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文人,泡茶(代序)
车前子
文人的无足轻重是因为文人没有轻重,飞着的鸟你能称出它的体重?能称出的大概是飞鸟之影子。称影的人短斤缺两地过了一辈子,还要写什么两地书,笑话。所以文人终究是悲哀的,所以文人只能喝喝茶,绿茶红茶乌龙茶,乌龙乌龙地过一辈子。还要写什么序,废话。
以上是废话。但一篇序往往从废话开始,结束的时候又是废话。这有点像喝茶,第一泡倒掉——所谓洗茶。“洗茶”这说法大有人间烟火味,起码我喜欢,让我想起洗衣裳。茶也是一件衣裳:土布衣裳,比如普洱茶,普洱茶就有土布衣裳的纤维;绸衫,比如碧螺春,碧螺春就有绸衫的质地;蓝印花布大襟琵琶纽上装,比如茉莉花茶。蓝印花布大襟琵琶纽上装在十八九岁三十一二岁的女人身上方圆五百里草长莺飞,一步一回头,回头率极高。瞟我的意中人啊,我爱蓝印花布的清香,但茉莉花茶我却不爱喝。以散文人之心度文人之腹——我是写散文的,觉得洒家写得不错,故称洒家为“散文人”。以散文人之心度文人之腹,文人好像也是不太爱喝花茶的。花茶是味精酱油大放厥词的烧鸡烤鱼,想来文人都是吃素的,吃莴笋,吃蒿子秆,吃草,吃树叶,吃豆腐。想穿了,茶也就是一种树叶,喝茶也就是吃树叶。我们看长颈鹿仰着头吃树叶觉得好玩,长颈鹿看文人喝茶也觉得合理,因为长颈鹿只能吃吃树叶,所以文人低着头喝喝茶,喝本味的茶,喝真性情的茶。喝茶,文人本味的生活,真性情的生活。文人本味和真性情的生活在当代也就喝喝茶罢了。文人与茶,就是文人与花茶之外的茶。但我是散文人,花茶不爱喝却也是要喝的。别说花茶,就是花,我喝得也很多。现在的茶太昂贵了,花便宜,我就泡点蜡梅花、玫瑰花喝。所以我来谈论文人与茶终究隔了一层。这样说似乎矫情,因为也有人把我算作文人。但我不以为然,我还没到这个境界,我以为文人是一种境界——本味、真性情。但当代哪几个人到了这一种境界呢?五百年后,自有分晓,并不需要我在这里饶舌,但我的确心向往之——这样说似乎不矫情。
我常常在红男绿女杂处一室的茶馆里见到很风雅的匾或者条幅,上书“茶禅一味”。看来和尚与茶的关系更为紧密。中国传统文人的心里时不时会盘腿坐着个和尚,如果文人与茶一味,这一味就是本味和真性情。上面已经说过了,我再说一遍。因为写到这里,我觉得这一句才不像废话。
但文人与茶终究是危险的,好像文人与什么都能搭在一起,比如文人与酒、文人与烟、文人与石头、文人与牛、文人与病、文人与娼妓、文人与药、文人与冤案、文人与宠物、文人与收藏、文人与小人……好像物物都能物文人,人人都能人文人,好不容易文人与文人了,该天下太平了吧,想不到又文人相轻。文人的无足轻重看来不是因为文人没有轻重,文人的无足轻重在于文人是不知道自己的分量。茶的出身贵贱在于茶是知道自己的价钱的。但无论何时何地好茶又都是无价的,而文人的无价却只会在卓越的年月。
一篇序往往从废话开始,结束的时候又是废话。这有点像喝茶,第一泡倒掉,最后通通倒掉。
白驹过隙,东山丝竹,且洗干净茶壶,阳春三月,草长莺飞,重泡文人重泡茶。茶是新茶,文人是老文人。或者茶是守旧的茶,文人是维新的文人。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