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枝头
我现在住在兴福寺附近。兴福寺在常熟虞山北麓,是个安静的地方。
我认识寺里的当家慧云大师,但不熟。每天我要从山北上山做些运动,下山的时候开始考虑今天该拿哪朝的文人做些茶事。这个习惯是因为最近要写这本书才刚养成的。
有一天,我在寺庙的照壁前看到慧云。那是个清晨,山门口有雾气,他穿着驼色的僧衣站在庙前那棵槐树附近。天刚下过雨,山石湿漉漉的,溪流从山门前淌过。隔着溪涧,我忽然觉得他像一个古代的诗人,孤单而又静穆。
寺庙的禅房很朴实,我每月要进去四下走走。禅房大小不一,寺内的出家人分散着住在佛殿两侧幽深的地方,常人是看不到他们的起居的。与这些禅房一样分散在这座齐梁古刹里的,是森森的古木以及斑驳的石刻。
这座寺庙里有很多碑刻,还有一些散布在后山上。我踏遍那里的山林,知道有片竹林顺山势而下,接上一垄垄茶林,茶树冬天也是绿意盎然。茶树绿意盎然却是安静的,只有走在人迹罕至的幽静小径中,才能感觉到茶叶的生命力。感受植物的生命,这也是古代文人必修的课业。最好的修行的地方叫“阿兰若”,“阿兰若”在经书上指的是一个听得见牛叫而看不到牛的地方。庙宇、竹林、茶树是文人的阿兰若。唐朝诗人常建曾在这里驻足,他说:“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首诗现在锲刻在禅院左侧的一方碑上,因是宋朝大书法家米芾的手迹,有不少人在上面拓片。不知道是哪位求好心切的雅士,在石碑业已模糊的字迹上用笔或者刷子之类的工具蘸着石灰水描了个遍,黑底白字显得很清晰,就像米芾是新近在碑亭前喝过茶后兴之所至添的一笔。
每次来这里,我也不是为了看碑刻的,多半是走得乏了,要一杯新茶,歇歇脚。
那些故人在石碑上朝我微笑,我觉得自己是在寻找某些话题要跟他们沟通。最现成的东西是手里那杯茶水以及关于他们的文字记载。
唐宋文人的生活是很有趣的。在他们眼里,仿佛天生万物都有诗歌般的灵魂。饱含激情,对真正的诗人是没有什么难处的,但于制茶与煮茶这类寻常的事情上,他们却有一套几近严格的方式。他们对煮茶的水、煨茶的火,乃至种植茶叶的山与土,都有极其细腻的描述与感悟。我是因为喜欢这些文人的细腻而开始去了解茶的,最后却离茶水的本质越来越远,我看到了这些远去的故人身上有着一种无以言喻的贤良,我觉得他们都曾努力把对山水的激情浓缩到一杯水的平淡里,乐此不疲。
唐宋文人的茶事过程是烦琐的,越见其烦,方可显平淡的不易。这种方式的根本似乎有着士大夫的严谨,更多的是理学上的修为外加文人的心学修炼,带着禅意。他们对茶叶的禀性、药用价值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茶事生活,也有常人无法达到的文人式的敏锐。陆羽在介绍晋朝茶事时,把左思女儿吹茶的事情列在《茶经》一书里。陆羽大概是在他文人朋友家里煮茶时看到了左思女儿的身影,才在那么多的晋朝文字中选择了那首《娇女诗》的。文人的儿女情长使得《茶经》里的晋朝离当时的唐朝并不遥远。而我读到《茶经》的时候,离开唐宋文人的距离也就是我与父亲的距离了。他也喜欢在山上喝茶,能背几首唐诗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