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的间隙
世界上难道会有红色的竹子?
世界上难道会有黑色的竹子?
世界上的竹子,有一千多种,它们都是绿色的。
苏东坡闲来无事,本来他是想画一幅墨竹的,不巧的是,试院的案几上,黑墨刚好用完,于是他便用朱砂画了一幅朱色的竹子图。朱竹图画好的时候,朋友恰好来访。苏东坡说:“看看我这幅竹子图画得怎么样啊?”
枝叶繁茂的垂竹,竹枝弯曲下垂,竹梢向上翘起,竹叶疏密有致,浓淡参差,有迎风而动之姿。朋友说:“是幅神品!但是,世界上难道会有红色的竹子?”
“世界上的竹子都是绿色的。”苏东坡哈哈大笑,“世界上难道有黑色的竹子?”
苏东坡说画画何必那么较真,“论画与形似,见与儿童邻”,有些事是意兴到了,神似就是上境。这样的上境到了,长在宣纸上的竹子,自然卓绝。
竹子,是苏东坡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之物。竹子画好后,他总是习惯性地在窗前小站一会,有时候站久了,便搬上一张竹榻,在院子里饮一杯清茶。1080年,他到了黄州,日子照旧这样打发。苏东坡就像是新嫁娘到了婆家,虽然锅灶换了新的,煮饭加多少水,炒菜放多少盐,多是旧方法,所以苏东坡画起黄州的竹子,一样地意兴勃发。至于清茶,那就像是娘家带来的丫鬟,是熟脸了,使唤起来一样顺意,而且是离了朝廷,好比嫁人又不用跟公婆同住,平添了三分自在。苏东坡觉得黄州原来也没什么不好。“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赤壁上惊涛拍岸,苏东坡也想起“学而优则仕”这样的古话,顺带着就想起朝廷。说是想起朝廷,其实想得最多的还是朝廷上的士人。而这些人里,王安石应该是苏东坡颇为牵挂的一个。
和而不同,一般是说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和衷共济而又各有所见。这意思用在苏东坡与王安石身上真是合适。王安石说:“波者水之皮也。”苏东坡马上站出来捣乱似的说:“滑者水之骨也。”“子瞻这个人聪明,就是说话有点刻薄。”这话是王安石说的,所以当初反对王安石变法,被贬往黄州,纵然对新职颇感不快,临行之时,苏东坡还是要跟王安石辞行。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一个要走,一个难免有唇亡齿寒似的失落。滴水檐前,王安石一把拉过苏东坡的手说:“老夫幼年灯窗十载,染成一症,老年举发,太医院看是痰火之症。虽然服药,难以除根。必得阳羡茶方可治。有荆溪进贡阳羡茶,圣上赐予老夫。老夫问太医院官如何烹服。太医院官说:须用瞿塘中峡水。瞿塘在蜀,老夫几欲差人往取,未得其便,兼恐所差之人未必用心。子瞻桑梓之邦,倘尊眷往来之便,将瞿塘中峡水携一瓶寄与老夫,则老夫衰老之年,皆子瞻所延也。”
王安石的话声情并茂,苏东坡未及细想答应了下来。举手之劳的事,何必放在心上。
黄州一觉,醒来已近一年。这一天苏东坡想起了王安石,想起王安石的坛水之托。名茶配上好水,那是相看两不厌的情谊。《茶疏》里说:“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与论茶也。”这意思放在王安石那里,好比是圣上给的好茶、东京城里的好风景,只有你苏东坡这样的水来了,才能抒情。如今你去的地方,离我王安石的家乡不远,那里并非穷山恶水之地,倘若有一天想起我王安石了,带一坛瞿塘水来,你我就水论茶,交情依旧。
“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水十分,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茶十分,茶只八分耳。”如果把《梅花草堂笔谈》中的句子放在苏东坡这里,那意思也可以说,茶是要通过水来体现自己的价值的。八分好的茶叶,遇上了十分好的水,泡出来的茶水才能相得益彰。反过来如果是十分好的茶叶,遇上八分好的水,泡出来的茶水终究是有欠缺的。
既然王安石的好茶在等着苏东坡的好水,正好夫人又要回四川,苏东坡想,不如送她半程,到夔州再返棹东下,等取了中峡水后便去东京复命吧。
长江两岸峭壁千寻,沸波一线。苏东坡文思泉涌,却也抵不住连日的困倦,沉沉睡去。及至醒来,日出时分从黄州起程的渡船早已一泻千里,瞿塘峡消失在水天相接之处。
瞿塘之水,是王安石一年前的托付,如今水流湍急人更急,苏东坡不敢怠慢。但水手听说他要返航去中峡取水,立马便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说:“长江水泻如瀑布,你要回过头来逆水行舟,谈何容易。再说瞿塘三峡相连,并无阻碍。上峡流于中峡,中峡流于下峡,一样的水,也难以分出个好歹。”
事情已到这般地步,做事不喜欢较真的苏东坡想:荆公应该也不会是太过迂执的人。既然都是三峡的活水,何必非要到中峡去取呢?于是就差人汲了满满一瓮下峡水。
饮茶之器不须太考究……
苏东坡携瓮到了相府,故人相见,不免一番寒暄。苏东坡千里送水,王安石亲启瓮封,用了银铫汲水来煨,又取来著名的定瓷碗一只,配圣上赐的阳羡茶一撮,水开一如蟹眼,急急倾入茶碗,水是活水,茶是绝色,仿佛才子来见佳人,佳人不笑,才子不语,那茶色过了良久才微微泛起。王安石不由得问道:“这水是哪里取来的啊?”苏东坡说:“瞿塘峡中峡。”王安石笑道:“又来欺老夫了!这明明是下峡水,如何假名中峡?”
话已经出了王安石的口,事情当然也得在这个时候实言相告了。
“瞿塘水性,出于《水经补注》。上峡水性太急,下峡太缓,唯中峡缓急相半。此水烹阳羡茶,上峡味浓,下峡味淡,中峡浓淡之间。今见茶色半晌方显,故知是下峡。”王安石说罢,又添一句道:“因子瞻过于聪明,以致疏略如此。”
偏巧这话是王安石说的。苏东坡的朋友说,王安石真是执拗,不过是茶与水的小事,他也如此较真。
苏东坡自然聪明,偏巧王安石那样说了,有人说苏东坡代拟敕书《王安石赠太傅》,那分明是用了曲笔在寓贬于褒。
曲笔,历来文人爱用。茶叶不单指茶叶,江水不单只是泡茶,说的话是云里雾里地绕过,意思是若即若离地摆着。曲笔用得好了,茶里有道,水里还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