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哈尔滨的街道上一片节日的气象,虽然现在是公历的新年,可却被大家当作春节来过,因为满洲国响应日本的号召,宣布废除农历,一切都跟着公历走。几年下来大家也渐渐习惯了,眼看马上就到一月十五号了,大家都开始过元宵节的准备。
在去哈尔滨警察厅之前,张民已经看过伊土鸣给他的资料。在满洲国保卫局地狱般的生活,让他的汉字阅读能力进展极大——保卫局里的日本人可不会体谅张民的教育背景,一摞摞的命令和资料直接拍到脸上来,要是因为没看明白犯了错,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拳打脚踢。
今天的资料涉及的是三个嫌疑人,应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然也不会交给警察厅来负责抓捕和审讯工作。不过就算都是无辜的,进了警察厅可不会什么好结果。为了巴结保卫局,警察厅的人肯定把嫌疑人往死里打,就盼着能挖出什么大案来,在日本人那里露一下脸;哪怕金荣桂明知人犯多半是无辜的,而且还很清楚日本人并不把这些案件放在心上,但警察厅上下还是要使足力气去搞逼供信,至少向日本人证明了自己的态度是不是?
“当年父兄带着我参加义勇军,为的就是不让乡亲们被日本人欺凌,可我却在日本人的统治下获得高升。”张民现在根本不敢动一动回乡的念头,以前是担忧给父兄、亲戚带来麻烦,但现在却是羞愧——只是单纯地羞愧而已。现在张民已经是保卫局的侦探,地方上的满洲国军警巴结张民还来不及,绝对不会给亲人带来任何麻烦了。
张民刚在哈尔滨警厅门口晃动了一下满洲国保卫局的证件,执勤的警察就满脸堆笑地请他进去。这是一个新的警察,八个月前张民离开时还没有见过,从那个警察身边走过时,张民又在心里轻叹一声:“等到了九泉之下,我是不敢去见祖宗的啊。”
“哎呀呀,张兄弟啊。”迎面就见到了陈立警尉,不对,张民瞥了一眼他的肩章,陈立已经晋升为警佐了。
“恭喜陈兄高升了。”好几个月不见,张民见到陈立顿有种故人重逢的感觉。
“全是托了张兄弟的福。”
陈立跐着牙,冲张民一个劲地笑,这种摆在脸上的奉迎,让张民心里不禁一阵厌恶。在满洲国保卫局呆久了,有些不习惯这幅嘴脸。要是在保卫局的东北人冲着日本人跐牙咧嘴的笑,估计一个耳光早就抡过来了,还会跟着一句怒骂。瞬间,张民简直有一种冲动,几乎要学日本人给对方来上一撇子。
“陈兄弟是来看金厅长的吗?”陈立继续笑着。
“不是。”仅仅一份简单的报告而已,用不着找金荣桂,按说连陈立这种警佐也用不到。现在哈尔滨警厅还没有高级别的警察,警佐就是厅长下面的最高级警官了,这种普通小案交给个警尉去办就可以了。不过既然遇到陈立了,张民就把手里的文件交给他:“一些小案子,就交给陈兄吧?”
“好好,”陈立点头哈腰地从张民手里接过文件,才翻开看了一眼就大惊小怪地喊起来:“哎呀,是保卫局要拿的人犯啊,这哪里是小案子啊。”
说完陈立就猛地站直,一脸严肃地向张民保证:“张兄弟放心,这是保卫局的要犯,又是张兄弟你的事,哥哥我一定当作头等大事来办,我这就亲自带人出警,保证这上面的犯人一个也跑不了。”
“你装什么装?”张民在心里说道:“你怎么不知道是保卫局的案子,有必要这么夸张的表演吗?”
不过口头上张民还是感谢道:“麻烦陈兄了。”
“这是哪里的话,不成话,不成话。”陈立把张民带进了他的办公室,请他坐下:“张兄弟小坐,哥哥我去去就回。”
说完陈立就一溜小跑窜出了办公室。
没过两分钟,张民就听到一声爽朗的笑声:“张兄弟来啦!”
金荣桂人随声到,他背后跟着跑得气喘吁吁的陈立。
“金厅长。”张民站起来敬礼。
“坐!坐!坐!”金荣桂满脸笑容,走进来坐在陈立的椅子上,向着陈立一努嘴:“去抓人吧。”
“是,”陈立大声应道:“厅长我去了。”
“厅长,今天这不过是小事。”陈立走后,张民对金荣桂说道。
“皇军的事,怎么会有小事呢。”金荣桂笑道:“再说陈立也是托了你的福,你的事他当然要上心了。”
“托了我的福?”张民不明所以。
“是啊,张兄弟这么个青年俊秀,说到底也是他挖掘出来的嘛!五个月前积功升警佐的时候,我就把陈立报上去了,也是立刻就批了。”金荣桂解释道。
“原来如此。”张民点点头。
“怎么样,在保卫局那边一切都顺心吧?”金荣桂开始嘘寒问暖。
“一切都好。”
“你是我们这里出去的,我们全厅都以你为荣,现在一说起你,大家都要挑一下大拇指,我们脸上也有光彩啊。”金荣桂关切地说道:“小张你不要客气,哈尔滨警厅就是你的娘家,要是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我们说,我们能帮上的一定帮,帮不上的也能给你想想办法,对吧。”
“金厅长说的是,”对方这么热情,张民忍不住有点感动:“我要是有困难一定会和您说。”
“这就对了嘛。”金荣桂点点头:“小张你那时走得急,我们也没来得及给你设宴送行,今天小张回娘家了,不如晚上我们聚聚吧,也给我们讲讲你在保卫局的见闻。”
“这可不行。”张民心想,保卫局的事我可不敢和你说,警厅的事说出去或许没啥,满洲国保卫局可是情报机关,我要是透露个一星半点,伊土鸣肯定是要直接把我枪毙的,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金荣桂的面子也不好一削再削,就比如今天的事吧,说不定以后伊土鸣还会交给自己什么任务,需要与警厅合作。要是警厅上下怀恨在心,暗中捣鬼,对张民也是桩麻烦事。
“我晚上要去补习俄语。”
“补习俄语?”金荣桂吃惊地问道:“为什么?”
对面的金荣桂实在没什么能力,张民知道对方连日语还说不利索。以前在警厅眼界小,觉得厅长是云端里一样的人物,那时张民还不觉得什么,现在想起来,要是金厅长肯把喝酒、抽大烟的时间抽出来一部分用来学日语,大概日本人也不会那么瞧不起他。幸好日本顾问一个个都很勤奋,人人汉语都说得流利无比,所以和金荣桂沟通时也不需要什么翻译。
“这是保卫局的命令,”学俄语好像不是什么军事机密,张民就多说了两句:“可能将来去俄国代办处办事的时候方便吧。”
去年中东路谈判结束后,俄国就开始筹建在满洲国的领事馆,不久前听说要在哈尔滨设一个代办处。
“俄语很不好学吧?”金荣桂关心地问道。
“还好了。”听到这个问话,张民顿时想起上午伊土鸣那一番话,他扪心自问,一天学不会一百个俄国单词,恐怕还真下不了自杀的决心。说起来这一点倒真是比不上日本鬼子。
“就是学费太贵了,”想到学俄语,张民忍不住抱怨了一声:“一半工资都送给那个白俄了。”
“这样啊,”金荣桂顿时起身:“小张去我的办公室喝杯茶吧。”
“在这里喝茶就挺好了,不打扰厅长公务了。”
“不叫打扰,再说我正好有个保卫局的案子,有些疑难。”金荣桂说道。
“我不能打听不归我管的案件。”张民更是断然拒绝。
“真的是小事,嗯,就是有个命令,里边有几个日文字看不太懂。”金荣桂站起身拉着张民:“来,帮我看一下。”
“难道金厅长不抽大烟,开始学日文了?”张民心里起疑,以前在警厅的时候,他可是知道金荣桂一点儿不认识日文的。
但保卫局的规矩可不敢违背,张民知道违背了情报机关的纪律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不行,金厅长,真的不行,我绝不能看不该我看的命令。”
“还真是规矩大啊,”金荣桂有些懊恼地说道,沉思了一下:“那小张你坐一下。”
金荣桂匆匆走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盒。
“这就是我要小张看的命令。”
“金厅长……”张明有些生气也有些焦急,他正要再次严词拒绝,却没有说出来,因为金荣桂已经把盒子打开了。
里面是明晃晃的一根金条。
“金厅长,”骤然看见这么一根金子,张民感到自己顿时也是口干舌燥,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金荣桂把张民的表现看在眼里,脸上顿时浮起笑容:“我说了嘛,警厅就是你的娘家,有困难只管开口就是了,这些够学费了吗?”
