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少女有情思远方 少年怀梦苦挣扎
刘承讯想着的那个人,也正在想着他呢!只不过钟芳芳想的是“萧询”。
时间线回溯到三月下旬,春风依然料峭,不过黄河中的冰已经融化。船工们和老板娘商量,想回江南看看再去河西跑船。不料,顺着河水走出百里之后连遇几条从江南来的船。船主们告诉老板娘,江南税收太重了,空船也得收税,还是中原税收轻,今年商税又降到了二十二税一(原来是二十税一)。听说河西在建新城(中卫),广聘民船,你还往江南跑?
这么一来,两个多月都耗在黄河河套冰面上,一直白吃白喝的船工们不好意思了,都跟老板娘说,家人今年年底再看,我们还是回河西,跑生意为重,有生意先赚钱。老板娘见船工们都没什么意见,心里也和船工们的想法差不多。困在冰上之时,这帮人跟我哭穷。要不是萧公子临走又给了二两黄金,要被这帮人吃得倾家荡产了。得,既然他们自愿,我又何乐而不为!
大船调头而转回河西方向,唯有钟芳芳心情不太好。老板娘看出了她的心思,就劝她,“你那个萧公子呢,实在叫人看不透!他临走时我跟你说的话,就当我没说。”
刘承讯临走时,老板娘看出来他是军伍之人,将来迟早要与江南唐国一战,这让钟芳芳有点迷茫。
这回老板娘一说,把钟芳芳沉默了好几天的话匣子打开了。她追问老板娘,“这么说,他不是大唐的敌人对不对?不会是你又想起来,他临走时给你银子了吧?”
老板娘呵呵一笑,小声说道,“临走时又给了二两!”转而又大声说,“不是得他帮助,我都被吃的倾家荡产了。养活这一船上二十来个人,我容易吗?!”
钟芳芳瞪了老板娘一眼,明显啊,她不是关心第二个问题,是关心第一个问题。老板娘想起来了,契丹商人跟她说过要去云内州,而萧公子似乎很想去云内州,才兴致大发,匆忙地跟契丹人走了。
钟芳芳没听出来老板娘说这些有什么意义。老板娘知道她不懂,又继续解释。“我还是很上心这事的。但凡遇到其他人,都会打听一下云内州是什么地方。”
钟芳芳急着追问,“是什么地方?”
她们是江南人氏自然不知道云内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前几日,老板娘停船靠岸,顺便打听此事。有人告诉她,云内州是塞北最繁华的地方,有天下最大的铁器和铁矿贸易。听这么一说,老板娘就猜想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萧公子可能真的是商人?当然,老板娘一再强调跟钟芳芳,自己最新的猜测跟那二两金子无关。能为了二两金子把自己卖了,也不能卖芳芳啊。
见钟芳芳被说通了,老板娘方才进入正题。“你想啊。现在才三月中旬,萧公子是一月中走的,路途辗转,二月到云内州很正常。”见钟芳芳点点头,老板娘又说,“萧公子一去这么久了,不论他是先到晋阳再去汴京(老板娘和钟芳芳也并不知道晋阳在哪里),还是直接从云内州到汴京,总之,路途遥远。现在,人在哪,去没去过汴京还不一定呢,你这会跑去找谁啊?”
