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九五四年
一九五四年一月十八日
聪:
车一开动,大家都变了泪人儿,呆呆地直立在月台上,等到冗长的列车全部出了站方始回身。出站时沈伯伯[1]再三劝慰我。但回家的三轮车上,个个人都止不住流泪。敏一直抽抽噎噎。昨天一夜我们都没睡好,时时刻刻惊醒。今天睡午觉,刚刚蒙眬阖眼,又是心惊肉跳地醒了。昨夜月台上的滋味,多少年来没尝到了,胸口抽痛,胃里难过,只有从前失恋的时候有过这经验。今儿一天好像大病之后,一点劲都没有。妈妈随时随地都想哭——眼睛已经肿得不像样了,干得发痛了,还是忍不住要哭。只说了句“一天到晚堆着笑脸”,她又呜咽不成声了。真的,孩子,你这一次真是“一天到晚堆着笑脸”!叫人怎么舍得!老想到五三年正月的事[2],我良心上的责备简直消释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这些念头整整一天没离开过我的头脑,只是不敢向妈妈说。人生做错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宁!真的,巴尔扎克说得好:有些罪过只能补赎,不能洗刷!
一九五四年一月十九日
昨夜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温了一遍。可怜的孩子,怎么你的童年会跟我的那么相似呢?我也知道你从小受的挫折对于你今日的成就并非没有帮助;但我做爸爸的总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错误。自问一生对朋友对社会没有做什么对不起的事,就是在家里,对你和你妈妈做了不少有亏良心的事。——这些都是近一年中常常想到的,不过这几天特别在脑海中盘旋不去,像噩梦一般。可怜过了四十五岁,父性才真正觉醒!
今儿一天精神仍未恢复。人生的关是过不完的,等到过得差不多的时候,又要离开世界了。分析这两天来精神的波动,大半是因为:我从来没爱你像现在这样爱得深切,而正在这爱得最深切的关头,偏偏来了离别!这一关对我,对你妈妈都是从未有过的考验。别忘了妈妈之于你不仅仅是一般的母爱,而尤其因为她为了你花的心血最多,为你受的委屈——当然是我的过失——最多而且最深最痛苦。园丁以血泪灌溉出来的花果迟早得送到人间去让别人享受,可是在离别的关头怎么免得了割舍不得的情绪呢?
跟着你痛苦的童年一齐过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艺术的壮年。幸亏你得天独厚,任凭如何打击都摧毁不了你,因而减少了我一部分罪过。可是结果是一回事,当年的事实又是一回事:尽管我埋葬了自己的过去,却始终埋葬不了自己的错误。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样地拥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与热爱呢!
一九五四年一月三十日
亲爱的孩子:
你走后第二天,就想写信,怕你嫌烦,也就罢了。可是没一天不想着你,每天清早六七点就醒,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也说不出为什么。好像克利斯朵夫的母亲独自守在家里,想起孩子童年一幕幕的形象一样,我和你妈妈老是想着你二三岁到六七岁间的小故事。——这一类的话我们不知有多少可以和你说,可是不敢说,你这个年纪是一切向前往的,不愿意回顾的;我们啰里啰唆地抖出你尿布时代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时代的往事,会引起你的憎厌。孩子,这些我都很懂得,妈妈也懂得。只是你的一切终身会印在我们脑海中,随时随地会浮起来,像一幅幅的小品图画,使我们又快乐又惆怅。
真的,你这次在家一个半月,是我们一生最愉快的时期;这幸福不知应当向谁感谢,即使我没宗教信仰,至此也不由得要谢谢上帝了!我高兴的是我又多了一个朋友;儿子变了朋友,世界上有什么事可以和这种幸福相比的!尽管将来你我之间离多别少,但我精神上至少是温暖的,不孤独的。我相信我一定会做到不太落伍,不太冬烘,不至于惹你厌烦。也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在高峰的顶尖上所想的,所见到的,比你们的不真实。年纪大的人终是往更远的前途看,许多事你们一时觉得我看得不对,日子久了,现实却给你证明我并没大错。
孩子,我从你身上得到的教训,恐怕不比你从我得到的少。尤其是近三年来,你不知使我对人生多增了几许深刻的体验,我从与你相处的过程中学到了忍耐,学到了说话的技巧,学到了把感情升华!