“金厅长。”张民第三次开口,但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小张这么年轻,肯定没有积蓄,”金荣桂笑得更开心了:“收下就是了,学好俄语,才能更好地替皇军、替皇上办事嘛。”
说完金荣桂不由分说,就把盒子塞到了张民手里。
推拒了几下,张民手里握着沉甸甸的盒子,终于还是揣了起来。
“要是张兄弟以后听说保卫局那边有什么事,比如对我们有什么不满,什么案子办得不得力,一定跟老哥打个招呼啊。”金荣桂笑嘻嘻地说道。
“好,金厅长放心。”张民答应了下来。
“我倚老卖老,张兄弟以后叫我声金大哥就行了。”
又聊了一会,陈立兴冲冲地回来了,向金荣桂和张民报告说,名单上的人统统都抓住了,下面的人已经开始审讯了。
“好,那我们就先审讯着,有什么消息马上报告给保卫局。”金荣桂对张民说道:“那就不耽误张兄弟了,你晚上不是还有事吗?皇军的事要紧,我们改天再吃饭吧。”
“那么,金厅长,我走了,”怀里揣着那个小盒子,张民感到全身都不自在,告辞道:“我过两天再来。”
“放心吧,我们一定好好审问。”金荣桂和陈立一边一个,把张民夹在中间,一直送到了警厅大门。
“金厅长!”
门口进来的一个人冲着金荣桂高声喊道,发音相当的古怪,张民定睛一看,原来是见习警士期间见过的那个日本女人。
金荣桂的脸色立刻变得有些难看,他看看张民,又看看那个日本女人。
“金厅长去忙吧。”张民说道。
那个日本女人喊完后就向里面走去,张民说话时她停下脚步回过头,发现金荣桂没有跟上来后好像有些吃惊,还向张民瞟了一眼,好像想大量下这个竞争者,而紧跟在日本人后的翻译官,则已经向金桂荣怒目而视。
没有和日本女人视线有更多接触,张民说完后就转身向门外走去。
“我不是满洲国的警士了,”张民走出警厅大门时在心里默念:“我不用再忍受你的侮辱了。”
……
当天晚上,张民把那条金子翻来覆去地看,他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金子,更不用说自己拥有一块。
第二天向伊土鸣汇报工作进展的时候,张民还在心惊肉跳,生怕对方突然变色喝问,指出那条金子是他有意指示金荣桂的。
但张民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伊土鸣对昨天抓人的事不是很关注,随口问了几句抓捕工作后,就话题一转,问起了警厅的工作态度。
这问题让张民更紧张了,偏偏伊土鸣还问的很详细,甚至连陈立的态度都颇有兴趣,还评价了一声:“除了溜须拍马,这些家伙还懂什么?”
“金荣桂呢?他和你说了什么?”
张民终于承担不起这种压力,他一伸手把小盒从怀里取了出来,毕恭毕敬地放到了伊土鸣的桌子上。
伊土鸣抓过去,打开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这些满洲人,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金厅长说是帮我付学费。”张民背上渗汗,以前在警厅被长官喝骂的时候,都不像在伊土鸣面前这么紧张。
“真没出息,全是这些鸡鸣狗盗的东西。”伊土鸣向后重重地靠到椅子背上,朝着那盒子指了一下:“你收起来吧,以后这种礼物去报备一下就可以了,只要不太重,说清对方的要求就可以了。”
“我可以收起来?”张民有些不敢置信,这可比他的工资多太多了。
“当然可以,只要你不做出卖保卫局的事就可以了。”伊土鸣似乎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又是一声冷笑:“满洲人大都是这样,弄得乌烟瘴气的,要不是我们帮他们收拾,这国家早就被他们搞垮了吧?”
虽然伊土鸣说的是满洲人,而且张民也是东北人,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这个日本人说的没错,而且伊土鸣的“我们”两个字也让他有一种共鸣,保卫局里的东北人都是勤勤恳垦地工作,肯定不能靠行贿这种小把戏来谋求晋升。
“既然有了学费,俄语就更要学好了,”伊土鸣继续说道:“不然你就回警厅去收黑钱吧。”
昨天伊土鸣说到让张民回警察厅时,张民还只是单纯地恐惧,恐惧回去会遭到报复,但今天张民却冲口而出:“我不是这种人!”
“是的,你和他们不一样,”伊土鸣赞同地点点头:“你是一个有上进心,想靠自己本事吃饭的人。”
张民抿了一下嘴,内心隐隐有点骄傲。
“不过,你还没有用性命去突破极限的觉悟,”伊土鸣话锋一转,摇了摇头:“本来我对你的期望比现在要高。”
没有给张民更多说话的机会,伊土鸣就让他回去工作。
下班回家的路上,张民没有径直回家,而是拐了一个小弯,驻足于哈尔滨书店的玻璃门前。
作为中东路铁路线上最重要的城市,哈尔滨有着东北上海之称,面前这座书店也是很多年前就开张了的。
不过在今天之前,张民还从来没有进来过。
犹豫再三,张民推开了玻璃门,随着悦耳的一声铃声,他缓缓地踏入了其中,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然后走向了柜台。
柜台后的老板抬头看了张民一眼,意犹未尽地放下了他手中的书,站起身来笑着打招呼道:“先生要买什么书吗?”
以前张民不识字,就是识字以后也没有钱买,为了支付日语和俄语老师的学费,他甚至没有敢搬出之前的那个小屋,挪到一个离办公地点近一点儿的地方。
仰起头,看着老板背后那一幢幢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书让张民有一种头晕目眩之感,有了一条金子打底,他今天终于鼓起勇气踏入这间店。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张民询问着自己的内心:“我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
“先生要买什么书?”书店老板客气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我不知道。”张民突然感到一阵慌乱,甚至比面对伊土鸣的时候还要紧张。
“我从来没有买过书,”张民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面红耳赤,下一秒的时候他已经要夺路而逃:“我刚识字,不知道要买什么。”
说完张民就低下头,把帽子扣在了头上,接着就要转身而去。
“了不起。”
书店老板轻声说道。
“什么?”张民手还搁在帽子上,他不能理解对方的这句话。
“自学认字,然后来买书,真是了不起。”书店老板脸上没有了笑容,他严肃地盯着张民看了一会儿,然后回过身,迅速地从书架上取出了三本。
把这三本书一起放在张民眼前,只听老板又说道:“一本散文集,一本小说、一本诗歌,都是白话文的,先看这些书吧。”
“谢谢。”张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根本不知道该买什么书,今天完全是鬼使神差才会走进这家书店,以往即使有什么需要,也只需要向伊土鸣请教就可以了,对方自然会给他工作所需的书籍。
“我为什么要自己来买书呢?”张民在心里埋怨着自己,手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张钞票。
“多少钱?”张民问道。
“先生先拿回家看,”老板却没有回答张民的问题:“如果觉得满意再来买下,如果不喜欢这几本还给我便是,就是小心别弄脏了。”
“这怎么行?”张民看着眼前几本崭新的书籍,还能够闻到上面的油墨味,张民把书飞快地翻开来,找到标注的价格,在心里迅速地计算了一下,就挑出两张钞票推过去:“三本书,共五元对吧?”
在算清这个数字的时候,张民心里就吃了一惊,五元对哈尔滨人来说真不是个小数,就是在不错的饭馆里,这钱也足够让十个人点上一桌子菜,吃得饱饱的还能带不少回家。
但老板毫无接钱的意思,张民看到对方脸上露出微笑。
“先生第一次买书,一定要仔细看完再买才好,”说完这句话后,老板脸色又变得严肃起来:“看书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第一次买书是先生值得纪念的大事,我不会为了几元钱就破坏了别人的一桩美事。”
“我看书很慢。”张民支支吾吾地说道。
“没关系,一个月一本总看的完吧,如果喜欢就把钱给我,如果不喜欢就把书还给我。”书店老板又微笑起来,他把三本书包起来,然后推到了张民的手边。
“谢谢。”张民思索了一下,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要一下子花这么多钱买几本从来没有买过的书,他还是有些心疼——刚才那阵冲动过后,张民已经有点后悔了。
“没什么。”
在张民抱起纸包后,老板把他送到了门口,替他拉开了玻璃门,在张民出门的时候他听到老板说道:“看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先生一定要坚持。”
……
“薇拉·彼得诺夫娜·捷德罗夫娜向您报道。”
别尔科夫看着眼前站得笔直的年轻女军官,点点头:“捷德罗夫娜同志,经过组织审查,你并未参与谢尔盖的阴谋。”
虽然对方还保持着立正的姿态,但别尔科夫能够看到眼泪正以可见的速度在女军官的眼眶中形成:“所以组织要交给你一个新的任务。”
“保证完成任务。”女军官回答得很利索,眼泪没有流出来,但听声音好像正在哭泣。
“请坐,捷德罗夫娜同志。”别尔科夫说道。
“捷德罗夫娜同志,党对你在中东路谈判时的表现印象深刻。”等女军官坐下后,别尔科夫继续说道。
苏联在对外宣传时,标榜中东路铁路谈判是苏维埃的一次巨大胜利,有力地说明了苏维埃热爱和平、与邻国为善的愿望;但在苏联国家安全总局内部,则被认为那是一次可耻的失败,使得日本帝国主义用一亿四千万日元就抢走了苏联打算以三亿日元出售的中国铁路,也就是抢劫了苏联人民一亿六千万日元;只有别尔科夫等少数人才知道,这是来自伟大领袖的指示,但就是他也不知道高深莫测的斯大林同志为什么要做出这个决定。
所以“深刻印象”对女军官来说并不是一个褒义词,刚刚坐下的薇拉,闻言立刻就从椅子上跳起来,她可是被派去监视两个侵入苏联境内的满洲国情报军官,所以当然被划入怀疑范围。
“默林·斯洛诺维奇同志,请允许我……”
“坐下。”别尔科夫打断了女军官的话,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她背后的座位,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请坐。”
薇拉战战兢兢地第二次坐在椅子上,别尔科夫收回伸出的手指:“党是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会冤枉一个革命同志的。现在党计划在满洲国建立一个新的情报机构,捷德罗夫娜同志,你认为这个机构设在什么地方为好呢?”
