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三百首(宋词经典研究系列)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7章 晏殊

晏殊(991—1055),字同叔,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幼孤,7岁能文,乡里号为“神童”。真宗景德元年(1004)14岁时张知白以神童荐入试,赐同进士出身。擢秘书省正字。次年召试中书,迁太常寺奉礼郎。真宗卒,晏殊建言太后刘氏垂帘听政,得太后欢心,天圣三年(1025)35岁时自翰林学士、礼部侍郎拜枢密副使,自此进入二府。二年后因论事忤太后旨,出知宋州,改应天府。明道元年(1032)再入二府,为参知政事。康定元年(1040)迁知枢密院事。庆历三年(1043)拜相。次年九月罢相,出知颍州、陈州、许州、河南府等,封临淄公。以疾归京师,至和二年(1055)卒,谥元献,世称晏元献。有《珠玉词》三卷,存词130余首。其词温润秀洁,典雅含蓄。

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辑评

明·卓人月《词统》:“实处易工,虚处难工,对法之妙无两。”

明·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无可奈何花落去’,律诗俊语也。然自是天成一段词,著诗不得。”

清·胡薇元《岁寒居词话》:“晏元献殊《珠玉词》,集中《浣溪沙·春恨》‘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本公七言律中腹联。一入词,即成妙句,在诗中即不为工。此诗词之别,学者须于此参之,则他词亦可由此会晤矣”

点评

这首词抒写光阴流逝的感伤。词人以有限的生命来体察无穷的宇宙,把人生放到时空这一广大范畴中来进行思考,于是,这首词便具有某种厚重的哲理韵味了。上片三句貌似淡淡写来,其中却蕴涵着时间永恒而人生短暂的深长叹惋。下片通过最有特征的具体事物和生活细节来深化上片勾画的意境:“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是人们心中所有但却是笔底所无的一种“诗意”的感受。“花落去”与“燕归来”每交替一次,便过了一年,而人生正是在这无穷的交替之中逐渐衰老直至死亡。晏殊虽然位极人臣,但是他无法挽回流逝的时光,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岁月的脚步匆匆离去。宦海风波中,晏殊也免不了有沉浮得失。在官场平庸无聊的应酬中,敏感的诗人当然会时时痛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无意义消耗。这就是词人在舒适生活环境中也不能避免的“闲愁”,是摆脱不了的一种淡淡的哀伤。

附录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引《复斋漫录》:“晏元献赴杭州,道过维扬,憩大明寺,瞑目徐行,使侍史读壁间诗板,戒其勿言爵里姓氏,终篇者无几。又俾诵一诗,云:‘水调隋宫曲,当年亦九成。哀音已亡国,废沼尚留名。仪凤终陈迹,鸣蛙只沸声。凄凉不可问,落日下芜城。’徐问之,江都尉王琪诗也。召至同饭,饭已,又同步池上。时春晚,已有落花。晏云:‘每得句,书墙壁间,或弥年未尝强对。且如“无可奈何花落去”,至今未能对也。’王应声曰:‘似曾相识燕归来’。自此辟置馆职,穗跻侍从矣。”

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1],等闲离别易销魂[2]。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3]。

注释

[1]一向:一晌,片刻。

[2]等闲:平常,寻常。

[3]“不如”句:语本元稹《会真记》:“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点评

这首词创构的是一个大的时空框架,但它所写却是极其深细的离恨相思。框架虽大,使人销魂的“离别”之情却在不断扩充、膨胀,一直弥漫到框架的所有空间,甚至连支撑框架的实体都被这离情所掩盖、吞没,直至实处化虚,整个空间剩下的只有离情了。不过,它并没有虚到一无所有,而是在“满目山河”、“落花风雨”之中,摆设下一台“酒筵歌席”,在歌声与风雨交织声中再落实到“眼前人”身上,这就证明了现实的存在。既然无法摆脱“年光有限”的苦恼,不如及时行乐,“怜取眼前人”。这就是词人解决生命短暂、时光永恒矛盾的方法了。与其说是解脱,不如说是沉湎。