你走后第二天,妈妈哭了,眼睛肿了两天:这叫作悲喜交集的眼泪。我们可以不用怕羞地这样告诉你,也可以不担心你憎厌而这样告诉你。人毕竟是感情的动物。偶然流露也不是可耻的事。何况母亲的眼泪永远是圣洁的,慈爱的!
……[3]
这几日恩德[4]特别来得多,大概她领会到我们的心情,想来安慰安慰我们。年轻人的影子,的确能使我们想到你,见了她似乎可聊以解渴。
本想等你信到时再添上几句,既然等不到,只得先发。祝你新年快乐。
***
你知道我们很想知道你的饮食起居,住的屋子、寒暖、床铺等等零星事,当然也很想知道乐理学习如何安排,还有俄文。来信潦草不妨,只求详细些!
一九五四年二月二日 除夕
亲爱的孩子:
等了多久,终于等着了你的信。你忙,我们自然想象得到,也自然原谅你写信写得迟。只担心一件事,怕你吃东西不正常不努力,营养不够。希望你为了我们,“努力加餐饭”!我指的特别是肉类,不一定要多吃米饭。
刚才打电话去问中国旅行社,说琴已经装出,在路上了。你可请张宁和代向北京中国旅行社嘱咐一番,琴到时搬运要特别小心。北京坏了琴,没人修;这是一件大事,不用怕麻烦人家。……运到团里时,外面包的篾,千万不要自己拆,很容易刺坏手,而你的手,不用说该特别保护!粗绳子也容易伤手。你一定要托工友们代办。以上两点,务望照办为要!
勃隆斯丹夫人有信来,附给你。看过了仍望寄回。昨晚七时一刻至八时五十分电台广播你在市三弹的四曲Chopin[肖邦,波兰钢琴家],外加encore[英文“加演”的意思]的一支Polonaise[《波洛内兹》],效果甚好,就是低音部分模糊得很;琴声太扬,像我第一天晚上到小礼堂空屋子里去听的情形。以演奏而论,我觉得大体很好,一气呵成,精神饱满,细腻的地方非常细腻,tone colour[音色]变化的确很多。我们听了都很高兴,很感动。好孩子,我真该夸奖你几句才好。回想五一年四月刚从昆明回沪的时期,你真是从低洼中到了半山腰了。希望你从此注意整个的修养,将来一定能攀登峰顶。从你的录音中清清楚楚感觉到你一切都成熟多了,尤其是我盼望了多少年的你的意志,终于抬头了。我真高兴,这一点我看得比什么都重。你能掌握整个的乐曲,就是对艺术加增深度,也就是你的艺术灵魂更坚强更广阔,也就是你整个的人格和心胸扩大了。孩子,我要重复Bronstein[勃隆斯丹]信中的一句话,就是我为了你而感到骄傲!
***
今晚还有你的La fille aux cheveux de lin[《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播音,后天还有你二十五分钟的节目。
一九五四年二月四日
好孩子,你忙,你提笔远不如弹琴那么容易。好吧,我们不再要求你多写信。我也忙,可是十分钟一刻钟就能给你写上一张纸。只要你不嫌烦琐,我可以常常跟你谈天,譬如听我独白。只要你的静默不是为了病,我绝不多操心。
***
昨天下午电台又播送你弹的勃拉姆斯五支,效果也比当天的好。Hindemith[亨德密特]那本乐理要不要寄给你?
