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月风情陌上花 |
清代乾嘉三大诗人之一的赵翼,在《西湖咏古》中有“千秋英气潮头弩,三月风情陌上花”的名联,写的是五代时吴越王钱镠的故事。吴越国建都杭州,年年浙江潮侵逼城下,钱镠一怒之下,派出五百军士,强弩劲箭,居然射退了潮头。这一传说确实表现了“千秋英气”,以致后人有“劝王妙选三千弩,不射江潮射汴河”的联想,希望这位草莽英雄能替代赵匡胤的地位。
至于钱镠的“三月风情”,则端赖东坡的诗作《陌上花》才得以昭传于世。熙宁六年(1073年)秋天,东坡出游杭州临安西部的九仙山,听到乡人唱《陌上花》的民歌,思致宛转,令人凄伤。父老告诉东坡说:“吴越王妃每岁春必归临安,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吴人用其语为歌。”相传《百家姓》中,除“孙”为钱镠正妻、“李”为南唐国主外,“周吴郑王”都是吴越王的妃子,这儿指的可能是吴妃。“陌上花开”,说明已是春色宜人之时;而钱镠叮嘱吴妃“缓缓归”,本身含蓄着怜香惜玉之意,又能让美人在缓归途中怜花惜柳,消受春色,“三月风情”实在是旖旎之至了。所以明人王士禛评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二语艳称千古。”(《渔洋诗话》)我们也不要轻看“吴人用其语为歌”,清人陈唐卿就指出:“杭人好遨,自‘缓缓归’曲始。”意思是说杭州民间喜爱春日出游的风俗,是钱镠和吴妃开其先河的。南宋词人姜夔《鹧鸪天》:“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说明陈唐卿的断言不为无据。
东坡从《陌上花》民歌中,得到了与众不同的感受。他因“其词鄙野,为易之”,作了《陌上花》三首。民歌今已失传,借东坡的诗作留存了一片风韵: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
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陌上山花无数开,路人争看翠軿来。
若为留得堂堂去,且更从教缓缓回。
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
已作迟迟君去鲁,犹教缓缓妾还家。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指出:“唐初歌舞多是五七言诗,后渐变为长短句,今止存《小秦王》是七言绝句,必须杂以虚声乃可歌耳。”《小秦王》又名《阳关曲》,源于王维“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那首著名绝句,绝句入乐的关键是泛声和叠句,当然具体的唱法今已不可晓了。东坡的《陌上花》实际上是《小秦王》的一体,三首末尾都用“垂垂”“缓缓”“堂堂”一类的叠字,即使不是“杂以虚声乃可歌耳”的需要,也至少可以体现原来民歌“思致宛转”的风神。晁补之和坡诗《陌上花》云:“娘子歌传乐府悲,当年陌上看芳菲。曼声更缓何妨缓,莫似东风火急归。”词意不错,却似乎忽略了民歌这一“曼声”的特点。至于“陌上花”到南宋演变成为九十九字的词牌长调,虽不能断言衍自短词,却可以看出这一民歌流行社会所产生的影响。
以上是就《陌上花》的形式略说几句,下面不妨转入内容的考察。可以看出,东坡在民歌的惜春内容中,添入了人事盛衰的感慨。“若为留得堂堂去,且更从教缓缓回”,“堂堂去”代指春光(薛能《春日使府寓怀》:“青春背我堂堂去。”赵嘏《赠歌者》:“堂堂又去两三春。”)。春天倘能长久留住,“缓缓回”自然不妨;但结果呢?富贵如露,翠成空,“江山犹是昔人非”,留不住的又何止是春光!诗人在这里,将钱镠的后人牵合了进来。钱镠在五代十国的夹缝中得下了十二州的江山(相传他要将贯休的谒诗“一剑霜寒十四州”改为“四十州”,贯休不许,其实诗句已是够慷慨的了),传给儿子钱元瓘,经过钱佐、钱倧,到钱俶手里国势已非,只得千方百计向赵宋进贡礼物求得苟延。赵匡胤还嫌多事,说:“此吾帑中物尔,何用献为!”这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可谓一双名言。只是为了专力攻并南唐,才暂时优容吴越;南唐一灭,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年),便让钱俶带着后妃“归于京师”,吴越国从此“国除”,《百家姓》中“赵”字终究压住了“钱”字。“已作迟迟君去鲁,犹教缓缓妾还家”,增加了“缓缓曲”的悲剧意味;而“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更使人不由想起“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诗句来。
我们翻看新、旧的五代史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关于吴越国的记载两本大不相同,新史比旧史要苛责得多。这可能是因为宋初吴越百姓对旧主尚存好感,前者出于政治需要,有必要在舆论上做些改造工作。东坡出游钱镠的发祥地临安,在乡人怀旧的气氛中,也不时发思古之幽情,慨然于钱镠霸业的过眼烟云。这位钱婆留(杭人谓钱镠出生时亏得老婆婆说情才幸免溺婴之厄,故小名叫婆留,不知《水浒》中阎婆惜起名是否同一命意)四五岁时与小同伴在一棵大树下游戏,就懂得指挥号令;山旁有一块石头圆滑如镜,他在石中见到了自己戴着王冠,穿着袍服。长大封王后,他改临安县为衣锦城,昔日游钓的山林都用锦绣蒙覆,那棵大树也封为“衣锦将军”。东坡作《临安三绝》,咏将军树:“不会世间闲草木,与人何事管兴亡。”咏石镜:“山鸡舞破半岩云,菱叶开残野水春。”咏锦溪:“楚人休笑沐猴冠,越俗徒夸翁子(指朱买臣,任会稽太守时,汉武帝对他说过“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的话)贤。”言下还是颇有微词的。两百五十年后,朱元璋也在他的童年重复了一遍大树下当皇帝的预演。倘若他读过东坡“与人何事管兴亡”的诗句,恐怕就不致如此装腔作势了。
【注释】
[1] 关于这一揣测,前人另有一种离奇的解释,作为趣话可附记于此。说是天圣年间欧阳修在钱惟演手下当推官时,在宴会上同一名官妓姗姗来迟,妓女解释说是遗失了金钗的缘故。钱惟演表示只要得到欧阳修一词,可以让公家赔偿,欧阳修便即席作了《临江仙》“柳外轻雷池上雨”一首。钱惟演在践诺的同时,规劝欧阳修注意检点,竟引起了误会。钱惟演是吴越钱俶的公子,以后欧阳修撰《新五代史》便“痛毁吴越”。事见《钱氏私志》。后起的笔记如《野客丛书》《尧山堂外纪》等都转述过此段轶事的前半段,却省略了不愉快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