“设在哈尔滨。”薇拉不假思索地说道。
“为什么?”别尔科夫早就看过捷德罗夫娜的资料,知道对方是一个有天分、力求上进的情报军官。
“中东路铁路谈判后,哈尔滨就是满洲最重要的交通枢纽,日军也把后勤中心前移到了此地。”薇拉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进一步说明,通过对交通枢纽和物资中心的观察,可以判断日军目前的方针是防御还是进攻,更进一步,能够分析出满洲日军的兵力,以及军事准备状况——这些情报该如何分析不需要具体说明,不然就是在侮辱别尔科夫的专业水平。“因此,哈尔滨也是日本情报系统最重视的地方,这里日军的情报人员云集,侦防工作比新京更加严密,苏联通过对日本情报系统进行刺探,可以获得更有价值的情报。”
比如日本情报机构如果突然提高戒备,那么肯定是要掩护某种军事行动;如果日本情报机构突然调走大批工作人员,那么关东军肯定在其他方向上要有大动作,比如中国的河北地区。
“很好。”别尔科夫满意地点点头,在这种气氛下能够迅速做出正确判断,说明捷德罗夫娜被训练得很好。
“你会返回远东,然后被派往哈尔滨,作为代办处的二等秘书。”
“是。”薇拉站起来向别尔科夫敬礼,然后恭敬地退出了办公室。
……
一九三五年对中国河北来说是多事之秋。
三月,日本和苏联就中东路达成协议,后顾无忧的关东军志得意满地掉头南下。
五月,张北事件爆发,日军特工因潜入察哈尔省侦查中国军队防线、绘制地图而被捕。遭到日军进攻的威胁后,宋哲元下令释放日军的绘图人员。
七月,在日军的军事威胁下,秦土协议签订,秦德纯承认日军特工有行动自由,中国不得干涉日军特工人员的任何行动——即使没有护照的日本人进入察哈尔从事走私活动,只要自称是关东军派遣人员,中国就必须无条件释放。
十月二十二日,香河事件爆发,日军武装香河、武清、昌平三县的流氓,攻占了三县的县城,宣布自治。日军并公开宣称,中国军队平叛便意味着战争。二十八日,中国屈服,承认三县自治,日军开入北平近郊。
十一月初,察哈尔的中国驻军在日军威胁下放弃驻地,退回北平。
月中,日军照会宋哲元,要求他率军加入自治政府。
月底,日军扶持殷汝耕在通县自治,占领唐山。
十二月初,宋哲元屈服,宣布翼察自治,不过婉拒日军开入北平保护自治政府的要求。
月中,翼东自治,关东军进驻北平城前。
月底,中国屈服,南京同意将中央军撤出河北。
于此同时,日军向陕西阎锡山和山东韩复渠提出照会,要求他们参与华北自治,驱逐黄埔军系的中央军。
与日军相配合,苏联红军也大举南下,直达新疆哈密,照会中国政府不得派军进入新疆。
在不到九个月里,中国政府就丧失了对新疆、察哈尔、华北的控制,山西、绥远、山东、宁夏也摇摇欲坠,让以民族主义为旗帜的南京黄埔集团惊恐不已。尤其是日军在华北的攻势,让南京政府几乎丧尽了自一九二八年北伐以来取得的全部成果。
在亡国的危机面前,蒋介石和黄埔少壮军官集团的不妥协政策也宣告破产,南京政府急速分化为联苏抗日派和联日抗苏派——大部分政府官员都认为,中国必须选择向苏联或是向日本屈辱地妥协,以换取某一方的友好中立。
……
南京,明瓦廊。
隋毅走入了明瓦廊的一间不起眼的办公室,今天有人正在等他进行报告。
“戴处长。”隋毅向戴笠敬礼道。
自满清以来,中国的国力日渐衰弱,在北洋政府时达到最低点,不但无法偿还欠债,财政更是完全靠借新债苟延残喘。满清所剩无几的遗产,在几任北洋政府期间变卖一空,而且大都是为了个人的贪欲。比如袁世凯大肆攻击孙中山在考察铁路上花了十万银元是靡费,同时却借了外债两千万元花费在他称帝的登基大典上——窃国大盗觉得登基大典才是正经事。直到今天,国民政府依然在为袁世凯的登基大典偿付高额的利息和本金。
在与列强的军事对抗中,满清的军事体系全面溃败,情报战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甚至更为艰难。军队的组织结构可以观察和效仿,武器也有数据可以参考,可情报工作该如何策划、实施和展开,中国军方基本是一无所知。现今世界上最优秀的情报机构,当属英国的军情六处和苏联的国家安全总局,英国漫长悠久的情报传统自不必提,苏联的克格勃也是从有数百年历史的沙皇俄国白厅继承下来的。
但他们无论哪一个都不会允许中国军方去参观、学习,如何训练情报人员不用说是各国情报机构的最高机密,因此自打一九三二年中国的情报机构力行社建立以来,怎么展开情报工作就只能依靠中国军人自行摸索。
在闷头走了数年弯路后,随着中德合作的渐渐展开,中国情报工作总算是有了点盼头。现在中国情报机关的大敌日本特高科,最开始的种子也是英日同盟时期由英国军情机构帮助培训的。虽然知道德国人和英国人一样会有很大保留,虽然知道德国情报机关历史并不长,从第二帝国算起还不足百年,但多少学习一点,总比全靠自己摸索要强不少。
“从广东回来后,还没有回过家吧?”戴笠问道。
“还没有。”隋毅朗声答道。
“辛苦了。”戴笠轻叹一声。
困扰中国情报机关的另外一大难题就是经费短缺。黄埔集团入主南京以后,经济上的指导思想就是节省不必要的开支,努力偿还外债,同时扶持教育和工商。在这种指导思想下,军费本身就极度不足,情报机构作为冷门机构,拖欠经费更是家常便饭,力行社内部更分为几个集团,互相争夺有限的资源。戴笠掌握的力行社特务处本来是力行社中比较小的一股力量,一度甚至没有拨款,全靠敲诈上海黑帮来维持运转。这两年政府收入增加,戴笠才算稍微松了一口气。
在这种情况下,特务处只好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以图多做出一点成绩来向军事委员会证明自己的价值。
戴笠让隋毅坐下,当场看起他送来的情报。其中都是关于广东胡汉民、陈济棠的资料。胡汉民是国民党元老,与他结盟的陈济棠则有南天王之称。这两人再加上广西的李宗仁、白崇禧的新桂系,结成了西南派,西南派是蒋介石黄埔系最大的政敌,他们的动向是南京政府最关心的情报。
“西南派和日本勾结得越来越深,”在戴笠看资料的时候,隋毅在边上进言道:“以卑职之见,中央应该火速讨伐,先安定西南,免得被西南和翼察南北夹击。”隋毅所说的翼察政府,就是华北宋哲元的翼察自治政府。
闻言戴笠没有回答,只是苦笑了一声。
西南和日本勾结由来已久:一九三一年六月,汪精卫、孙科、白崇禧在广州另立政府,由汪精卫任主席,向日本提出结盟,对抗南京政府、黄埔集团;八月底,汪精卫、孙科派广州政府的外交部长陈有仁前往日本,与币原首相讨论用中国东北交换日本支持西南派,武力消灭黄埔集团,并保证在事成后,在国民党代表大会上通过满洲的相关决议;九月十八日,日本关东军炮轰沈阳北大营,发动“九一八事变”,次日,日军侵占沈阳,接着侵占东三省。就在黄埔系调兵北上准备支援东北的张学良时,西南派趁机组织逼宫,把蒋介石和黄埔系赶下台。
一九三二年蒋介石和黄埔系复出后,日本又发动一二八事变,三天后,正当中国军队和日军在上海激战时,陈济棠再次遣使去日本,要求日本政府支持西南独立——将西南数省从中国独立出来,成立一个类似满洲国的亲日国家,并再次提出了日本“提携”的要求。这个要求虽然因为日本政府的犹豫和胡汉民的反对而泡汤,但至此黄埔系和西南派的关系势如水火。
