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琉西中兴之主
收复米底和美索不达米亚的叛乱区域后,安条克趁势北上攻击米底地区边缘的米底·阿特罗帕特尼王国(Media Atropatene)。这一地区原属于米底行省的一部分,在亚历山大大帝死后瓜分权力的巴比伦分封中,由于米底行省过于富饶,出于平衡权力的角度,这一部分土地被从米底总督培松的手中夺走,分封给效忠亚历山大的前波斯总督阿特罗巴特斯。在继业者战争开始后,他借机宣布独立,建立了自己的王朝。在塞琉西帝国时期,由此前阿特罗巴特斯王朝的统治者——阿尔塔巴扎内斯(Artabazanes)管理的这一王国是帝国的附属国之一,后来由于米底叛乱,阿尔塔巴扎内斯宣布独立。在轻松击败阿尔塔巴扎内斯后,安条克重新让他宣誓效忠,并允许他继续统治米底·阿特罗帕特尼王国,成为帝国的附庸。在避免叛乱的同时,源源不断地向塞琉西帝国提供军事和财政的贡献。
对于安条克来说,米底叛乱的最终结局是令人满意的。一方面,莫隆的叛乱被平息且没有损耗塞琉西帝国太多的国力,无论是美索不达米亚还是米底,都没有进行长时间的围城和游击战,而宝贵的军事定居者体系的人力资源也没有遭受太严重的战斗伤亡。另一方面,在亲自指挥公元前220年冬季至次年春季的战局后,局势的一边倒也让他获得了足够的威信。
但就在军队返回的路上,小亚细亚又生事端。帝国的小亚细亚部分领古原本由坐镇萨迪斯的总督阿基乌斯(Achaeus)统一节制,他是安德罗马库斯之子,安条克三世的亲外甥。在塞琉古三世被暗杀之后,是他追拿了凶手,并且在军队向他发誓效忠的情况下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皇位。在扶植安条克三世上台后,他保持着对帝国的忠心。同时在他任内,帝国在小亚细亚的经营重现曙光,从安条克一世时期起就飞速扩张的帕加马遭到阿基乌斯的强势压制,到安条克三世继位时,帕加马几乎已经被迫收缩回了刚刚举起叛旗时的一隅之地。安条克三世即位后,阿基乌斯几乎是完全独掌了塞琉西帝国在陶鲁斯山脉以西的一切资源,可随后发生的事颇为耐人寻味:由于赫米阿斯此前借他的名义提出的错误意见,安条克三世进行了徒劳无益的南侵,为此阿基乌斯被公然诬陷反叛和私通托勒密,而国王“相信”了这个说法,并且写信斥责了他。这仅仅是由于赫米阿斯的一系列运作所致的误会,抑或是出自安条克三世本人的猜忌从而产生的顺水推舟之举,我们不得而知。
出于自保的目的,阿基乌斯僭取了国王的头衔,并从事实上建立了一个小亚细亚的独立王国。恰好由于国王离开,首都安条克城附近的奇里斯提卡地区出现了大规模的反叛,阿基乌斯的幕僚于是提议善加利用这个机会入侵叙利亚。然而由于士兵对国王本人的忠诚,阿基乌斯的军队在接近叙利亚的过程中发生哗变,他也被迫放弃了这一计划,此后也再未能对叙利亚产生直接威胁,奇里斯提卡的叛乱也随着安条克的返回而迅速平息。在了解到阿基乌斯反叛的原委后,安条克三世通过收买的医生设法毒死了赫米阿斯,从而去掉了最后一个掣肘的角色。现在的安条克可以用所有手中的资源,去设法让塞琉西帝国中兴。
在平定莫隆的叛乱之后,安条克三世面前的目标有三个:叛乱的阿基乌斯和整个帝国的小亚细亚部分、长时间与塞琉西帝国为敌的托勒密王朝,以及已经摆脱帝国控制很久的遥远的大量东方领土。经过权衡,安条克三世选择整顿军备,暂时无视阿基乌斯的叛乱而优先南下,试图夺取托勒密王朝经营已久的柯里——叙利亚。这个举措正确与否在后世、在当时都引起了一些争论。选择以有限的军事力量去攻击一个与塞琉西帝国平起平坐的继业者王朝,而无视如芒刺在背的叛乱,或许过于冒险了。考虑到在此前的战争中,托勒密三世纵横驰骋,几乎将塞琉西帝国颠覆,这样悲惨的交战记录更让人怀疑这一战略选择的正确性。不过,安条克三世做出这个抉择也有一些极具说服力的理由和依据。
对所有希腊化政治势力,尤其是远离希腊本土的政权而言,都有一个回避不开的问题,那就是希腊裔人口。希腊裔的人力资源无论从总量还是密度上说,都十分有限,而这些人力资源又是使希腊化政权政治稳定、军事强势最重要的基石。无论是塞琉西帝国,还是其他希腊化政权,都想方设法在疆域内引入希腊裔人口的集中殖民点,并往往以他们作为兵源。
