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苏剑阁将出淮牧
顺元九年十一月初,南晏国北地朔风吹雪,阴气下微霜,天地皆白。
仙坞城位于南晏二十一州北端的龙鳞州南部,与凤羽州相接,故又有美名曰“龙凤仙坞”。
城外有着五里竹林,大雪之下仍未见半分颓势,反倒替仙坞城增添了七分仙逸,三分幽深。历年来往龙鳞、凤羽二州的游侠剑客,才子学士,都会在此歇一歇脚,试一试那据说神仙尝过也不愿返天门的“仙坞三绝”。
上官昭容《世景书》中便有着对其繁盛景象的记载:
“三百天人下碧竹,九千龙凤上仙坞。”
仙坞城内行人商客络绎不绝,虽然是凛冬大雪,叫卖声、言笑声仍然是此起彼伏。一名岁约舞象,身段挺拔修长的少年牵着一匹白色骏马缓步走着。
少年身披白毛裘衣,银带卷着三千烦恼丝,杏花眸子丹凤眼,目似寒星眉若剑。颜如渥丹,脱俗之资引得经过的妇女闺秀侧目连连,只道是哪位神仙摹画而出的玉人儿。
少年姓苏,名剑阁,明德慈院大夫子亲传弟子之一,同时也是苏子静的长子。南晏李氏江山,坐拥二十一州。在当今八王之中,异姓王便有着两位,分别为广安王宋云,清平王杨行密。八王之中,又以淮牧王李青势力最盛,封地最广。古沧、龙鳞二州皆属淮牧。
南晏开国皇帝依据战功大小而封各王,有的已故去,但也世袭罔替延续而来。其他七王大多有着一州的封地,最大的就是常陵王李英,也不过两州而已,而淮牧王李青却是有着足足四州的封地,其麾下将士骁勇善战,可见一斑。
出了仙坞城,就不属于淮牧的地界了。“仙坞三绝”名响淮牧四州,平时苏子静对吃的没什么要求,苏剑阁跟着他久居慈院内,纵然是本地的美食,倒也不曾尝过,此番若是错过,未免觉得可惜。
苏剑阁记得姐姐苏琰曾经提过“仙坞三绝”之一的“玉竹仙”,是以仙坞城外健壮翠竹种出的一种竹酒,成酒色泽金黄,酒质芬香浓郁,醇和甘爽,余味绵长。而偌大的仙坞城,只有在“南帛衣客”这一家酒楼才有机会尝到玉竹仙。苏琰当初去往中庆州求学的时候途径仙坞城,在南帛衣客尝过玉竹仙后便是赞不绝口,并且留下了一幅字:
“三两玉竹入豪肠,狂吟复醉酒一觞。”
苏琰本就是明德慈院大夫子的弟子,何况其惊才绝艳,有着不凡的书法造诣。虽然是女儿身,写的字却是宛若腾龙,苍劲有力,更是名传淮牧四州。南帛衣客便是一直将那幅字视为镇楼之宝,也的确因此招揽了不少客人。
苏剑阁还未踏进南帛衣客,店里眼尖的小二立马察觉出这是一位有钱的主儿,随即一脸笑意地迎了上来,一边接过缰绳,一边跟苏剑阁献殷勤,指望着能捞些赏钱。
“这位公子可真是气宇非凡,仪表堂堂,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不瞒您说,咱南帛衣客虽然算不得仙坞城最大的酒楼,但绝对也是能够上得了几分台面儿的。仙坞三绝您应该听说过吧?名列其中的玉竹仙可就只有在咱这一家酒楼才有机会尝到,这可是老板娘亲手种的,也是她从不外传的手段。就连苏琰小姐当初尝过了都舍不得走,甚至亲笔写下了一幅字,这可是千金难求啊,现在还挂在里面呢。”
苏剑阁抬头望向酒楼内,在其正对中门最醒目之处,便有一幅大字静静悬挂在那里,笔走龙蛇,如翻锦绣,这儿的客人也少不了对其谈论赞赏一番。
淮牧地处南晏北部边境,因周边常有战乱,崇武之风也由此盛行。甚至大街上也能看到不少虎背熊腰、一身横肉的粗犷汉子。直到后来明德慈院迁移至此,这儿的百姓也逐渐喜墨慕文,至今隐隐与尚武之风持衡,苏琰的字也就是因此大受追捧。
苏剑阁寻了一处坐下,便招呼小二上一壶玉竹仙和两碟小菜。
“公子,您这运气可是真好啊,老板娘她平时就喜欢四处游玩,很少会呆在酒楼里,因此能够喝到玉竹仙的人也是极少的,毕竟这酒可都被她一人藏着。前段日子老板娘也是一声不吭地消失了,昨儿晚上方才回来,正正儿地让您给赶上了。您稍等,这就给您温酒去。”
苏剑阁也是微微一愣。之前就听说玉竹仙是老板娘的绝艺,只是没想到竟然被老板娘收藏起来,出来一趟还让自己赶上了。那若是其他运气很不好的人,就算再有钱,岂不是也一辈子都无望品尝这玉竹仙了?
片刻后,苏剑阁便看到小二两手空空一脸古怪地返回来了。他先是上下打量了苏剑阁一番,随后一脸疑惑地开口道:
“公子认识我们老板娘?”
苏剑阁一脸诧异。
“我未曾来过此地,应该不认识。怎么了?”
“老板娘请您上楼一叙,玉竹仙和下酒菜皆已备好。”
苏剑阁不明所以,却是没有追问,递给小二一张不小的银票,在他满脸的震惊中转身上了楼。
“发了发了,这比我一年挣的都多。”
南帛衣客的二楼除了老板娘,基本不会有人上去,因此比下面倒是安静许多。
苏剑阁此刻看着一桌子色泽亮丽的菜和坐在对面的丰韵美妇,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
“老板娘这是?”