“陈济棠正在积极组建抗日救国军,李宗仁和白崇禧也参与了,”隋毅见戴笠没有说话,还以为对方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日本已经为西南派的抗日救国军运送了上千万元的军火,派出了关东军的军官帮助陈济棠、李宗仁训练抗日救国军,据说日方还将在近期内向他们送去最新式的飞机,并提供飞行员培训,以保证广东的空军能够压倒中央的空军。”
“又是这一套啊。”戴笠又是一声苦笑,依旧没有正面回答隋毅的问题。
几年前,黄埔系和共产国际中国支部在江西激战的时候,西南派高调宣布“剿共”,派出大量军队进驻江西苏区的边界,在阻止黄埔系军队的同时,负责将江西苏区的钨矿石运输到广州,出口给德国交换军火,然后双方二五分账。一九三四年的时候,德国进口的六千吨钨矿中,有两千吨是来自广东也就是江西的矿产。通过这一渠道,共产国际中国支部也获得了大量的德国军火与其他物资。因为巨额的江西钨矿交易,当时德国政府甚至指示外交部要对广州和南京实行“等距离外交”,直到黄埔系把共产国际中国支部赶出江西钨矿区后,德国才取消这一政策。
“中央到底要怎么办?”见戴笠迟迟不表态,隋毅忍不住激动起来。
“坐,坐。”戴笠示意这个年轻的军官稍安毋躁。自从一九三五年日苏携手以来,南京政府中弥漫着亡国的危机感。和汪精卫、周佛海集团不同,戴笠是赞成向苏联妥协,集中力量对付日本的,不过这种妥协倾向已经导致高举民族主义旗帜的黄埔系思想混乱,就是戴笠本人都深感痛苦,更不用说他手下的年轻军官。
据德国派来的培训军官说,情报军官不应该询问自己任务以外的事情,只是刚开张的特务处显然做不到这点,至少暂时还做不到。特务处里几乎都是热血的年轻民族主义军官,如果他们想知道一件事而不告诉他们的话,就会不顾纪律地去积极打探,难道还能因为他们的爱国情绪而处罚他们么?
“你的这些情报,都是抗日爱国军的军官主动提供的,对吧?”戴笠问道。
“是的。”隋毅答道。
虽然戴笠拨给他的经费不足以收买西南派的高层军官,但抗日救国军的基层军官实际上有很多事情想不通,比如为什么接受日本的军火,为什么让日本人来训练他们抗日。因此,立足于基层的复兴社在两广的情报收集工作相当顺利,拿到的情报远比着眼高层的其他力行社集团要多。
“中央军事委员会担心,如果我们主动进攻西南,那么抗日救国军中的这些爱国军官就会不得不与中央作战,然后迫不得已的接受日本援助,”戴笠解释道:“所以我们不能开第一枪。”
“如果西南派用武力进攻中央呢?”隋毅激动地问道,见戴笠没有回答,就愈发焦急地说道:“局长是信不过卑职吗?卑职只是想知道中央的政策,这样执行任务的时候才不会给中央造成损失。”
按说中央决策不该让这些低级的情报军官知道,因为和德国情报军官传授的情报纪律相违背,可戴笠犹豫了一下,觉得不应打击年轻军官的士气,再说情报课程两个月前才开班,对这些崭新的纪律,复兴社也需要一个适应期:“日本才是我们的大敌,如果西南派的领导幡然悔悟支持中央,我们不可能对他们赶尽杀绝,免得把他们逼成日本的死党。”
“明白了。”隋毅脸色一暗,但随即又斗志昂揚起来:“我随时可以回广州去动员那些抗日救国军的军官,要名副其实地抗日救国,不要为虎作伥。”
“广州那边的经费不够用吧?”戴笠问道。
“足够了。”隋毅信心十足地说道:“尤其是广州的年轻军官们,他们不需要花钱收买,他们都是中国人,和他们好好讲道理怎么会说服不了呢?”
戴笠的信心并不像眼前这个人这么足,他觉得还是需要准备一些钱来收买更稳妥。一九三五年,国民政府的收入进一步提高,已经从一九二八年的三亿法币提高到九亿法币,偿还外债本息的比例也下降到了百分之二十五左右。不久前蒋介石向戴笠保证,今年给特务处的拨款会达每月二十万元,足够向每个情报人员支付足额工资,不那么紧巴巴的连军衔都不敢提升了。
“不过收买经费是肯定拿不出的,这需要委员长特批,”收买师长以上的军官可以申请特批,收买眼线和下级军官的钱还是要自筹,一些该花的钱也不能省。戴笠在心里盘算了一番,计算好最低支出:“特务处查到杜月笙走私了一大批鸦片,用这个去威胁他吧,至少要五十万,否则就把证据交给上海法院。嗯,这样广东那边的经费就出来了。”
想好了大概的来钱路子,戴笠又对隋毅说道:“给你三天假,你先回家一趟,看看老婆孩子,然后再回来接受任务。”
说完戴笠抽出一百法币递给隋毅:“喏,这是我给你儿子满月随的礼。”
“谢谢戴局长。”隋毅高兴地把钞票收了起来。
“应该的。”戴笠笑着说道。
三天后,隋毅再次来到明瓦廊。
今天在戴笠办公室见到的不止局长一人,还有一个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女军官。
“这位是揣少坤少尉。”戴笠介绍两人认识:“这位是隋毅中尉。”
“长官好。”
“揣少尉好。”
“隋中尉是党国精英,在广州执行的任务非常出色。”说完了隋毅,戴笠又指着揣少坤道:“揣少尉精明能干,是力行社培训班的第一名。”
力行社培训班请了德国军官授课,虽然那个德国军官估计只是盖世太保的中游水平——德国肯定舍不得派优秀人员来给中国人做培训,即使这个教官也多半藏了不少本事,不过他的课程还是让力行社的学员们有豁然开朗的感觉,戴笠本人也是尽可能抽出时间去旁听的;就算实在没有时间,戴笠也会让人把授课笔记送来给他学习。
揣少坤虽然是个女生,但在开班两个月的培训中表现亮眼,每次考试都是头名,授课的德国人对她赞不绝口,戴笠也对她有很高的期望。
不过实在没有时间让她接受更多的训练,日本在华北的情报攻势同样咄咄逼人,给戴笠指挥的复兴社势力造成了沉重的打击。至于其他的力行社机构,更是在日军的攻势下有全军覆灭之形。华北情报机构的惨败,不仅让蒋介石失去了对宋哲元等人对日真实态度的掌握,更让中央军事委员会对日本在华北的军事部署变得一无所知。
因此,新年前蒋介石就召见戴笠和其他几个力行社领袖,让他们抽调精兵强将恢复对华北的情报掌握,更要把情报机构渗透到东北地区去。
华北地区还好办一点,虽然翼察自治政府竭力在中国政府和日本人之间骑墙,不过至少还名义上属于中国政府管辖,迫于日本的压力,翼察自治政府查抄了力行社在华北的各个机构,但对力行社人员还是网开一面的遣送而不是关押。而东北则彻底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中,没有经过良好培训的人员连渗透进东北都很难,更不用说潜伏并送回情报了。
但既然是中央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的直接命令,那困难再大也要执行,戴笠还需要向蒋介石证明,他的特务处比贺衷寒等人的特务机构更高效能干呢。
戴笠思来想去,隋毅在广东的表现很亮眼,是潜入东北的最佳人选,而揣少坤是个妙龄少女,又是培训班的头名,手头好像也没有比她更适合给隋毅做搭档的人了。
“揣少尉。”戴笠对揣少坤开门见山地说道:“你今年十九岁了,一般的女孩子在这个年纪应该准备成亲,准备当娘了,可现在国家需要你做出牺牲。”
“愿为国家效死。”揣少坤大声答道,如果没有这个信念,她也不会放弃读大学而参军,并且志愿到力行社来接受特工培训。
戴笠摇了摇头:“一死是很容易的,国家对你的要求要多得多,你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所以国家需要你牺牲的不止是生命,更包括婚姻、贞洁和一生的幸福,你能做到吗?”
