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为衣裳 柳画眉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北京妞与北欧客

第一节 邂逅美队

北京小妞柳画眉清楚的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克里斯·埃文斯的情景。

别误会,不是出演美国队长的那位“奇男子”。但此老外和饰演美队的那家伙,模样身材、气质气场如出一辙、如法炮制。

同样的金发,同样的性感,同样勾人心魄的荷尔蒙。山崩地裂、显山露水地走进了娇俏可人的柳画眉跟前。

柳画眉有些恍惚,对方像是个微服出巡的欧洲国王。

他的正面真是漂亮抢眼!尤其赶上这时髦的化妆舞会,刻意把自己捯饬成美队风格。那双柔亮清澈的海蓝宝大眼,是在向画眉自己投放青睐的目光吗?

画眉自己也说不清!

“嗨!你是一个人吗?”

他用英语问候。柳画眉用流利的,带有明显京腔儿口吻的英语回答:“是的!”

“你穿的衣服很漂亮,能告诉我,叫什么名字吗?”

对方金色的头发,被学院大厅的灯光直打得昭然若揭,仿佛天地间独有这一份超然金色。

麦田般的闪烁,象征了丰收与锋芒。

他没戴美队特有的面罩,但衣着甚为考究。这样精致的COSPLAY,倒是和他本人的气场极配。

柳画眉看着眼前美男的倾城容颜,难以置信地走神回答,眼珠不敢与其对视:“叫做曲裾,是汉服的一种……”她背书一样做着不专业的解释,也难怪她当年放弃了成为口译翻译的美梦,转战中医学,如今从业中医两年多,再想当年那遥不可及的翻译梦,哎!还是先把眼前这帅老外应付了再说!

帝都服装学院舞会大厅很是喧闹,因带有强烈的COS娱乐性质,前来参与的年轻人撒开了花。他们收放自如地选择吃吃喝喝,打打闹闹,抑或跟台上的乐队互动。

柳画眉知道此刻自己言行拘谨,跟眼前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摸了摸胸前那传统的琥珀平安扣,眼光突然落在面前老外的腰上。

奇怪!他居然也有一枚琥珀!还颇有东方风韵地把它拴腰上了!

“我看你也戴着琥珀,很有意思……”这个美队指了指画眉胸前的平安扣:“这个造型叫什么?我看很多中国人都戴。”

“平安扣,我这个叫公主扣。寓意平安美好顺利,嗯……公主扣嘛,一般这个造型是给女孩子准备的。”画眉指了指对方的:“你穿着的是美队的衣服,怎么把琥珀挂腰上了?”

“我这款是虫珀,里面有一只蝎子,这个造型是乌克兰羊皮包的……无所谓,反正是要跳舞的,我能请你吗?”

天呢!柳画眉要晕了!

画眉今年27岁,没谈过一次恋爱。她倒是无所谓结不结婚,但她觉得女人可以不结婚,但恋爱还是应该时不常来一次。

她原本不爱社交热闹,要不是老同学温娇娇硬逼着自己过来,她才懒得来!

画眉今天穿的汉服曲裾,是她自己设计制作的常规款,谁让自家是开传统裁缝店的呢?画眉自己也有这文化底蕴!

脚下再配上汉人研发的传统木屐,加之流萤绕蝴蝶兰图案的团扇在手,配晚明发髻,偏颇地将头发一边挽起,一边散着,斜插和田碧玉蜻蜓流苏发簪。俨然一股嘉年华清流。

看看满场飞扬的“莺哥燕妮”们,哪个不是浓妆艳抹,张牙舞爪?一听说是化妆舞会,干脆把自己弄成个吸血姬,各个看着跟中邪了似的。

唯独画眉人如其名,声音清丽婉转,打扮如汉室公主。举手投足都带着老北京传统世家的风范。

这“美队”也不傻,哪个姑娘清纯,哪个姑娘乙醇,他一眼分辨。

两人滑入舞池,柳画眉单纯得像个婴儿,心脏不停地蹦着街舞,时刻提醒自己:“你给我清醒一点!”

“跟我聊聊你戴着的琥珀好吗?”美男子舞步娴熟,金发随节凑颤动。他头发很软,加之此刻演凑的,刚好是那年爆款《爱乐之城》的主题曲,柳画眉再次被对方的美惊艳到,一张嘴京腔都出来了。

“啊?那个……琥珀,它就是一味中药,啊,我是说……”

关于中医的相关英文,柳画眉背的不多,自己所在的医院只是一社区医院,平时看病的都是街坊邻居,哪儿有什么老外啊。

她只好蹙眉,连比划带说。谁知,说到第三句,眼前的美队居然神反转,开口说起来中文!

“我外婆曾经用琥珀粉帮我清理伤口哟,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这么用过?”

这天雷地火的,竟然还是港台腔!天呢!

我们的小画眉鸟顿时蒙圈:“你会说汉语啊!害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说的都是语法错误的京腔英语,你会说你早点儿说啊。”

对方哈哈大笑,笑声被音乐淹没。

“这么可爱的姑娘,我想一定很有才,要不然也不会把民族服饰穿在身。我想,你一定会说英文。我呢,来自北欧瑞典,叫我克里斯就好。我外婆是台湾人,我的血统里,有4分之一的华裔基因,当然了,可能你在我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任何黄种人特点啦……”

听他说着傲娇发嗲的台湾腔,这一次轮到画眉笑了,她笑得犹如一只小奶猫,带着风铃般的爽朗清脆:“你该不会,是姥姥带大的吧?听你说英文,嗓子挺粗的!一说中文,声儿还挺嫩!”

画眉的京腔很地道,一听就是住过大杂院的老北京人。现在,像她会说地道京腔的年轻人屈指可数。

“我叫柳画眉。柳呢,是柳树的柳。画眉呢,是我们老北京人特别喜欢的一种鸟,声音倍儿好听。”

克里斯很中意北京人的京片子,尤其爱听北京姑娘们爽朗又混不吝的调侃声,只觉声声入耳。

“我们再跳一支好不好?”美队继续应邀。

“好啊!哎,我问你……”柳画眉这次羞涩不再,大方抬头与对方自然对视:“你一北欧人,为什么不捯饬成雷神,弄成美队干嘛?”

“什么叫捯饬?”

“哈哈哈……捯饬就是打扮。这是我们老北京人常说的。”

“这样啊!捯饬……捯饬……”克里斯饶有兴致地重复着画眉俏皮的词汇,像是要把她的声音都复制粘贴到自己舌尖。

“我有个朋友也在中国,恰好他有这件衣服,可惜没盾牌。”

听他这么说,画眉又是嫣然一笑。

两人就这么连续跳了3、4支,双方根本就不想停!

画眉生得小巧袅娜,穿上这件曲裾,更是仙姿合度,俨然一妙人!

她原本还担心自己这张童叟无欺地萝莉娃娃脸,会被众直男当成未成年的小孩子,竟而遭到冷落。

原地转了又看,画眉见同行而来的温娇娇摆开炫耀架势,搂着自己的男友滑入舞池,周围一直没人搭理自己,很是尴尬心慌。

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萝莉童颜,居然被一个洋老外欣赏。

虽然她跟他身高不匹配,但却形成了绝无仅有的反差萌。

画眉口才很好,加之对方会汉语,理解能力超赞,遇到听不懂的也没关系,画眉稍加解释,那老外就被俏皮画眉的天然风流,逗得前仰后合,笑个没完。

“抱歉,我接个电话!”克里斯指了指挂在腰间的手机,貌似在震动。

画眉点头,克里斯拿着手机走出大厅。

画眉刚好嘴馋,见一旁有几处自助餐饮。虽说大学舞会每次都会供应自助,但大部分都是冷餐。

画眉走进绕行,抬眼观瞧,见没什么有趣的美味,刚要找个座位休息,却见一个中国女孩对着一个洋老太太说着什么。

他们说的是英文,画眉听了两耳朵,貌似那洋老太太说:“最近胃疼,好像你们中国的水质不太行。”

那女孩说:“我们这边的水必须烧开了才能喝。”

“最近眼睛也疼,牙也疼,浑身疼!”老太太继续抱怨,夸张地怂了怂肩膀。

画眉一项热心,便小鸟儿似的上前,用京腔英语问:“您好夫人,我是一名中医大夫,请问您需要帮助吗?我可以给您号脉。”

她原本是好心,北京人嘛,大多都是爱跟人攀谈几句,能帮忙的尽量都帮衬,尤其对方是老外,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现在又不舒服,当然要热心解决。

可出乎意料的是,对方这老外大妈却乌眼鸡似的瞪了过来,吓了画眉一跳。

那老太太身子颀长,一张四方大脸,男性化十足,蓬蓬乱的一头马棕色的短发,像是好长时间没经打理。

刚才自己没有看清。好家伙,这老太太得有一米七五吧?她压迫感极强地眯着一双厚重却又细长的双眼皮小眼睛,不大友好地打量画眉。

眼光从画眉瀑布一般垂落的长发,顺流而下,一直落在她这身印着朱雀纹章的海棠粉色曲裾上。

“你个日本人,少跟我提什么东方巫术!我最讨厌有人劝我看中医、吃那些臭烘烘的中药!”

第二节 老娘穿的不是和服!是汉服!

“日、日本人?”柳画眉一听这话当即炸毛。自打汉服推广以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把她这一身华丽的汉服曲裾,当成日本和服。

“这位老大妈!”画眉不服来辩:“您老人家不知好歹也就算了,还说我是日本人!?你给我看清楚,我这叫曲裾!曲裾啊!日本的和服,是效仿我们中国汉代的曲裾,我拜托您去同仁医院看看眼睛。”

她突然就恼了,急的要哭!她忘记了自己背诵好的有关汉服的英语介绍,全忘光了!她见老太太一脸犯懵外加愚不可及,气得画眉扑向一旁的女翻译:“你!是不是中国人啊。诉这老太太,我穿的是曲裾!我不是日本人好吗?还有,我们中医不是巫术。快点说啊。”

打完电话的克里斯,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当时大厅里换了首吵闹的拉丁风乐曲,大家跳得都很嗨。虽然画眉声音很大,老太太也不饶人,但围观查看的吃瓜群众竟然一个没有。

克里斯想马上过去,往跳舞的人群中挤了挤,凑近时听到画眉说:“这是曲裾,是我们中国汉族发明的,日本人是效仿!”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画眉激动得就是个愤青,她无法允许别人说自己的曲裾是和服,真的受不了。

不管是来自本民族同胞的文化缺失,还是老外的故意揣测,她真的不想忍。

说起汉服曲裾与日本和服,要画眉自己看,它俩最大的区别是:和服追求的是直线条,所以袖子也是狭长、无弧度的。和服只有水桶腰,上半身“平平无奇”穿在身上反而亮眼。

若从专业角度分析,两者整体风格不同:汉服飘逸洒脱,美在灵动。和服拘谨宁静,美在端庄。

从裁剪制作来说,汉服前左片为整幅布、右片多为半幅布。和服前身左、右片都为半幅布。汉服交领是裁剪出来的。和服交领是按对襟裁剪,穿着时相交呈交领。汉服广袖线条柔和,袖口是开放的。和服振袖直线直角,下部缝合,后部敞开。汉服以博带束腰。和服以布料围腰。汉服衣裾较大,和服衣裾较窄,汉服衣领、袖口、衣裾都有缘边;和服只有衣领没有缘边。

相比之下,差异很大。但从西洋人的角度看,到底差不多。

“好心好意给你号脉,你倒好,不知好歹!我才懒得搭理你这种老外呢!”

柳画眉撂下一句话,转头就走。

她乌发拂面,吹来阵阵幽香。昨天特意从房东金爷那儿要来的丁香花油,特意涂了满发梢。这倒好,还没怎么秀呢,自己就被气跑了。

克里斯忙追了出去:“画眉小姐!请等一等!”

大厅外,已是傍晚暮色。

北京的气候总是那么雾慥慥,看上去像是蒙着面纱的剑客。

“那死老太太真可气,居然说我穿的是和服,还说我是日本人。还说中医是巫术!我好心帮她号脉,她这人怎么这么嘴欠啊!”

虽然还在生气,但看到主动追出来的克里斯,画眉内心终是喜悦的。

“你不用理她了啦!穿那么漂亮,不回去跳舞太可惜了。”

“哼!那死老帮子!讨厌!”

“死老帮子子?”克里斯继续品读北京话。

“就是,就是说,一个老家伙,上了岁数还出来害人!这种人,我们都把他比喻成白菜帮子,就是那种过了期的,没人吃的、放在一边发霉的、嚼不动的老白菜的菜帮子!”

“具体是哪个帮呢?”

“哎?”

是啊,京腔里的这个老白菜帮子,是哪个字呢?可能是帮助的帮,也可能是河北梆子的梆……方言嘛,有的时候是很奇妙的,你天天挂在嘴边,随口就说了。可真要你写出来,还是给一个洋人写,那真是……

听他这么问,画眉破涕为笑,她用团扇一档自己那张秀气的小圆圆脸:“都这么形容,可真要我写,还真不知道是哪个字!理论上说,菜帮子的帮就是帮助的帮啦。”她也学港台腔,有模有样地拖长“啦”音的腔调。

看她这么个小美人笑了,克里斯心花怒放,却又很克制:“我们回去吗?”

