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母亲从医院里出来,跌跌撞撞的回到了家。一路上,她强忍住未曾泄完的愤怒,这愤怒却像夏日的暴雨,急匆匆的来,又急匆匆的在地面积聚,顿时形成雨河。这雨河愈积愈深,直至淹满了母亲的胸腔。她闷的透不过气来,想找个缺口,释放这积聚的雨水。这雨水仿佛融了委屈,化作眼泪,在母亲的眼里回旋。她被眼泪充填着,柔软的瘫坐在沙发里。眼泪伴随着哭声,终于震天动地的向着空荡荡的房间回放开来。
冯丽平哭的很伤心,泪水从她的眼里流出。好似在流淌着她的希望,她的委屈,她的那些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心的绝望。那是她将失去的,不,已经失去的东西。她永远也不会再拥有了。她失去了她的儿子,而且,是她最寄予希望的儿子。
我父亲回家的时候,母亲已经能站在厨房做饭了。她一边木然的洗着菜,一边一气一气的长嘘短叹。泪痕挂满了母亲显得异常憔悴的脸。就这一天里,母亲仿佛老了许多,紧锁着的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仿佛有无限的愁积在哪里。
看见父亲回来,母亲撂下家务,又痛哭了一场。
对于我又去见柳月,张伯成表现了和冯丽平截然相反的态度。他把所有的无奈化成了气愤,等着我的只剩下一顿毒打了。这是我长大以来,父亲打我最凶狠的一次了。
记的很清楚,从学校里回来,我刚一踏进家门,就一眼看见父亲铁青着脸坐在客厅,我的心揪到了嗓子眼。还没等我来得及反应,就被父亲一把揪住,左右开攻。父亲的拳头雨点般的落在我的身上。打完一阵,父亲才停下手来,气急败坏地问:“你是不是又去见哪个不要脸的女人了。”
我不敢回答是,也不想撒谎说不是。任凭父亲责骂就是不开口。母亲在一旁一边哭一边好像是给父亲助威。其实,他是怕父亲失去理智。只听母亲像是幸灾乐祸:“打,狠狠的打,叫你不听话。”
看着他俩的无可奈何,我索性挺起胸来,任凭他们处治。父亲更气了,再怎么威逼,也无法从我嘴里掏出一句悔改的话。母亲瘫在沙发里嚎啕大哭,父亲气的又开始了拳打脚踢,母亲一边哭着一边又心疼的从沙发里窜了起来,揪住父亲:“你要打死他呀!”
“打死了倒好,一了百了,省得丢人现眼。”
母亲和父亲在一旁纠葛着。我一动不动,一幅视死如归的态势,坚持着自己的倔强。看到我的倔强,父亲更气了:“我今天非要打死这个孽种。”我仍然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母亲在一旁气的又叫了起来:“打,打吧,打死了省心。”
父亲俨然得到了鼓励,更加来了士气,越打越气,越打越来劲。他显然被我的沉默激怒了。顺手操起一把椅子向我砸了过来。我猝不及防,霎时,鲜血从我的额头流了下来。看到我满脸是血,母亲傻眼了,向着父亲几乎是母狮样的冲了过去:“你动真的,真要打死他呀!”母亲说着一下子把我从父亲的挨打里营救了出来。
“打死了干净。”父亲显然余怒未消。及至看到我满脸血染的风采,父亲住了手。母亲急忙去厨房拿了毛巾,捂住我脸上的伤口。一场战争就这样变成了另一场战争。结果以我虽不光荣却负伤而告终。母亲捂着我的脸,父亲手忙脚乱赶紧去借了辆三轮车,父亲骑上车,带着我和母亲急匆匆赶往医院。
我看不见自己脸上的鲜血,从母亲的惊慌失措里,我看到了害怕。这时候,我觉得额头有那么一点疼,我在想,也许我会死,这样想着我更怕了。坐在三轮车里,母亲的手一直捂着我的脸,母亲的紧张传染着我。我全身颤抖。我和母亲一样盼望着赶紧到医院。
及至到医院看了急诊,我们三个人紧张的心才完全放松了下来。
医生说:“有个一寸长的伤口,得缝合,刚好在发际,可能要留下瘢痕。”
看到只是皮外伤,父亲和母亲才放下心来。虽然缝合还有些疼痛,只不影响生命,我也已经不怕了。
缝合完,打完了破伤风,医生帮我洗干净了脸上的鲜血,我又恢复了以前的英俊。
医生又叮咛了几句:“注意伤口不要感染,否则会留瘢痕的。”
母亲用抱怨的眼神责怪着父亲:“那是自己的儿子,你以为是敌人,往死里打呢。看这脸上留了瘢,多难看。”后来我的发际果真留了瘢。
我和柳月再次见面的风波以我光荣受伤而告终。我俨然一位英雄,躺在家里,享受母亲对我全面的关怀和照顾。其实,我的伤是没什么大碍的,完全用不着这样郑重其事,我觉得母亲有些大惊小怪。
后来,我才慢慢明白。表面上,我是被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其实,真正的理由是父母对我的不放心,他们是一百个不放心,母亲用这样的照顾监视我。这也是父母对我不得已情况下的特殊软禁。
软禁者和被软禁者都有着各自的心思与愁烦。
冯丽平每日苦口婆心,没有换来我丝毫的回心转意。为了能使我改邪归正,张伯成想尽了办法。他的那些费尽心机的说服礼教,我也只是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他们的洗脑计划终究没有实施成功。我的脑子里仍然只装满了柳月。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寻找一切可能和不可能的机会,跑出去,哪怕获取片刻的自由。我只惦记着柳月。他们看的紧,我终究没有找到任何机会溜出去再见柳月。