揣少坤的脸上红了起来。
“国家在危难之间,俄国和日本步步紧逼,所以才会向你提出这样的要求,如果你做不到的话,你就不适合执行这次的使命。”戴笠进一步逼问道:“你能为国家牺牲一切吗?即使是一个面容丑陋的日本人,你也可以为了国家利益去接近他,甚至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
揣少坤扫去脸上的羞涩,正色说道:“戴局长,我可以做到。”
“好,”戴笠点点头,对两人说道:“你们两人扮成兄妹,潜入东北。”
“东北?”隋毅失声叫道。
“是的。”戴笠简要地说了一下军事委员会的要求,然后同两人讨论起来:“你们认为哪里作为活动地点为好?”
“当然是长春,”揣少坤抢先答道:“长春是伪满的首都,肯定是日伪的情报中心,我们可以打探到较多的情报吧,而且还可以策反伪满的官员。”
隋毅赞同揣少坤对长春的判断,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提出不同意见:“长春肯定是日本和伪满特务云集的地方,我们对东北情报一无所知,是不是先从边缘潜入,然后再寻找机会进入长春呢?”
戴笠对东北的现况也完全没有了解,自打满清覆灭后,国民党的触角就从来没有深入过东北。九一八事变前,国民政府的工作重心从来不在张学良的东北,虽然有几个公开的情报联络机构,但九一八事变后被日本彻底破坏了。如果让别尔科夫听到明瓦廊这里对满洲情报结构的猜测,他一定会当场大笑起来。
“那你认为应该从哪里开始渗透?”戴笠询问隋毅道。
“沈阳怎么样?”隋毅盯着东北地图想了想,又伸手向大连一指:“要不就到大连,这里是日本的海军基地,应该也会有不少重要情报吧?”
“日本海军情报不是我们关心的重点。”戴笠摇摇头,他在地图上点了一下,拿出了他的预案:“我建议你们从哈尔滨开始。”
“哈尔滨,那里太偏远了吧?”揣少坤立刻问道。
“从哈尔滨开始的话,经费比较好解决。”戴笠告诉两人,复兴社在哈尔滨发展了一个经商的同情者,虽然那个商人没有经过特务训练,但是经营边境生意,有一点积蓄,这样隋毅和揣少坤的生活问题就解决了,而且将来还可以要那个商人捐助一些金钱,充作活动经费。
“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你们的身份比较好解决,可以说是他在内地的远房表亲,这个人好像在伪哈尔滨警察厅有熟人,你们也知道,做生意的不可能不和警察打交道。”
“可哈尔滨太偏远了,”隋毅还是不放弃沈阳的设想:“如果日本人对关内有动作的话,我们在北边根本拿不到消息啊,以卑职看还是沈阳比较好,只要我们保持对车站的侦查,关东军一旦入关,我们第一时间就能知道。”
“如果日军用船运送军队入关呢?”揣少坤反问。
“那就该去大连。”隋毅答道:“不过大连港周围的戒备一定严密吧,我想会比沈阳严密得多,而且怎么看也是用铁路运兵更方便一些。”
“欲速则不达,哪怕是偏远,也要保证成功率。”最后还是戴笠拍板:“你们就去哈尔滨,然后视情况选择沈阳、大连或是直接打入长春。”
经费是戴笠偏向这个预案的最重要因素,在沈阳和大连虽然也能找到同情者和接应,但他们都是穷人,不是工人就是小商贩,安排两个人生活下来就是这些内线的经济极限,活动经费则是完全无法提供帮助。而依靠力行社的现有能力,他们完全没有办法把经费从南京送到东北去。
……
一九三六年二月十五日,哈尔滨。
“哥,你看!”揣少坤轻轻一推隋毅,向两人前方的建筑物努了一下嘴。
“俄国人的代办处?”隋毅和揣少坤已经潜入哈尔滨十天了,也和力行社的内线储云鹏接上了头,对外说辞就是他们是从关内来投奔褚云鹏的亲戚。稍微安顿后,这两人就溜到大街上熟悉哈尔滨的地理。先是在储云鹏的住宅和商店的周围,然后渐渐扩展,昨天还在哈尔滨警察厅周围溜达了一圈。
“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混进去?”揣少坤说道:“要是打探不到日本人的消息,能打探到俄国人的也好啊。”
“怎么混进去?”隋毅觉得揣少坤是在异想天开,两个人人生地不熟的,连哈尔滨都打探不清,怎么往俄国人的代办处里混。
“储老板不是做边境贸易吗?是不是会来这里办什么手续?”
“嗯,回去问问他。”隋毅觉得揣少坤说的也有点道理,哈尔滨这里实在太冷僻了,两人都心急如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以此为跳板,潜入满洲国的核心地区。既然两人都不认为哈尔滨这里能打探到什么重要的日本情报,那么若是能凑巧搞到点对中国有用的俄国情报也不错——力行社没有多少雇员,戴笠的复兴社就更少了,没有针对某个目标的具体机构,只能是能者多劳,特工常常在广州、江西、山西调来调去,能打探到什么就打探什么,和撞大运没有丝毫的区别。
其他地方的力行社的机构也都差不多,每次到了一处,什么情报都收集:物价、民间的流言、地方百姓的怨言,几乎没有他们不记录的,然后就把这一大堆情报都送回南京,由机构里的工作人员寻找有用的东西。那些能够有效提高情报分类和拣选的方法,盖世太保派来的授课老师还远远没有讲到。
说话间,隋毅和揣少坤看到一辆汽车停在了苏联代办处的门口,车停稳后,有两个人飞快地从里面下来,一个穿着日本关东军的军服,另外一个则是中国人打扮。
“那是一个便衣汉奸吗?还是日本人的翻译?”揣少坤低声问隋毅道。
“没有这么年轻的便衣吧?”隋毅远远地看着那个中国人,看上去非常年轻,也就是二十岁上下,隋毅蛮有把握地说道:“一定是翻译。”。
“应该是。”揣少坤和隋毅不敢靠到近前观察,两人转身向来的方向走去,在回头的时候揣少坤恨恨地说道:“这么多人都认贼为父,看刚才那个翻译趾高气扬的样子,真恨不得一枪把他打死。”
在两人远去的时候,张民已经跟着伊土鸣走进了哈尔滨苏联代办处。
和其他的外交机构一样,哈尔滨苏联代办处的安全是由所在国负责的,这个代办处成立后就有一队满洲国的士兵在周围站岗巡逻。
十几天前苏联人搬进这个代办处后,就把里面翻了个底朝天,搜检出来了一大堆窃听装置,昨天苏联人就向满洲国保卫局发出正式抗议。虽然对这种抗议不屑一顾,但面子上还是要派人来解决的,于是今天伊土鸣就带着张民赶过来了。
苏联官员绷着脸,看伊土鸣的时候没有一丝的笑容,只是向着摆满了一桌子的听筒、电线等窃听设备指了一下,用俄语生硬地说道:“请解释。”
一个秘书模样的俄国女人把这句话翻译成了日语。
张民看着这个女人觉得很眼熟,进门后他看了两眼,对方也瞄了他一眼,然后就再没有任何视线交流。
伊土鸣一言不发,向张民的方向偏了一下头。
“这个房子本来是我国特工的秘密训练基地,修得十分坚固,因为考虑到贵国人员的安全问题,就把它腾出来改建为代办处,因为时间仓促,原本用来训练特工的设施没有能够尽数拆除干净。”张民流利地答道:“多谢贵方帮我们把这些漏下的设备找到了,我们会立刻把它们运走。”
张民当然是用汉语说的。
对于苏联的这种反应,张民觉得很无聊,谁还不在谁家里安装窃听设备啊,大家不过就是掰手腕、比手段罢了,要是你没清除干净,被我窃听了,那只能说明我手腕巧妙。要是被你一个不落地全搜出来,那我也只有甘拜下风。这种你知我知的事,有必要提什么抗议吗?
俄国女人略微楞了一下,但还是流利地把张民说的话翻译给了苏联官员。
“果然是情报军官。”张民心里早有这个猜测,而现在对方骄人的语言能力更证明了这一点。
在满洲国保卫局,张民体会最深的一点就是日本情报军官个个都精通好几国语言。更有甚者,好几个日本军官连中国话都能说出花来,张民曾经听见一个日本军官给另外一个日本军官纠正他粤语发音中的不准确之处——那个被纠正的军官当然也不是好惹的,听说他的云南话、四川话都很地道,现在粤语有欠缺是因为他刚刚开始学习这门语言——天可怜见,别说他们的发音不标准,张民一个地道的中国人都根本听不懂粤语或是什么云南话,如果不是看到几个日本军官一本正经地用那种语言交流,张民肯定会认为那些语言根本不是中国话。
“不过,这里是东北,日本人没事学粤语或是云南话干什么呢?”张民刚走了一下神,他的思路就又被俄国翻译官的发言带回来了。
依旧是日语,而且依旧是在问伊土鸣而不是张民。
张民的日语掌握得不是很好,刚才“请解释”那么几个字,他不但日语能听懂,俄语也是一样,但现在俄国女人叽里咕噜一长串日语,立刻就有些地方没有把握了。
“我抗议。”张民说:“这是满洲国的地盘,我是满洲国保卫局的军官,保卫贵国的安全是我的职责,请贵方用汉语表达。”
俄国女翻译官看了张民一眼,用汉语缓缓说道:“满洲国的官方语言不是也有日语吗?”