一九五四年二月五日
孩子:
二月二日的信收到。第一次的明信片始终没有着落,所以我们自以为耐着性子等了一星期,才得到你的消息。倘若要买乐谱或是唱片,尽管来信,我可以寄钱。在我有能力的时候,你要是喜欢我帮你一些忙,这是对我莫大的安慰。倘若精神上思想上我已经无能为力,至少别拒绝我物质方面的助力!前信已说过,你忙,少写信不打紧,决不怨怪。只是饮食务须有度,营养必须充分。
你们合送韦贤彰的礼很好。不知是否精装,但与每人出的份子钱数目合不起来。(四本装的要十六万元一千,怎么三人各出四万就够?)工作勿太紧张,连语文在内,不必急在一时,主要还是消化得好,否则随记随忘,亦是空的。尚君带来的衣料已去取来。有一听自己做的小点心托他捎给你,妈妈嘱咐千万不能代替正餐,只供夜深时临时充饥。草草即问近好!
***
琴送到后即来信!参看前二信所嘱办法。
一九五四年二月五日(明信片)
聪:
琴到时望注意两点:
(一)篾包拆去后,琴顶上要把稻草细细取尽,否则揭开盖子,容易把屑末掉入,影响锤子及钢丝;
(二)粗麻绳二根,是我们特意买来的,共值九万元,且不易购得,拆下后务必妥存,将来搬动时仍要用到。千万注意为幸!睡眠八小时,对你恐不足,最好争取洗脸时间,多睡半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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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他命B每顿三粒,维他命C每天二粒,勿忘为要。平日可多吃牛油。
一九五四年二月十日
孩子:
七日两信同时收到。北京当地钢琴运费,过几日中旅会派人来收,届时必有图章(此章务必妥存!)及迁出证等交给你。(琴上用的粗麻索——非草绳——望妥存,前有明信片提及。)
屋内要些图片,只能拣几张印刷品。北京风沙大,没有玻璃框子,好一些的东西不能挂;黄宾翁的作品,小幅的也有,尽可给你;只是不装框不行。好在你此次留京时期并不长,马虎一下再说。Chopin肖像是我二十三岁时在巴黎买的,又是浪漫派大画家Delacroix[德拉克洛瓦]名作的照相;Mozart[莫扎特]那幅是Paci[百器]遗物,也是好镌版,都不忍让它们到北京光秃秃地吃灰土,故均不给你。
读俄文别太快,太快了记不牢,将来又要从头来过,犯不上。一开头必须从容不迫,位与格均须要记忆,像应付考试般临时强记是没用的。现在读俄文只好求一个概念,勿野心太大。主要仍须加功夫在乐理方面。外文总是到国外去念进步更快。目前贪多务得,实际也不会如何得益,切记切记!望主动向老师说明,至少过二三月方可加快速度。……
上海这两天忽然奇暖,东南风加沙土,很像昆明的春天。
……
我正在预备一样小小的礼物,将来给你带出国的,预料你一定很欢喜。再过一星期是你妈妈的生日,再过一个月是你的生日,想到此不由得悲喜交集。
……
为了争取睡眠时间,希望尽量逼逼自己,把刷牙及大便时间减少。早上起来有没有参加早操?若然,甚望将我们的基本姿势[5]带进去。
这几日开始看服尔德[即Voltaire,今译伏尔泰]的作品,他的故事性不强,全靠文章内若有若无的讽喻。我看了真是栗栗危惧,觉得没能力表达出来。那种风格最好要必姨、钱伯母[6]那一套。我的文字太死板,太“实”,不够俏皮,不够轻灵。
***
不穿的西装仍放在衣箱里,免吃灰。
一九五四年二月十一日
聪:
上午寄出二个小包,内零星桌布、图画钉、剃须膏——剃胡割破皮肤,可将该膏蘸水少许,在破处轻摩数下,即可止血。又画片一包、乐理一册(分两包)。下午又寄小包二个,内窗帘及床罩,可将原用床罩改作遮琴布。德彪西谱三册亦已寄出。上午的二小包裹是普通包裹,下午二个是快包(妈妈上午没知道有快包可寄);但快的也要一周左右,普通的恐须半个月。届时都会送去,毋须自己上邮局。在你去天津期间,可先嘱托收发室代盖“团的收件章”收下,否则邮差留下一张包裹条子,仍要你进城去拿的。下午的小包内附有牙刷三只,此系新产品,每只八千元,我用过很好,价亦比旧式的贵一半。望细细藏妥。每只至少可用一个月。Scriabine[史克里雅宾]及Cortot[科尔托]的谱子,须下周内装妥。今日的三册德彪西是挂号寄的,此等谱千祈小心,勿遗失,勿随便借出去,实在得之不易。