清平乐

红笺小字[1],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2],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3],绿波依旧东流。

注释

[1]红笺:朱丝栏,一种有红线格的绢纸。

[2]“鸿雁”句:古代传说鸿雁和鱼能帮助人们传递书信。

[3]“人面”句:语本唐崔护《题都城南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点评

这首词写闺中情思。所有的相思,都写成“红笺小字”,但是,意中人却不知在何处,因此也无法寄达。无奈之下,只能“独倚西楼”,直到斜阳在山,还不忍回房。在这样孤独寂寞中煎熬时光,闺中人又多了一份担心:时间飞逝,如眼前“绿波依旧东流”,万一红颜老去,意中人即使回来也有“人面不知何处去”的失落,那时将不再有两情相聚的欢乐。愁苦的思念中,于是增添了一分焦虑。

清平乐

金风细细[1],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注释

[1]金风:秋风。古人以五行对应季节,秋属金,故称。

辑评

明·先著《词洁辑评》:“情景相副,宛转关生,不求工而自合,宋初所以不可及也。”

点评

词写秋日里独居的寂寞。秋风吹起、梧桐叶落的季节,环境变得冷清凄寒。与意中人分离的现实,更加叫人百无聊赖。只能靠“绿酒”和“浓睡”消磨时光,每日就是如此打发过去。下阕写次日,时间又到了黄昏斜阳西下的时候了,想起“昨夜”的寂寞“微寒”,就不知今夜如何打发时光,或许又要在无眠的折磨中度过。全词擅长用秋天凋零枯萎的景象烘托人物凄凉落寞的心境,感情表达非常隐约含蓄,几乎只有动作与感觉的描写,而不直接抒写情怀。

木兰花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1]。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2]。闻琴解佩神仙侣[3],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注释

[1]浮生:人生。《庄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2]“长于”二句:白居易《花非花》:“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3]闻琴:用卓文君与司马相如故事。卓文君新寡,司马相如以琴挑之,二人遂私奔。解佩:用郑交甫故事。《文选》注引《韩诗内传》说:“郑交甫遵彼汉皋台下,遇二女,与言曰:‘愿请子之佩。’二女与交甫。交甫受而怀之,超然而去。十步循探之,即亡矣。回顾二女,亦即亡矣。”后以此典写男女相爱,赠物传情。

点评

一场追寻欢乐的时光过去,与歌伎分手之后,时而会有浮生如梦的感觉。其间,谈情说爱是没有任何可信度的,所以,只求得灯红酒绿之际的“烂醉”也就可以了。这是词人出入秦楼楚馆狎妓生活与心态的真实写照。宋代文人士大夫在生活方面就是如此的放纵自我,尽情享乐,连晏殊这样的高官达贵也不例外。

木兰花

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1]。重头歌韵响琤琮[2],入破舞腰红乱旋[3]。玉钩阑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4]。

注释

[1]玉真:仙人,代指美女。这里指歌伎。

[2]重头:词中第一、第二阕完全相同的称为重头。琤琮:象声词,金玉碰撞的声响。形容悦耳的歌声。

[3]入破:唐宋大曲中的一段,即大曲后半部“破”的开始段落。这段乐曲,打击乐器与丝竹合奏,声繁拍急,舞蹈节奏随之加快。

[4]点检:检查,查看。

辑评

宋·刘攽《贡父诗话》:“元献尤喜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乐府。《木兰花》云:‘重头歌韵响琤琮,入破舞腰红乱旋。’‘重头’‘入破’,皆管弦家语。”

清·张宗橚《词林纪事》卷三:“东坡诗‘尊前点检几人非’,与此词结句同意。往事关心,人生如梦,每读一过,不禁惘然。”