“是的。”张民不由得脸色一暗。
满洲国的官方语言是汉语和日语,现在满洲国的小学里不但要上日语课,甚至连祖宗都不能认,要和日本人一样信仰日本的神道教。学生们不但要唱歌颂溥仪皇帝的国歌,甚至还要唱歌颂日本天皇的君之代。不过规定是一回事,东北人敢怒不敢言,明面上一个个都对神道教虔诚得很,背地里谁还不给自己的祖宗上柱香呢?就是皇上溥仪,不信他不偷偷摸摸地在皇宫里祭祀他的清朝列祖列宗。
“还是请翻译成汉语。”张民声音低了八度。
表面上他从来没有说过日语、神道教或是日本国歌一句不是,但每次遇到这种事情时,他内心还是会有深深的刺痛感。不知道日本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日本人认为这样就能拉近满洲国和日本关系的话,那可是大错特错了,这只会让中国人感到屈辱——即使是金荣桂、陈立那一帮家伙,有祖宗不能认,也会有屈辱感吧?
“满洲国不是日本的保护国吗?事关苏联和满洲国的邦交,难道是满洲国可以说了算的吗?难道不需要日本官方的认可吗?”俄国女人慢条斯理地说道,一边说一边还饶有兴致的观察着张民的反应。
“贵国和满洲国的邦交,总的说来,满洲国说了当然不算。”张民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愤怒和屈辱的情绪流露出来:“满洲国是一个跚跚学步的婴儿,日本友邦当然要扶着我们学习走路,有时日本友邦也会放手让我们自己走一走,哪怕是跌倒了也没关系,日本友邦会扶我们起来的。”
俄国女人转头向着那个苏联军官说了一会儿,张民看到对方脸上浮起轻蔑的笑容,最后干脆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的蔑视更是一点儿也不加以掩饰。
虽然脸上表情不变,不过张民感到自己耳朵后面还是开始发热。
那个苏联官员一边笑,一边又说了些什么。
“既然如此,那满洲国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呢?”俄国女翻译也在笑。
“我们对我们的工作失误表示歉意,对贵国帮我们找回这些失落器材感到真诚的感激。”张民尽力保持冷静的态度,苏联方面的抗议本来就是小题大做,日本根本不屑于回答,如果为这种事情道歉了,反倒是被苏联白白羞辱了一番——满洲国保卫局认为,苏联就是要刻意羞辱一下日方,顺便显示一下他们的强硬立场。在苏联代办处刚刚建立的时候,日方凭什么这样示弱?由张民来代表满洲国道歉就很好了,这样不但能体现日方的强硬,而且还能反过来羞辱一下苏联——作为一个强国,接受了满洲国这个日本傀儡的代表近乎平等的道歉。
苏联官员鄙夷的撇了撇嘴:“真是无耻。”
这是用俄语说的,但张民能够听懂。
“真是无耻。”俄国女人笑嘻嘻地翻译成汉语。
“好了,把你们家的婴儿带回去吧。”苏联官员这段话比较长,不过张民还是能基本听明白。
俄国女人又进行了翻译,这次她用的是日语。
伊土鸣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带着张民离开了办公室。
“这个女秘书我见过。”抱着一堆窃听设备离开苏联代办处后,张民立刻向伊土鸣报告说。
“什么?”伊土鸣略显吃惊。
“我上次去俄国人那边的时候见到的。”张民告诉伊土鸣,她就是张民上次潜越国境遇到的那个俄国女人。
伊土鸣眉头皱了一下:“她居然没有被枪毙?他们俄国人每次犯了错,不是都往蓄意破坏和反革命分子上面联想吗?”
“请稍等一下。”苏联代办处的大门突然打开了,那个俄国女秘书快步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电池。她快步走到张民身前,把这个电池扔到了张民抱着的那一大堆设备上面:“你还漏了一个。”
说完俄国女人就转身对伊土鸣说道:“上次这位张先生潜入我国,是不是阁下指挥的?”
这种事伊土鸣怎么可能承认?
果然不出张民所料,伊土鸣皱起眉头道:“小姐在说什么?”
“不管是不是阁下指挥,我们远东局对贵方的果敢行动仍然十分赞叹。贵方不失为值得尊敬的对手,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切磋。”说完俄国女人就微笑了一下,转身返回了代办处。
“这是什么意思?”张民茫然地问道。
伊土鸣思索了两秒,冷笑了一声:“虚张声势,上次他们大败亏输,现在就想找回一点面子。”
上车后,伊土鸣又思索起来,张民估计他是在回顾中东路铁路谈判的全过程。
到了保卫局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伊土鸣终于从沉思中恢复过来,再次开口的时候中气十足:“她也就是虚张声势罢了,希望扰乱我们的心智。张君,你看好了,这就是情报战,不要放过任何一个打击你的对手、让他心存狐疑的机会,即使你输了,也要表现出一副满怀信心的模样。”
不等张民表示赞同,伊土鸣叹息一声,又说道“你今天之所以受辱,就是因为你是满洲国人。要是你是大日本帝国的臣民,俄国人就断然不敢羞辱你了。”
发完这句感慨后,伊土鸣就和张民分手了。
最近满洲国保卫局的工作有些古怪,张民接到的指示是监视关东军的异动,了解哈尔滨底层日军官兵的思想动态。
月初刚接到这个任务时,满洲保卫局内的中国人无不大吃一惊,胆小的当场就对日本上司大表忠心,更有甚者竟赌咒发誓,说什么哪怕是日本友邦和满洲国皇上起了冲突,他们也会立场坚定地站在日本友邦这边。
若是皇上真和日本人起了冲突的话……不用说,当然是站在日本人这边,要是连这个觉悟都没有,那还在保卫局里混什么,直接就该上刑场打靶了。
不过张民却没有做这样的表态,这里不是哈尔滨警察厅,不是满洲国军队,那些地方虽然是日本顾问或是日本人任职的副职说了算,但还是有一个身居高位、至少名义上身居高位的东北人的。而满洲国保卫局这里的高层统统都是日本人,虽说名义上是满洲国的情报机关,但和日本特高科或是关东军情报处没啥区别,连工作人员都是互相流动的。
当然,在满洲国的军警机构,东北人别想造反成功,但满洲国保卫局这里根本不会有谁敢动一动念头向日本人造反。但这仍不是问题的重点,问题的重点是,一群日本特务,还是宪兵司令部和关东军情报处管辖的特务怎么会造日本人的反?
所以张民当场就积极接受了任务,在其他中国人还有些惶恐的时候,就干劲十足地开始了对哈尔滨驻军的监视行动。这半个月来,张民把监视工作做得一丝不苟,而且绝不替日本人遮掩——有些中国人还认为这是神仙打架,自己躲到一边最好。但张民雷厉风行,十几天来就收集了很多日本军人的黑材料,其中甚至还包括不少日本军官,军衔最高的竟然还有一个少佐,这可是和伊土鸣一样的军衔了。张民信誓旦旦地向伊土鸣保证,经过他审查,有不少日本军人都有赤化嫌疑,这个他重点调查的少佐,对日军中的赤色思潮不仅仅是不闻不问,更有推波助澜之嫌。
收拾几个高高在上的日本人,这种事情以前想都不敢想,现在居然能亲自动手干一票,还能有比这更让人心中暗爽的事情吗?今天早上去苏联哈尔滨代办处前,张民还向伊土鸣做了一次长篇报告,其中直言不讳地把好几个日本军官称为赤色分子。
走进保卫局的大门前,张民仰头看了看天色,阴沉沉的,是又快要下雪了吧?
果然,下班的时候,空中已经飘起了鹅毛大的雪。
张民顶着雪,快步走到书店门口推开了门。
“邢老板!”