“船工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等到今年年底,我们肯定早点返回,不能两年都不回家吧!到时候途经汴京,我就狠狠心被敲一竹杠。咱们花钱上岸去萧公子他家商号看看。”
一般到了汴京,外地的船上之人上岸需收二文钱的税,多带一个钟芳芳上岸也就是二文钱的事…老板娘说的好像被敲多大竹杠似的。不过经过老板娘这么一安慰,钟芳芳心情就好多了,恢复了往日的活泼。接下来,就是无聊的船上生活。大船往返于灵州、兰州和中卫,按照中卫那边的要求从灵、兰两州运送物料、物资,直至端午佳节。
端午节这天下午,钟芳芳一个人倚在床上,摘下刘承讯送她的戒指,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实在没有什么特殊的。或许这枚戒指的意义只有刘承讯一个人懂,还有一个曾经懂的长眠在幽州。
钟芳芳回想起刘承讯当初说的话“讨个老婆不容易,花了财礼五万贯。我是想着老婆走了还得续弦,又得花上不少钱。命可以不要,这再讨老婆的钱可不能再花了。”在那里傻笑,连老板娘进来了都没发觉。
“哎呦,又盯着你那枚破戒指看啦,我都仔仔细细看过了,铁的,绝对是铁的,连一文钱都不值。”老板娘挖苦道。
见钟芳芳不屑地看着她,老板娘继续调侃道:“我看萧公子绝对是个大商人。我救他一命,得四两金子,除去他吃喝还落下三两多。我们家芳芳,救了他一命,不仅倒贴他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好嘛,那么价值连城的一块宝玉,就换这么个一文不值的铁环。”
钟芳芳斜眼看看老板娘,“我高兴。”
老板娘说道:“你到底是希望他是商人,还是公侯子弟啊?要是商人有钱就罢了,可地位低下、真配不上你啊。”
钟芳芳淡淡地说道:“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反正以前的家我是不想回了。”
老板娘劝道:“你这孩子,你母亲肯定都急死了,我都不敢见她。”
钟芳芳说:“你见得着她吗?见她干什么呢?她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可是跟你划清界限的,你说我那个家还有人情味吗?我不想回去,永远都不想。”
老板娘劝钟芳芳不要说气话,家还是要回的。其实老板娘这一点没有想清楚,不会劝人。她要是跟着把钟芳芳的父母骂的一无是处,钟芳芳还会觉得她说的过了。要是天天骂,说不定钟芳芳很快就想回去了。可这样,越是替钟芳芳的父母说话,钟芳芳就越发觉得父母无情无义,就越发恨父母。
见钟芳芳一脸不高兴,老板娘只得岔开话题,问道,“芳芳啊,你也老大不小啦!这一跑把婚事都耽误了,怎么办呢?”
钟芳芳留了一句,“年底去萧公子家看看再说吧!”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出了房间。
不仅钟芳芳在想刘承讯,还有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也想起了他。
百姓都是现实又淳朴的。现实的一面是,谁能给他们活路就心向谁,淳朴的一面是只要有条活路就满足了,就心向谁。
唐末至今,四方割据,战乱不断,百姓的期望值尤其低。江南盐路被断,要向中原汉国进贡,还要维持庞大的常备军防止中原汉国入侵,皇帝李璟只能靠不断增加税收来解决问题。追根溯源,江南的困境和汉国的强大有着很深的关系。但是江南百姓管不了那许多,反而觉得,汉国对他们这些本是敌国的百姓也还不错,比自己的朝廷要好。
再从职业细看。江南贩卖私盐的人觉得汉国、吴越国对贩卖私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做的不太过分,也不会太为难他们。反倒是本国,私盐查的非常严,动不动就斩首示众。这些与私盐贩子有关的从业者都感激敌国给他们一条活路,恨本国把他们往绝路上逼。
当然,汉国也不是有多想收买贩卖私盐的江南百姓。反正对于汉国来说,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用盐来补充财政,就是高价卖盐给江南朝廷;民间买点价格偏低的盐,汉国也还是赚钱。没看明白吗?实际上,就是汉国一面卖官盐给江南朝廷,一边官盐私卖给江南的盐枭。对于汉国而言就是一盐两卖,多赚一份钱,都是上交国家税收,何乐而不为。对于江南就不一样了。私卖的盐多了,从汉国高价买来的官盐就卖不上价格,影响国家税收。因此,贩卖私盐情节稍微严重一些的,抓住就斩首。
跑船的生意人也是类似的情况。本来,唐国水运发达,不少人靠跑船养活家人。自从唐国丢失江淮之地后,帝王都城对面就是汉国的军事重镇。江南统治者根本就不希望还有这些跑船的。小船吗,还能通融通融;可那种一艘上十几、二十号船工的大型货船,一船能装一、两百军士,已经成了都城的安全隐患。
反观汉国,黄河全程打通,自从得了江淮之地,淮水、里运河都成了内河。可汉国本身水运不发达,能从事这行业的能人巧匠少,所以非常欢迎江南之人过来。江南的船只要不跑黄河中下游的洛阳到海这一段,就不会和原来中原之人有什么冲突,大家相安无事。河西这边原来更是几乎无水运,到这边还能多赚点钱。
正如汉国皇帝刘承讯说过的,钱粮放在仓库又有何意义,不如用它去熄灭契丹、江淮人心中仇恨的火焰。在这样的背景下,汉国的怀柔政策已经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恩情容易被淡忘,其实仇恨也会被淡忘。
一个月前,几个船工在那里大肆议论说,大汉朝廷好,不仅税收低,守卫中卫城的官兵也没把江淮之人当外人。樊知古听了以后就和人家吵了起来。吵架的时候,几个船工竟辱骂樊知古的父亲迂腐不堪、害人精,害死一城那么多人,现在海州活着的人日子比江南都好过。
樊知古在父亲去世前也是生在书香门第,读书、写字样样很不错的。他愤而骂这些船工,“数典忘祖!”