“不要!不想见那老太太!”画眉身子一扭,原本萝莉的一张脸,更显东方少女的娇俏。

“那,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性感的荷尔蒙快步移动,画眉有些痴了。她素来不是这样的!可但凡是个单纯些的丫头,看到盛世美颜后,都会秒变成花痴吧?

想到自己这样的窘态,画眉伸手轻拍了下自己的面颊:“要是让我妈知道,非得动手打我。”

原地神游了不到29秒,在第30秒后,克里斯拿着把吉他出现在她面前:“我给你弹个曲子啊!”

画眉内心波澜起伏,眼前的男人真是所向披靡的讨喜!

“弹什么?”

“我管乐队借的!我给你弹……弹一首咱俩肯定都听过的吧!”

画眉一愣:“咱们俩都听过的?我和北欧大老外都听过的?能是什么?”

两人并排坐好,克里斯笑着将琴横过。

他撩拨了几下弦,适当调了下音。

熟滑平稳地播响了第一串旋律。

那是一只流行在我国90年代初期的老牌英文歌曲,调子缓缓,起伏不惊。

画眉记得,那年月大街上的音响店,都在播放同一首曲子。

而她所居住的胡同里、大杂院中,也有人循环播放着相同的旋律。

简单到不能再感慨的《Let it be》。属于披头士。

旋律简单而循环反复,但,一经克里斯播响,里面就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浓重意味。

听起来,厚重踏实。

身后大厅的嘈杂声,完整而落地。

克里斯的琴声,不受一丝一毫干扰。不浸一点一滴的烦躁。

氤氲着自然而生的国王风度,克里斯温和平淡地坐到画眉身边。安静地如同在挂在白色墙壁上的景物油画。

那琴声一经弹奏,就像不曾寻到起源,再不会完结似的。

他一味深不可测地进行着,却那么坚定不移,带着抵达的忠贞。

画眉如梦如幻地看着他的手,除却他俩,身后抛开所有,都离他们如此遥远。

无论是他们的琴声,亦或者身背后接连不断的汉语,都跟他们俩衔接不上。

克里斯的侧脸,也那么好看。他还有双超赞的手。

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让画眉深觉无从谈起。

她看着他一曲完毕,突然冷不防地说:“我给你唱首歌。可是我不会弹琴。我试试找一下这个歌儿的谱子,你能弹吗?”

说完她就后悔了!这太不矜持了!太生猛了!

“好啊!”克里斯微笑回答。车矢菊一般、海蓝宝石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回望着自己。

画眉快速低头,机械地拿起自己的网络搜索歌曲乐谱。居然能找到。

“李商隐的昨夜星辰昨夜风!”

这个歌的原唱,是画眉平日最爱的古风歌手。

她本人唱得最熟练的,也是这首。

克里斯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乐谱,好奇地拨弄琴弦。

老外嘛,都是海洋亦或游牧民族,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音乐细胞。他大概浏览了下乐谱,便胸有成竹地开弹。

画眉清了下嗓子,真就跟着唱了起来。

鬼使神差后,她脑子不清醒了。

想来今日被温娇娇拉到现场,是对是不对,到现在为止也不用在意。

画眉去卫生间补妆,恰好温娇娇也在。她一把按住老同学的肩膀,亢奋到大喊大叫忘乎所以的程度:“温娇娇,知道嘛!刚有个北欧大老外请我跳舞了!你知道他长得像谁吗?他像克里斯·埃文斯!而且他居然也叫这个名字!你看我的脸,是很红吗?很红么?我们俩,我们俩跳了4支舞,他夸我漂亮!”

温娇娇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全场最性感男神,居然被她这个萝莉脸的老同学收入囊中。

虽然温娇娇有一个男朋友,可看到与自己同步发展的画眉,居然有个帅老外同行,她自然是气不过!

“你小心遇见骗子流氓!现在来中国混饭的老外,好多都是大狱里面出来的。”

“得了吧!你嫉妒我!”画眉打了鸡血似的左摇右晃,母亲嘱咐自己的矜持慢热,到头来全都没了。

温娇娇将她的手无情扒开,没好气道:“你呀!别赔了夫人又折兵!外国人多开放啊,回头把你给那个了,你怀孕了哭都没处哭!”

从卫生间里出来,已是晚上8点多。画眉虽然玩得晕头转向,忘乎所以,仍记着母亲的敦敦教诲。

“克里斯,我得走了。我妈管我管得很严,而且我家里还有我姥姥,有长辈在。”

“好,我送你啊!”

没想到,克里斯完全理解,并没有调侃说:“你们真封建啊!你都这么大了,没搬出家自己住?”

听了这么痛快的回复,画眉不知为何,心底涌起一番失落:“哎!他都不挽留我多待一会儿吗?”

“我也差不多该走了,这身美队打扮走在你们北京大街上,会让人误会。”

听了这话,画眉心中仿若彩虹归位:“是吗?那你回去好好休息!”

“我们互换电话号码吧。”克里斯主动邀请,画眉心底小鹿起跳、跨栏。

“额……你有微信吗?我加你微信吧!”

画眉抖了个机灵。她能感觉到,克里斯对自己非常感兴趣。但作为一个东方女孩,她必须保有矜持与傲娇,神秘与朦胧。好让对方更加好奇。

她顺利加了克里斯的微信,这样,自己就有主动权,倘若是双方互留电话,那克里斯就掌握了主动权,这样的开始就没劲了。

“太容易到手的女人,男人是不会珍惜的,要学会张弛有度。”母亲大人经常这么教育自己。

“我送你回家。”

“我有个邻居待会儿会来接我,估计现在已经到学校门口了。”

说话间,画眉的手机响了,她一看,还真是。

克里斯很绅士地送画眉出了校门,看着她上了车,稳妥至极,才挥手告别。

车上,除了自己,就是开车的这位好心邻居——李雨龙。

他不是老北京,来自辣子县的小山村。因为应试能力一流,过关斩将,上了北大。现为留京博士。

这小子跟画眉当邻居也有一年半了,怎么说呢,用房东金爷的话说,“他跟画眉的关系,叫拌嘴吵架一个都不能少。”

“刚看你怎么跟个老外站一起?”李雨龙开腔问,他透过后视镜看到满脸春色,桃花一样的女孩。

“呵呵呵……秘密!”

“小心是骗子!再说,还有文化差异呢!”李博士用撒着椒盐儿味道的普通话说着。

“错!越是我们这种大城市的女孩,越适合找洋老外。例如北京啊上海啊都是国际化大都市,既时尚又传统。年轻人都受过西方教育,再说了,现在大多数北京家庭,早就西化了,大家都是吃过见过的主儿,能有什么差异?”

这话本是实在话,可听在小地方出身的李博士耳中,多少刺耳别扭。

“今天的曲裾真不错!但你的纹章似乎搞错了,不该用朱雀这类只有天子才可以用的花纹。”

“切!别以为你曾经是历史硕士,就一定能考倒我!所谓汉服纹章,也叫12纹章!周礼“以纹为贵”代表了汉文化的信仰和习俗。汉服中的纹章与汉人意识、认识中的天形地象、阴阳八卦、无形无色、吉祥图案等各类文化符号紧密像通用。但后来因改朝换代,很多古旧的图案都流落民间,老百姓也是可以用的!我这件曲裾呢,通身紧窄,长可曳地,下摆一般呈喇叭状,行不露足。衣袖有宽窄两式,袖口大多镶边。这样的喇叭口的裙边设计,再适合朱雀这种鸟的图案不过,比什么花的造型都强。”

“我倒是觉得,如果改成仙鹤反倒更适合你。”

“不不不!仙鹤图案太老气,尤其是它那细脖子,占地方。”

两人探讨着衣着内涵,不一会儿到了一处红灯前。柳画眉见李雨龙不再说话,表情也淡淡的,不知怎么就有些语塞。

想了想,还是鼓足勇气开了口。连她自己也莫名中感到一阵转换话风的蹩脚。

“那个……我有个事想求你帮我!”

“柳妹有事儿求我?”

柳妹这个称呼,最早是李雨龙的孪生姐姐,李庆莲叫的。意思是套近乎。那会儿他们姐弟刚般进四合院,对老北京的各路规矩极不熟悉。先到一步的李庆莲告诉弟弟“北京人喜欢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直接称呼对方,跟咱们南方人不一样!”

索性,他一直管画眉叫柳妹。

“嗯!有个大事儿!”

画眉神情凝重,反倒搞得李博士不好意思。

“什么事儿?”

“我想调去天启医院的中医康复治疗科,你能不能让你姑姑帮我?”

“不能。”

“啊?这么直截了当就……”

“你在社区医院不是挺好吗?”

“可是,我想主攻掌纹中医学,全北京只有天启中医院有这个……如果在社区医院,这辈子也没戏啊。”

“不错,我姑姑当年是我们县里的头名状元,后来去到北京的天启医院做了人事科主任,按理说,只要我张嘴,就一定没问题,可是这个忙我不能管。”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社区医院轻省,上下班时间固定。天启医院虽然不是三甲,但属于有名的中医专科医院。看病的病人多了去了!根本不能按时下班,成天加班加点,苦哈哈地干,你受得了吗?别说我说话难听,你们北京人吃不了苦,加不了班。”

第三节 北京人与外地人之争

他临了这话,大大刺激了柳画眉。原本跟克里斯那里积攒的微妙心情,瞬间化为乌有。

“我们北京人不是吃不了苦,我们那叫守规矩讲原则。能七天干完的活儿,我们绝不3天干完。带病上班、熬夜加班没什么可值得褒奖的,那都是对工作的不负责任。我们不是工作狂、不是机器。当今社会提倡的‘狼性文化’那本来就是不可取、伤自尊。明明错的是提出不合理制度的家伙,为什么怪罪到想要征讨平等权益的人身上来?我们也是出来讨生活,想要一个平等的工作环境而已,为自己争取点儿原则底线也是错了?李博士,你好歹也受过高等教育,应该知道什么叫做话语权,别一张嘴指摘我们北京人不能吃苦!普天之下的苦多了去了,有的苦不值得提倡,就算吃了也没什么可光荣的。”

她用流利的不打磕巴的京腔说着,李雨龙没有说话。每次都是这样,他比柳画眉只大了3岁,却总觉得大出人家30岁。聊个社会话题都难免鸡飞狗跳。

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哪儿说得到一起呢?院里加上房东金爷,总共3家人,柳画眉还经常跟李家的博士争论不休。若不是看在李雨龙他姐姐的份上,画眉早就给他两耳刮子了。

“我说不过你。可是想想,你一直在社区医院,本人学历也不是北大清华,加上你顶着张娃娃脸,调工作就是比别人难!你们北京孩子占着天时地利,还考不出好成绩,怨你们自己没办事。”

“不帮就不帮,何必咄咄逼人,拿我们北京人开刀说事儿?我说的也是客观事实!有些人,成天自贬身价,原本改拿一千的活,他们一来300就干,该歇双休的活儿你们宁可一天不歇,这不是破坏规矩是什么?”

“我只是就事论事,我要是生在北京,是个北京人,我也讲自尊讲人权。”

“如果真是就事论事,就不应该给一个地域的人下定义。”柳画眉决定火力全开,跟他好好辩论这一重大社会话题。

她等了许久,小拳头都攥紧了,感觉汉服交领处都有些潮了,可对方却偃旗息鼓,不再执著于这一话题。

李雨龙拐进胡同,前面不远就是他们租住的私人四合院。院落最外围的一排房屋,便是柳画眉一家三口租下的,按老规矩,这样的位置不该由女眷来住。这叫耳房,原是给下人住的。

可谁让家里是做裁缝的,租下外围的门面房,也是必然。

房顶上头还立了块包裹着醒目射灯的广告招牌——画眉鸟服装店。这服装店以传统旗袍为主,也附加给街坊邻居改衣、订衣,做些当代舞蹈服什么的。

待李博士停了车,柳画眉推门就走,丢下一句:“少给我们北京人贴标签。”

说这话时,画眉表情怪异,甚至有些可怖。虽然穿着和顺谦逊的曲裾,但那表情,却是发自肺腑的愤怒。

画眉下了车,径直朝四合院里走去。朱漆大门还未反锁,想必金爷应该就在刻有神兽獬豸造型的影背墙后头浇花。

画眉深吸一口气,调整状态,贴边儿缓步。

“金爷!我回来了!”柳画眉行了个不大严谨的满族蹲儿安礼,虽然不够完美,但因她生得袅娜纤巧,声音娇柔可人,反倒有种凌波仙子的微步柔曼。

“哟!咱们柳格格回来了!怎么招,去服装学院玩了?怎么样啊?”

果然不出所料,四合院的主人,房东金爷正带着小孙子在第一进院的影背墙后玩呢。

第一进院上头,接着盏孤灯。老式的宫灯风。

金爷借着灯光月光,正给门前的海棠树浇水。旁边的小孙子金麒麟见柳画眉回来,忙小鸟儿似的过去拉她的衣袖。

“姐姐!你穿的是汉服对吧?为什么像和服?”