点评

这是对某次具体歌舞场面的追忆,一位舞女出色的表演给词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分手之后还能时时清晰、生动地回忆起来。那一次见面是在池塘水绿、微风送暖的明媚时节,歌伎不仅有仙人般的美貌,更有美妙动听的歌喉与婀娜多姿的舞腰,急旋变化,令人眼花缭乱。下片回到眼前,写别后的思念。词人不禁感慨起时光的无情流逝,往事的难以寻觅。“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物是人非之感异常强烈。结尾两句则落实到好景不常在的时光流逝的哀叹,词人总是能从繁华喧闹中品味到人生的悲凉。晏殊词时时表达人生短暂的焦虑,无论是写闲情还是写艳情。

附录

宋·苏轼《常润道中有怀钱塘寄述古五首》(其二):“草长江南莺乱飞,年来事事与心违。花开后院还空落,燕入华堂怪未归。世上功名何日是,尊前点检几人非?去年柳絮飞时节,记得金笼放雪衣。”

木兰花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1]。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2]。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注释

[1]容易:轻易。

[2]一寸:指愁肠。韦庄《应天长》:“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

辑评

明·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爽快决绝,他人含糊不是。”

明·李攀龙:“春景春情,句句逼真,当压倒白玉楼矣。”(《草堂诗余隽引》)

清·黄苏《蓼园词选》:“言近指远者,善言也。‘年少抛人’,凡罗雀之门、枯鱼之泣,皆可作如是观。‘楼头’二语,意致凄然,挈起多情苦来。末二句总见多情之苦耳。妙在意思忠厚,无怨怼口角。”

点评

这首词以闺中少妇的口吻,极写相思之苦。开篇从“绿杨芳草”连及告别的“长亭”和离人远去之“路”,于是,便产生了因年少无知而把离别看得过于轻易的怨悔之情。“楼头残梦”两句就是这种情感的升华,它形象具体,色彩明艳,音韵铿锵,对句工整,把读者带进了一个如梦如幻的广阔艺术空间。五更时的钟声传来耳际,三月的细雨敲打着,花片飘落大地,还有倾吐“离恨”的喁喁絮语。下片,紧接着便是这“絮语”的诗化。虽然这“絮语”近似唠叨,但听之悦耳动心,因为所有这一切都出自一个少妇的内心深处。词人善于把一般人心中所有但又难以形诸笔墨的感受和盘托出,同时又蕴藉风流,恰到好处。词中多用对偶,新巧工整,富有画意诗情。

附录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六引《诗眼》:“晏叔原见蒲传正云:‘先君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传正云:‘“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岂非妇人语乎?’晏曰:‘公谓“年少”为何语?’传正曰:‘岂不谓其所欢乎?’晏曰:‘因公之言,遂晓乐天诗两句云:“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传正笑而悟。然如此语,意自高雅尔。”

踏莎行

祖席离歌[1],长亭别宴,香尘已隔犹回面。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转。画阁魂消,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注释

[1]祖席:饯行的酒席。古代出行时祭祀路神叫“祖”。

辑评

明·王世贞《艺苑卮言》:“‘斜阳只送平波远’,又‘春来依旧生芳草’,淡语之有致者也。”

点评

词写送别全程。长亭饯别,离歌哽咽。虽然“行人”的航船已随波远去,却仍站在船头隔着飘飞的尘土不断回头遥望;“居人”的马匹也久久地站在岸边背映丛林在高声嘶叫。正如江淹所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别赋》)不过,这只是“别赋”的一般场景。下片才把离情别恨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画阁中的居者无法忍受离情的折磨,只好登上高楼绝顶纵目远望,但他望见的却只是西去斜阳映射着平静的水波静静地流向远方。随着行人的远去,无穷无尽的离愁随之蔓延,乃至“天涯地角”无处不在。唐圭璋说此词“足抵一篇《别赋》。”并非过誉。