◎ 亚历山大里亚阅兵中的托勒密军队。进入公元前3世纪后,加拉太人凭借勇猛的作战技艺和较低的维持成本成为各继业者王朝军队中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图中赤身裸体的加拉太士兵就是托勒密王朝的加拉太部队的成员
以塞琉西帝国境内的情况为例,在继业者战争末期,一度占据叙利亚和小亚细亚地区大部的“独眼龙”安提柯一世开始向这一地区输送希腊裔人口。其首都安提贡尼亚城(Antigoneia,靠近后来的塞琉西帝国首都安条克城)的第一批希腊裔军事移民,为数5300人,后来被击败他的塞硫卡斯一世(塞琉古一世)接收,这也是塞琉西帝国境内有据可查的第一个希腊化军事定居点。后来在塞琉西帝国时期,这一被称为军事定居者(katoikoi)的制度继续奉行,以希腊裔人口为主,包含一些其他民族的军事人口,从国王处获得自己的庄园,或者只是土地耕种权,以响应军事动员作为回报。
安条克三世时期,在奇里斯提卡地区,军事定居者的数目是5300人;安条克城内有6000人;而在帝国西部的奥龙特斯河畔阿帕米亚(位于首都安条克城的东南),作为最集中的马其顿移民聚居地,军事定居者的数目,尤其是血统纯正的马其顿移民还要更多。但总的来说,帝国可动员的军事定居者数量相较其偌大的疆域而言极为有限。后世的研究估算,在这一时期,整个塞琉西帝国的军事定居者体系所能动员的重步兵(一般以马其顿方阵的形式作战)在4.4万人至5万人,骑兵则在8000至8500人,这一数字还要剥离安条克三世此时无法动员的小亚细亚(重步兵约8000人、骑兵约500人)和东方诸行省(重步兵约1.4万人、中型步兵约3000人、骑兵约5000人)的军事定居者。
尽管安条克并不难获得大量辅助性质的地方部队作为人数上的补充,但这些军力的大量动员,一方面在忠诚度和战斗力上难以满足军事上的需求,另一方面还可能由于土著人口的地位上升造成政治局势的不稳(托勒密王朝的毁灭很大程度上缘于这个因素)。因此,军事定居者人口对于希腊化政权而言,是一个需要上升到战略层面来重视的特殊资源。而作为希腊化移民最集中的地区之一,柯里——叙利亚在托勒密王朝控制下的部分无疑成为安条克三世迫切想要征服的目标。
相比托勒密王朝,安条克的另两个潜在征服对象——阿基乌斯的叛军及近乎独立的东方各行省,则有不适合短期内用兵的理由。在西面,帕加马反扑势力汹汹,并且得到托勒密王朝的支持,阿基乌斯事实上在被迫完成他叛乱前就一直进行的任务:为帝国抵御来自西侧的压力。此时平叛,会白白让帕加马趁乱扩张,深入小亚细亚半岛。而在东方,帕提亚、巴克特里亚以及所有不稳的东方行省过于遥远,安条克三世不可能在未清除掉南方、西方威胁的情况下,进行一次动辄数年之久的东征而弃本土于不顾。反观托勒密王朝,尽管根基深厚,但托勒密四世的统治总体而言被认为是不得人心的,他的性格和私德使他的大臣与将军对他的忠诚度大有问题。从事后来看,这个因素也确实给予安条克三世的战事以极大的便利。
经过权衡利弊,安条克三世最终决定在平定莫隆叛乱和诛杀赫米阿斯后不久,重开对托勒密王朝的战事,即第四次叙利亚战争。公元前219年,安条克正式开始了向南进攻。托勒密的边境防御严密封锁了几条南下的道路。起初,安条克两次试图从黎巴嫩山脉与前黎巴嫩山脉之间进行突破,但托勒密驻军扼守着控制马西亚斯峡谷(Marsyas)的多座要塞,这两次从叙利亚中部进行突破的努力均告流产。于是,安条克转而选择了更靠西面的线路,即更艰难的沿海路线。由于地理因素,这里有大量狭窄的隘口和陡峭的悬崖,是非常有利于防卫者的防线。
但是,安条克想方设法说服了托勒密在叙利亚守军中的一个雇佣军将军——埃托利亚人狄奥多图斯(Theodotus)反叛,并使得沿海的要塞城市托勒密斯(Ptolemais)落入自己之手,托勒密守军在叙利亚的第一条防线随之被瞬间突破。狄奥多图斯在此前迎战安条克三世时多有战功,却反而遭到托勒密四世的宫廷佞臣的迫害,因而心生叛意。在狄奥多图斯成功使托勒密斯落城之后,另一名埃托利亚雇佣兵军官尼科劳斯(Nicolaus)率部将狄奥多图斯困于城中。但随着安条克三世前来解救狄奥多图斯,尼科劳斯被迫放弃围城,转而保全柯里——叙利亚剩余的一部分能够维持在托勒密的统治之下。于是,随着大量坚固据点的陷落,安条克的南征在第一年取得了可观的战果,并且没有遭到什么像样的抵抗。