对于这个问题,想必穿过汉服曲裾外出照相的女孩,都被路人如此质疑过。

画眉蹲下身,伸手爱抚麒麟的额头,耐心解释道:“曲裾、和服最主要的区别就是,咱们汉服灵活自如,穿在身上线条流畅,哪怕有些汉服铺展开来是个方形。和服穿在身上线条是直的,铺平都是直线直角。他们日本人死脑筋,不会拐弯儿,整体看起来非常死板。”

金麒麟也有6岁了,在幼儿园里,倒也学过些汉服常识。再玩半年,就该升到小学。看着他还有半年好光景虚度,画眉不禁心疼,墩身爱抚着麒麟的小脑袋:“无论怎么相像,也是先有的汉服,再有的和服。麒麟,赶明儿你升小学了,姐姐给你量体裁衣,做件朱子深衣可好?”

“好!我也想穿汉服。”

麒麟继承了传统满族人白皙的皮肤与长方的脸型。虽然他才6岁,但看起来要比同龄孩子显岁数,乍一看还以为是上了小学。

画眉转而又对拿出海黄烟斗、盘手把玩的金爷微微欠身:“我先回去了,您老晚安。”

“嗯,快回去吧!别让你姥姥等急了。”金爷打算燃起烟斗,说话间,把那久未谋面的火柴掏了出来。

画眉点头,依旧贴边儿走着,头略微低垂。这是她们家的规矩,也算是对金爷的尊重。

画眉的姥姥是满军正黄旗瓜尔佳氏,一个出美女的姓氏。可惜她姥姥关巧巧出生的那个年代,生不逢时,家族败落,最后阴错阳差,只能嫁给一个汉军旗为妻。

画眉的身上,流淌着满汉两种血液。但套用金爷的话说:“你跟你妈妈,可都没继承你姥姥的美貌。”

金爷人如其名,乃是满族正黄旗爱新觉罗家的直系后人。据他本人介绍,他是鬼子六奕䜣那一枝留下来的皇亲国戚。这间三进三出的私人院子,跟恭王府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若论房屋建筑结构,乃是京城一道亮丽风景。小院子不但规矩得恰到好处,还大量保留了老北京达官贵人的各种遗风气候。

院中的海棠树、柿子树、苹果树、丁香树等,哪个不是老北京人讲究的最爱?门口的门墩文革那会儿被破坏了,前几年金爷各方考察,今年打算从著名收藏家手里,买两个真的回来。

金爷全名金祥瑞,身边的这个小孙子,其实是他侄子的孩子。他侄子留洋国外,后在美国华尔街工作。前两年跟妻子离婚,孩子不方便在身边照顾,便将儿子麒麟,送回到金爷身边。

金爷的老伴去世多年,期间并无儿女,眼下也只有侄子这一脉亲人。侄子的父母又都因病去世,侄子有事相求,自己不能不管。照顾小孙子金麒麟的重担,就落到了金爷身上。

画眉提着曲裾的裙摆,想着待会儿要怎么跟妈妈解释晚归的事儿。想起母亲柳静怡那张素来苛责的瓜子脸,哦不,也可以称之为“爪子脸”,她就有些心慌气短,走到自家门前,提起手腕,踌躇不之所云,那么大人了,竟都不敢敲门。

“姥姥,我回来了。”想了想,还是把姥姥怹老人家的尊称搁在芝麻开门前吧。

这是一个没有男人的三口之家。

画眉姓氏随母。

开门的是母亲柳静怡,她身着一套新中式的简约分身旗袍。上衣是仿民国风剪裁的藏蓝色短褂旗袍上衣,下头穿过膝百褶灰色长裙,腰挂雨燕造型绣扶桑花的香囊。看她表情,甚为不悦。

“这么晚啊?!不说好6点之前就回来吗?”

“遇到老同学,多聊了会儿。”

进了屋,姥姥还在做衣服,画眉先跟姥姥“请安”,再回坐到饭桌前,略有压抑地坐着。所谓请安,并非大家想象的满族传统蹲安,其实只是微微颔首欠身,双手放在小腹位置,贴眉顺眼,目含敬意地恭顺问候。

“去吧孩子!”姥姥在灯下悠悠缝制旗袍,这是客人昨天才付了定钱的。看料子,还是雪纺。

姥姥虽年过七旬,却身穿一件连身丁香紫色旗装,倒比女儿更显活泼年轻。旗袍胸前,伴随着中式琵琶扣,上绣白粉色丁香花。

姥姥左手佩戴翡翠辣绿色贵妃镯,右手则佩戴一串绿白相间的和田玉橄榄形珠串。每颗珠子大小相等,中间用一颗小金珠隔开。

姥姥是极爱翡翠的,她可不管自己多大岁数,独爱辣绿色出挑的翡翠。平时却不怎么见她戴翡翠的项链,主要是她觉得低头做活时麻烦。

她女儿柳静怡过年时,原本也给自己买了点儿和田玉的首饰,但因她早年在工厂基层工作,直至今日,也没养成佩戴首饰的习惯。

画眉不确定母亲是不是给自己准备了饭,略坐了一分钟,见没人搭理自己,只得起身去了厨房。

果然,没给她准备任何饭。画眉有些失落。

自打她工作以后,母亲对她越发苛刻。上研究生那会儿,还允许她只洗衣服不做饭,现在可好,万事都要以成年人的标准来要求。

她每天下了班,已经很累。还要回家做饭,想来头疼。

为了更好的应付晚餐,她学会了一道拿手菜——老北京鸡蛋羹。

当然,是最简约的作法。

她照例,拿出一枚鸡蛋打入深碗中,搅拌许久,兑入鲜牛奶,放入锅中蒸上一会儿,再加上上海风格的调料,那回味棒极了。

可当若干美味俸上桌时,“生活的虎背熊腰”却令她秒变炸裂的小奶猫。

姥姥、妈妈居然也没吃,她们见画眉端着蛋羹过来,便从冰箱里拿出她们的夜宵——煮花生米外加芥末墩、凉拌海带姜丝。

几样简单的夜宵,分毫不差地盛放在青花瓷风格的三种造型不同的小碟儿中。那芥末墩最为讨喜,一看就是姥姥放的,愣是将这不起眼的小菜,摆出了老北京世家、国际大咖的水准。

那莲花造型、花瓣上扬的碟子,在餐桌上芳菲着四月的散漫。加上旁边搭配的另外两个造型迥异的碟子——葵花花瓣碟儿、梅花花瓣碟儿,更显得可爱生动。为乏善可陈的琐碎日子,增添了苦中作乐的情趣。

接过姥姥端来的碟子,画眉按照规矩摆盘站立。

因长辈还未上前进餐,画眉只得暂且忍耐饥肠辘辘带来的阵阵眩晕,她不敢动一下勺子,只等姥姥、妈妈入座开吃,她才敢开动。

“早知道就不让你去了,玩那么久!女孩子家家的算什么样子?现在社会治安不好……要说起来,你好歹也沾了皇族血统。咱北京姑娘,可得守规矩懂礼儿。不能像那些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似的,一独立就忘乎所以,整天外头野,不着家。”

妈妈老生常谈,姥姥话锋一转,拿了碗小碟儿,夹了块儿芥末给外孙女:“怎么样?有人夸我们画眉漂亮吗?”

“嗯!有啊。大家都对我这身汉服很感兴趣呢!”

姥姥关巧巧,生得白皙通透,她的白更像是欧美人。从额头白到耳根,白的近乎透明。脸色稍有变化,异常明显。

就在画眉以为姥姥帮自己成功转移了话题,可以舒口气、大快朵颐的当前,一块不和谐的紫色抹布,“刷”一声落在画眉餐盘跟前。

“又是这样?!”画眉心中不悦,直接喊话:“每次都是这样!凭什么抹布总是随便甩在我跟前?让不让人吃饭了?”

说实话,画眉是这个家等级制度最低的。虽然现在全家人的生活、裁缝的运营要靠她一个人的工资维持,可她在家里的地位,始终没任何变化。

有人说,北京孩子都是独生子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父母都在身边宠着,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可柳画眉却从未觉得,家里人从不对她溺爱娇宠。因为妈妈和姥姥长期与自己朝夕相处,一言一行都由她们监控督导,稍有差池便是一顿说教,自己的日子反而过得比同龄人辛苦。就说这抹布吧,怎么一吃饭就把它丢自己跟前啊?

“妈!这腻歪玩意儿能不能别每次都放我这儿?!”

“你干嘛啊?不放你这儿放你姥姥跟前儿?”

“烦!”

“你烦什么烦?”

“姓李的不帮我,还说一大堆风凉话!挨千刀的东西!”

一听这个,画眉妈妈一下儿就火了:“你还真跟他说了?这事儿你自己不会想办法吗?有点志气没有?”

提及姓李的,那自然就是李雨龙无疑啦。自然的,画眉是个听话的孩子,想跳槽到天启医院做大夫这事儿姥姥和妈妈自然是知道的。她盘算着向李雨龙求助这茬儿也逃不过妈妈刘静怡的法眼。

姥姥见女儿暴躁的性子欲要翻车,赶忙打圆场:“静怡啊,话不能这么说,你看,人家李雨龙那孩子,虽然是农村人,但学上的好啊!他一个外地孩子,能在北京站住脚,可见人家的应试能力和吃苦精神。人家姑姑,还是当年他们全省的高考状元,不也在北京当上官儿了吗?要我说啊,庆莲那孩子是没上学,要是上了学,也不输给他弟弟!人家啊,一家子上学上得都好!”

“妈!咱们这样的世家子弟,再混得不好,也不能低头去求人!他一个农村孩子,你这么低三下四地求他,会让他瞧不起咱的!”

“我没低三下四!”画眉反驳:“我开诚布公地跟他说了,就在刚才送我回家的路上,他爱帮不帮!我只是生气,他编排咱们北京人吃不了苦!”

妈妈摇头:“哼!给他两句!看他如何?”

姥姥也摇头:“话不能这么说。要说起来,北京这地方,从古到今就没有真正的北京人。你看元代来的蒙古人、明代来的安徽人、清代来的东北人,哪个是老北京?北京原名幽州,自古就是游牧民族聚集区,人多且杂,说不清谁是谁的祖宗。说白了,大家都是先到先得,只要你来到早,扎根文化语言、融入本地习俗,不都能以老北京自居吗?”

听了妈妈的斥责,姥姥的坦率,画眉很是不爽。家里这两位,一个指责自己不该求人,外加晚归。另一个胳膊肘往外拐,还向着外人说话。

“我不吃了!你们都什么人啊?!要不就安慰我,要不就跟我一块儿骂李雨龙!这叫什么档子事儿啊?!”

画眉撂挑子起身,手不小心碰掉了饭勺。老妈看她耍脾气,也跟着拍桌:“你干嘛啊?要上天啊?你姥姥还在呢,给我出去晒大白菜。”

对于李庆莲来说,晚归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身为商场化妆品资深店长,打扮时尚、绚丽张扬的她,怎么看都不像李雨龙博士的孪生姐姐。

她每天顶着素颜上班,却戴着浓墨重彩的彩妆回家。

商场下班较晚,到院的时候,已是10半。

金爷听完电台的午夜书场,就要锁门。李庆莲见金爷正探身向外看着,忙拖着高跟鞋紧跑几步:“金爷!别、别锁门!我回来了!”

第四节 李博士的小心思

李博士的姐姐李庆莲没上过学,初中没毕业就来上海打工,随后几经辗转,又来到北京。从19岁到今年30岁,李庆莲把大好年华都奉献给了北京这座陌生而亲切的城市。

现在的她,就职于一家大型商场的某知名品牌彩妆专柜。李庆莲头几年卖的是流行女装,后来为照顾弟弟又跳槽到这家彩妆品牌。自打成了彩妆导购,人家从来都是到了单位先化妆,下班前习惯性补妆才敢下地铁往回走。

“我说你这丫头,咱这才4月中,你就穿夏天衣服了?这大晚上的,万一遇见坏人我看谁管你。”

金爷蹙眉看她,话里话外都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切话语。

李庆莲厚重脸皮进来,她随手将大门反锁。也是,自己光溜溜两条大白腿,连丝袜都没穿。身上一件苹果绿色的棉布连衣裙,刚过膝盖的长度。

“这夏天还没到,就说大太阳出来了,也不能这么穿。回头把脾胃伤了,还得打针吃药。你弟不心疼你?”金爷实在看不惯现在有的年轻人,好嘛,一进四月就敢穿夏天裙子,这在他们这些老辈人眼里简直就是不要命了。

若换了别人,肯定是要发火。可李庆莲却乐在其中。她就喜欢听北京人讲规矩说道理,尤其喜欢金爷、关姥姥这样的长辈唠叨自己。

刚来北京那会儿,她就特别喜欢跟北京人打交道。可能也是因为父母长年不在身边,李庆莲也是个急需他人关爱的小女生,用她的话说:“我去了那么多城市打工,就北京人最实在,就算长辈们说我,也是为我好!”

