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简集存(上)(张中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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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追送道翁

吴道翁于1993年6月18日在屯溪的行寓作古,至今已近四年,弥留之际我未能往送,现在想写一篇小文,略抒怀念之情,“岁月忽已晚”,所以名“追送”。

吴道翁,名道存,安徽黟县人。长于我四岁,所以多年来口说笔写,都尊之为“翁”。我们相识不早,有交往更晚,是直到七十年代初在朱元璋的龙兴之地凤阳干校接受改造之时。叙事不宜于用倒装法,还是从头说起。头也不能很早,因为我所知有限。只说知道的一点点,是他英文很好,上中学时期就给上海某英文报刊写文章,其后靠这个资历,据说未经考试就进了复旦大学。想当还是攻英文吧。毕业以后,推想也是做这方面的工作,教学?那就应该混上一顶教授的帽子。

无话即短,一跳就跳到五十年代,不知以何因缘,他来人民教育出版社英语编辑室做编英语教材的工作。其时我在语文编辑室,于是就成为较大范围内的同事。可是不记得曾经交谈。总当有狭路相逢,点头之雅吧,因而也就有“以貌取人”的印象。小个头儿,偏于单薄,有学业方面的精明兼品德方面的朴厚。还可以简括言之,是虽然没有“仰之弥高”那样高,说是应该往上看总是不过分的。

再来个无话即短,又一跳就跳到1969年,大革命的体温还高到三十八九度的时候,教育部撤消了,我们社直属教育部,于是全体职工随着教育部,于8月初走入凤阳干校。改造的办法主要是劳动,吴道翁与我不同班(班排之班),估计可以借年老而体单薄的光,派的劳动不会很重。是1970年5月吧,过麦秋,近尾声的时候,派吴道翁和我打更。劳动的时间是在夜里,两个人提一个马灯,环绕怕偷的劳动果实走动。我们也有大本营,是个高大的麦秸垛,总是转个圈回来,就背靠着它闲谈一会儿。与小组讨论的发言不同,这是真的言为心声。都谈了什么,不记得了,但有个总的印象,是他有见识,通情达理,对人厚,有所说都推心置腹。我很感奋,原因是一,他视我为知己;二,借用佛家的话说,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还能听到“彼岸”的话。打更的劳动结束,我们各回各班,又很少见面了。但心并没有远离,记得1971年春,我奉命烧锅炉,供开水,他还借打开水的机会来看看我,如果小屋里没别人,就说两句知心的,匆匆离去。到了5月,我们都离开干校,生路仍艰险,嵩云秦树,就不再有背靠麦秸垛谈心的机会。

由干校回到北京,他不久就带着老伴回了黟县。不断有信来,说住在故居,屋前有小天井,皖南的风味,与北地不同,欢迎我去住几天。我一贯是想得多而做得少,也想去看看那一带的明清格调的建筑,“沉吟至今”,终于未能成行。其后几年,大概是不甘于不劳而食吧,他移居黄山脚下屯溪的隆阜中学。仍是常有信来,说是为当地义务培训英语人才,还编写辅助教和学的书。书,有的出版,就寄来,仍客气,说请我提意见。我报之以木桃,有灾梨枣的,也寄去请教。有时还寄一两首歪诗,记得其中有一首五律,题为“道翁自皖南来札询近况却寄”,词句是:

皖南仍有信,珍重问何如。望道形追影,寻诗獭祭鱼。雌黄求一得,曳白愧三余。”远志行看尽,郊园卧敝庐。

其时是八十年代中期,他健康下降,曾摔腿,卧床休养。信少了,但每年春节前必写,仍是信,而不是贺年卡。我真想去看看他,也应该去看看他,可是为不急于做的旧习所累,终于未前往,以致未能见最后一面。

他走了,给我留下的不少。大题不得不小作,只说两件。循时风,先说可以名为唯物的,是我忙不忘闲,想凑个歙砚的金星品种,给他写信。他不“玩物丧志”,不知何谓金星,就转求他一个忘年交代办,只说要好的。那位也是有什么什么“与朋友共”的精神,就把自己存的两方让给我一方。寄来,我看到,吃了一惊,原来是一方明坑的,石质润到沾手的程度。再说一件分量更重,可以称为唯心的,是还在干校,我为什么事很烦恼,他说:“已成的事,你还想它干什么!”我一生未能“闻(义为得知)道”,却重视道。道,大多由书本来。但有少数是无意中听来的,计可以举三种,吴道翁这句话也许是最重大的吧?另外两句,一是出于一小学生之口,曰“惯了一样”,另一是出于一农民之口,曰“有享不着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三句,视同来于《本草纲目》,放在一个药锅里煎,恨病而服之,就可以培养对付娑婆世界多种苦的“韧性”,也就能变愁眉不展为一切无所谓吧?若然,知恩必报,对于吴道翁,他视我为友,我则应视之为传道之师,在他墓木已拱的时候,纵使不信死者有知,我也要说一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