张民高声招呼道。
书店老板一如既往地坐在柜台后看书,听到铃声和招呼声后,他抬眼看向张民,露出一个笑容:“张先生来了。”
“是的。”张民呵着手走到柜台前,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纸包搁在桌子上。
“这本也看不下去么?”邢老板笑着打开纸包,把里面的书取出来又放回了书架上。
“对不起。”张民摇摇头,这不是他第一次来退书了,最开始邢老板借给他的三本书里,散文和诗歌集都被张民退了回来,尤其是那本诗歌,张民完全不懂到底在写什么,最后只留下了一本小说。
今天退的这本,又是老板推荐的一本诗集,张民硬着头皮看了几页实在是不知所云,于是就包起来送了回来。
“还是给我一本小说吧。”张民说道,他已经在店里买了三本小说,还有一本小说集。以前赵兵还在的时候,睡觉前他们两个会去找邻居打麻将,或是到同事家扔骰子。自己一个人住以后,在学语言之余,张民依旧会进行类似的娱乐。
可自从来过这家书店后,张民好像就再也没有去玩过牌,而是躺在床上看自己买的书,不知不觉就看到很晚。张民突然发现,这是一种很惬意的生活,虽然不得不为此多次拒绝了邻居的邀请,他们离去时那不高兴的目光让张民颇有些不忍。
“那本小说集呢?”邢老板背冲着张民问道:“看了吗?”
张民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一些:“看了。”
邢老板转回身的时候,张民已经把两元钱放在了桌面上。
“看的下去?”把钱收起来的时候,邢老板随口问道。
“能看下去,就是看完后心情很不好,要到门口大喊两声心里才能舒服点,怪不得叫呐喊呢,我刚拿走的时候还觉得这名字好奇怪。”
邢老板也沉默了一下,点头道:“是啊,是一本好书。”片刻后邢老板声音一振:“今天要什么,还是要小说吗?”
“嗯,还是小说吧,有什么好的吗?”
“我推荐这本,是法国的名家写的。”说着邢老板就从书架上取出了一本。
“法国的?”张民一愣:“我看不懂法文啊。”
“上海夏康农先生翻译的。”
接过书,张民看见封皮上印着三个字《茶花女》,抬头问道:“这本书是写种茶的姑娘吗?”
“自己看一看,不就知道了?”书店老板笑道:“书很好,不过你看完估计又要出门大喊了。”
“这倒不怕,”说着张民就把书翻过来,盯着标价看了一眼,然后又是一眼:“真不便宜。”
“进价就不便宜,法国的名家,翻译也很不容易,又是从上海运来的。”邢老板笑着说道:“所以一直没卖出去。”
“嗯,就它吧。”张民点点头。
老板把书包好后,张民没有拿起就走,而是把两张钞票放在了柜台上。
“你可以先拿回去看。”老板没有接钱。
“不,”张民摇了摇头:“以后我买书时能够付钱了,我的薪水还不错。”
“我知道你薪水不错,一个人能拿这么多钱来买书当然不错,”老板哈哈笑起来:“所以我要把它推荐给你,别人都舍不得买。”
在张民把书揣起来要走的时候,老板也把钱收进了柜台:“不喜欢就拿回来。”
“散文集、诗歌什么的另说,”张民一边走向门口,一边说道:“但小说就不必了,这是本好书对吧?”
“是本好书。”邢老板说道。
张民推开门,看了一眼天上的雪花,又把衣服紧了紧,快步离去。
……
昨天晚上一不小心就又睡晚了,早上上班的时候张民觉得有些无精打采,紧赶慢赶总算是在上午把伊土鸣需要的材料处理好。
“这可不行啊,怎么能这么松懈哪,要是被看到打哈欠又会挨骂了。”吃完午饭后,张民一边在心里责怪着自己上午的表现,一边走进了保卫局的借阅室。这里可没有小说,除了各种情报手册外,休闲读物就只有报纸。
很快张民就挟着一本情报手册返回了自己的办公室,趁着伊土鸣没有交代更多的任务的机会,张民要争分夺秒地学习。手里这本手册属于情报学的入门读物,但依旧不可以带出保卫局,每次借阅的时候都需要办理复杂的手续,借阅人也有义务保证在借书的过程中书页没有遗失。若是出现遗失的话,张民就要详细解释失落的书页的去向,不证实不算完,至于摘抄当然更是决不允许。
手边就放着一本日语词典,张民感到自己越来越像一个技术人员而不是军人,保卫局里有很多人都不是军人出身,虽然他们也有军衔、穿着军服,但并没有接受过严格的射击、格斗这些军事训练。
一口气看了很久,等张民抬起头的时候,已经快到食堂开晚饭的时候。
走到另一张办公桌前,张民抽出一根烟递了过去。
坐在那里的同事名叫郑真辉,虽然这个名字听上去很像是东北人,但其实却是一个日本人,不过是一个朝鲜裔的日本人——现在朝鲜这个国家已经不复存在,已经并入日本了。郑真辉是一个和张民完全不同的特工,他体态有些肥胖,射击水平很差,不喜欢穿军服,还带着厚厚的眼镜。不过这些并不妨碍郑真辉是一个合格的特工人员,他对情报工作流程非常熟悉,也有很好的情报嗅觉。
郑真辉今天的工作看起来也完成了,张民递烟过去的时候,他正在看报纸。接住张民递过去的烟,郑真辉舒服地向后靠在椅子背上,将它点燃送进嘴里深吸了一口。
“聊会儿天?”张民问道。
“好,日语还是俄语?”郑真辉用日语问道。
“日语吧。”在满洲国保卫局工作的好处就是随时可以锻炼日语口语,作为同办公室的同事,张民经常和郑真辉锻炼自己的日语或俄语。
“你在搞什么呢?”张民也点起一根烟,指了一下郑真辉的桌面,关于关东军的异动的报告已经递交上去,郑真辉和张民一样应该没有急迫任务。
“给哈尔滨警厅的通报,”郑真辉指了一下桌子上的那叠文件,这些文件的密级很低,随便一个满洲国保卫局的特工都可以知道,显然保卫局根本没拿这些情报当回事,郑真辉也同样没当回事:“好几个城市都发现力行社的特工在行动。”
“力行社的特工?”张民问道:“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与力行社的情报战从来不是满洲国保卫局的工作,保卫局的对手是苏联国家安全总局和红军情报处。
“闲着也是闲着,”郑真辉又深吸了一口烟,对张民说道:“沈阳、铁岭、辽阳各地都发现了,加起来有十几、二十个了。”
张民吹了声口哨:“大行动啊。”
“是啊。”郑真辉告诉张民,这些力行社特工袭击地方的警察,有些成功了,有些则失败了。
“这是特工还是黑帮?”张民叹了口气,他只受过不到一年的特高科技术培训,但看力行社的行动就总有哭笑不得之感,被俘的明瓦廊特工非常勇敢,很多都高呼着“中华民国万岁”而死,他们的被俘往往还导致掩护他们进入满洲的线人暴露,这些东北人也都慷慨就义。
“就是黑帮呗,”郑真辉摇头道:“还有一个铁岭的,连城市都没有进,直接去野外找游击队了,这叫什么?力行社千辛万苦送过来一个游击队员?”
如果说高高在上的将官团是军队的头脑,把下面的作战部队视为爪牙的话,那后勤系统无疑是军队的血管,而参谋系统就是神经。至于情报机构,则是军队的耳目,用来聆听敌人的动静,寻找敌人的弱点。就好像人和动物的耳目一般都是柔软、脆弱的,特工不需要精通作战技术,郑真辉这样几乎不会射击的人在情报机构中也有他的一席之地;耳目也不是用来搏斗的,耳目要保护好自己,这样才能观察和聆听。
而力行社的特工喜欢主动攻击满洲国的军警,认为这样能起到震慑作用,能够恐吓那些与日本人合作的东北人——张民觉得这就是黑帮的争地盘思路,别说要多少有多少的普通军警,就是刺杀了满洲国的康德皇帝溥仪,难道日本人就会找不到替代品么?