本着这样的心态,李庆莲点头称是:“是是!您说的对!我再也不敢了,明天就换成长裙子,长袖上衣。”

李庆莲自打来了北京,便被老北京人的局气、豁达、幽默感染,发誓一定要融入老北京人的生活。多跟老北京人学规矩学礼仪。她虽然没学历,可普通话却胜过弟弟。也许是多年从事服务业,也许是刻意模仿京腔。李庆莲现在已经能熟练地掌握老北京地道的儿化音,以及一些很有京味特色的土著语言。

“得了,我差不多也回了。都晚安吧!”

“哎,那我回屋了!”

李庆莲被老头数落了一顿,心情不但没有不悦,反而更加开心。她只觉一股暖流抚上心头:“以前在老家,爸妈重男轻女都不管我,现在出门在外这么些年,多亏有这么多明事理的长辈关照,我才能越活越明白。”

李庆莲和弟弟租住的是第二进院子,金爷住第三进。

路过柳画眉家门前,突然看见画眉光脚站在门外,头顶三本硬壳厚书。这不是罚站吗?

“柳妹妹?怎么这么晚了……”

李庆莲上前问候,画眉没好气儿道:“哼!多亏了你那好弟弟,我被我妈罚站了!”

“我弟弟?他、他又怎么招你了?”

“又招我!他最招我啦!他不招我我能被家里人当大白菜晾外头吗?”

老北京满人贵族有个超级损的、惩罚孩子的手段,美其名曰——晒大白菜。

老世家的长辈,会把不学无术的儿子,扒光了衣服,推到自己院外罚站,以儆效尤。街坊邻居谁爱看谁看,丢人就丢人!

画眉是女孩,自然不能脱光了。但规矩是不能坏的,既然她顶撞长辈,乱发脾气,那就让她端起淑女的品格,好好顶书贴墙根儿站立吧!

画眉把李雨龙说的那些话,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告知李庆莲,作为中途辍学,把孪生弟弟供养成名,留京发展的姐姐,李庆莲在弟弟面前,那可是说一不二。

“你放心!我这就去教训他!”

庆莲说完就走,一回房甩掉高跟鞋,回身便指着沙发上平躺看书的弟弟鼻子:“李雨龙,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不想帮忙就别帮!不看僧面看佛面,自打咱姐俩住这院子,金爷还少帮咱了?就算你讨厌柳妹妹,好歹看着金爷的面子,你怎么能恩将仇报,说人家柳妹妹不好呢?”

“不是我不帮,而是我现在不能帮,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欲擒故纵啊?”

说这话时,李雨龙将一本《人类简史》扣在头顶,一手按着厚书,一手轻松搭在沙发靠背上。他个子不高,黑黝黝的大饼脸在扎眼的灯光下,更显乌青。

“你什么意思?”看弟弟得意至极,旁若无人的将双腿交叠在前,一双臭脚裸露在外。做姐姐便上去用手挠了他脚心一下:“说清楚!什么叫欲擒故纵?”

“哎呦!你脑壳秀逗了?”李雨龙蹦出句家乡话:“我说的欲擒故纵,是说得让柳画眉知道,她现在的这个工作来之不易,不能轻易换。再说,她家里负担多重啊,姥姥妈妈退休金低不说,裁缝店的很多开支都要她来补救,如果她离开了社区医院,去到天启那种累死人不偿命的地方,你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吗?不光帮不了家里的裁缝活,还有可能长期加班加点,无法照顾她姥姥。就她老母亲那刀子嘴,闺女晚回家一刻钟就说她个底儿朝天,她要真是加班晚归……哼。”

李庆莲换了拖鞋往屋走,一屁股坐在弟弟跟前,揪出了弟弟那点小心思,上来就是一痛数落:“那你倒是有话直说啊?何必绕弯子拿话噎人。”

李雨龙将书从头上撤下,起身看着他姐:“等过两天,她再求我,我再帮不迟。到时候,她一来想好了后续如何,二来也就知道珍惜这次机会了。你想过没?她一求我我就答应,万一以后她真去了天启,不把这信手拈来好工作当回事怎么办?”

“那倒是……你刚说那话吓我一跳,还以为你想算计人家姑娘呢。不过雨龙,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敢打这歪心眼,骗柳妹妹,我绝不饶你!再说了,金爷、柳妹一家,对咱们多好啊。你可别用什么欲擒故纵的损招套路柳妹妹听到没?”

“得了吧!”李雨龙打断了她:“你不也想嫁个北京爷们儿吗?多少年了!为惦记这点儿事儿,这三年你过年都不回家。”

“是啊!我怕爸妈逼婚啊。不想随便把自己嫁了怎么了?我就是觉得北京男人大气,我就是热爱京味文化,我就是想融入大都市的生活,我就觉得北京人最好!你瞧姐姐我多坦白,哪儿像你这么小气?我说雨龙啊,你喜欢柳妹没有错,可是你喜欢,你就好好追人家,别一天到晚找茬儿跟人打架行不?”

姐弟俩就此事争论了许久。按说,李雨龙一个博士,创业5年,已然收货了第一桶金,他现在是不差钱的。没必要为了所谓的北京户口奔波劳碌。

可他就是想不开,把能拥有北京户口,当成毕生的追求与希望。

李雨龙早年间在一家提供户口的研究生做事。后期因一些人事变动,对岗位有不满。加之在此单位工作未满5年,还不等获得北京户口,他便与领导发生争执,主动辞职。

恰好当时他有心创业,与师妹老乡联手,开办了一家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内核的“诗书半亩”公关公司,以新媒体为打开渠道,为诸多企业做一些套用我国古代文化方面的宣传。

他现在挺顺的,物质条件在北京这座大城市而言,算中产。比那些可悲的底层老北京人强了不知多少,可他,依旧觉得缺点什么。他明白自己留在北京打拼的原因,却在不停地追问自己,将来如果成了一呼百应的有钱人,又该去追求什么更有价值的事情。

老实说,柳画眉从长相到性格,都不是他钟爱的类型。

第一次见柳画眉,还是在前年四月中,海棠花开的季节。

柳画眉那会儿也刚搬到金爷的院子,租了第一进。

当时的画眉正坐在一棵西府海棠树下的石桌前,静默无声。单手执围棋黑子,不知将棋子落往何处。棋盘对面空空如也,闲花落地听无声。

她那天穿的正是一件汉服,还是一件对襟襦裙,颜色娇艳俏丽。衬得人整张脸雪肤滑腻。

秀美的青丝如紫藤花般披散在腰间,侧着身子的坐姿突显了只有少女才有的动人细节。她胸前挂着一颗造型奇特的橘色平安扣,看材质,可能是琥珀。就连栓琥珀绳子编法,都是极讲究的、说不上名字的藏式工艺。

自己对着自己下棋,李雨龙也是第一次见。再细看旁边,棋盘上还摆着一个日式的锈绿色南瓜造型粗瓷壶,这丫头渴了,便自斟自饮,好不惬意。

看她头上戴的首饰考究,还在鬓边、脑后都插了海棠花。

当时李雨龙就想:“这么讲究的女孩,还这么小资情调,一定是个北京小丫头。”

在他看来,这些诗酒花的东西,只能停留在应试课本里,他们在日常谋生中,起不到半点实际作用,又不能换成钱,买房子置地。

他也并不觉得,这景色,这围棋,这茶壶,这汉服,这丫头,有什么好看。

尤其当柳画眉起身,李雨龙失望地发现:“这女孩个头真矮,也就一米五出头儿吧。”

他本人就是个矮个子,加之脸大,很多人都误以为他有些发福,其实他并不是太胖。这样的他们,如果组成CP,那感情也太搞笑了些。

可不知为何,在后期鳞次栉比的徐徐渐进中,他与她频繁产生了化学反应,这些大大小小、参差不一的交集,甚至可以用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来形容。

渐渐的,他二人的关系微妙起来。可能始于一场词不达意的谈话,可能源于院子里某碗名不见经传的水缸,也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到底缘起何时。

次日周六,金爷一早儿就召开了白象胡同31号院的全体成员大会。

租客们纷纷出席了此会议。

金爷偶尔会召开全体大会,说一下社区最新的政策活动、各种信息发布。

他向诸位租客提前发放了老北京特有的马扎儿,让大家各就各位。自己则抽了两口烟斗,吞云吐雾间开了腔。

“有个消息宣布——咱们白象胡同31号院啊,又要搬来两户租客!一户呢,是一家三口,还有一户呢,是……我先保密不说哈!大家也别着急猜,这人特神秘。”

“啊?金爷!又要有邻居啊?”画眉笑道。

“那可不是嘛!要说,你们娘儿仨搬来算是最早的!对了,我先支会各位一声,咱们第二进院啊,要装修。新的租户要求装厨房厕所,所以小李,你们家就得先忍忍了。我跟他们说了,平时尽量白天装修,准保是,你们一下班啊,他们就走人了。”

众人听后开始议论。

画眉对一旁的姥姥说:“姥姥,这新租客要求够高的,别说是大杂院,就说这四合院,也未必有独立的厕所啊!”

“我估计啊,这租户生活品味一直比较高,可能以前是住楼房的,住不惯平房。”姥姥今天依旧是传统旗袍打扮,今日的颜色为一身湖蓝,加之她染了发,换了套和田白玉的鹅如意锁骨链吊坠,显得格外年轻活力。

金爷不由得往姥姥这边看了几眼,又抽了两口烟。

李庆莲喜欢热闹,一听这话忙道:“没事儿金爷,有新街坊过来是好事儿,第二进院就我们姐弟俩住,也怪闷得慌,搬进来一个新邻居挺好。”

“这俩新邻居,一家三口的那个,在第一进院。要装厨房厕所的,跟小李你们在第二进院……老规矩,咱们啊,为了欢迎新街坊,各家各备一份礼。还是那句话,礼轻情意重。不用非得是什么真金白银,点到为止即可!主要就是为了暖居。”

众人一听,便又议论起来。

柳画眉举手示意:“金爷,那个神秘人,他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金爷笑道,摇了摇头。

“那,他是因为工作才租四合院住吗?”

“可能吧!”

一问两不知啊!画眉心道:“这个想装厕所的新邻居,想来生活条件应该是比较高的。可生活品味高,为什么不租高级公寓呢?难道,他对北京的四合院,有特别的兴趣?还是说,他像李雨龙那样,学历史出身的?”

想到这儿,画眉朝着李雨龙的方向,不自觉地抬眼瞧去。李雨龙正划动手机屏幕,目不转睛地看球赛回放,哪有儿心思跟画眉眼神对接。倒是做姐姐的不好意思,马上接过画眉的眼神儿:“柳妹,咱们院可要热闹了。”

金爷吐了口烟圈,继续说着,柳静怡突然想起什么:“金爷!有个事儿,刚好跟您说呢。我们家那广告牌子,想过两天换个新的。”

“怎么招?这次是换颜色,还是换标语?”

“我们要在广告牌上,加上汉服元素。”画眉抢话,很孩子气地舒展手臂。

“哟!旗袍店,要加上汉服元素,那这画眉鸟服装店,可真成民族风了。”金爷笑道。

画眉扬起小巴掌脸道:“这几年汉服逐渐兴起,好多团体啊,学校啊,婚庆啊,仪式啊,都需要大批量的汉服订单。而且汉服的款式特别丰富,可供挑选的余地很大,我准备现在网店和微店发个宣传。店里呢,旗袍也还继续做,不过嘛,我们还是会以寻常的改衣制衣为主,旗袍啊,汉服啊,都是些过年节庆才能穿的衣服,这东西半年不开张……”

半天不语的李雨龙突然发话:“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

画眉瞪了他一眼:“得了吧!全院儿现在就你最有钱,李博士!”

此言一出,众人都笑了。

第五节 巧巧与祥瑞

说起柳画眉一家。她们现在是底层的老北京人。

虽然金巧巧为皇亲国戚,但因后期家族败落,早在她留学归来后,就再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后因诸多家变,金巧巧与丈夫去到单亲的女儿,柳静怡处照顾她和外孙女。前几年老头儿没了,就剩下自己跟这娘儿俩。三个女人守着西城一处19米的大杂院小破平房住着。

柳画眉原想着自己研究生毕业后上班挣钱,可以租楼房。恰巧大杂院部分平房改造,她们暂且搬离,租了一位北京老干部的旧楼居住。

时年二十多岁的柳画眉,长这么大了,还没住过楼房。一时间忘乎所以,看哪儿都顺眼,柳静怡也觉得这地理位置不错,是自己熟悉的老宣武,就是楼房老旧了点儿,当即跟房东跨过中介,签订了3年合同,却不料,挨了宰。

当年住大杂院,自己没睡过一天好觉。吵、闹、杂、乱、烦……

好不容易住进楼房,居然还是这老一套。

厨房通着天井,谁家做什么菜一闻就能闻见。要是哪天赶上邻居吵架,别说什么大声嚷嚷,就是稍微抬高嗓门说句话,穿过天井你们家就能听见。

楼上的孩子不懂事,满世界玩球,进屋也不换拖鞋,咣咣咣砸得你头疼。

窗户还有一扇没有封好,外头挨着大马路,车来车往到凌晨都断不了……

画眉向房东抗议,换来的是一句“适应就好了!”

