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简集存(上)(张中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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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典型与过度

《庄子·大宗师》:“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记得前几年,我曾以“无题”为题,谈老境的一种无以名之的苦,其中就曾引“佚我以老”一句,说了些老而难得佚的情况。几年过去,观我生,“老”有增无减,“佚”应该也有增无减,实况却是反其道而行,想佚而更难得佚。劳什么?大题必须小作,只说其中一类,是要对应各种问;说对应不说答,是因为许多问题我无力答。无力答,原因简而明,是毫无所知。可是居考官地位的却有曾文正公屡败屡战的韧性,常常仍是揪住不放。举一例以资谈助,是来问老而仍能挤公交车的养生之道,我说我没有养生之道,也没想过有关养生的问题。主观愿望,也推想,问者必扫兴而退,而实况却是更前进一步,说:“这就是最上乘的养生之道,接着往下讲吧。”一面说一面手探书包,拿出笔记本,端坐待写,我一面呢,就真是欲佚而不可得了。以上都是与题目略有关联的诉苦话,改为说题内的,是竟有人来问,对于京剧我有什么看法,而且要求写出来。

我住北京半个世纪以上,当然看过京剧,而且看得不少,由三十年代初进广和楼,看富连成盛字辈李盛藻、裘盛戎、叶盛兰、叶盛章等尚在坐科(或刚出科)的戏,直到现在当下看电视荧屏上张萍等动口、张君秋等出声所谓音配像的戏,单是次数也会使年轻人吓一跳。可是说到看法,估计是指评论吧,我就没有资格开口,因为自知是门外汉,不该强不知以为知。但这不知中还有所知,是单说不知必不能交卷。急中生智,想到什么什么死鬼找替身之法,是请提问者去找我的友人刘曾复先生或吴小如先生。想不到来问者竟是胶柱鼓瑟派,说:“我不想找专家,只想听听你这不研究而也看的人有什么意见。”退路没有了,只好想想交卷之法,而灵机一动就在“不研究”的身上看出点门道来,以入口之物为例,我不通营养学,对于某种食品,含多少热量、糖分以及多吃少吃有什么利害,我说不清楚,但也无妨表爱憎之态,说逛大街,我爱吃烤白薯,不爱吃烤羊肉串。这是述说自己的“感觉”,理论上能否站住脚是另一回事,就其为感觉说是真实的,或升级言之,有来由的,也就可以聊备一格,说说吧?疑无路时瞥见柳暗花明,很高兴,也就壮了胆,于是决定躲开理论,只写感觉。

看的次数多,感觉也不会少,只是为篇幅所限,也要挑挑拣拣。篇幅之外,还要顾及值得说说、值得听听这个更重要的条件。再思之后,决定说(我认为的)“典型”与“过度”有大分别,是不很久以前看梅兰芳和周信芳的什么纪念演出想到的。梅兰芳是旦角的拔尖儿人物,戏路子宽,但除去偶尔开开玩笑,如反串黄天霸以外,都是演旦角戏,而且以正旦为多。正旦,另一名为青衣,所扮几乎都是男性希望自己家门之内所有、可以写入《列女传》的人物。这样的女性,嫁之前是规规矩矩的闺秀,嫁之后是贤妻,生子女之后是良母,平时,兢兢业业为所谓良人服务,有祸乱,不惜为良人死。演青衣戏,要表现具有这种特点的人物,如何表现?京剧,或扩大为一切剧种,甚至一切艺术作品,办法都是“典型化”。塑造典型还要有办法,是取有用的纯,舍无用的甚至有反面作用的杂,然后是如果需要,纯的部分还可以适度地夸张。由具体方面说,是通过化妆、身段、步法以及唱、念、做,使观众感到,所扮演的人物确是性格温顺、举止稳重的旧时代妇女,满身优点而没有一点缺点。这是典型,具有两面性:一面,到现实里去找很难找到;但还有另一面,是所有优越都来自现实的人世,就是夸张的部分也合情合理。如此不殚烦,所求为何?不过是观众看着美好,心向往之而已。这就可以转回来说梅兰芳以及梅派的诸多传人,扮演这样的妇女,都能做到典型化,使观众,特别是男性观众,心向往之。

典型来自现实,不是照搬,因为要取纯舍杂,而且容许合情合理的夸张。这里“合情合理”很重要,因为贪图捧场效应,夸张而至于不合情合理,就会成为“过度”。在这方面,京剧的各行当,净就不如旦,因为失之夸张太过,也就离现实太远。还是限于说题内,我总是觉得,周信芳的成就远远低于梅兰芳。周信芳的戏,我看过《徐策跑城》《萧何月下追韩信》《四进士》《坐楼杀惜》等,印象都是过分夸张。周信芳的唱水平不高,因为没有本钱;吸引观众靠做,而做,不能以庄重取胜,只好多动,这就一滑而成为过度。过度的不利影响有二:其一是脱离现实(即现实中不可能有这样的);其二是不雅,因为人,稍有书卷气,是不会全身乱动的。

写到此,一想,不好,因为推想,过去,现在,未来,都会有不少人特别欣赏像《徐策跑城》那样的全身乱动,何况还有麒派,正在学这种全身乱动呢。话太直,难免伤人。补救之道是加说一句,所有这些不过是我个人的而且是外行的“感觉”,过目的诸君不以为然,视为胡说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