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暄琐话 负暄续话(张中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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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孙以悌

谈及北京大学旧事,常常想到孙以悌。他是文学院史学系学生,安徽寿县(旧寿州)人,据说是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初立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任管学大臣,吏部尚书孙家鼐的族孙。可能是民国十九年(1930年)入学,那就应该在1934年暑期毕业。

大概是1934年春夏之交吧,平静的学校忽然起个不小的波浪,说有个学生自杀了,是史学系的学生孙以悌。自杀的实况扑朔迷离。经过是这样:本来离毕业考试不远了,他忽然决定回老家,行李都带着,到天津乘轮船,开船之后,路上发见他的行李在船上,人却没有了,推想是在渤海湾中跳海了。

一个青年人自杀,不是什么奇怪事,理想与现实距离太远,多数人能忍,可以敷衍过去,少数人不能忍,只得以逃离现世了之。逃离,是怯懦的表现还是刚强的表现呢?情况万变,看法不同,很难说。因此,起初我简直是不以为意。后来,我的心境大变,是因为陆续听到不少关于他的传说。传说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关于学术造诣的,一类是关于生活态度的。

关于学术造诣的是以下这些:他读书很多,学问渊博。据同他接近的同学说,他像是并不怎么刻苦钻研,有时随意翻翻书,几乎都是不常见的;靠后一段时间,最常看的是佛经,他著作很多,也是超出平常的路子,如曾写《中国书法小史》《中国围棋小史》等,可惜大部分在离开学校之前烧了。他精通旧学,有些同学写论文,常请他到图书馆协助,碰到某个问题,问他,他不加思索就告诉可以查什么书,简直是个活书库。有一次,几个治古史的同学请他给讲讲古代历法,他说这三言两语讲不清楚,可以给他们写一点,于是就写成一本书,名《三统术便蒙》。他的著作,史学系名教授蒙文通(经学大师廖平弟子)看到一些,说自己很惭愧,面对这样的通人而自己视而不见,实在后悔莫及。

关于生活态度的是以下这些:他温雅,谦逊,对同学很和善,总是彬彬君子的样子。他朴素,向来不讲究享受,不修饰外貌,举止稳重,简直是颜回式的书生。相当长一段时间,他沉默,有时近于忧郁,有些同学同他谈起考史之类的学问,他总是说:“这是小节,无足轻重,人应该以众生为念。”

总之,少半由于他的人生观,多半由于他的学问,他的失踪成了学校的一件大事。人们经常提到他:有的为他学问的精深渊博慨叹,有的为他的悲观消极慨叹,看法不同,殊途同归,都认为太可惜了。

大量惋惜的心情促成纪念活动。办法有二。一是集会以表示悼念,记得时间是1934年暑后。讲话的人不少,只记得钱宾四(穆)的主旨是,无论学术造诣如何高,没有正确的人生观还是不成。这评论是立足于“积极”,推想听到的人多数会同意。至于死者,如果他还有知,能听到,会不会同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纪念办法之二是在《史学论丛》(史学系所编)第一册上发表他的遗著《中国书法小史》和纪念文章,并在开头登他的照片。

直到看见照片,我才认出,原来他就是学校第三院宿舍,地下洗脸室里常常遇见的,光头穿灰布大褂态度安详的那个同学。我也感到惭愧,像蒙文通一样,自恨有眼不识泰山。他的《中国书法小史》,我读了,内容广博而精炼且不说,专说行文,现在还记得,讲到邓石如,写“怀宁一老,实丁斯会”,完全是六朝格调,值得反复吟诵。这《史学论丛》第一册,我一直当作善本保存着,然而不幸,在七七事变的战火中丧失了。以后很多年,我过旧书店,总想买到一本,再吟诵他那六朝格调,可是终于事与愿违,丧失的真就不再来了。

其实,我有时怀念他,更多想到的常常是他的人生态度。“应该以众生为念”是宗教情怀,这对不对?正确的答复,或者说,使人人都满意的答复是没有的。世俗的,委婉一些说是多数人的,处理办法是行而不思,比如到月盛斋买酱羊肉,并不问羊是否愿意舍己为“人”。折中的办法是孟子的,是思(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与行(远庖厨)各不相扰。孙以悌,如果真是死于忧郁,想来是不安于折中的,也就是不得已而行向思让了步。他大概真是死了,众生自然不会由于他的死而得到什么好处,那么,他留给人间的还有什么呢?我个人想,如果有,那就应该是,忠于自己的所思这点呆气,纵使对于他的所思我们未必能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