不到一年,这位不缺房产的老干部,突然对一家三口说:“该涨房租了。”

也对,因当时画眉刚上班不久,钱不多。两居室的房子,她只能租下客厅和主卧。晚上的时候,妈妈和姥姥都在主卧大床上休息,自己则在客厅的折叠沙发上睡。

要么就是涨房租,要么就是一并把小屋租下。

面对同是北京人,却彼此不照顾的窘境,画眉当场翻脸:“我们不租了!”

一个巧合,连带着另一个巧合。

就在房东出尔反尔,违约涨房租,一家娘儿仨苦哈哈四处奔波找房,又投诉无门时,金爷的一个电话,让关巧巧坐立不安。

原来,金爷年轻时,曾和同样年轻的姥姥上过洋学堂。俩人既是同学,也是恋人。

当年为了追瓜尔佳氏的美人,爱新觉罗一脉的这位小爷,可没少下功夫。

俩人那会儿门当户对,私定终身,原想着一起留学。谁知后来金爷家父母,并不喜欢读过书的女儿家,说“这样的受过教育的丫头,最是不贤惠,决不能娶进门。”

金祥瑞那会儿一哭二闹三上吊,却无济于事。老世家的父母,从不把儿女看成珠玉宝贝。俗话说“穷人惯孩子,富人惯骡马”。越是这种老世家庭,越把家族的名誉看作天大。不会给任何孩子特权,让他们自主行事。

而年轻时代的关巧巧,并不是那种自轻自贱的女孩。她开朗又理性,即便失恋,每日仍穿戴整洁,落落大方地生活。

既然你父母不喜欢我,我又何必苦苦哀求,自贬身价?她想得很开,在父母的支持下,告别情郎,去到国外读服装设计。

谁知回来后,家族败落,旧相识金祥瑞,也娶了一位蒙古格格为妻。

关巧巧不得已,为生存只得听长辈安排,嫁给一个分位极低,经济条件还不错的镶蓝旗汉人为妻。这个汉人对她也是极好的,很羡慕留过洋的女知识分子,对关巧巧也算尊重。

现在的日子,关巧巧与在工厂做过服装女工的女儿,组建了一家特殊的裁缝店。裁缝店的主打是满族的旗袍,但都是经过改良的新中式风格。虽然主打为旗袍,但实际上她们还是以日常的制衣、改衣为主。

柳静怡因生在特殊时期,没赶上读书的好时代,文化程度不如母亲。加之她后来婚姻、工作经历皆为不顺,磨难消耗了她少女的清纯心智,导致柳静怡脾气暴躁,沾染了些工人阶级的粗暴习气。乍一看去,她这位50出头的女性,保养得倒不如70多岁的妈,若论气质,柳静怡更是输给了千金小姐出身的老母亲。

言归正传,当姥姥接到金爷电话的那一刻,柳画眉也愣住了。第六感告诉她,身旁的姥姥,在接一通重要的电话。而这条电话,终会改写她们全家人的命运!

“巧巧,是我,你还好吗?”

“我还好!你呢?”姥姥刻意紧了紧手中的电话。

他们就这么僵持着,僵硬地讲着客套话。姥姥一听就知道对方是谁,虽然有将近50多年没见,可他的声音,没有变。或者说,从未从自己脑海中撤销。

柳画眉是个敏感早熟、不会克制的孩子。她转头看向姥姥,很急切地想发问,可是又不好意思。想了想,她拿起一张纸,挑出一支笔,心疼加速地在上面写“是不是您以前的恋人?”

原本是姥姥和旧相识重逢,她这个做外孙女的却异常激动。

她把写好的纸放在姥姥膝盖上,指了指上面的字。

姥姥见她急切地长着嘴,看唇形像是在说“房子。”

对啊!房子!问问房子!

画眉对姥姥早年间与金爷相爱一事,真的不只是略知一二。姥姥跟她讲过许多自己与金祥瑞早年的恋爱经历,且细致生动。

她清楚地记得,姥姥常说“祥瑞家有一座5进5出的大院子,多大呢?整个胡同都是他们家的!占了满条街!”

不夸张地说,是这样的。但后来因为特殊年代的无端浩劫,金爷家的大多房产,这辈子是收不回了。

好在,最后争取回了这座三进三出的小四合院。

“那个……我们这边最近,平房改造呢,租的楼房,又要涨钱。你有什么熟人,帮我们介绍个靠谱楼房住住?”

姥姥开口了。

“那就来我这儿吧,我这儿都空着呢。”

姥姥开了免提,画眉能清楚地听见对方的说话。

姥姥问:“那,你太太没意见吗?这,不合适吧……”

“嗨!她去世有几年了……现在就我跟小孙子。这小小子儿还不是我亲孙子,是我侄子的孩子……”

“哦,那,我们要是搬你们那边儿……你儿女……”

金爷继续:“没儿女!我现在就光棍儿一条,带着个孩子!你呢?”

“我们就娘儿仨……我,我闺女,我外孙女。”

“怎么就你们娘儿仨呢?孩子她爸呢?你们家那口子呢?”

“嗨!一言难尽……”

两位横跨了半个世纪没见的恋人,就在这么一条不长不短,不温不火的电话里,重新点燃了遗失的美好。

那天的画眉发现,姥姥似乎恢复了些逝去的精气神。到底是怎样的精气神儿,她也说不好。

是少女心的重建?还是小粉红的揣测?这种分寸感太难拿捏。

她仿佛都在替姥姥重拾恋爱的决心,从那通电话打进来,一直到次日傍晚,柳画眉的心,不定时地噗通噗通,好似与旧情人久别重逢的,是自己。

从西城的驴肉胡同,再到宣武的白象胡同。其实距离并不遥远。

同样的京味,却铸造不同的文化神韵。

大杂院,建筑结构杂而无章法,人员也是各色人等,素质良莠不齐。

四合院,建筑结构人性化且极具工程学原理,人员多为老北京贵族,文化素质较高。

住了二十多年大杂院的柳画眉,觉得自己这些年都白活!当她跨进这座规整的小四合院的第一步,她就被丁香花的香气、影壁墙的震撼勾走了魂儿!

对着一院子的神奇美好,她像个外地来京的山区打工妹,在心底暗暗发誓:“这才是老北京人该住的房子,这才是老北京人该享受的日子!只有这儿,才像我的家!”

周五,社区医院。

这天中午吃饭,柳画眉脑子里全是工作调动的事儿。换工作是件大事儿,没人脉肯定不行。可偏巧的,她还是就是俩眼一摸黑。

手机响动,逃开一看,竟然是克里斯给自己发的信息。画眉心跳加速,却没有回复。

“嗨,这周六有时间吗?我有两张观复博物馆的赠票,一起去吧!”

克里斯的微信头像是电影雷神主演拿大锤出镜的样子,一看到这个,画眉就想起那天见到他的情形,少女心爆棚。

画眉满面春风,旁边一起吃饭的同事好奇发问:“怎么了?有美事儿啊?”

“哦,没有没有,是一个做旗袍的顾客,很难缠的一个老太太,这次终于试好款式,决定付钱了……”

同事推了下眼镜,低头吃饭:“你们家那裁缝店,现在生意行吗?这年月,还有人定做衣服吗?”

这话实在刻薄,画眉却一反常态,没有及时怼过去,她心里想着赴约的情景,心道:“家里距离观复有点远,穿汉服去的话不方便……实在不行,就穿旗袍去赴约吧!”

汉服无法推行开来的一个原因,就是它的整体造型,与中国现当代大都市格格不入。

可悲地实话实说,除去杂乱无章,建筑群风格割裂开来的大氛围,中国的一线城市,无法像国外那样,保证环境的优雅与清洁。

随地吐痰、甚至便溺的各中人士,毫无羞耻心地践踏着城市。熙熙攘攘的人们,脸上挂着快节凑的死生有命。

大家紧赶慢赶地拥入人吃人的浪潮,执着于富贵险中求的原则。谁又有心智兴趣,管你穿戴着纤长而曼妙的汉服?

别的不说,就说这曲裾——大长裙摆外加宽袍大袖,你倒是帮清洁工省时省力了。穿成这样出门,不是帮着打扫地上的污浊之物,就是任由人群剐蹭衣袖裙摆。

挤地铁、上公交、过马路、顺带提心吊胆躲着便道上横冲直撞的摩托车、自行车……很多一线大城市,不会成全你的汉服梦。

既然不能像日本的奈良、京都、名古屋那般完好地传承文化,那么,只有放弃汉服穿着。

新中式旗袍,就没有这样的负担。它中西合璧,剪裁贴合身姿,很好地将女性凹凸有致的玲珑曲线一览无余。

可它也有它的问题。

类似于画眉这种萝莉脸庞的女孩,穿连身旗袍很是违和。看起来像是把自己老妈的衣服偷穿在身。

为了更好地展示自己娃娃脸千年不老的优势,画眉选穿了民国时期,类似于林徽因所穿过的女学生分身旗袍装。

上为纯白色改良旗袍上身短褂,没有任何绣花。混搭黑色盘扣。盘扣平凡无奇,但黑如墨翠,与白皙纯洁的上衣形成鲜明对比。

下配黑色轻纱百褶裙,每个褶都压得到位、细致。因画眉个子娇俏,裙子稍稍过一点膝盖即可。

老样子,画眉出门前,将橘色的琥珀公主扣挂在胸前。她对镜盘了个花苞发髻,在发髻中央位置别了根两股的碧玉镶纯银蔷薇发钗。这件宝贝,出自金爷之手,乃是80年代的传统结构。此发钗没有后缀流苏,但蔷薇花精致抢眼,很像《红楼梦》中平儿所佩戴的虾须镯工艺。实际上,这根发钗选用了老北京累丝镶嵌的传统技法,到现在这个年月来说,累丝镶嵌、花丝镶嵌,几乎失传。

“戴着这个最宝贝的发钗,去见克里斯。他要是问我,我就给他解释这个工艺!”画眉美美地陶醉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她最后用粉扑定了下装,朝内室看了两眼。

“站住!”柳静怡见她推门就走,忙叫住她问话。

画眉心里“咯噔”一下,还未出门欢乐,就觉心中蒙上一层阴影:“妈,什么事儿?”

“几点回来?吃不吃晚饭?好歹跟你姥姥知会一声。”

“跟我说了。”关巧巧像是及时救援的太白金星,她撩起内室门帘,手拿针线包优雅地迈步而出:“孩子跟我说了,她晚上回来吃,保证4点半以前就回来。你让她好好玩玩,大周六的,干嘛老在家啊!”

有了姥姥的庇佑,画眉心中送了口气。

她还是习惯性地向姥姥、母亲行了“颔首”礼,微微欠身:“我出门了!”

待姥姥抬手示意她:“嗯,玩得开心。”她方敢挑帘出门。

“克里斯,我上55路车了。你呢?”画眉上了车,她给对方发着语音。

想不到,对方秒回:“我也在55路呢,不知道咱们是不是一辆?”

画眉心跳,她往旁边看去,可周围人挤人打破了脑袋。她个子本来就小,哪儿是周围人的个儿?环视了半天,也没看见克里斯。

“这么高的他,怎么会消失在人群中呢?看来我们不是一辆车。”

画眉失望,她发语音:“没看见你啊?!”

过了两三站,眼看距离观复还遥遥无期。突然就听见司机与一个操着奇异口音的男人争执起来。

而糟糕的是,车还没到下一站,居然不开了!就这么白眉赤眼地停在原地。

“你刚才给我投币了五毛钱,刷了一下卡!你说你还欠我多少钱?”

“哎,我说你这司机怎么这么较真儿啊?我少给你五毛钱怎么了?这是你们家的买卖啊?至于吗?”

一听到这样的对白,画眉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坏了!又遇见刁难司机,不给钱的流氓了!”

想坐霸王车,居然还大言不惭地怼司机!?真是没王法!

只听司机大声吼:“你不给我把车费补齐了,大家谁也别走!”司机言出必行,还真就来了个急刹车,不走了。

众人有的将脑袋探出车身玻璃,有的则开始轻声抱怨,还有的垫脚张望当前局势,既有骂司机“轴孩子、死心眼”的,也有指责醉汉给大家添堵的。

“我就是不给你那5毛钱怎么了?老子不给钱你能把我怎么招?不就是五毛钱吗?老子有钱!就是不给你!”可能是听到车上有人嘟囔他自私,醉汉反而来了吵架的性质,甚至越战越勇。

身边已经有人上岁数的大爷大妈议论:“哎哎!看看,那找茬儿好像喝醉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就是没人上去劝劝。

车上的辅警软绵绵上前好言相劝,却被这个厉害的车霸推了一把:“怎么招?别碰我!再碰我,我就倒地下不起来,今天谁也别想走!”

嘿!坐霸王车的还有理了?

画眉看了眼时间,心里肃然咒骂:“他妈的!”