“小先生若是不嫌弃,叫我张姨就行。”老板娘莞尔一笑,开口说道。
听闻“小先生”三个字,苏剑阁渐渐微眯起双眼,似笑非笑地问:“看样子你知道我是谁?”
“我叫张月姬,与你娘是近二十年的好友,所以让你叫我一声张姨也是合情合理。你和你娘倒是有着八分神似,这般样貌,估计以后和你爹一样,是个桃花缠身的命。”
天下武道,除去寻常武者,分为从宗、正宗、大须弥、小悟真、浩然一气、神游天。神游天的高手也被叫做“下仙”,苏剑阁的母亲陈慬便是这样般境界。想起自己的母亲,苏剑阁对于陈慬的记忆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也怪不得他,陈慬去世已经有十数年的时间,那时的苏剑阁却还尚是孩提。
苏剑阁淡淡一笑,并未言语。张月姬当然也明白凭着自己一句话,不足以让他相信,随即不慌不忙地斟了两杯玉竹仙,递给苏剑阁一杯,见他未接,也是笑笑,将其置于一旁,继续说道:
“你娘也是女子中难得能与男儿相比的风流人物,甚至是有过之无不及。三四十年以前,江湖上神游天的高手屈指可数,你娘更是当中唯一一位女子。当初你娘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有身孕的时候,便与当时的武卷第三人澹台子羽交过手。那一战二人可谓是仙人之姿,百兽皆散,鬼神尽避。最后澹台子羽虽然死于你娘之手,但他一身手段阴冷无比,寒气侵入你娘体内,令她修为受损,你也受到了影响,导致经脉各处寒气淤积,无法习武。”
“此番你瞒着你爹偷偷出来,想必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吧?”
苏剑阁不置可否,将一旁的玉竹仙端起来抿了一口,咂了咂嘴,又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开口道:
“虽然很多人都知道我由于寒疾无法习武,但是根据我的了解,真正知晓其中缘由的,除了我师父、爹娘和两个姐姐,就只有一个冲盈观上的老道士,想来你说的应该是实话。”
南晏虽然建国已久,这些年大小战事依旧无数,明德慈院也有不少弟子相助,都在刀尖上行走,生死边徘徊过。其中最小的一位叫袁仲卿,深受陈慬喜爱。在讨伐东元的时候,袁仲卿就曾两次救过李青的性命。
后来攻打西胜,李青在嘉隘关内中计被围,经过一整日的拼杀后,他的身边只剩下袁仲卿和十余从骑。袁仲卿拼死护住李青,受十六刀仍不倒,直至李青部下白义起率援军赶来,他才将那吊着的一口气咽下去。而那一战,西胜领军之人便是澹台子羽。陈慬听闻袁仲卿战死的消息,脸上并没有悲伤之色,异常平静。但她却偷偷潜入西胜,宰了澹台子羽的人头,祭在袁仲卿的坟前。
“说起来,冲盈观那老道士也是有几分本事的,一身上玉京的修为实在是不俗,这些年不断以上玉京吊着我这小身板,这才能让我和正常人一样,没有体虚多病。”
“而据他所言,想要根除我这阴疾,还需亲自去西南边儿的扶桑州浮休海内取得一株名为龙血般的花,与上玉京相辅才可。这龙血般离枝即死,必须每日以服用者的鲜血来养,才能保存完好。我爹一听。叫我干脆别练什么武了,每年让冲盈观上的道士给我渡渡上玉京,呆在院里习文得了。”
“浮休海,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里面凶险异常,如若不是武卷有名的高手,怕也不敢轻易进去,他不让你去也是正常不过。”
张月姬拿起一双筷子,夹了一块腊肉放进嘴里,细细嚼了嚼,待咽下去后,方才问道:
“你这么想习武,是想亲手为你大姐报仇吧?”
苏剑阁淡淡一嗯。
张月姬叹了一口气,放下筷子,缓缓说道:
“你也别怪你爹,他现在每一步都要替明德慈院甚至是整个南晏着想。你大姐的死也很蹊跷,虽然之前都流传罪魁祸首是北离的皇室,但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而且就算是真的,你爹若是出手,只要留下任何蛛丝马迹,那可就意味着与北离开战。南晏固然是不惧,但是还有一个雍岚在虎视眈眈呢。”
“我知道,我并没有怪他。但是即便如此,北离那些人也脱不了干系,放心吧,没有把握的事我从来都不做。”苏剑阁淡淡地说道。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楼下那小二名唤秦平,在来我手底下做事之前,一直浪迹于各处,对于南晏二十一州甚至是其他地方都可以说是轻车熟路。我已经打点好了,此番有他跟着你,能省去不少麻烦,毕竟这是你第一次离开淮牧。”张月姬轻声道。
苏剑阁眉头一挑,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并未拒绝。
“我就当你接受了,打算何时出发?”
“现在。”
张月姬微微一愣,随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略有不舍地目送苏剑阁离去。这家伙瞒着苏子静出来,估计也是怕苏子静派人把他带回去吧,能抽身来这儿吃上一壶玉竹仙,想来都是因为苏琰的缘故。
“阿慬,剑阁长得真的很像你,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在他的身上看到你那举世无敌般的身影。”
“当初敢站在子静身边的,只有你一人而已,这也许就是我们几人之中,他选择你的原因。不然就算是我或者她们二人,跟了他怕也只能是相敬如宾吧。”
张月姬来到苏剑阁方才坐过的椅子边,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随后轻轻一叹。
哪怕齐眉举案,也是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