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无色的星光

什么时候呢？向过去了的时光凝视。

一片灰色的烟雾呵！

自己耽恋于过去的时光，这种心情是颇寂寞的。别人说的爱流泪的日子，也许就是在如此的时光里无来由地听着泪水滴落吧！

我却是一个最不喜欢背着人流泪的人。

怀着寂寞的心情，翻起我的未付印的诗集。

从那里，我看到了一句淡淡的追想：

你是背我而去的无色的星光

投向身外的暗夜去了

……

……

苦吟着自己的诗句，即或这诗句会遭到谁的苛责的，自己也觉得这诗句尚不失于是为自己写的，那么，写诗的人总算有权利来静静地品味着了。

自己的心却愈寂寞起来。

寂寞。……

寂寞，到天黑起来，怎样排遣呢？

沉读着马丁·路德的《信仰要义》。

我将向我自己的脚步忏悔吗？

——在神的前面，人是负债着所有的罪恶的。

我不相信。我至死不会相信纯情的心也是有罪的。我敢向神告白我的所为，我没有虚伪，欺瞒，谗诬。我是以一颗清白的心出现于人的面前的。为了人，为了神，我付出了我自己，我这样轻轻把我弃置了，我也是负有罪债的么？

但是，但是，我是悖谬了神的诫命的。

我悖背谬了神留给我的信条的。我诱发了一个人的感情，我使一个人为怀念我而株守于自己的苦痛。

那么，无色的星光，你去吧！

你投身向宿命的另外的暗夜去吧！

我不会加责，或是加损害于你的。

……

独语击撞着静静无人的空室，静静的屋子终归又静静地沉寂下来了。夜又这么长，夜长长的，伴着蓝色的如磷萤似的灯光，我不想睡了。

读着一个人的消息：

——谁会背你去远了呢？只要你幸福，你快活。我和你之间的距离是要依你的爱憎而决定远近的。

青春里的一段感情的故事，会永远嵌入于我的记忆的深渊。这故事里的两个主人会互相背远了么？纵令命运注定了他们不能相共，两颗心的忆念却是不会为空间与时间所折断的吧！你应当同情我的话，你也会同感的。……

我们，我相信我们不会互相背远了，不会的。这背弃是一种更残酷的刑罚，是终生的内疚，无论什么也医治不好的创伤，无论在什么样美满的生活中也掩饰不住的一个缺陷的漏洞……

请以我们如今的感情和意志，祝福我们不要把生命委弃于泥沼。

我的眼睛起始昏花了。我不能不把我的视线临时就停在这儿，我无力地用手遮上了我的眼睛，我从指缝间流下来的水滴上，才知道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感情竟刺激我流落了懦怯的泪水。

我，这懦怯的人哪！

我又开始反复地想，反复地想一桩梦一样的事实。

我想：处理今后的我的感情和意志的，将不复是我自己了。我已经没有偌大的力量建设起一具存在于我和一个人之间的桥梁，我也没有勇气拆除了一座存在于我和一个人之间的桥梁。

让不完整的砥柱，支撑着我，支撑着你吧！

除此之外，我能想一些什么呢？

我能想一些什么呢？

……

哦。今夜，我果真不能安静于我的睡眠了么？

我的头这么昏沉起来，我想了这么许多难于思索的事务，无怪我的头会昏沉而又加重起来。从很早很早，我不是曾做过一次精神病的患者么？我怕我会变成一个白痴，这尤甚于我怕我变成一个疯子。

——我信圣灵。我信圣徒的集团，赦免了的罪恶，复活了的肉躯，和永远的生命。阿门。

我将为一个人的命运，向神祷告！

神是会降福给善良的人的。我虽然不是神的信徒，一个善良的人的衷心祈愿，是不会不为神所采纳的。

——从害恶里给我们以救助吧！

我以虔敬的胸怀，向着我的头上的屋顶。

在暗黑里，我极力找寻一星光亮。

我再不合上我的眼睛，已经是累倦了的眼睛。

假如你不会背我而去远了。你这一颗无色的星光，将以如何喜悦的光度耀耀于我的眼前呢？

——你是背我而去的无色的星光。

……

我依旧离不去的星光呵！

原载《东北文学》1946年2月第1卷第3期 署名：葛宛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