她拿出老北京人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劲儿,朝着前头一声大叫:“别耽误大家时间!快点把钱补上!别为难司机行不行?一车人的命还攥在人家手里呢,你这么耽误着,我们大家都受连累,做人不能这么自私啊。”

你别说,画眉不愧是画眉。声音动听不说,还极其洪亮震天。

小画眉这么一亮嗓子,周围人都跟着开骂:“我说,你别耽误大家时间,赶紧把钱补上!”

“就是!5毛钱也计较!一看这人就没见过世面。”车上的老头老太太开始发动攻势,但他们上了年纪,加之声音力度太小,那挑事儿的车霸借着酒劲儿继续开骂,反倒比之前来劲。

“我就是不买票!怎么招?都陪着我才好呢!我唠叨两句怎么了?不让我说话啊?”

画眉这次真是不忍了!她和克里斯第一次约会,万一迟到,这让外国友人怎么看咱们中国的契约精神啊?

画眉气得把双肩背一览,背到前胸位置,她挽起7分喇叭袖儿,拿出老北京胡同串子的劲儿,一股脑地往司机方向挤去。

这车霸就站在司机跟前,手舞足蹈、群魔乱舞地挥着手指头在司机跟前瞎比划。画眉走进一看,他身边还跟着老婆孩子!这女人也真是,一个劲儿地抱着个4、5岁的小男孩,受气包儿似的将孩子往怀里送,生怕旁人打他似的。

她窝里窝囊,试探性地伸手够自己丈夫,却在碰到丈夫的胳膊时,十分后怕又连带犹豫地用手指头蜻蜓点水丈夫的胳膊肘:“他爸!别这样!这么多人看着你呢……”

声音那叫一个弱啊!

柳画眉看那女人更加来气,用尽全力箭步冲上:“都给我闭嘴!让不让人活了?!不就五毛钱吗?我掏了,都给我少说两句。一车人呢,就听你在这儿嘚嘚嘚,有完吗?”

画眉从钱包里掏出5毛钱硬币,金灿灿的钢镚儿“刷”一声掉落进亮银色的投币箱中。

“你,还不赶紧往后走,别影响司机开车。”画眉斩钉截铁,拿出老师训人的刚毅女汉子犯儿,探出左手大拇指向后方示意。

可惜,她是个娃娃脸,怎么看都像是只小奶猫,哪儿有27岁小熟女的感觉?乍看之下,大部分人都以为她十四、五。

这样没有震慑力的叫嚣,很难让一个喝醉酒的大老爷们屈服。见有个小丫头片子出来管闲事,还不等旁边媳妇千恩万谢,这车霸又来了精神。

“关你屁事儿?!你管着吗?让你付钱了吗?”

画眉就知道管了这事儿没好结果,但她就是看不了有些不懂规矩的家伙做出破坏社会和谐的糗事儿。

“对!朕就是要治治你。没看这么多人呢吗?你这么瞎折腾耽误司机开车,我们大家都走不了。你这就是典型的你弱你有理!我可告儿你,卖惨哭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别说我们这一车老少都能给司机师傅作证,单说这车上的监控,就足以把你这丑恶行径一五一十地拍下来交给派出所,让民警同志拘留你醉酒闹事儿十五天的。”

这男人媳妇见柳画眉句句戳心,嘴快如锋不说,还把这事儿上升到法律层面,一时间竟也慌了神,忙过去横在两人中间,像是怕自己丈夫出手打人似的:“哎呀妹妹,真是谢谢、谢谢!我们家这口子不会说话,又喝高了,你看他这脾气……”

谁知,受气包媳妇话没说完,这醉汉抬起胳膊肘便给了媳妇一下:“你滚一边儿去,老娘们儿懂个屁!”

好家伙,有个人从中调和,他还没完!气得柳画眉叉腰瞪眼。

“你会不会尊重女性啊?你对你妈也这么说话是吗?你媳妇劝你,见好就收行吗?!”画眉平生最恨直男癌晚期,尤其这种在公开场合不尊重女性的,她见一个灭一个,见一双撕一双。

“我家里事儿用你管吗?我媳妇我爱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对方还真急红了眼,酒气漫天飞不说,还喷了画眉一脸吐沫!

就在白热化,马上有可能遭遇危险的同时,只觉身背后有阵香风袭来,突然就听见有人议论着什么。

画眉还未回头确认,只听克里斯那幽默发嗲的台式汉语,带着教训的口吻:“你!后头戳着去!别影响司机开车。我一个老外都看不下去了。别耽误大家时间。”

克里斯人高马大,穿着平底休闲鞋,目测也有一米八三。加之他四方长脸,发髻线又高,金色的头发用发蜡特意修饰过。那荷尔蒙爆棚的身材、金棕色的眉毛、海蓝宝石般的眼睛、高挺完美的鼻梁……

都说“神鬼也怕金装佛”,若换了其他人,才没这么惊人的威慑力。可换成了老外嘛,从身高和身材来说,眼前这个矮小又猥琐的车霸,只好灰头土脸地闭了嘴。

身背后又传来老头老太太的议论。

“你看,人家老外都看不下去了,你说说这事儿闹的。”

“就是,太丢脸了。”

“人家姑娘都给你解围了,你就顺坡下驴不就得了?还没完!”

“嗨!他这就是欠抽!非得让老外登场损他,他才闭嘴!”

不少人拍手叫好,都说亏得有这老外帮腔,要不然还没完了。画眉也没想到,自己左右等之,等到心跳加速、小鹿乱撞的克里斯却在这一时刻惊艳现身。呵呵哒,自己方才磨爪龇牙的精怪样子莫非都被他看去?

画眉心口漾起矛盾的甜蜜,不等她陷入怅惘遐思,克里斯将画眉护在身后,拉住她的手腕就要转身:“走,我们往后去。”

画眉怔愣着,片刻才缓过神:“你在呀!”

“我在最后坐着呢,车尾巴。刚一直插耳机听新闻来着,后来才听见你跟他起了争执。”

他拉着画眉,不顾周遭中国人投来的各种好奇目光。

虽然中国北京是国际化大都市,但跟上海相比,北京人对婚姻的思想仍旧趋于保守封闭。老北京人并不支持自己女儿或者儿子外嫁、娶外国媳妇。大家普遍对西方人的看法,仍旧是:“他们太乱了!太开放了,不能找。”

克里斯把画眉带到一处相对适合她身高站立的空间,空间狭小,但好歹有个扶手。他自己则充当人肉围墙,用坚毅的身体挡住身背后没完没了的拥挤人群,留下空隙,让眼前的画眉鸟儿得以喘息。

画眉和他面对面站着,这才发现,克里斯今日穿得很是年轻。

一套中国红色的美式棒球服,休闲运动风。脚底下踩着双不用系鞋带的白色帆布鞋。

他将棒球服上衣彻底敞开,露出里头的夸张卡通图案。是一件黑色底子,上印着海绵宝宝与派大星两人携手狂奔的场面的纯棉体恤。

“不冷吗?你里头穿短袖?”画眉刚吵完架,只觉身心燥热,加上又距离克里斯如此之近,她定下来后便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拿在手里,露出内里的七分袖白色民国分身旗袍短褂。

“热!你不也就穿个七分袖、外头罩件呢子短风衣吗?”克里斯笑道。他那完美到堪比雕塑的五官,一笑倾城。仿佛鼻子眉毛都跟着风吹荷动。

“我发现你们老外都不怕冷。每年3、4月,我就看见好多来京参观的老外,连小孩都穿短袖短裤。”

“饮食习惯外吧!我们毕竟是游牧和海洋民族。”

“外加抗冻基因!”画眉笑道。

“什么基因?”

“抗——冻。就是说,你们能和寒凉对抗到底,从祖辈开始就这样了。所以你们世代都是如此,延续下来,就形成了隐性基因。”说起抗这个字,画眉特意做出肩膀抗行李的夸张动作。

克里斯见她手脚并用的解释,觉得十分有趣:“有意思的说法……抗冻……抗冻。这也算北京话吗?”

“当然!抗冻这个词,的确是老北京人常说的。”小画眉呲牙一笑,坏坏的表情神似一只早起吃到美味鸣虫的小云雀。

爱情的力量是无限的,刚才还气哼哼的画眉,现在成了小鸟依人。她跟克里斯全程说话,脸色像是火烧云一样退不下去。可那又如何?谁让对方这么好看!

第六节 尴尬新街坊

周日,画眉起了个大早。

刚巧和往外走的李雨龙撞了个对脸儿。

“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李雨龙眯缝着眼,见画眉今天又穿了汉服,是件鸭黄色的留仙裙,大琥珀挂在上面黄澄澄的。

画眉拿着把梳子,正给自己打理着发梢,她见李雨龙猴儿似的过来,又想起了那天跟他争执的场景。

“你干嘛啊?告诉你,少来招我。”

“你昨天去哪儿了?跟谁去的?”

“你管着吗?伺候好你姐姐是正经!”

“哎?你这人……”

李雨龙真没想到,他原以为对方二度开口,提及那天求自己调工作的事儿。他知道,柳画眉八成没人脉,混得还不如自己呢。不求他李雨龙,她还能求谁?

“大家都出来一下。我给各位,介绍一下儿新搬来的街坊。”

金爷开口,从院外头走进,身后还跟着什么人。

柳家另外两位女士,挑帘出院。李庆莲也打扮入时地从二进院里款款而出。

“哎?是,是他们?不会吧?”柳画眉一愣,出现在眼前的这三口之家,不就是昨天在公交车上的那三个家伙吗?5毛钱都不愿掏的醉汉、窝囊废一样的媳妇,还有那个看起来皮里皮吃,睡眼惺忪的小熊孩子!

“金爷。”柳画眉拉住金爷,小声道:“这家人不行啊,您忘了我昨天回家跟你学的啦?就是这家人!这男人,就是昨天的那个醉汉。连5毛钱都不愿掏!”

“嗨!他那臭毛病我还不能改?你放心,金爷我什么都能帮他治过来。”

金爷全然不当回事,他拍了下画眉的肩膀,直接走到中间,示意那一家三口过来:“来!我给你们各位介绍一下,这三位,是咱们白象胡同31号院的新租客——罗虾球夫妇。”

“罗虾球?这什么名儿啊?”柳静怡笑着看母亲。

关巧巧倒不在意:“好多地方的人都叫这种什么球的名字,咱们不理解,人家觉得好听。”

“这位是她夫人,哎你叫什么来着?”金爷看了眼那女的。

“我叫钟蒲团。你们可以叫我罗太太……”

“哦……”在场之人异口同声“哦”着,其中意味深长。李庆莲听到这个名字后,漏网之鱼般噗嗤乐了。

这名字起的,虾球、蒲团?

“孩子叫什么?”画眉直接问。

那个叫蒲团的见一院子人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又是老一套的动作,将儿子为难地护在咯吱窝下面,娇滴滴道:“叫罗品哲……哎?”她双眼发亮地与画眉对视:“你不是,给我5角钱的小姑娘吗?”

平房洗不了澡,柳画眉只得每天晚上拿着盆子往胡同中间的大白菜澡堂去。

大白菜澡堂是一户姓杨的回民大伯主办,建在他们自家独门独院里。

方圆几条胡同,貌似就是杨家和金家有自己的院落。

杨老坐在门前迎客,看画眉抱着盆来:“哟!孩子,过来了?”

“伯伯,今儿就我一人儿。”

老北京的回民,一般管上岁数的老年男性称呼为“掰掰”,文字上写作“伯伯”,但发音是掰开揉碎的掰。画眉虽然是满族,但按照回民的礼仪,称呼对方为掰掰。

回民爱干净爱清洁是出了名的,街坊四邻平日没事儿都爱往老杨家的大白菜洗澡堂跑。

“听老金说,你们院又来一家儿?还跟你们对门住着?”

“别提啦!”画眉一说这事儿就来气:“这不是那天出门碰上过这一家子嘛!”

“哦哦!我知道、我知道!你之前在公交车上碰上他们一家三口,仗义疏财,帮司机解决问题这事儿……好像还牵扯出外国友人了?我都听老金头儿说了!好嘛,现在全胡同的人都知道这新街坊什么嘴脸。”

“传播得够快啊。”

“咱这平房嘛!那不像楼房,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人跟人都见不着面儿!咱这低头不见抬头见,墙都不隔音,你这屋咳嗽打嗝儿我都能知道你中午饭吃的什么。听说啊,你们院儿新来的那家男主人,居然还是做传统首饰行的,那女好像还在琴行当老师。”

“切!那还成天哭穷卖惨?掏5毛钱坐车都没有吗?您说现在这叫什么事儿啊?我怎么能跟这种人做邻居?简直作妖啊!这倒好,全跑咱院儿里了。”画眉掏出办好的卡,交给杨伯伯。

老头接过卡,在上面打孔记数:“嗨!回头我这儿还有一事儿没跟街坊们说呢,我这大白菜澡堂,下周开始调整风格,开始装修,关闭俩月。”

“什么?”画眉一惊:“伯伯,您别开玩笑好吗?”

“没辙啊,现在大家都讲究,能不凑合的绝对不将就,租住平房的人啊也比往年要求高了。我呀,下个血本,反正我家院子是独门独院,占地儿挺大,还是力求把咱这大白菜改装成老北京风格的澡堂子。回头弄几个专业懂行的搓澡师傅过来,我还就不信了,咱老北京的澡堂文化能落寞到哪儿去?”

