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虫行(十)
琳琅阁背靠寒石,前有高墙,常年见不到阳光,其内十分阴冷。四海被丢到琳琅阁就一直睡着。这琳琅阁布置简单雅致,原是寒非在时的书房,书案在窗下,一抬头就能看到层叠雪山,万仞高山和深渊都尽归眼中。他曾携了很多花种在窗前种下,可此地,能生长的只有白梅,如今白梅藤枝仍在,只是再也不会开花了。
寒雁走进琳琅阁,见四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的头发被剃光了,倒有几分像男孩子,双掌和脚上的伤还未恢复,几经辗转,血又浸透了纱布。
寒雁坐在床边,伸手转了一下她的头,腾蛇纹触目惊心,她就是万毒谷主之女,一身清血,难寻的奇药。他轻轻抓起四海的手,放到鼻尖闻了闻,他的目光渐渐冷了起来……
“敢骗我……”寒雁低声自语,阴冷不已。清血之味如秋水甘泉,而这个女孩身上的血就是普通人的血......
卫煦早就知道她会死的,自从上次她拿回泣毒蟒的毒囊,与寒雁透露过四海的消息,她就知道自己已经没用了……这么多年,她为寒雁制毒炼虫,更是对他了解甚多,她知晓他的弱点所在……寒雁痴迷于炼制毒香,与毒与香为伍,本身也会备受折磨,要么,百毒不侵,要么,毒痛缠身!卫煦知道只要四海寻回,万毒谷有继,她就一定会死。所以,卫煦留了后手……她只给了寒雁一颗泣毒蟒毒囊,给了他一个假的万毒谷主之女,她要他永远炼不成云煞香,她要他永远承受万毒摧心之痛!
寒雁冷漠放下了四海的手,再次观察她头侧的腾蛇印,他轻轻触碰那个印记,上面血迹竟然尤然未干,这印记是新刻的......
寒雁心生疾怒,痛苦也在随着心跳的猛烈而缓缓加剧,面色瞬间苍白毫无血色,他起身坐去窗下桌前,面见雪山苍茫,枯枝折转,愤怒不已,也对,是他太自负了,以为所有的事都在自己的计算里。他对云煞香太痴迷,以至于迷了眼迷了心,自乱了阵脚......若他对那一身清血没有那么渴望,便不会让卫煦钻到空子欺骗于他了......
此时,他忽觉身后有什么东西靠近,在他回头之际,四海已拔下了他头上的雪焰簪,白发如水如烟散落,他似天上来者......
“寒非师父......”四海兴奋一语,冲入他怀里。寒雁孤傲尊贵,除了寒非已经很久没有人能近他的身了......
寒雁本想将四海一掌推开,可是,她口中兴奋而念出的寒非二字让他犹豫了......
“寒非去哪了?”寒雁低声问四海。
四海直起身子握着雪焰簪灿烂笑着对他说:“寒非师父不是好好的坐在这里吗,为何这样问呢?莫非你也傻了不成?”她举着一支雪焰簪,另一只手从怀里又寻出一支雪焰簪,与此同时鬼侯塞在她怀里的一封信也落了下来......信上写明寒雁二字......
顿时,四海的笑容渐渐收起:“这簪子寒非师父曾经送给了我,我就再没见师父戴过。”四海抬头疑惑的看着寒雁,“原来师父有两个这样的簪子!”
此时寒雁也拾起那封信握在手中,抬眼冷冷的看着四海:“这种簪子雪御宫到处都是.....”
四海见他的眼神不对,这个时候她才看清的寒雁的脸,他只是与寒非长的相似而已,并不相同......四海紧张恐惧的退后两步,她一紧张将两个簪子握在了一起,顿时,簪子融化成一缕清烟,消失不见,四海慌乱的寻了好一会,又在地上一寸寸的找,仍是连个簪子的影子都没找到。她急切自言自语:“这是寒非师父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它去哪了......”
“同一块雪玉雕琢的雪焰簪,再次相遇触碰时,会双双化作灰烬......”寒雁低声说着慢慢向四海靠近.....四海盯着他冷如寒山的眼睛连忙后退,直到腿撞在了床上,她恐惧的跳上床去钻去被子里把自己团在床角.....往日里,只要她害怕躲去被子里或者躲在鬼侯身边就没事了......可是现在四海无助极了,这不是她的家,也不是她的床......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们有仇吗?”四海躲在被子里询问着。
寒雁坐在床边,手里握着那封信,他轻轻抚了抚那信,信封里除了一个小珠什么都没有,谨慎起见,他不能自己打开,况且这个丫头身份可疑,寒非早就离开了药庐,她一直跟随鬼侯。况且卫氏兄妹一同到过药庐,鬼侯生死未知,这个丫头又是卫煦从药庐带回来的,也许这丫头为卫氏兄妹和鬼侯所驱使,藏了什么毒心。这信中绝不简单......
