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难
那个官兵的头目盯着我,良久不发一言。
正在这时,知府肖宣走了进来。他冲那人努努嘴,那人退到了一边。肖宣冲我笑着,这个从我记事时就频繁出入我家、与我父亲交往甚密的男人,此刻笑得让我觉得阴森,后背发凉。
“星儿,你一向很乖。乖孩子要说实话,告诉肖伯伯,你妹妹水月,现在在哪儿?”呵,他以为幼童懵懂,那我便懵懂给他看。我睁大双眼,看着肖宣:“肖伯伯,您看您身后是什么?”他一愣,转身。当然,他身后空无一物。
我却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一般,捂着嘴叫着:“肖伯伯,我父亲在您身后!”肖宣脸色略略一变,但很快平复过来:“胡说。”“真的!我没有骗您。我看到父亲穿着白色的衣服,衣服当中写着一个囚字……他说他死得不明不白,似乎,似乎跟您有关……”他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连忙制止我:“疯言疯语!”
刚刚那个盯着我的官兵头目忙说:“大人,这么小的孩子看见自己的母亲死在面前,兴许真的是受了刺激,疯了。”肖宣不耐烦地摆摆手:“把她关进笼子里去!本官不想再与她多言!”
我心内暗暗松了口气。至少,妹妹安全了。她尚在襁褓,不该遭此祸殃。同时,看肖宣的种种反应,我确定,我爹的死,一定跟他有关。
早听父亲说,他朝中有靠山,靠着投机,爬到如今这个位置。而我爹,毫无人脉,科举出身,全靠笔杆子混到正五品。同在禹杭为官,他表面与我爹交好,暗地里却深恨我爹抢了他的风头,背地里捅刀子。我爹被处置得如此迅速,从带走审查,到抄家降罪,不过才一天时间。如此迅疾,丝毫不给喘息的机会。
我猜测,这件事或许朝廷并不完全知情,全凭上层、上上层的官员定夺了。我水家150口人命,也不过是他们上奏折子上的寥寥一笔。
小人!
我被塞进笼子里的时候,菜头轻声唤我:“大小姐。”菜头,是我家长厨的儿子。他比我小一岁,是我的好玩伴。他的手非常灵巧,会做各种稀奇的小玩意儿,竹蚂蚱、会动的小木偶。他小小年纪,厨艺方面已然很有灵气,常常给我做精巧的花糕吃。那些花糕做得跟真花无甚差别,让我爱不释手。
在我爹没中进士之前,水家只是普通的乡绅之家。菜头三辈都在水家帮厨,是水家世代的家奴。菜头的爷爷、父亲母亲,都对水家很忠心。轮到他,对我亦是忠心耿耿。
记得去年,我跟他在花园草丛中玩耍时,不小心踩到一条蛇,他为了救我,自己被蛇咬了。那蛇有毒,他昏迷过去,险些没醒过来。后来幸好被一个江湖游医救活了。我曾问过菜头,救我的那一刻,有没有想过自己有可能丧命。他说:“大小姐,拿我的命换你的命,也是值得的。”
我信赖菜头,也依赖他。此刻,我在笼中的身体瑟瑟发抖。他握紧我的手:“大小姐,你莫怕。”“我不是怕,菜头,我是伤心。父亲母亲都没了。”我一直在强打着精神,故作镇定。只有在他面前,我是脆弱无助的。
“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以后,我们还有以后吗?”“有,你信我。”菜头的话,让在笼中的我感到一丝力量。
我看着他,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荡漾着柔软的波。
街头人来人往,过路的人喧嚷着、议论着。
“那不是织造局的水家吗,在禹杭煊赫一时,怎么说败就败了?”
“官场上的事,哪里说得清。啧啧……”
“水家从上到下都被官府贱卖,想不想去买个小厮丫鬟什么的?”
“买就买水家的主子!”
“什么主子下人,罪籍永世不得翻身。能干活儿才是正经呢。”
这一刻,没人把我们当人,不过是笼子里的牲畜罢了。我看到刚刚那个在水府与我说话的官兵头目,一直似有似无地盯着我。他似乎并无恶意,而是思量着别的什么东西。
围观的人已经有人掏钱了,小衙役拖着长调喊着:“售出丫鬟一个,10个铜板!”10个铜板,连一只鸡都买不到,却能买一个罪籍的大活人。
菜头小声跟我说:“待会儿笼子打开的时候,我们趁空跑。”“嗯。”我点点头,指着那个官兵头目:“等他走过来的时候,咱们再跑。”“为什么?”菜头问。“相信我的直觉。”
那个官兵头目一步步走过来,笼子开了,我冲菜头使了个眼色,菜头拉起我,猛地蹿了出去。过了一瞬,人们才反应过来。有人喊着:“追!”