“澡堂文化,伯伯,您说得好。”画眉对澡堂文化四字甚是满意亲切,像是点到了自己的位,可回头一想又蹙眉摇头:“不行啊伯伯,您这一关大白菜,我们去哪儿洗澡啊?”

杨伯伯探头往前一指:“往西一拐,过马路,马路里头不有一胡同吗?进去就是。”

“不成不成!”画眉匆忙摆手,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听说那老板特抠儿!连公共的洗手液、肥皂都不准备。万一收拾得不干净……”

“哎?我听说你们院,好像正改造厨房厕所呢,回头你就去改造好的厕所洗澡呗!”

“哪儿啊!”画眉把盆里的毛巾抽出,往肩膀上一甩:“那是给另外一租户的,没我们什么事儿!得!我不跟您聊了,我呀,一身臭汗,麻利儿进去了。”画眉说完,接过杨伯伯的卡,径直往里走。

4月对北京城的年轻人而言,是换工作的次佳时期,也是找寻投资商、会秀敢秀绝佳档口。

画眉算计好时间,决心豪赌一把。

她不再求任何人,决定把主动权交给自己。

她身穿一套上下分身的明代袄裙,上为葱青绣金色丝线飞鱼在天图纹,下裙为水红色襕纹群。腰间扎盘长结坠和田玉糖料双鱼出海造型的玉佩,下接品红色流苏。

画眉今日梳了垂鬟分髾髻,这是古代未出阁女子常梳的发髻。戴了几朵蓝琥珀镶镀金的珠花,并未佩戴发簪。

她打了辆出租车,来到西城一处文化民族宫门前。

今日此处是召开民族服饰博览会的第一天。她之前做了充分准备,才敢穿戴汉服,前来此地。

的哥帮自己将一大幅折叠易拉宝从车上撤下:“我说姑娘,你这是要参展去啊?”

“对!”画眉懒得解释,交了钱,便自己扛着易拉宝走上了民族宫那高不可攀的漫漫台阶。

人山人海的大厅外头,满是各种花枝招展的COS社团。说好了民族风格,却沦为巴洛特与洛丽塔服装的天下。

看着一个个顶着韩国辣白菜、日本艺伎一样妖娆浓艳假发、妆容的95后,身为90初生人的柳画眉,不禁感到一种由衷的悲哀。

“没胸卡,没买展位,更没门票,只能见机行事了!”

不错,画眉一穷二白。她打听过这里的展位,一处最不起眼的小站台,竟然就敢要到几十万。她家里做裁缝的,自己研究生毕业上班没几年,哪儿有那么多钱?

但凡来此参展的团体、个人,皆出钱买了展位,并配有胸卡进入。画眉虽深谙我国汉服文化,也想借此大力为自家的画眉鸟服装店推广一番,可她确实掏不出钱来。

因一些特殊的原因,一些不得不这样做、也只能这么做的理由。我们的画眉,还是决定赌一把。

“哎?太好了!机会!”画眉在角落等了大约半个小时不到,突然见一批身穿类似于汉服的韩国团体“随风潜入夜”。

这韩服嘛,原本就是效仿大明汉服所设计。尤其是剪裁、染料各个方面十分相近。

就在这批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韩服队伍,浩浩荡荡往前进行时,画眉理直气壮地插入队伍中后方,一手扛着宣传易拉宝,另一手拿着手机,假装打电话,声音还挺厉害。

“我是翻译!我当然知道怎么带队伍啦!还用得着你教?知道知道!我会韩语呀!你呀,就是不放心……”

队伍走到保安前,那可是好几个保安,一站就是一排!跟前还有验包神器,在场每位游客、展台老板都要严格任其安检后方能入场。

画眉故作镇定,继续跟着韩国队伍行走。走到一个手持安检神器的男保安面前,她故意提高嗓门,用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韩国发音叫出令人奇怪、又好似真是那么回事儿的韩语。

“너와 헤어질 거야, 넌 어쩔 수 없어。我要跟你分手,你能把我怎么招?”

其实这话纯属早上跟姥姥现学现卖。

姥姥留美时,遇见过一个韩国同学,跟他学过些韩语。现在可好,还真灵了!

那保安见她语速极快,高声大嗓门,不是好惹的。加之普通人无法分清韩服和明代袄裙的区别,还以为是一起的,便没敢询问胸卡情况。

那保安大概瞄了画眉一眼,用安检神器往她身边一扫,便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真是!吓我死了!”进去后的画眉,迅雷不及掩耳,忙一道烟儿的跑入大厅,找到汉服扎堆儿的聚集所在。

她看这里竞争激烈,唯恐被人发现。好在自己准备了易拉宝大幅展示广告,忙将其竖立在稳妥宝地,铺展开来。

她的这个易拉宝,可谓全场独树一帜。别人家的展台宣传,虽然有LED大屏幕撑腰,独霸江山,甚为光彩夺目,但创意却无法和画眉的相比。

她的这幅易拉宝,照片拍摄独树一帜,更打出了家庭温情牌。

上印画眉鸟服装工作室几个大字,出镜人物乃是她、母亲、姥姥三代人,身穿不同时代汉服的合影。

姥姥金巧巧最是不甘寂寞,她选了看起来仙气十足的宋代对襟青白色襦裙,内配鹦鹉绿色抹胸。头上戴了朝天髻假发,上插景泰蓝花丝镶嵌红珊瑚的平安锁型发簪。这发簪出自金爷之手,一看就是80年代的工艺。

平安锁造型的挂饰自然不少,但把其当做发饰定在头上,还是第一次见。尤其再配上琵琶造型的珊瑚耳坠子,姥姥在这祖孙三代中,最是扎眼。

再看女儿孙静怡,却不改平日做派。严肃拘谨地将最寻常的交领襦裙一穿在身。上为草黄色绣连翘图案,下为乌木色过脚长裙,绣红色鱼戏莲叶纹,横系一根盘藻井结样式的胭脂红腰带。

母亲戴着最平时朴素的垂髻,额头侧上方特意弄出了个鼓包似的造型,在上斜插了个镀金的流苏步摇。因其服装绣花多彩绚丽,图案较为繁复,头上连同其它并无再多装饰。

画中的女儿画眉,则身穿盛唐襦裙,丰满合度,犹如一颗爆发的种子。

“眉欺杨柳叶,裙妒石榴花。”这是赞美大唐齐胸襦裙的诗句之一。

画眉的这条水天一色长裙,外罩青色短袄,内配金色抹胸。整套裙装并无绣花,却在抹胸位置绣蟠龙口衔石榴花造型图案。

自古女子不用龙造型妆点自身,画眉剑走偏锋,对中国传统图案记性了改良设计,她偏要将龙的造型融入自身,还要与花卉结合。我中有你,你中由我,柔中带刚,刚中带柔。

她都戴随云髻假发,并不佩戴真金白银、各种珠宝,而用海棠、丁香、连翘三种花卉,巧妙点缀。将自己打扮成一朵现实版的花仙子。

年轻女孩穿戴汉服,在现当代的大都市里,已经不算什么。但老一辈人穿戴汉服,还真是头一次。

路人纷纷侧目观瞧,有的还进行评论,对易拉宝上之人的所作所为,大为惊呼。

“小姑娘……”有个男声叫了下自己。

“您好!”一抬头,画眉直接递上了提前印好的名片。

“我看了你半天,你是一个人?”对方文质彬彬,样貌有些像陈道明老师。

“是,我姥姥和我妈,都在店里呢。我们家,现在专业定做各个朝代的汉服,您现在看到我身上穿的,是明代的女子袄裙。”

画眉心跳加速,这个人,这个跟他说话的人,就是她此次前来的目标!她如此大费周章,不为别人,就为眼前这条大鱼!

第七节 又见克里斯

那男人抬头看画眉,又看后头的易拉宝:“不错,真不错。孩子,你这广告上的,该不会,是你和你姥姥,还有你母亲吧?”

画眉见男人神情好奇,忙介绍了画眉鸟服装工作室的相关情况,并拿出手机,翻出其中的服装相册给对方细瞧。

这男人听了画眉言语,又看了画册上的设计,状态轻松下来:“我看他们韩国展厅那边的衣服也很漂亮……哎?你身上这件汉服,为什么跟韩国姑娘穿的韩服有些相像啊?”

又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画眉内心暗暗叹气:“哎!身为知识分子,却不了解本民族服饰,可悲可叹。”

没辙,只能耐心解释。

“其实呢,韩国人的韩服,真心是学咱们中国大唐和大明的服饰。韩服形成于朝鲜李氏王朝,对应中国的明朝时候,韩服学习借鉴了很多明朝汉服的特点。我身上的这件,叫做明代袄裙,是大明王朝最普遍的一种百姓服饰。”

画眉从易拉宝前走近对方,转了个圈。

“韩服,短的比较像唐代的齐胸襦裙,但是齐胸的上襦不放在外面的。长的比较像袄裙,但是袄裙上襦的开叉是没有高到腋下的。还有胸前那巨大的结,标志性的,传统来讲都是单耳结。韩服袄裙的上衣盖过腰,琵琶袖,裙子为马面裙,有马面,有褶,裙子有垂坠感;裙子应该是系在胸上面,和齐胸的位置接近,裙子只在裙腰处有褶,下面是平滑的,因为上面收紧的缘故,裙子膨大,这和汉服的裙子是很不一样的。韩服都是闪闪的,颜色鲜艳,汉服比较素雅,很多有绣花以及咱们汉人的传统吉祥图案……”

“哦,这样啊!这么说,还真惭愧,我夫人曾是京剧演员,还穿过不少汉服呢,这些我都不知道!”

老先生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推眼镜。

“您太太,是京剧演员?”

“嗨!多少年……我太太去世快10年了!”

“抱歉!”

“没关系,我呢,其实今天来,是为了给我大学快毕业的闺女,挑件儿适合她毕业典礼穿的衣服。我女儿这孩子性格张扬,又留学海外,不想和人重复。”

“那令千金可要好好打扮了!国外的毕业典礼都是很特别,追求个性解放的,确实不能跟人重复。您看,给孩子订件汉服如何?既能凸显个性,还能宣传咱们的传统文化,让那些老外好好看看!”

“我就是有些犹豫,是买旗袍呢,还是汉服呢。”

“旗袍我们家也有,早年间一直做这个,但您是汉族吧?是汉族还是买本民族的服饰更好,再说,中国人在国外一般都穿旗袍,重复率太高,不如来件曲裾或者袄裙……”

老头又看了看那巨幅的易拉宝:“我姓陈,这是个我女儿……”

他将手机拿出,翻出女儿的照片。

画眉看了下那姑娘,心道:“居然是个胖姑娘。他老爹这么瘦,母亲又是京剧演员,按说身材都不错啊!”

也许是在国外吃了不少发胖食品的缘故,这丫头从脸庞到身材,就是个小胖子!

“我推荐她穿大唐的齐胸襦裙。花样、面料的话,我可以发图给她。”

没办法,胖丫头最好的汉服选择,就是以胖为美的大唐齐胸襦裙!好在汉服留有余地,选择面儿广,若跟和服、韩服那样的局限性,只能瘦干猴与大平胸一统江山了。

两人互相加了微信,画眉邀请他去店里观瞧实物。

陈老先生是个实在人,这就要支付定金。他用不惯微信支付,好在带了现钱。付账的瞬间,他摊了下手掌。古灵精怪的画眉,岂能放过这大好良机。

“呀!”画眉故作夸张,看着陈老右手手心:“您有点高血压,平时应该注意饮食了。”

“哦?”对方饶有兴趣地问:“你懂掌纹医学?”

画眉嫣然一笑,用食指在对方手掌三条主线处顺势上划一条竖线“以中指中线画一条竖线,如果3线圆弧超过竖线,就代表有高血压趋势;反之则是低血压。您的这三线明显,加之竖线上划测量,一看就是高血压。”

“那,你再看看,我还有其他毛病吗?”

陈老先生大大方方摊开两手手掌,交给画眉。

画眉边看边说:“您早年间因为长期进行医学研究,接触了大量的辐射物品。在您的食指与无名指之间,有一条弧线行连接了他们两根手指。这是长年受到辐射造成的。您的肝肾现在受伤有些严重,导致您排毒不好。因为在您的掌纹一线上方,有明显的两处米字纹……”

老先生中肯点头:“你说的都对。我当年带学生,一周在实验室,另一周在中医院坐堂。做学问的时候,主攻中西医结合,确实接触了不少带辐射的东西。至于我肝肾不足,倒不是说辐射造成的,是因为我这些年殚精竭虑,熬夜导致的排毒功能障碍。”

“不过,您其他方面还是不错的,您的二线与三线连接之处,有两个黏连在一起的方形纹,证明您现在的一些病情虽然还在,但已经稳定。”

“孩子,你该不是学中医的吧?做汉服,是日常爱好?”