寒雁抬手扯去被子,四海蜷缩在床角捂住眼睛不敢看他。
寒雁看了看那封信抬眼冷漠的对四海说:“你给我送信,不知道我是谁?”
四海张开指缝看了看寒雁,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那封信,轻读出寒雁二字......她突然放下了双手,卸下了所有戒备,她爬去寒雁身边说道:“我知道这个名字,寒非师父常常念起,他说寒雁是他最好最好的哥哥!”
寒雁心中似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沉痛温柔酸楚......
“那你就是我最好最好的师伯了!”四海热情的凑近寒雁,寒雁微皱眉头将那封信挡在了四海脸上:“这信里是什么?”
四海从脸上拿下那封信,抱在怀里,突然悲伤起来:“这是侯爷重伤时交给我的东西......他是被一个黑衣人打伤的!那黑衣人说要我来雪御宫才肯放过侯爷.....”她低头哭着,眼泪啪嗒啪嗒的滴在信封上。
说来这么多年,寒雁许久未见人流泪了。他身边的人没有人会哭,眼泪是最无用的.......可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的抬起手为她擦净眼泪,那泪水滚烫,竟然让他的指尖灼痛不已......
“寒非都教过你什么?”寒雁问。
四海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着寒雁略微骄傲的说道:“寒非师父医术了得,他教过我很多救死扶伤之法,可是我太笨了,什么都学不会......最后他没有办法,给我做了个银针弩防身......不过!”她目光骤然一亮,“我从小就替寒非师父尝过百草,酸的甜的苦的辣的腥的,我都尝过!寒非师父还夸我味觉超凡呢!”
“银针弩.....”寒雁目光落在四海右腕小巧精致的腕弩上,此弩造型简单,刺针有力,简单有效,随身携带再合适不过。
“寒非去哪了?”寒雁再问。
四海皱着眉头低下了头:“十年前,寒非师父就离开药庐了,杳无音信......不过侯爷说,寒非师父心怀天下,常常悬壶济世,也许他遇到了太多需要救治的人,耽搁了,所以才没及时回来吧。”
“鬼侯是你什么人?”
提及鬼侯,四海心中温暖无比,但是想到他如今生死未知的处境,她又揪心不已:“鬼侯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不知道那个黑衣人是否履行承诺,救治侯爷......”
“黑衣人与你说了什么?”
“他说只要我来雪御宫,他就会把侯爷救活!是我太弱了,没有能力去保护他,他被黑衣人重伤,奄奄一息.....我好担心侯爷,万一他去了那个叫死的地方,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寒雁听着四海的言辞,这个女孩痴傻单纯,不像是能说谎的样子。卫氏兄妹一定在从中作梗,信一定有问题。
四海无意看到了窗外千山,她忙抱着那封信跑了过去,她站在窗前,望着千山落雪,心中沉痛不已:“师伯......”四海轻声喊着寒雁。
寒雁一怔,而后起身走到她身边。可能孤独太久,他几乎忘却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与他有关系,小小的一个称呼却让他心里升起一股暖流,他莫名的贪恋这种感觉......
“窗外这么多大山,宫殿下也是大山,山中是不是藏着很多尸骨?伫立着大山的地方,是不是曾经有很多活生生的生灵?”
她这个问题在寒雁看来有些没头没脑:“你说什么?”
“侯爷跟我说过,尸骨化作尘土,尘土变成大山,大山就会永远留在天地间。可是这些大山冷冰冰的,它们不会说话,不会陪伴我,亦不会听见我的心声......”
寒雁攥拳负手而立:“你不知何为生死?”
四海微微低下头悲伤道:“寒非师父曾经和我说过,生,是到不了的地方,死是回不来的地方。”
寒雁冷然一语:“生来死去是天道有常,不值得笑也不值得哭。”昔日雪御宫前,双亲身逝,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四海的心被他的话刺痛,她头低着,抹着眼泪,哽咽着:“师伯的话是真的吗?”
寒雁抓着她的肩膀,将她扭在自己面前,他郑重的看着她说道:“老老实实的回答我,这信里是什么?”
四海微微皱着眉说:“这是侯爷危急之时塞给我的,他怕被黑衣人发现,便没来得及告诉我里面是什么。”
寒雁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把她拉去身边,说道:“打开这封信。”
“这是侯爷给师伯的信,不是该由师伯来拆吗?”
“打开。”寒雁再次说道,他的语气严厉生冷,不容拒绝,四海见他一副不好惹的样子也没有再说什么,便把信拆开了......
她拆开了信,伸手去拿里面的东西,她掏出了信封里的黑色小珠,无奈手上有包扎的纱布,手指比较笨重,还未捏紧便坠落在地上了,小珠在干净整洁的毯子上弹了几下便停下了,四海伸手去捡,却在捏到那黑色小珠时,小珠破碎,一只黑色小虫飞快的爬向寒雁......
