一个满意答复?
末尾我想起了《秋天里的春天》的几句话:两个拾得的孩子遇在一道儿,一面问,一面答,这里面有什么值得一哭的事情了。
一想到“拾得的孩子”的遭遇,就止不住我的血的沸腾。朋友,我们仅限于一点点懦弱的泡沫吗?
原载《大同报》1940年8月6日 署名:柯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