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哥斯拉的新娘
一个硬汉作家的好莱坞岁月
magasa
据55岁的雷蒙·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在接到派拉蒙公司的电话时,犹豫了片刻。他在十年前,也就是1933年,在通俗刊物《黑面具》上发表了第一篇故事,四年前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夜长梦多》(The Big Sleep),已经是侦探小说读者中小有名气的作家了。但是,他的知名度还没能渗透进大众。来自好莱坞的请柬,就正如20年前他在美国经济最兴旺蓬勃的时刻进入石油业一样,是个天赐良机。1940年代初,好莱坞处于繁华荣耀之巅,因为正在进行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别无去处的资金源源不断涌入这个位于洛杉矶西北的小城,各家片厂生产出成百上千的影片,又倾销到世界各地。所以,好莱坞制片厂开给职业编剧的工资比通俗作家的稿费慷慨得多。
钱德勒寻思,如果将自己最受欢迎的小说搬上银幕,那对自己的收入和名望肯定大有裨益,他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来自派拉蒙的offer。对于好莱坞,钱德勒一直是「同情」的,他不喜欢那些东海岸和英国的批评家对好莱坞电影居高临下的批判,就跟严肃文学界对犯罪小说的鄙夷态度如出一辙,钱德勒早受够了。考虑到自己一直居住在洛杉矶,对好莱坞环境比较熟悉,又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换过许多行当,对环境改变的适应能力超强,而且通俗作家出身,无论制片厂头头让他写什么东西,他并不会犹豫这「有损艺术尊严」。恰恰相反,钱德勒的小说证明了他总能通过最流俗的情节来反映永恒的价值。
其次,同大多数转行为电影编剧的小说家相比,钱德勒对电影媒介不同于文学形式的特性有自己的认识。这得益于他的妻子希茜曾是不太成功的演员和热情影迷,经常拉着他成天泡在电影院里。此外,钱德勒还是刚刚崭露头角的新人导演奥森·威尔斯的拥趸之一,他深深佩服威尔斯在作品中展示的出色电影技巧。
但是,进入好莱坞的好处哪怕有一千条,钱德勒也有一点后顾之忧,自己毕竟是作家,「作家不可能讨好所有人」,这是他的信条,他不愿去取悦任何人。后来事情的发展证实了他的担心并非多余。
总要试过才知道,钱德勒这么想着,他走进了派拉蒙,当即成为改编《双重赔偿》(Double Indemnity)的救命稻草。这部小说本是詹姆斯·M.凯恩(James M. Cain)的畅销书,作者身为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的签约编剧,自然不能亲自出马。派拉蒙公司的资深编剧查尔斯·布拉奇特考虑到《双重赔偿》的主题阴暗、绝望,注定会在审查上麻烦多多,将这个烫手山芋一推了之。不仅如此,派拉蒙旗下的男星也不愿冒着损害职业生涯的风险出演一个杀人犯。所以,无奈之下,派拉蒙最后选定的导演比利·怀尔德(Billy Wilder),是只拍过两部好莱坞电影的新手,钱德勒也是初次担任编剧,企图将风险降至最低。
其实在1930年代冷硬派小说刚刚兴起的时候,也有过好莱坞制片人向包括钱德勒在内的作家购买电影改编权,但经常无功而返,因为冷硬派小说中出现的世界太过黑暗、消极,触犯了海斯法典。钱德勒只是以两三千美元的微薄低价卖出过几个故事大纲(当时一部小说的电影改编权通常都不低于5万美元)。所以,在1940年代初,根据冷硬派小说改编的杰出电影屈指可数。
走马上任的比利·怀尔德压根还没有听说过钱德勒的名字,但当他找来后者的一本小说读后,很快为之折服。后来怀尔德回忆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钱德勒走进制片人的办公室,看上去像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会计师,讲话语调缓慢,动不动皱着眉头沉思。
开始工作后,怀尔德与钱德勒一起从对白着手,重写剧本。怀尔德发现钱德勒真的非常精通电影剧本的写作技巧,这在小说家中绝对不多见。
钱德勒在剧本改编中遇到的一个问题,是他与原作者詹姆斯·M.凯恩的风格分歧,凯恩偏爱较多地渲染色情,钱德勒很讨厌这种做法,他自己的小说则以暴力见长。在《双重赔偿》的故事中,男女主角都是谋杀犯,而且犯有通奸罪情,剧本还仔细交待了犯罪的具体过程,这是绝对不允许的,所以一次次被审查办公室打回重写,数易其稿,方才通过。
今天的人评价《双重赔偿》在影史上的地位往往不吝赞美之辞,不少人将其奉为最伟大的黑色电影,但却很少有人提及钱德勒的贡献,便是在当时,影评人也很少夸奖编剧钱德勒,因为几乎没有人听说过他。