到了公元前218年的冬季,托勒密四世被迫重组他在叙利亚支离破碎的防务。已经证明了忠诚和能力的尼科劳斯被晋升,统筹柯里——叙利亚的全部军事事务,并获得了大量的金钱支持。在沿海城市波尔费里翁(Porphyrion)附近,尼科劳斯重建了坚固的防线,试图彻底锁死安条克继续南进的步伐。在波尔费里翁以北,他更利用一连串断崖、河流、峡谷和隘口建立了难以逾越的防御体系。在达幕拉斯河(Damouras)西南约1.5千米、波尔费里翁以北约5千米的萨迪亚特角(Ras El Sadiyatt),尼科劳斯首先设置了观察哨;沿海岸南行2.5千米,内比·雅内斯角(Ras Nebi Younes)狭窄的道路和背后适合防御方部署军队的缓坡,被他作为第一道正式的防线,隘口处部署了大量反战象的蒺藜等装置,防止强行突破;内比·雅内斯角再往南5千米处,靠近波尔费里翁的城镇普拉塔努斯(Platanus)附近,守军在萨克雷角(Ras Sakhre)的狭窄处部署了第二条防线;最后,在沿海名城和要塞西顿附近,尼科劳斯准备了第三条防线。
◎ 波尔费里翁的突击行动示意图
公元前218年春季,安条克再度开始其攻势。为了彻底征服腓尼基地区和柯里——叙利亚残余的托勒密领土,他首先要突破的就是这一系列防线。在驱逐了托勒密军队的观察哨后,他带领主力渡过了达幕拉斯河,开始准备对内比·雅内斯角一线的强攻。经过仔细考虑,安条克选择以轻步兵进行所有的战术行动,进攻部队将分为三个梯队:迪奥克莱斯(Diocles)将率部强行攻击隘口的狭窄通路;米奈达穆斯(Menedamus)的部队则会迂回到东方,从内陆寻机攀登到扼守隘口的哨所所在的高地上;这两支分队都只起到牵制作用,由叛将狄奥多图斯带领的主力则会在隘口侧翼——黎巴嫩山脉的缓坡上强行冲击,驱逐缓坡上掩护哨所侧翼的托勒密守军,然后转向,居高临下攻占直接防守隘口的哨所,最终打开通路。
进攻在三个方向同时发起后,托勒密守军的注意力被分散了。起初在两个侧翼的佯攻均告失败,守军守住了隘口正面和东侧的山岭,但狄奥多图斯成功击破了缓坡上的防御,并从侧后突击了忙于正面交战的托勒密军队,一举打开了突破口。获得进展的塞琉西帝国军队顺势南进,迅速突破了尼科劳斯在萨科雷角的第二道防线。尼科劳斯原以为能够凭借地利长时间据守的两条防线被迅速撕碎,极大地打击了他的信心。他只得仓促率领溃兵向南逃去,进入了西顿防守。在紧接着的围城中,守军并没能坚持太久,埃及方面并不太可能再组织一支足够强大的援军解围。于是,腓尼基地区的两座名城要冲——西顿和提尔,先后被安条克三世征服,被困西顿的尼科劳斯则极有可能随之投降了安条克三世,并在后来的军事生涯中为安条克三世服务。
至此,安条克在公元前219年至公元前218年的叙利亚攻略取得了完美的成功,他几乎在毫无损失的情况下就迅速地击破了整个叙利亚地区托勒密守军依仗的大批坚城要塞和天险,而不曾冒险进行任何主力会战。同时,狄奥多图斯和尼科劳斯两名有才能的指挥官对他而言也是一笔可贵的财富。于是,在整个公元前218年剩余的时间里,安条克三世没有选择迎着巨大的补给压力越过西奈沙漠攻击埃及本土,而是一面安抚占领地区,开始未来的内政规划,一面等待着来自亚历山大里亚充满惶恐和急迫的求和。
然而,托勒密四世没有选择妥协。在兵败如山倒的两年中,他选择由他的大臣索西比乌斯(Sosibius)在本土重建托勒密王朝倾颓已久的陆军军备。托勒密王朝的军事定居者开始全力动员,来自丰饶埃及的产出和财富转化为一支支雇佣军。为了弥补军力,尤其是军事定居者组成的方阵数目的不足,索西比乌斯甚至得到授权首次在埃及土著中大量募兵,并且按照马其顿式样方阵训练。通过这样极端的手段,托勒密王朝迅速重整了一支规模庞大的陆军,并且准备在次年离开埃及,在托勒密四世率领下与安条克一决雌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