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暄琐话 负暄续话(张中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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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沙滩的住

这个标题不够明确。因为文题不宜于过长,只得暂时将就,到写的时候补救。我的意思是谈谈以北京大学为中心的青年学生,三十年代前后在北京沙滩一带,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住是什么情况。——就是这个长解题,也还需要再加说明。沙滩是北京大学第一院(即文学院)所在地,校舍是有名的红楼。红楼是多方面的中心。天文或者谈不上,可以由地理说起。泛泛说,形势是四通八达:东通东四牌楼,西通西四牌楼,南行不远是王府井大街、东安市场,北行不远是地安门、鼓楼。风景也好。西行几百步就是故宫、景山、三海。缩小到仅限于学校也是这样:西是第二院(理学院),南是第三院(法学院),学生宿舍大小七处,分布在南、西、北三面。按三才的顺序,地之后是“人”。这有两个方面值得说说。一是全国“文”界最有名的人,为数不少集中于此。二是大学程度的青年,有些是北京大学学生,很多不是,尤其到暑期,也集中于此。人多,都要住宿,办法如何呢?

先要泛泛说说全北京的。由住的时间方面看,有长期、临时二类。长期,可以长到几百年,这是,或都看作,土生土长,按旧规定籍贯可以写这里,如大兴(北京东城)翁方纲、宛平(北京西城)孙承泽等等就是。长期,还要包括时间不长而心情不想再动的,北京大学的许多教授属于此类。形势所需和心甘情愿老于此的,要买住宅或租民房。北京有不少富户,以多买房产、出租为生财之道,这类房名为民房。一所住房,多则上百间,少则十间八间,一家全租是住独院。贫困人家无力租全院,只租一部分,多则三五间,少则一两间,是住杂院。临时住,是外地来京办事的那些人,多则一两个月,少则三天两天,事完就走。这类人集中在前门(正阳门)外一带。所住之处名为店、旅馆、客栈等。

青年学生在沙滩一带生活,与全北京相比,住的情况是小同而大异。小同是少数可以租民房,但也不能归入长期一类,因为没有扎根的条件。大异是绝大多数处于长期和临时之间,住的既非民房,又非旅店。这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已经走入北京大学之门的,另一类是在门外的。

已经走入门的有个特权,是可以住学校宿舍,不花钱,还有工友伺候。宿舍有两类,以男女分。男生宿舍“量”多,计有东斋(在红楼西北角)、西斋(在第二院西墙外)、三斋(在第三院北)、四斋(在红楼北椅子胡同)、第三院宿舍(第三院内一座二层“口”字形楼)。女生宿舍“级”高,只两处,一在第二院西南角,另一在红楼北松公府夹道。量多不必解释,是床位多,共有大几百,只要学生愿意,向隅的很少。级高要解释一下,是女生访男生可以入宿舍,男生访女生绝不许入宿舍,只有校庆一天是例外。据说,到这一天,不只有人可访允许进去,无人可访也可以进去,各屋看看。但不知为什么,我一次也没去,因而不知道这集体闺房是什么样子,时乎时乎不再来,现在只能徒唤奈何了。

以下入正题,说不住学生宿舍的,这就可以不分北京大学门内门外的,一网打尽。少数有条件的可以租民房。所谓条件,严格说只有一个,是必须有女伴。这也要略加解释。在那个时代,虽然理论上男女早已平等,租房却必须男性出头,因为只有男性可以充当户主。租民房,介绍所遍地皆是,就是贴在街头电线杆上的半尺多高的红纸片。措辞千篇一律:第一行在右方,由上到下四个较大的字,是“吉房招租”,以后第二行起较小的字写,今有北(或东、西、南)房若干间,坐落在什么街什么胡同多少号,有什么什么设备(包括灯、水等)。家眷、铺保来问。所谓家眷,是必须有妻室,光棍男子汉不租。所谓铺保,是租房有租摺,迁入前要找个商店盖章作保,不能交租由商店负责代偿。提起吉房招租,有两件欠文雅的或者可以算作轶事的事应该提一提。一件是有个时期,北京土著对东北人和天津人印象欠佳,于是招租贴的最后都加上一条,是“贵东北贵天津免问”。另一件是有个新由南方来的学生,对北京的情况似通非通,看到招租贴之后去租民房,一看满意,三句两句谈妥,最后房东慎重,加问一句,“您有家眷吗?”两地口音不同,南方人以为问的是“家具”,于是答:“家具不是你们供应吗?”房东大怒,势将动武,就这样,租约胡里胡涂地破裂了。

其实,供应家具的事并不假,但那是“公寓”,不是民房。公寓是适应不住宿舍或无宿舍可住的学生需要的一种住所,沙滩一带很不少。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明的,门口挂牌匾,如我住过的坐落在银闸的大丰公寓就是。另一类是暗的,数目更多,门口没有牌匾,可是规制同有牌匾的一样。所谓规制,由一个角度说是中间型,就是既不像旅店那样流动,又不像民房那样固定;由另一个角度说是方便型,即应有尽有而价钱不贵。这可以由住宿人那方面来描绘一下,比如一个南方学生初到北京,下车后来到沙滩一带,向人打听哪里有公寓。按照人家的指点,走进一家,问有房没有。十之九是有,于是带着你看,任意挑选。选定一间之后,公寓伙计帮你把行李搬到屋内。其中照例有床一张,书桌一个,椅子两把,书架一个,盆架一个。打开行李,安排妥当,公寓供开水,生活大部分可以解决,并且相当安适。房租以月为单位,比民房贵一些,比旅店便宜得多。吃饭一般是在附近小饭馆,也是费钱不多而保证能充饥。洗衣服也方便,有洗衣房的人定期来取来送,如果你懒而不很穷,就可以交付伙计,当作他的日课来办。

前面说,非北京大学的学生也集中于此,这“此”,说是公寓也未尝不可。人多了,难免藏龙卧虎,如胡也频、丁玲等就都在这里生活过。不是龙虎,也能体会公寓生活的优点。一是人情味远非旅店所能比,某处住得时间长了,可以和同院(包括公寓主人)同甘共苦,成为一家人。二更重要,是可以享受“良禽择木而栖”的绝对自由,比如上午住某处,忽然觉得此处不便而彼处更好,就可以在当日下午迁往彼处,因为房总是有空闲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公寓逐渐减少以至于消亡,良禽择木而栖的自由也逐渐减少以至于消亡。但沙滩一带的格局却大部分保留着,所谓门巷依然。我有时步行经过,望望此处彼处,总是想到昔日,某屋内谁住过,曾有欢笑,某屋内谁住过,曾有泪痕。屋内是看不见了!门外的大槐树仍然繁茂,不知为什么,见到它就不由得暗诵《世说新语》中桓大司马(温)的话:“木犹如此,人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