“还真是。不瞒您说,我是湖滨市中医药大学毕业的。当年本科和研究生都主攻过掌纹中医学。可惜后来回京,去到社区医院,只能做个针灸科大夫。我知道咱们北京市,只有天启中医院有掌纹医学科,这么多年,一直觉得自己没有用武之地……”

画眉说话间,开始施展萝莉脸的搓手卖萌大法。她天生相貌萝莉,就是个不老童颜,加之如此卖萌,陈老先生实在不忍拒绝。

他沉思片刻:“嗯,我也是中医。就在天启医院上班,你的心情我很理解。现在我们天启医院,正打算在6月初招募一批新人进来,你可以来我们医院面试康复治疗科的掌纹中医学大夫,但至于能不能录用,得看你自己造化了!”

说罢,陈老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画眉:“这是我们医院,人事科李主任的私人电话,你直接打过去问她具体的面试时间、地点。李主任要是问,你就说,是我介绍来的。”

“好啊!好啊!谢谢您陈院长。”

画眉听罢无法冷静自持,便对着陈老先生行了深深一汉人礼仪——天揖。

所谓天揖,是指在正式礼仪场合,如祭礼、冠礼等礼仪场合中,对尊长及同族中人行此礼。

身体肃立,双手合抱,左手在上,手心向内;俯身推手时,双手缓缓高举齐额,俯身约60度,起身时,恢复立容。

画眉原本姿容秀丽,眉目如画,加之今日略施粉黛,更胜大明女文学家黄娥三分。

陈老先生越看越喜欢,没办法,这也算突如其来的面试吧!

为了这次能跟天启医院的陈院长单独见面,以便毛遂自荐,画眉可谓花了不少心思,最后通过陈院长一个老同学的微博,才知其有热爱古典文化的喜好,且正为女儿物色合适的毕业典礼服饰,恰巧还要来展销会上帮女儿挑选心仪的民族服装。这正中画眉下怀,别的她不擅长,但给人做衣服什么的,她是最喜欢也是再擅长不过的。随即画眉展开行动,确定了陈院长要来文化宫看服装展的时日,做好易拉宝、穿戴齐全,特意混入人群,找机会引起他的注意,才有了方才一幕。

拿到了订单、夺得了面试心仪医院的机会,原本二本毕业的柳画眉,激动异常。要知道,天启医院虽然不是北京的三甲,却是北京最具盛名的中医院之一。在全市中医院,能排名前五。自己原本应试能力没那么强,当年因考不上本市的重点,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外地一所二本大学读中医。

按理说,二本学生,即便是研究生学历,也无法进入北京名医院工作。任凭你是哪里人、何种家庭出身,只要不是211、985的学生,没人给你开绿灯。

如今的画眉,只能在社区医院憋着,远大理想无法实现不说,小医院的人坐井观天、勾心斗角特别厉害。现在好了,有了陈院长的极力推荐,自己一定没问题!

所以说,不管什么时候,但凡想跟人搞好关系、拉近距离,投其所好永远胜过低三下四。

“克里斯,你知道嘛!就在刚才,我用了一个计策,跟天启医院的陈院长说上话了!他、他给了我一张人事科主任的名片,让我过去面试。”

谁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画眉有些结巴地发微信语音给克里斯。说起这事儿,高声大嗓门,全然不顾什么汉服在身,淑女风范。就像个老北京的胡同串子,混不吝地说着话。

此时的克里斯,又在哪儿呢?

他正由一位老外助手,帮着自己穿好做手术用的防护服,戴好手套、医用帽子,准备好相关手术用具,要往手术室去呢。

克里斯让老外住手帮他接听了进手术前的最后一条语音,不知怎的,一项冷静克制的他,心跳慢了半拍。果然,接听语音的刹那,是画眉发来的。

“帮我拿下手机,谢谢!”

助理照做,将手机拿起,贴在克里斯耳畔。克里斯的手,已戴好手术手套,悬在半空。听到画眉惊涛拍岸般的怪叫,他不禁笑了,让助理按动语音设备,自己对着手机回答。

“是吗?那太好了!我真为你感到骄傲!不说了,我要工作了,你好好准备!相信你一定能成功!”

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听到这话时,柳画眉真是不争气,居然就这么泪如雨下!活这么大,妈妈从没这么肯定过自己,第一个说为自己感到骄傲的人,竟然是只有两面之缘的克里斯。

两月之后的一个周六。

白象胡同31号,终于盼来了那位神秘租客。那位神秘到必须要装厨房厕所,才能搬进来居住的贵宾。

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最最最惊愕的、下巴就要掉下来的,就属柳画眉。

“克里斯?不会吧?我没看错吧?”

这位贵宾,不是别人,正是雷神加美队的克里斯埃文斯。

他笑得明媚爽朗,看到画眉的瞬间,并不感到惊讶:“画眉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克里斯……”画眉傻笑,那笑可谓迷妹四联表情包,外加花痴四联组合。

旁边的柳静怡看不下去,一把掐住女儿的胳膊:“你给我矜持点儿!”

她轻声咬牙提示,差点没把压床子崩碎了。

金爷抽了口烟斗,吩咐大伙出来:“来来!各位见一下咱们院的这位新邻居,瑞典大老外,埃文斯大夫。人家是来自瑞典的访华交流医生,拿刀的外科大夫,哎?你是治什么来着?”

金爷又忘了,忙侧身抬头看了下人高马大的埃文斯。金爷在亚洲男人里算高的,一米八的大个儿,有点儿身板儿的那种,可站着一身荷尔蒙肌肉的克里斯身侧,猛然看去垂垂老矣。

“心脏外科手术。”

“听听!人家这中文说的!还是港台腔!比林志玲还好听!人家是拿刀的外科的治疗心脏的大夫!人家埃文斯大夫,热爱咱们中国文化,尤其对咱老北京四合院情有独钟,来中国以后啊,找了好长时间,都没找到合适的四合院。这不,拐了好几道弯儿,才碰上我侄子的一同学。这么一介绍啊,才辗转来的咱们这儿!缘分!缘分啊!”

金爷又抽了口烟斗,虽然对方是个老外,但能招进这么个租客,又是个有文化的,金爷说不出的自豪愉悦,仿佛是自己儿子中了状元,衣锦还乡一般。

按照规矩,大伙要送上暖居贺礼。不在钱多,重在心意。

刚巧转过天来,就是端午佳节。

柳家三位美女,利用做衣服的特长,将店里的赠品——端午节荷包送给了克里斯。

“这可是明黄色的,在我们中国明清两朝,明黄色只有皇帝才能用呢!”画眉将绣着五毒图案的明黄色荷包交给克里斯。

“谢谢!哎?这上面有五个动物……”克里斯接过来细瞧:“蝎子、蛇、蜈蚣、蟾蜍、壁虎。有意思!这就是所谓的五毒?什么意思?”

“中国民俗认为,每年夏历五月端午日午时,这五种东西五毒开始苏醒繁殖。于此日午前,在屋角及各阴暗处洒石灰、喷雄黄酒、燃药烟,以灭五毒,驱秽气。与此同时,将灰尘垃圾扫于室外,以净其室。一般在屋中贴五毒图,以红纸印画五种毒物,再用五根针刺于五毒之上,即认为毒物被刺死,就不能再横行霸道了。这是一种辟邪巫术遗俗。中国民间有在衣饰上绣制五毒,或者制作成有五毒印记的点心,都含驱除之意。你这个荷包里,主要放了是菖蒲、艾草两种植被,可驱蚊蝇、虫蚁,净化空气。中医学上以艾入药,有理气血、暖子宫、祛寒湿的功能。将艾叶加工成“艾绒”,是灸法治病的重要药材。菖蒲是多年生水生草本植物,它狭长的叶片也含有挥发性芳香油,是提神通窍、健骨消滞、杀虫灭菌的药物。”

“这造型也别致,是什么?”

“整体造型呢,是个葫芦!葫芦在中国的发音,跟福禄谐音。寓意是幸运、享受、有钱。”

“那真是谢谢啦!我一个人,一下子能得到这么多祝福,还全在这个荷包里。”

“对啊!我们北京人很喜欢葫芦这个造型的!金爷院里就有好多葫芦,都悬在紫藤花那边了。”

“这个荷包我很喜欢,谢谢!”

李雨龙见到这一幕,心里很是不悦。他也不傻,能看出克里斯跟画眉之前认识,两人眼下惺惺相惜。他和姐姐准备的礼物,是一份来自老家辣子县,特有的粽子礼包。

“你去给吧。”李雨龙口气平稳,看不出波澜。

李庆莲本就爱出风头,加之自诩美貌,便提着粽子殷切地交给克里斯:“这个粽子里有两个是麻辣口味的,包的是鸭肉。”

“谢谢!”

再说金爷,他果断拿出一瓶私藏的雄黄酒:“也不知道你喝不喝酒,我这儿有瓶还不错的。喝也行,做饭也行。你们老外吃肉多,你赶明儿拿这个腌肉也一样。”

众人都拿出具有情怀的贺礼,克里斯也同样拿出北欧地区带来的礼物。

首先,是一对玻璃烛台,不大,但色彩绚丽,呈现七色彩虹状,此烛台做工精致,一看就是皇家御用。他先把这对烛台送给了金爷。

“这是人工吹造技术制作出的烛台,也算我们那边的传统工艺。”

另外,则将一盏卡通雪人的玻璃提篮灯,送给了画眉。

这雪人整体风格敦厚可人,居然也呈现出葫芦胖乎乎的流线结构。雪人上方有一个黑色提手,提手连接着雪人佩戴的绅士礼帽。礼帽下面便是他超萌的圆鼓脑袋,以及一对儿明净点睛的小黑豆眼儿、眼睛下方斜着颗胡萝卜鼻子、以及由五个黑色的随行的圆球组成的嘴巴。雪人脖子中间,围着条老外很喜欢的条纹拼接围巾,红绿白三色混搭。雪人肚子中间,还竖着点了三颗大红点儿,像是身穿便服,系着纽扣一样。

再看雪人通体,用近似于马赛克的风格,做了磨砂处理。但拿在手中,却是光滑的。

在雪人的身体处,自由散漫着三朵冰灵雪花。整个意境更加唯美生动。

“这个是特意给你的!当时还没出国,我就想,要是房东是女孩子,就把这个留给她。”

他说话声音极轻极小,画眉脸刷一下红了,心道:“这算暗示吗?”

她想接过那灯,不料母亲却急赤白脸地一把接过:“谢谢!”

最后两份,是给李家和罗家的。一份是半成品包装的驯鹿肉,这在瑞典是合理合法的捕猎。克里斯将这鹿肉给了李雨龙姐弟。

至于罗家……呵呵,从开始到现在,他们这家人只收礼,没回礼!

克里斯也不傻,轮到给罗家礼物时,他只给出一中包大小的巧克力糖:“这是我们本土的巧克力,请收下。”

本来是想把巧克力交给大人,谁料这个叫罗品哲的孩子没规没矩,上前来了个饿虎扑食,就跟八百辈子没吃过糖似的。把一包巧克力抢夺在手,死死护在胸前。小眼神儿跟挨了千刀一般,含沙射影地瞄着你看。

同龄的金麒麟也在旁边,克里斯见他彬彬有礼、安安静静地呆在爷爷身边,就知道他是个家教森严的孩子。这才从背包里掏出一大包什锦点心:“这是给大家的!有巧克力、肉桂面包卷、姜汁芫荽饼干、菌菇奶油蛋卷……金爷来分吧!”

罗虾球最是怕老外的,何况眼前的这一位还曾经在公交车上“教育”过自己。

尤其看克里斯身材高大,金发碧眼,他可不想得罪这个行动的荷尔蒙。忙低头哈腰地客气着,猥琐致谢。那叫一个摧眉折腰,让一旁的刘静怡看了好大一场笑话。

分完礼物,罗虾球转身要走,他媳妇只觉不好意思,忙拉他衣袖,他倒好,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把攥住品哲手腕子就要给媳妇两句。

“慢着,回来!”金爷朝着罗家夫妇拉拉扯扯的背影,吐了口烟圈:“我说,你们俩的礼物呢?”

众人皆眯起眼睛,很鄙视地看了过去。

“哎……我们初来乍到,没准备!”罗虾球理直气壮,还面戴微笑。

“我上礼拜六就说了,说今儿要开个会,大家都备份儿礼,不再钱多钱少,就在暖居心意。”

“这个……我们,不太懂你们院子里的规矩!怕,怕准备不好,被你们笑话!”罗太太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忙不好意思补充。

“那这样!过了端午,还有中秋,回头补上!我听说,你们是雾沼市莱州县人。你们那儿,一年到头海产多丰富啊!怎么招,给我们来点儿海产品?我们都给你们礼物了,你们再不济,也得礼尚往来不是么!我们院儿没那么多事儿,心意到就行。有我们就接着,要是能拿捏住我们的口味儿,那更好。”

金爷这话直截了当。他最讨厌不知礼尚往来之人。用他的话,凡是不知礼仪,尤其不明礼尚往来之人,都是不知感恩的家伙。这种人,最是出尔反尔,不守江湖道义。

罗氏夫妇有些尴尬,却依旧无动于衷。既没有表决心,也没有说道歉的话,弄得整院子的别人,很是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