“幽虫......”寒雁心生忌恨,他周身升起层层寒气,屋子里的空气凭空起了寒风,那黑色的小虫在寒风之中被摧毁成尘......那寒风太烈,斩断了琳琅殿的梁柱,大殿倏然倾倒,寒雁携四海冲出了废墟......
四海站在雪山悬崖边缘,惊惧的看着眼前的尘埃围绕着的琳琅殿废墟,那支白梅枝干被坠落的柱石压断了。
“还不说鬼侯是谁吗!”寒雁积压着心中愤怒,质问四海。
四海木然抬起头看向寒雁:“鬼侯是我最重要的人,他是江湖医者,他帮很多人忘却了痛苦......”
寒雁猛然伸出手握紧她的喉咙,而后将她悬在悬崖之上,万仞深渊就在四海脚下。四海恐惧的看着寒雁,泪水滚落在他的手背上......
“师......伯......”她从喉咙里挤出两口气呼喊他,他的手很凉,仿佛要把四海浑身的血液都冰冻了,四海紧紧抓着他的手,她没有扯打他,而是在以自己的温度来温暖他的手......这是她小时候寒非教会她的温柔......
寒雁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坠着,酸酸的。此刻突然有只黑色小虫从四海袖中爬了出来,它目标明确,迅疾爬向寒雁指尖,寒雁猛然松手,四海瞬间坠下悬崖,求生的本能让她死死抓着寒雁的手:“师伯,别松开我的手......”寒雁欲甩开她的手,可小虫已经钻入他指尖了......
寒雁顿感心脏极痛,小虫沿着手臂的经脉极快爬向心脏,他忙用另一只手封住自己被小虫入侵的手臂的经脉,将小虫困于手臂中,而后他受伤的胳膊顿时无力,四海抓不住他的手坠落悬崖,悬崖中的寒雾顿时将四海吞没,寒雁犹豫片刻,纵身跳下悬崖,他如雪鹰般迅疾的轻功,靠近四海,抓着她的手将她带回岸上......
寒雁从未犹豫过,这次,又是怎么了?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鬼侯,幽虫,他已心知肚明,这个女孩没有一身清血,也没有问出任何答案的价值,他完全可以放弃她的。可能是因为寒非,也可能是因为她一声师伯,也可能是她求生的欲望太强烈,让寒雁心里生出一种放弃她就会有心有愧疚的感觉......
寒雁想了种种猜测来圆一个片刻的犹豫。
四海被丢在岸上,她无力的流泪,看着寒雁站在自己面前,她忙起身紧紧拥抱着他,寒雁狠狠将她推开了。四海被推倒在地,抹着眼泪,而寒雁看了她一眼,转身欲离去,四海却叫住了他:“师伯......我怕......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深的深渊......”她的声音里透着无力与恐惧,她双臂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却因刚刚坠下悬崖还未退去的惊恐而再次摔倒,可她再次站了起来,寒雁欲迈出的脚步收了回来,他缓缓转过身,四海努力的走向他,紧紧抱着他,用一个人的胸膛来安慰自己恐惧的心:“我坠下悬崖,也会变成大山吗?看着我喜欢的人在我身边匆匆而过,我却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想死,我不想变成大山......”四海语无伦次着。
寒雁低语带着微微的愤怒:“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侯爷跟我说过,我一点都不傻,只是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放在心里......”她稚气一语,抬头泪眼涟涟的看着寒雁,寒雁恰巧也低头看着她,她紧紧攥着寒雁的衣裳,她很怕,怕被再次被丢弃。
“来人。”寒雁低声厉语。
两名雪衣亲卫立刻现身寒雁身边,他们身着银甲,手执寒铁长剑,冰冷的站在寒雁身边。四海把头埋在寒雁怀里,用余光打量着这两个侍卫,而后又害怕的把头扭过去不看他们。
“地牢。”寒雁冷冷一语转身离去,四海抓着他的衣裳,却被两名侍卫生生拉开。
四海哭喊:“师伯!你要去哪,为什么不带着我?”
寒雁头也不回步履坚定的向前,四海看着他的背影,就像满眼的冰山,呼吸都变得沉重......
侍卫拖着四海穿过后山的一处铁墙,铁墙厚重不已,树在寒石之底,压抑沉重,四海好似丢了魂似的,她无心观察周围,她对刚刚濒死的恐惧心有余悸,加上鬼侯生死未知,寒雁师伯又对她如此冷漠,她很害怕,她恨不得蜷缩成一团,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揉在一起丢出来,再把自己的记忆丢出来,好好的看着,看着自己的怎样疼的,看着记忆是怎样折磨自己的......四海面容表情,却泪落如珠,她用力甩开了侍卫的手,她觉得浑身发痒发疼,她开始用力抓自己的脸,自己的脖子,胳膊,胸口......
侍卫两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故,为了避免她自戕,侍卫立刻捆住了她的手脚将她扛去了地牢,四海被搭在侍卫肩上,她无力的睁着眼睛,眼前却一片黑暗,嘴里无力的重复着两个字:“痒.....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