***
演出后望将节目表寄一份来。
一九五四年二月十九日
孩子:
奇怪得很,你的明信片署的日期是二月十一日,北京邮戳是二月十六日,相差五天,不知是何缘故!我们昨晚(十八日)接到了信,今晨妈妈亲自去找李维宁,他病在家里,问过他,说是大概分四个号数(十三、十四、十五、十六),现在每个给你配两根,就是说,以后你每断二次,还有办法。你不妨问问替你换弦的人,哪一根(十三、十四、十五、十六)最容易断,你自己也知道哪几根线容易出毛病,可问明属于哪一号的。写信来告诉我们,有便再替你捎去。倘底下的粗弦断了,那么新的粗弦必须寄回上海,要利瓦伊门替你绕过。这种手续在北京恐怕更没人作。paraffin oil[石蜡油]一整瓶。平时少用些力气,靠搽油补救也不是办法。寄的四个小包裹,一包画片、三本Debussy[德彪西]、一本Cortot、一本Scriabine,是否都收到?包皮纸倘非破烂不堪,还是收起来,备以后寄回时用。托尚君带的小点心,想必收到?中旅社问你牧过账没有?图章及迁出证送给你没有?来信都望一一告知。近来身体怎样?倘觉干燥,据林伯伯说,只有多喝开水。睡眠务须充足,一切总以身体为重,这是最基本的本钱!又托巫漪丽带上维他命B、C各一瓶,日常要吃,别忘了。Bronstein夫人的信可即寄回来。匆匆祝好!
……
注意:钢丝上有小条子,标明号数,切勿丢掉,否则以后不易分清。钢丝弹性很足,有弹伤眼睛身手的危险。你自己千万不可随便拉开,一定要让动手做的人收场,而且每次换的时候,号数布条就要缚上去,否则要弄糊涂的。望你牢记在心上,千万千万!
一九五四年三月五日
聪:
我也好久不写信给你了,因为老等你音乐会的消息,预备来了信再复。今日收到节目单等,因过超重,欠资一千六百元,此后遇此等情形可先多贴一倍邮票。
音乐会成绩未能完全满意,还是因为根基问题。将来多多修养,把技术克服,再把精神训练得容易集中,一定可大为改善。钱伯伯[7]前几天来信,因我向他提过,故说“届时当作牛听贤郎妙奏”,其实那时你已弹过了,可见他根本没知道。且钱伯母最近病了一星期,恐校内消息更隔膜。
中旅社不知要多付多少钱,倘因这意外开支和公债等等,钱不够用,望即来信,不能因之而在伙食上节省!千万千万!
我仍照样地忙,正课未开场,旧译方在校对,而且打杂的事也多得很。林伯伯论歌唱的书稿,上半年一定要替他收场,现在每周要为他花费四五小时。柯灵先生写了一个电影剧本又要我提意见。
近日上海春寒甚厉,出去打一个电话,手即痉挛,作此书时亦是手指半僵。
一九五四年三月十九日
亲爱的孩子:
上回刚想写信给你,不料病倒了。病好了不及两天,又发烧,前后八九天,至今还没恢复。今天初到阳台上一望,柳枝上一星星地已经有了绿意,想起“蕉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两句,不知北地春光是否已有消息?
我病的时候,恩德差不多每天来陪我。初期是热度高,昏沉得厉害;后来是眼睛昏花(到现在还没好),看校样每二三行就像一片云雾在眼前飘过,书也不能看,只能躺躺坐坐,整日待着;幸亏恩德来给我说说笑笑,还拿我打趣,逗我上当,解了不少寂寞。今晨她又在医院里开刀了,刚才牛伯母有电话来,说手术时间只花了一小时半。但愿这一次开得成功才好。
你近来忙得如何?乐理开始没有?希望你把练琴时间抽一部分出来研究理论。琴的问题一时急不来,而且技巧根本要改。乐理却是可以趁早赶一赶,无论如何要有个初步概念。否则到国外去,加上文字的困难,念乐理比较更慢了。此点务要注意。
上次去天津是不是弹的Forster[福斯特]顶好的琴?来信未提。
巴尔扎克另一部小说《夏倍上校》,十天后可出版,届时当送你一本。《嘉尔曼》再版了,我带印有好纸的,你要送朋友吗?可来信把名字告知,我题了寄你。
你来信少没关系,只是挂念你的身体。有空涂几行来。
迁出证、图章等有否向中旅社领回?迁出证有否交与团方?钱付了公债,够用否?妈妈新寄的一条窗帘已收到否?
