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过本觉寺 |
万里家山一梦中,吴音渐已变儿童。每逢蜀客谈终日,便觉峨眉翠扫空。师已忘言真有道,我除搜句百无功。明年采药天台去,更欲题诗满浙东。
夜闻巴叟卧荒村,来打三更月下门。往事过年如昨日,此身未死得重论。老非怀土情相得,病不开堂道益尊。惟有孤栖旧时鹤,举头见客似长言。
初惊鹤瘦不可识,旋觉云归无处寻。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存亡惯见浑无泪,乡井难忘尚有心。欲向钱塘访圆泽,葛洪川畔待秋深。
上面三首诗作于同一地,前后却跨越了三个不同的年头。合在一起,便形成了诗人亲历的一段不算离奇,却颇有些悲凉的故事。
熙宁五年(1072年)十二月,苏轼因事经过秀州(今浙江嘉兴)永乐乡,游访了当地的本觉寺。这本是唐代游方僧建立的禅堂,初名报本禅院,在苏轼来前不久,方丈文及向僧官请求改为寺,换上了“本觉”的匾额。寺跟禅院的区别,在于前者可以纳徒,可见是扩大了规制。文及是四川人,跟苏轼同乡,苏轼便写了《秀州报本禅院乡僧文长老方丈》诗送给他,也就是上面的第一首。
苏轼当时到杭州出任通判才满一年,但距最近一次离乡却也将近五个春秋了。大儿子苏迈时年十四,二儿苏迨才只三岁,说话已带上了吴音。小孩子的语言接受能力强,对乡音也不像大人们那么看重,而对宦游人来说,思乡是一种职业病,“三年无日不思归,梦里还家旋觉非”(《华阴寄子由》),所以每逢蜀客便能谈终日,诗人一年前作的《自金山放船至焦山》诗,便有“迎笑喜作巴人谈”的句子。那一次喜谈的对象是焦山普济院的长老,四川的高僧真是不少。李白《听蜀僧濬弹琴》:“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他们给人留下了韵雅的印象。
诗人与文及的谈话内容,首先是故土的风情,“每逢”“便觉”两句是漂亮的流水对,可以想见两人的乡谈与由此激发的乡忆也像汩汩流水那般一气贯下。除此以外,还谈到了诗,至少长老对诗人的作品表示了赞誉。文及能不能诗?笔者以为是肯定的。《东坡杂记》有一则《秀州长老》:“秀州本觉寺一长老,少盖有名进士,自文字言语悟入。至今以笔砚作佛事,所与游皆一时文人。”没有点名,但此长老极可能便是文及,因为似未看到有关苏轼在寺中接触他人的记载。这样一来,我们对“师已忘言真有道”一句也就更能理解了。诗人尽管曾有“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的自白,但毕竟是名利中人,对于浓重的乡愁,也只能靠“搜句”即作诗来聊作排遣。尾联提到了跳出红尘的憧憬,却竟然连幻想还乡的勇气都失去了。确实,在这个问题上,两人都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
第二首的题目是《夜至永乐文长老院,文时卧病退院》,作于熙宁六年(1073年)的十一月。当时苏轼受命往常州赈饥,途经秀州,听说文及抱病,连夜赶去探望。“月下门”沿用了贾岛的诗,暗暗扣住“僧”字;但贾岛还有“推”和“敲”的选择,诗人急如星火,只能用上“打”了。来前原庆幸有生之年能复见故人,岂料长老的病情非同小可,形销骨立,变得认不出模样来,更严重的是已不能多说话,再也无法畅作乡思的交流了。“老非怀土情相得,病不开堂道益尊”,诗人虽也尽力宽慰,心头却摆脱不了“老”“病”之态缠绕的影子。最令人不堪的是陪伴主人的孤鹤,举头、见客、欲鸣,使人仿佛见到了病榻上文及凄然的神情。
再过一年即熙宁七年(1074年)的五月,苏轼赈饥事毕返杭,再次往本觉寺探望文及。然而从第三首诗的内容中,读者已不难想见题目那悲惨的字面:《过永乐文长老已卒》。诗中的鹤、云皆切僧人,所谓“野鹤闲云”;诗人眼前最先浮现的印象,也是长老的病容(白居易《新秋病起》:“病瘦形如鹤”)。但现已不止“鹤瘦”,且已“云归”:寻寻觅觅,终至于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于是诗人的感慨,汇作了一联由经语与佛典语合成的“天生对”(南宋人魏庆之《诗人玉屑》语):“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佛教以生老病死为四苦,以去来今为三生,以一弹指表极短的时间。这一联既总束了三过本觉寺的际遇(后来南宋僧居简据此作《三过堂记》,见《北集》),又显示出人生短暂,世事无常的哲理,既含有对文及获得解脱的强自宽慰,又引出了下文欲效三生故事的深沉愿望。故事是这样的:唐李源与僧圆泽(当从《太平广记》作圆观,但《东坡文集·僧圆泽传》亦作泽字)友善,圆泽死前,约托生后再与李源相见。十三年后,李源按约到钱塘,见葛洪川畔一牧童向他作歌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通过这一儒生与僧人,生者与逝者友情的典故,诗人寄托了自己的哀思。
“存亡惯见浑无泪,乡井难忘尚有心。”苏轼三过本觉寺的三首诗,浑如一支三部曲。曲虽终了,思乡的情韵却余音绕梁,袅袅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