看我毫无悔改的意思,他们更是不敢放我去上学。把我牢牢的看在家里,不让我有丝毫的自由。
从他们的无奈里,我第一次品尝到幸灾乐祸的快感,索性死心塌地的待在家里。看你们能坚持多久,不让去上学,我还不乐意去呢,反正我早就没了学习的心思,这下更中下怀。看着他们苦无良策,一天比一天着急,我竟暗自有些得意。
父亲和母亲从我这里得不到半点的慰籍,我所能给予他们的,只有使他们更加的着急,更加的束手无策。
我是铁了心的。我爱柳月,虽不敢明目张胆的告诉他们。但我可以心明鉴,我是真的爱柳月,不光要和她好,我还要娶她做老婆。
其实,我也不是有意要气他们的。只是,他们怎么能那样侮辱柳月。他们说她是狐狸精,妖精,说她不要脸。听到这些话,我的心都碎了。柳月,多好的一个女人,善良而纯朴,她怎么能承受得了这样不堪入耳的言语。她一定难过极了,这些都是因为我。我必须以实际行动证明。她是优秀的,美丽的,可爱的。我偏要和她结婚,就要和她结婚,非柳月不娶。叫你们看看,这个世界也有你们永远也理解不了的爱情,那就是我和柳月的爱。
在张伯成和冯丽平对我无可奈何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春季征兵的信息。这信息无疑给了我父母极大的鼓舞,他们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宛如找到了拯救我灵魂堕落的良策。
父亲的朋友给父亲出主意:叫你儿子去当兵,小孩子的感情当不得真的,走的远了,慢慢就淡忘了,三年的兵生活一定会改变他的。那时候,这件事就会不了了之。
张伯成觉得朋友之言有理,和冯丽平商量之后,决定让我弃学从兵。他们怕我惦记着柳月不肯答应,准备了几卡车的婆婆妈妈。他们左右夹攻,拐弯抹角,噜哩噜嗦向我发起进攻,等我渐渐明白过来他们的意图,我立即打断了他们:“爸,妈,你们想让我去当兵。”
“是,我想,当兵会锻炼你。再说,你现在学习成绩一般,大学未必能考上,当兵也是个不错的出路。我和你母亲的意思……”
“我愿意。”
听到我干脆的回答,母亲的笑容几乎是从肌肉里蹦跳着跑出来的。只见冯丽平眉开眼笑:“看来,你是想通了。想通了就好。部队生活很能锻炼人的,不上大学也罢,不一定非要上大学。”
看来母亲对我考大学仍然有些许不舍。
这段时间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的笑,而且笑的是那么灿烂,那条紧锁成川字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云雾已散,足见明媚了。
母亲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心想这下她的儿子有救了。我终于可以远离哪个坏女人,脱离哪个狐狸精。
张伯成和冯丽平沉浸在他们为我设计的宏伟蓝图里。父亲托人去派出所改了我的户籍本。那年,我还是只有十七岁,离征兵的要求十八岁还差两个月。父亲托熟人找关系,在派出所朋友的帮助下,终于修改了我的出生年月。体检是比较顺利的,所有的项目合格。就这样,在整整忙碌半个多月之后,我终于踏上了新的征途,开始我的部队生涯。
我本想在走之前再见见柳月的。一着,父母看的紧,二来,也确实抽不出时间。这便成了我和柳月的遗憾,也成为我们感情进一步深化的起点。不用担心,校长已经答应父亲照样给我张高中文凭。
我走的哪天,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张淼一直送我到火车站。母亲的眼睛盈满了泪水,尽管她尽力忍着。从她的脸上,我分明看到了一份割舍不下的离别的悲伤。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数的母爱的一种。我是后来才慢慢明白的。在当时,我只看到父亲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看来他是了却了一个心愿。最起码,他以为这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最佳方案了。
这下全好了。我弟弟张淼的学习一直比较优秀,几乎不让父母操心。我这个费事的儿子也终于踏上正途,这不能不是使父母感到无比的欣慰。一个兵儿子,一个大学的儿子,他们的梦应该是不错的。
他们想到了一切,想到了许多。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也不可能想到,大概他们也不愿意想到,就是这次当兵却促成我和柳月。
2006-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