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张伯驹
历史上有不少人物,一生经历变化大,如果先繁华而后冷落,他自己有何感触不能确知,也许热泪多于冷笑。在旁人看来却有些意思,因为带有传奇性。这样的人物有大有小。小的,不见经传,都随着时间消逝了。大的,见经传,为人所熟知的也颇不少。这可以高至皇帝,远的如宋徽宗,近的如爱新觉罗·溥仪;稍降有王侯,远的如长安门外种瓜的那位东陵侯,近的如一度很穷困的载涛。再向下降,在锦绣堆中长大,由富厚而渐趋没落的,自然为数更多。这样的一大群中,有不少也是有些意思,甚至很有意思。很有意思的数目比较少,最典型的恐怕是曹雪芹,遗著影响之大且不说,连他是否续娶过寡妇表妹也使不少患“红病”的人神魂颠倒。曹雪芹是千载难逢的人物;等而下之,有些意思的是代代有,时时有,如我有时想到的张伯驹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最初知道张伯驹是由于对古书画有兴趣。我的一位相识杨君,天津人,三十年代中期曾为张伯驹编书画目录,据说收藏很了不起,如可称为国宝的陆机《平复帖》、李白《上阳台》、杜牧《张好好诗》等都在他手里。这个编目的油印本,后来我在某书店见到一次,因为当时匆忙,只大致翻翻,现在连封面标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解放以后,《平复帖》等名迹都归故宫,曾多次在绘画馆中展出,想来是他识大体,主动献的。也可以想到,剩余的数量一定还不少,其中当然还有很名贵的。比如五十年代后期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曾在北海举办一次明清法书展览,征集的展品有些是张伯驹的,其中《楝亭图》和《紫云出浴图》两个手卷,图后有林古度、冒襄、余怀、尤侗、毛奇龄、姜宸英、宋荦、纳兰成德等人的题跋,看展出的人都认为很难得。还记得六十年代前期在故宫文华殿举办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纪念展览,展品中有一幅清代贵妇人图,便服,掀帘露全身,大小如真人,娇柔似乎弱不禁风,也是张伯驹收藏的。
收藏多而精,要有钱,还要有玩古董的知识。张伯驹是河南人,袁世凯时期大官僚张镇芳的儿子。他在社会上活动,头衔和地位是盐业银行董事长,这“资本”显然是从他爸爸那里获得的。有意思的是他不只玩古董,还有不少其他雅兴。他喜好围棋,我的邻人崔云趾(围棋三段,晚年评四段)教他许多年,据说造诣不高,距离初段还有一大段路。他也喜好京剧,学老生,唱得不怎么样,音量太小,可是老师很了不起,是鼎鼎大名的余派创始人余叔岩。他还喜好古琴,弹得怎样,有没有名师,我都不清楚。以上几种是传统思想视为“玩物丧志”的。其实正宗的,他兴趣也不低。他喜好书法,常写。字我见过,面貌清秀,只是筋骨少,过于纤弱。下款总是署丛碧,这是他的别号。他能填词,我像是在谁的书房里见过他的词集,确切情况想不起来了。他还能作诗,我的友人蔡君告诉我说,曾见一本《洪宪纪事诗》,后部续诗是张伯驹作的。总之他是个出于锦绣堆中而并不完全声色狗马的人物。
他是否能画,因为没见过,不知道。但他的夫人(或原是如夫人)潘素能画。这位女士,有人说是清末大名人苏州潘祖荫的女孙,青春时期流落武汉,后归张伯驹,学画,到晚年成为名家。她的画我见过两幅,都是山水,设色偏于浓艳,只是笔力还不够苍劲流利。女画家笔下多半如此,也就不必求全责备了。
张伯驹多方面有兴趣,也必致多方面有牵连。这使他有所得,也有所失。一种大的所失是1957年整风时期,不知因为说了什么话,头上戴了“右派”的帽子。有了这顶帽子照例要受批判。也是蔡君告诉我,一次是戏剧界开会批判张伯驹,他参加了。戏剧界的大名人几乎都来了,陆续起立发言,张坐着,低头用笔记。发言的有马连良、谭富英、于连泉(小翠花)、王福山等。谭富英的发言中有一句话说得近于尖刻,说张学老生,自以为了不得,其实是“蚊子老生”。这话出自谭富英,可谓刺到痛处,因为与谭富英相比,张的声音确是太微弱了。
批判之后要处理,听说是离开北京,到长春某大学去教词。总有几年吧,还有借了围棋的光,经过某些人的运筹,回到北京,成为文史馆的研究人员。夫人潘素仍在画画。听说一幅定价已经超过千元。
七十年代后期,这位老人住在后海南岸。其西是李广桥,南行不远是恭王府,人们公认为与《红楼梦》有关的地方。是一个冬天,我同周汝昌先生商酌,等到哪一个春秋佳日,一定结伴到那一带游一次,由前海的响闸北行,过恭王府往李广桥,看看小桥流水,还保留多少旧志中的遗迹;然后顺路看看张伯驹,因为他们熟识,可是不常见面。没想到,这个闲游算盘打过不很久,春秋佳日还没来,这位老人就下世了。也许闲游计划一半是为访问这位老人,从彼时起已经过了不少春秋佳日,我们终于没有结伴去做这个红楼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