钱德勒曾回忆这第一次在好莱坞干活的经历,当然不太愉快。试想,一个独立的作家突然成为替导演、替片厂打工的编剧,不知道要爆发多少次争吵,作出多少次无奈的妥协,的确不是一件舒心的事,最后出来的作品还只能占很小的一部分功劳,版权归片厂所有,名誉是导演和明星的,连影片首映礼都不一定邀请自己。所以钱德勒抱怨道:「在好莱坞当编剧是一种折磨,简直是缩短我的寿命,我已经尽力在学习怎么做一个编剧……什么是聪明的编剧?他要会花言巧语,遇到什么事都不能往心里去。他还要有点玩世不恭,要注意仅仅是有点。如果太愤世嫉俗,那对好莱坞,对他自己,都绝对没好处。」
《双重赔偿》的胜利大大鼓舞了其他正按兵不动的制片厂,他们纷纷丢掉对海斯法典的畏惧之心,开始大量改编以前不敢过多涉猎的冷硬派小说。对于钱德勒来说,此片成功为他的好莱坞之行创造了一个黄金般的开端,可他接下来的两个本子却离硬派、黑色的风格有些远了。因为派拉蒙以为他只是个优秀的「对白医生」,所以钱德勒接下来写了一部失败的爱情片——《现在,明天》(And Now Tomorrow)。
《双重赔偿》为钱德勒带来的另一大好处是,好莱坞的人们开始提高对他笔下侦探菲利普·马洛的兴趣,他们渐渐对钱德勒来派拉蒙之前写的小说感到好奇——原来这个编剧写的小说还真不简单!华纳公司掏出1万美元买下《夜长梦多》的电影版权,因为钱德勒签了派拉蒙,不可能参与剧本的改编,故这个工作由威廉·福克纳完成。
如梦方醒的还有雷电华,他们曾经在1942年改编过钱德勒的名作《再见,我的爱人》(Farewell, My Lovely),但完全没当回事,拍得是乱七八糟,侦探菲利普·马洛的名字也改了。但他们依然握有版权,见状慌忙重新上马,再拍一次,结果这次诞生了黑色电影的经典名作《爱人谋杀》(Murder, My Sweet),顺便挽救了正急于从音乐喜剧的无聊角色中脱身的男演员迪克·鲍威尔(Dick Powell)的银幕生涯。
钱德勒在电影上的声名鹊起,反过来带动了小说的发行量,他不可能再做默默无闻的小编剧。1945年他跟派拉蒙续签了大额合同,承诺一年中用一半的时间给派拉蒙写两个剧本。
金钱收益固然重要,不过在钱德勒眼中,那并不是第一位的,他比菲利普·马洛更加珍视尊严和荣誉的价值,虽然从潦倒落魄到名利双收,钱德勒一路走来吃尽了苦头,他的骨子里却极端地自尊,在不太重视编剧的好莱坞,他拼了命维护自己的名誉。就说拍《血溅璇宫》(The Blue Dahlia)的故事吧,那时候正值二战进入尾声,派拉蒙旗下的大明星阿兰·拉德(Alan Ladd)应征入伍,在走前的几周内,要趁机拍部电影,于是钱德勒把自己正在写的半截小说拿出来改编,但他的写作进度跟不上大队人马拍摄的速度,原来拟定的结局又因为对主角复员军人形象不利,被驻好莱坞的军方审查代表给毙了,所以一方面拉德急着要走,另一方面所有人都在等着钱德勒把结局写出来。
钱德勒受到压力逼迫,只有使出他的绝活——他决定「恢复酗酒」,这种毒招才能让他的灵感源源不断,为了在限期内完成剧本任务,身体健康根本顾不了了,只能这么干。但同时,他向片厂提出一大堆苛刻条件(伺机要挟对他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了),包括备好专车随时待命,六个秘书恭候差遣,放他回家关起门来写。要知道大片厂时期的编剧应该在办公室写作,一般是不允许回家工作的。
公司能不答应吗?都火烧眉毛了。钱德勒也说到做到,拼了老命在一周之内,把剩下的剧本赶出来了,导演一看,还挺不错,加班加点赶在阿兰·拉德参军前把戏给拍完了。钱德勒干完这一笔,元气大伤,差点淹死在酒里面,过了很久才恢复过来。联想到此前的诸多不顺,所以1946年钱德勒下定决心离开好莱坞,重返文坛。
不过钱德勒与电影圈的缘分并未这么快断绝,五年之后,他再度出山为希区柯克工作,改编《火车上的陌生人》(Strangers on a Train)。这段远非愉快的合作,甚至是钱德勒在好莱坞最难堪的一次经历——在无数次争吵后,他被希区柯克毫不留情地开除了。起因并不复杂,钱德勒意识到他在写作中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希区柯克想到一块去,似乎他们谈的压根就是两部电影,钱德勒抱怨:「既然你什么都行,还要我干嘛呢?」
希区柯克在拿到具体故事前就已在心中打算好了该怎么拍,他更关注镜头安排和场面调度,而非故事本身。钱德勒在影片上映后,颇有些酸葡萄地批评道:「这片子没什么内容,角色没写好,对白也不好。」
但钱德勒始终承认希区柯克的天才,他把两人合作失败的原因归结为,希区柯克要拍的是「希区柯克式电影」,在他的作品中不能有任何其他人的声音发出,过于强大的编剧意志在希区柯克看来是无法容忍的,这正是当惯独立作家的钱德勒经常越位的地方。所以,被炒鱿鱼就不意外了,钱德勒两个月的工作得到了四万美元的薪酬。这个数字或许可以部分说明钱德勒一次又一次屈身于好莱坞等级森严的片厂制度下的原因,原来他十多年写作不辍,卖出去的小说累计高达350万本,所获版税总计不过56000美元,还不如给好莱坞做牛做马干一年呢。
那么,是做小说家还是电影编剧?钱德勒最后的选择一目了然,在《火车上的陌生人》之后,他再没染指电影,尽管他的所有作品后来都被影视剧反复改编过多次。不难理解,自由独立地创作,才是钱德勒心之所系,投身好莱坞的冒险经历,那只是生命中的一段插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