起初,被骂的船工根本听不懂他在说啥,正好船上管帐的先生经过,笑着对船工们说,“小屁孩骂你们把祖宗都忘啦!”这下就打起来了。双拳难敌四手,樊知古被一顿臭打。
事后,樊知古心想,这才几年啊!我父为大唐而死,还有谁能记得他呢?朝廷又可曾记得他?父亲偏好水利,家住池州期间,自豪地告诉儿子,有一天,他要在江水南北架起一座浮桥,造福大唐百姓。父亲还编写了一本长江水位集,还曾经很认真地教过樊知古。
那日,船工们都说樊知古吹牛;而那位美丽的姐姐告诉他,要是有这本事,在汉国一定能得重用。年纪轻轻的樊知古已然知道大姐姐的意思,在江水旱季帮汉国建一座浮桥,汉军就能轻易地渡过长江、攻打大唐!
当时,樊知古恶狠狠地看了大姐姐一眼,父亲为保大唐而死,他岂能去投靠汉国,用父亲的心血和才华去换取荣华富贵?可此时樊知古困惑了。想想那三人说的话,“海州活着的人日子比江南都好过”!为什么船主背井离乡,情愿到汉国的边疆来?难道真的是父亲错了吗?
今天本是端午佳节,樊知古被老板指派去集市扛东西,回来晚了一点,不仅被船主一顿臭骂,连饭都没吃上。小伙子一个人蹲在船边擦拭眼泪。他看着正在建设的中卫新城,高耸的城墙已经初具规模。现在,连跑到这里都是汉国的国土了。
樊知古再一次想起了美丽大姐姐的话,还有对他很看重的萧公子。萧公子在除夕夜给他留了一句话。汴京府大堂所在那条街,从最东边往西不远,有个不太起眼的姜府。府上老爷是萧公子的师傅。如果有一天想混个出人头地,可以到汴京找姜师傅,姜师傅一定会把他推荐给兵部或者工部官员。哎,萧公子和大姐姐要不是汉国人,是大唐的人多好。我就跟着他们混,混出个出人头地。
既而,樊知古又想到了刘承讯。人生当如萧公子那样,不仅有个美丽的大姐姐做老婆,家里还有二老婆。而且,那位美丽不输于大姐姐的小姐姐也很喜欢萧公子。富贵荣华、春风得意,方不负此生啊!正在羡慕着,樊知古突然朝着自己脸上猛扇两个耳光,之前还在骂别人数典忘祖,自己这样想岂不也是!
两个耳光并不能阻断他的思绪。樊知古知道,他这样的人没有背景、诗词歌赋也是平平,更无钱拜师学艺,在大唐是不会受到重用的。好容易遇到两个赏识他的人,说他不应该当个船工了却一生,可是这两个却是汉国人。父亲和哥哥两位至亲都被汉军淹死了,母亲和姐姐也随之而去。樊知古一边恨着汉国,同时他感觉到自己要想混出点人样来,汉国是最好的选择。难得萧公子把师傅家都告诉他了。回想着萧公子成竹在胸的样子,还有萧公子对他的态度。像他这种地位低下的船工,萧公子要不是看重他,根本没有必要正眼看他。
樊知古的内心在痛苦地挣扎。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记住过去就意味着前途无望,在这船上没有尊严的活着。或许,要是一直没有尊严,樊知古也还能逆来顺受,就这么接受了。可毕竟曾经是五品判官的儿子,用船工的话说,好歹是个衙内,樊知古出人头地的愿望越来越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