“中国没有情报传统,和满清作战的时候,他们遇到的是极为软弱的清国官员,所以只要不怕死,靠炸弹就能把清国官员吓唬住,”郑真辉评价道:“不过现在他们遇到的是大日本帝国,不是看见几个炸弹就逃之夭夭的软蛋。”
“这些都是交给警厅去办的,对吧?”张民问道。
“当然,对付黑帮当然是警察出手。”包括郑真辉手里的这一封,满洲国保卫局都是发给各地警察厅的,连关东军宪兵队都没有被要求参与到行动中。
“还真是蔑视啊,”张民摇摇头,对于一国发起的大规模情报战,另一方的情报机构懒得应付直接丢给了警察,这真是赤裸裸地轻视:“情报不是靠不怕死就能搞好的。”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些明瓦廊的特工里倒是没有特务处的。”郑真辉补充了一句。
“特务处失宠了?”张民随口问道,在他印象里力行社特务处虽然不是其中最大的机构,但做事一向非常卖力,特务处的长官戴笠总是积极向上司和同僚显示他的能力,记得这位戴处长是黄埔军校的骑兵科学员,用没有受过任何特工训练的陆军军官负责情报机构,中国还真是缺乏人才。
而且这位戴长官还是靠屠杀江西苏区的共党同情份子来崭露头角的,当然,其他的力行社高官也是一样,但戴长官却是其中的佼佼者——情报机构不是屠夫机构,在张民进入保卫局后,伊土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情报工作是收集、整理信息,连最细微的信息都不能放过,然后去伪存真,提炼成能够为国家战略指明方向的材料;或是向敌国和盟国施加影响,干扰别国的国家大政,使之向着对本国有利的方向进行。
“记不清了,好像前些天我看见有份情报说,盖世太保在南京办了一个培训班,特务处学习得很积极。”郑真辉漫不经心地说道:“或许他们知道经营情报站不能和经营黑帮一样了吧。”
德国情报机构张民倒是有一点儿了解,虽然德国不承认满洲国,不过德国和日本关系良好,在哈尔滨还遮遮掩掩地开了一个商务办事处,里面就有盖世太保人员。
“盖世太保也和黑帮差不多。”张民评价道,他接受的是日本特高科的培训,特高科仿效的是历史悠久的英国军情处,在日本人看来,世界上能和英国军情处相比的只有前俄国白厅、现苏联国家安全总局,几十年前才统一的德国或许有不错的军事传统,但情报传统却不怎么样。
“比黑帮还是强的,虽然他们也是黑帮出身。”郑真辉的口气中同样难掩特高科的优越感,盖世太保出身冲锋队,而冲锋队干的活就是和共产国际德国支部街头斗殴,砸平民的玻璃恐吓、勒索,这不是黑帮是什么?而盖世太保的负责人希姆莱也不是郑真辉这种职业特工,而是一个喜欢养鸡的小学老师,之所以能脱颖而出,靠的是和希特勒的个人关系,这种因为私人关系坐稳位置的大外行怎么可能把工作领导好:“要不是德国还有几十年的情报经验积累,盖世太保也不会比力行社强到哪里去吧?”
“力行社真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好老师,”张民的优越感和郑真辉同样浓厚:“好像希姆莱先生的工作也屠杀犹太人、平民、还有那些同情共产国际的德国平民。硬是把情报机构办成了行刑队,戴先生和希姆莱先生一定很有共同语言吧。”
“起码他们都不懂,情报结构的对手不是本国平民,”说着郑真辉就把手边的文件推了一下:“张君帮我个忙吧,帮我送去警厅。”
“好。”张民知道郑真辉喜静不喜动,他伸手把通告拿到手里:“我吃过饭后就送过去。”
来到警察厅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金荣桂等人都已经下班。
“大概又吃喝玩乐去了吧?”张民在心里琢磨着,不过自己收了金荣桂一份厚礼,所以他把通告交给值班警察之后,还特意说道:“替我向金厅长问好。”
“放心吧你咧。”值班的小警察点头哈腰地说道。
走出警察厅前,张民先把衣领竖起来,帽子扣紧,外面很冷,要注意保暖。
出门后张民迅速向避风的小巷走去,他余光一转,好像注意到了什么。
不过张民没有停下脚步,他走进小巷后才站稳,回头,轻手轻脚地返回巷口,微微侧身向警察厅方向看过去。
远处的路灯下果然有一个人在徘徊。
“这么冷的天,谁没事会在大街上溜达?”张民看了那个人影一眼,然后迅速地收回身体,从另外一个路口走了出去,绕了一大圈来到了另外一个巷子里,打算从另外一个方向观察目标。
以前当警察的时候,张民或许不会注意到这些,不过现在他的警惕性要高了很多。
“现在我应该在他的背后。”张民估算着双方的位置,他飞快地露了一下头,然后迅速地撤回了原地。
“没错,她是在监视警察局。”
张民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他站在原地沉思片刻:“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对警厅有何企图?”
从一个情报军官角度看,哈尔滨警厅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好监视的,一群酒囊饭袋,与黑市、黑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主业是日军的狗腿子,副业是维持本市治安,张民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原因来:“不过她肯定不是在等人啊,如果等人直接进去就好了,为什么要躲得这么远,还鬼鬼祟祟的。”
两次观察都是一瞬,张民还无法确认这个女人的年纪。
“警察厅的事与我无关,”张民本想回家,但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不过我反正也没事,就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警察厅周围的地形张民很熟悉,他三转两转,就找到了一个黑咕隆咚,而且避风的地方观察起目标来,而且他很快就确定对方对这里并不熟悉,因为对方根本不知道周围哪里可能藏人,所处的位置并没有良好的掩护。
等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好像终于冻得经受不住了,暗处的张民看到她又一次用力地裹了裹衣服,转头离开了哈尔滨警察厅。
“我需要跟踪吗?”张民觉得这并不是一个有价值的目标,只是迟疑了几秒后,他还是下定了决心:“就当锻炼跟踪技巧了。”
那个女子穿了一双靴子,看上去很保暖,不过有很大的漏洞,那就是它太新了——日本特高科培训时就讲过,执行盯梢任务的时候,一定要穿双旧靴子。新靴子的靴纹太容易被识别出来了,盯着地上的靴纹,张民都不需要和目标保持视线接触就能很轻松地跟上目标。
“这靴子也就买了几天吧?”张民看着雪地上的靴纹,心里把跟踪目标的价值等级又下调了一个档次:“她不知道躲开地上的积雪,不知道利用车印来隐藏踪迹,这肯定不是俄国人的情报人员,不过话说,她看警察厅到底为了什么?警察厅有什么好观察的?”
随着张民越来越轻视目标,他紧跟了两步,在最远的距离保持目视接触,打算把训练内容温习一遍。
在张民的注视中,那个女人突然原地回头四下张望。
在察觉到对方的动作时,张民放缓了脚步,让身体的移动速度降到最低。
在匆匆一瞥中,人会敏锐地注意到那些急速移动的物体,然后是行动状态迅速改变的目标,所以张民要和缓地降一点速度,但又不能做的太急迫。
“这是什么?是向周围所有的人通告‘我很可疑,快来注意我吗?’怎么会想起来原地回头乱看?”在训练的时候,张民就被告知要时刻留心有没有被盯梢,而解决办法绝不是没事回头看,这只能让自己显得更可疑,所以要设法拐弯或躲进巷口,隐蔽地进行这种观察。而张民刚才眼睁睁地看到目标做出了明显的反盯梢手段,最后竟然原地转了一个圈,这种反盯梢手段简直就是在自己脑袋上竖起一个灯笼,告诉周围的敌方特工——如果有的话:快来盯着我,我不是一般百姓。
而且更进一步,这说明目标来到了一个重要地点附近,或者是藏身地、或者是接头地,所以才会用这样突兀的行动来检查周围。哪怕是跟丢了这个目标,张民今天的跟踪也有了极大的成果,只要仔细搜索目标作出这个动作的周边,多半就能获得有价值的情报。
目标显然没有注意到不起眼的张民,她的动作显得非常紧张。张民停下了脚步,脱离了目视接触,过了很久才缓步向前,咬住了地上的靴纹。
靴纹把张民引到了一个商铺前,地上的靴纹说明主人在门口跺脚抖掉了雪,然后从这个门进去了。
张民若无其事地从门口走了过去,一直走出了很远,他围着这个商铺转了一圈,确定没有新的靴纹出现。
最后张民找了一个巷口躲了进去,从怀里抽出了手枪仔细检查了起来。把武器一丝不苟地检查完毕,张民轻轻地拉动枪栓把子弹推上膛,扳开了保险,将它放进了口袋里。
“这肯定不是俄国人或是俄国人发展的线人,”张民急速地思考着,他记起了今天下午和郑真辉的交谈:“难道是力行社的人?”
想到这里张民又摇了摇头,他只在通报上看过力行社的行动模式,对方毫无疑问都是菜鸟,不过应该还不会菜到这个地步吧?张民又回忆了一下培训时日本教官对力行社的介绍,那也都是一笔带过,日本特高科的假想敌只有英、俄情报机构,东北这里只有俄国,对力行社的能力和行动模式根本没有研究,或者说不屑于专门投入精力去研究。
“难道是义勇军余部?”想到这里张民心头不禁一热,有一些零散的义勇军还在与日本人打游击:“是不是这个姑娘有亲人是义勇军残留下来的游击队,被警察抓住了,她就在警察局周围转悠?”
看起来好像是唯一的解释,对方显然没有受过任何情报专业训练,所以东北本地的反抗者是最合理的解释,不过哈尔滨很久没有听说过游击队,所以张民也不是很信任自己的判断。
“如果是游击队的话,我应该帮他们一下,如果他们想打听什么的话,我是很容易就能打听到的。”张民从衣领下抽出围巾,用它遮掩住自己的口鼻,他不想暴露身份。张民愿意在不危害自己安全的情况下,适当地向义勇军、游击队的亲属伸出支援之手,但他并不愿意搭上自己的命,尤其是对方看上去还是很容易暴露、被捕的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