踏莎行

小径红稀[1],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2]。春风不解禁杨花[3],蒙蒙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4]。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注释

[1]红稀:指红花枯萎凋零。

[2]阴阴:暗暗。见(xiàn现):同“现”。

[3]不解:不懂得,不知道。

[4]游丝:飘荡于空中的蜘蛛丝。

辑评

清·沈谦《填词杂说》:“‘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不若晏同叔‘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更自神到。”

清·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二:“晏殊《珠玉词》极流丽,能以翻用成语见长。如‘垂鞭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又‘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等句是也。翻复用之,各尽其致。”

清·张惠言《词选》:“此词亦有所兴,其欧公《蝶恋花》之流乎?”

点评

词人面对芳草绿遍、花红稀落的郊外景色,面对濛濛扑面、四处纷飞的柳絮杨花,内心不免荡起春光消逝的情感之波,尽管这波纹十分细小,但却久久地难以停息。词人总是有时光无法把握、生命短暂的悲慨,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的消逝,更能牵引出词人心中微妙复杂的情感。面对袅袅炉烟和飘拂于空中的游丝,词人在静静地思考着,但又得不到任何答案。词人始终是不能解脱时空永恒、生命短暂的矛盾痛苦。也只能借助醉酒来消磨愁苦了。

踏莎行

碧海无波,瑶台有路[1],思量便合双飞去。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绮席凝尘[2],香闺掩雾,红笺小字凭谁附?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

注释

[1]瑶台:玉台。神话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地方。

[2]绮席:华丽的宴席。

点评

这首词在《宋词三百首》第一稿入选,第二稿被删除。词以流畅明白、深情绵绵的语言写离情别思。开篇便是别后的懊悔。“当时轻别意中人”,留下这么多的痛苦折磨。早知如此,当年应该“碧海”、“瑶台”一起携手归去,免得眼前“山长水远知何处”的思念。下阕写闺中寂寞,以抒相思之情。“绮席凝尘,香闺掩雾”是夸张,极写闺中无聊,停止了一切日常应酬活动。唯一的行动就是上高楼眺望远方,梧桐叶雨则增添了凄凉。

蝶恋花[1]

六曲阑干偎碧树[2],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3]。谁把钿筝移玉柱[4]?穿帘海燕双飞去[5]。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

注释

[1]此词一作冯延巳词,一作欧阳修词。

[2]偎:倚靠。

[3]黄金缕:喻指新出芽的柳条。

[4]钿筝:嵌金为饰的筝。玉柱:美玉制作成的承弦物。

[5]海燕:燕子的别称。古人认为燕子产于南方,渡海而至,故称。

辑评

清·谭献《复堂词话》:“金碧山水,一片空濛,此正周氏所谓‘有寄托入、无寄托出’也。‘满眼游丝兼落絮’是感,‘一霎清明雨’是境,‘浓睡觉来莺乱语’是人,‘惊残好梦无寻处’是情。”

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忧谗畏讥,思深意苦。”

点评

这是一个春日景色秀美的时节,“杨柳风轻”,随风婀娜;红杏盛开,一片烂漫。然而,词人却没有什么好情绪。他不去欣赏大好的春光,反而关注清明时节的“一霎”阵雨,漂浮的“游丝”,“濛濛乱扑行人面”的落絮。这一切都好像纠缠于内心的愁绪,弥漫开来,叫人无法摆脱。许多后人认为这是有政治寓意的,体现的是现实政治的隐忧。如此解说,还是没有依据,词人依然是在含蓄隐约地代闺中人抒写离愁。

附录

冯延巳《鹊踏枝》:“花外寒鸡天欲曙,香印成灰,起坐浑无绪。檐际高桐凝宿雾,卷帘双鹊惊飞去。屏上罗衣闲绣缕,一向关情,忆遍江南路。夜夜梦魂休谩语,已知前事无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