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闪着光的沙砾
迩来,我了解了一桩事情,就是,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用自己编制的谎话,来买取自己的欢乐。
我的心每每因之而渗透了一片腥鲜的血丝……
某岁,我伴着我的一位契友,在渤海湾头,眺望着苍色的海原。迎着从海上扑来的风,我们为一种情绪所激动乃至于无言了。
随后,为了解除心头的重压,我们就倚在一条游园的躺椅上,吸起一支“若樱”,看白色的烟圈儿,在眼前飘来飘去。面对着的是苍茫的山岗,在那每个山坳处,起伏着一带形形色色涂绘着鲜明的颜色的家屋,每一座的家屋都在大海岸边显得那么宁静而又骄傲。
最初,我觉察到在此世间安于幸福的生活的人太多了。
我问他:
——假如这些家屋任我们选择的话,你喜欢哪一座呢?
我们就开始拣选起来了。
我知道,他也知道,美丽的家屋虽然太多,可哪一座是我们的呢?哪一座也不是我们的。我们不会有那样幸福的日子,连梦想也……
又一年,每日我到一个湖边去散步,还将是落了一场雨,春天的气息到处飘逸着,我的心也飘逸着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我只能反复地念着:柳丝长、春雨细的句子。
这时,我收到了一位我挚爱的长兄从辽远的一条美丽的江边寄给我的信,在仿佛写不出什么的情状下,他说:
——今年的春,是明弟的春。彷徨仿佛。
他的话,使我只有感激。
可是,我知道,他也知道,我们都不配享得一个春天,是的,我们的春天在不开花的日子中过去了。到如今,榆梅落了,丁香也开了,徒怅惘于一个年里的最好的时光,又抵得住多少迢遥的牵挂呢?
他用谎话说给我,他的心是苦。我听了他的话,我的心也是苦。
我有一位忘记不了的先生。不知道是由于一个怎么样的舛错,我和他竟有过一个绝大的迢隔。使他望不见我,我也望不见他。即便是偶尔的会晤也是苦涩地,装饰着如梦的青春。
若是没有他,我的睿智的泉源早已涸竭。
若是没有我,他的生活也会因之而减褪颜色。
必须的,我们该有一个共同的生活。虽然,都不忍得说出来这个也许成为来日揶揄的素材的构想,但我们确确是会各自为了来日而设计,而准备,而翘待……
有一天,我们在一所荒凉的庭园里遇见了。
坐在浓浓的榆树荫下,我有点悲哀地说:
——再过去一年,我们又会如何来迎它呢?
他张着眼睛并不看我,看那远远的望不见的远方。
——再过一年,我就可以和你一道走路了。你知道,孩子,我的焦急是远胜于你的。我看不到你,我的心就整日浸沉于一种不可知的惆怅而彷徨无已……
我也知道,他的话是从他的心里挖掘出来的。
虽然,他说他的饥渴和寂寞。现实的生活却紧紧地不放松他,他犹在承受着别人的恩惠,他也在为别人做着事,他在别人的圈子里消磨他自己的朱红色的岁月。
明年,明年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命运呢?
我不敢想,我不敢想呵!先生,我已经把我自己完全交出去了,假如,你不接受,那我还活得有什么意义呢?与其忍受着重重的痛苦作苟且的生,那就不如去赴死……
说这话,还是我独身着的日子。
屋子小,一进了夏天,小屋子就变成了一具蒸笼,在这蒸笼里,我们还要读书,还要饮食,还要安睡……
可是,到夜里,不能不把窗子打开了。
夜里的凉风,从窗口吹进来。
我知道他是经不起风吹的,受了风就会闹起病来。但是不开开窗子又真也没有法子睡。一种难耐的恶臭,加上沉沉的闷热,他一刻也不能忍受……
风吹着,不久,我们就睡着了。
果然如我预想的一样,到半夜,我为他的微咳惊醒了。他似乎怕我担心似的,知道我已经醒来了,就对我说:
——不妨事的,每年这个时候我都是咳嗽的。
说着话他依然停止不了微咳。
这一夜,使我安睡不下去。我的胸里泛滥起好多不同的想像,我的心宛转而凄苦……
我的友人呵!你的安慰我的话,我怎么能相信呢?在这个都市里,有的是高贵的享受,有的是安乐的臼窠,有的是幸福的梦……那些生活,于你已经是那么熟悉了的,今天,我却连累你和我安息在这么狭隘的小室之中,这么龌龊的床板之上。为了我们的力量还太单薄,还太单薄。
可是,这受苦的日子,我们又怎么能分离开呢?也许这就是永远的痛苦的肇端,也许这就是永远的痛苦的肇端么……
有什么能比拟于这崇高的感情所给予我的心灵的悸动呢?
使我流过泪的谎话,一一的铭镌于我的灵魂的柱石,为了洗过了的泪的流波,而愈晶莹,明洁……
一闪闪的发着光,宛如一颗颗从海水里冲积到海滩上来的沙砾……
我多么愿意把我自己委身于沙砾之中……
——秋天,落雨的黄昏
原载1946年1月《东北文学》新年号 署名:杨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