我和菜头没命地跑。鞋子跑掉了,我们打着赤脚在路上跑,石子沙子将脚硌出鲜血,我们都没有停顿过一下。我与菜头心照不宣,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如果跑不脱,一辈子都会失去自由,一辈子都挣脱不了罪籍。
我们跑到一条小巷子,钻进一个狗洞。官兵的脚步声近了,我跟菜头屏住呼吸,生怕喘气也会引来注意。我听到那个官兵头目的声音:“这里没有,别处寻去吧。”
脚步声走远了。菜头给我吹着脚上流血的伤口,其实他的脚何尝不是在淌着鲜血呢。
“大小姐,我背你去看大夫。”“不,官兵或许还在附近,我们现在不能走。更不能去找大夫,招人耳目。”我吸了口气,忍住疼。我知道,这只是苦难的一个小小开端,以后吃的苦还会很多很多。
那天,我跟菜头在狗洞里窝到了天黑,狗屎狗尿的味儿萦绕在鼻端。更鼓敲了三声的时候,我拉着菜头从狗洞里钻了出来。我蹲在墙角吐了,吐完,我虚弱地歪在墙根儿。
饥饿感铺天盖地地袭来了。菜头一瘸一拐地去泔水桶里扒拉食物,扒拉好一会儿,勉强找出一块还算干净的馒头,他把边角啃过的痕迹小心掰掉,递给我。我接过,分了一半给他,剩下一半自己狼吞虎咽地吃掉。
菜头的眼泪顷刻流下来:“大小姐,从前你是最挑食的。”是啊,我挑食,府中养着二十多个厨子,做出的菜,我说不吃便不吃了,菜头变着花样做点心哄我。那时的水星,是官家小姐,有挑食的资格。如今呢,躲过大劫,能活命都是偷安。人哪,到什么时候都得认清形势,认清自己的位置。“菜头,往后,我们要活下去,只能做乞丐了。”趁着温柔又残酷的月色,我将菜头脸上的泪水擦掉。
天上的月亮,还是从前那样的月亮,我们的生活却要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是官靴才有的脚步声!怎么回事?难道三更天了,还有人在搜捕我们吗?!我慌忙拉着菜头又钻进狗洞里。
“是我。”是那个官兵头目的声音。原来,他知道我们躲在此处。没有他的故意放水,我跟菜头是不可能顺利逃出来的。我懂。
“谢恩公今日救命大恩,我水星铭感五内,若有来日,必结草衔环,以报恩公。”我说得声音很小,却很稳重坚定,字字落地生钉。他的声音意外地柔和:“星姑娘,我家祖上曾精学相面卜卦之事,虽到我父亲这一辈,不再以此谋生,但到底家学尚在,我亦略通一二。”他缓了缓,继续说:“我观星姑娘面相,紫气埋于额下,双目炯炯有光,必为不凡之人。我悄悄替星姑娘卜了一卦,这卦颇为蹊跷:‘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十年榴花枝头愿,绫罗深宫梦难还。’”
我听到有什么东西放在地上的声音。“此卦非我之修为能解。这里是一些吃的。我公职在身,不能照顾你许多,恐惹祸上身,只能做到这么多。星姑娘你保重。”他转身欲离开。我说着:“恩公请留下姓名。”“不必了。”他说。
脚步声走远了。我抱着那包吃的,跟菜头躲到了城郊一座破庙之中。“大小姐,你真的会是不凡之人吗?”菜头说。“命在自己手中,岂是卜卦所得?”我自小读圣贤书,不信这些。
我和菜头靠着一尊掉了漆的菩萨睡着了。梦里,我竟看到了母亲。“星儿。”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娘——”“你要想办法烧了从前府中那棵梅花树。”“为什么?您不是说那是神树,我和妹妹都靠神树所赐吗?”“听娘的话,一定要想办法烧了它。”母亲一脸的懊悔:“娘本不该有孩子的,可娘非要强求。害了自己,也害了你们。娘失去了一生的福报啊。”“娘,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我知道,我们水家这场大祸,始作俑者一定是肖宣,女儿一定要报仇。”
母亲还想说什么,却被风吹走了。我拼命地追,却只是一场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