才起来写字,不多谈了,祝好!
一九五四年三月二十四日
亲爱的孩子:
这一回你隔了差不多二十天才有信来,因为我一直闹病,很担心你也病了。我从三月十二日起好好歹歹一连发烧发了三四次,而且每次热度都很高。上回热度退后有过一封信给你。不料二十二日下午又来了高热度,林伯伯听了肺,说是气管炎。幸而隔了一天半就退净,只是身体屡经打击,一时恢复不过来。
在公共团体中,赶任务而妨碍正常学习是免不了的,这一点我早料到。一切只有你自己用坚定的意志和立场,向领导婉转而有力地去争取,否则出国的准备又能做到多少呢?特别是乐理方面,我一直放心不下。从今以后,处处都要靠你个人的毅力、信念与意志——实践的意志。我不再和你说教条式的话,去年那三封长信把我所想的话都说尽了;你也已经长大成人,用不着我一再叮嘱。但若你缺少勇气的时候,尽管来信告诉我,我可以替你打气。倘若你心绪不好,也老老实实和我谈谈,我可以安慰安慰你,代你解决一些或大或小的烦恼。
……
你年事尚少,出国在即;眼光、嗜好、趣味,都还要经过许多变化;即使一切条件都极美满,也不能担保你最近三四年中,双方的观点不会改变,从而也没法保证双方的感情不变。最好能让时间来考验。我二十岁出国,出国前后和你妈妈已经订婚,但出国四年中间,对她的看法三番四次地改变,动摇得很厉害。这个实在的例子很可以作你的参考,使你做事可以比我谨慎,少些痛苦——尤其为了你的学习,你的艺术前途!
另外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就是我一生任何时期,闹恋爱最热烈的时候,也没有忘却对学问的忠诚。学问第一,艺术第一,真理第一,爱情第二,这是我至此为止没有变过的原则。你的情形与我不同:少年得志,更要想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更要战战兢兢,不负国人对你的期望。你对政府的感激,只有用行动来表现才算是真正的感激!我想你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是Bach[巴赫]、Beethoven[贝多芬]、Chopin等等第一,爱人第二。既然如此,你目前所能支配的精力与时间,只能贡献给你第一个偶像,还轮不到第二个神明。你说是不是?可惜你没有早学好写作的技术,否则过剩的感情就可用写作(乐曲)来发泄,一个艺术家必须能把自己的感情“升华”,才能于人有益。我绝不是看了来信,夸张你的苦闷,因而着急;但我知道你多少是有苦闷的,我随便和你谈谈,也许能帮助你廓清一些心情。
……
前信问你要不要再版的《嘉尔曼》送朋友,望来信告知。外面阳光甚好,完全是春天的气息了,可惜我还不能出门去散散步,迎接新到的春光。一切珍重,定下心神学习吧。我祝福你,亲爱的孩子,希望你比我少些烦恼,多些幸福,多有成就给人家幸福!
一九五四年三月二十九日
孩子:
接二十五日来信,知道你也在伤风咳嗽,不知看过团里的医生没有?带去的伤风药粉宜每三小时服一次(我病中即如此),吃到完全好为止。咳嗽非看医生不可,切勿大意,否则翻来覆去,缠绕不休,最后会变成别的并发症,如肺炎等等。楼上婆婆最近即是一例。
我已大致痊愈,勿念。就是身体还很弱,室内空气及温度略有变化就会再咳嗽。
……
感情问题能自己想通,我们听了都很安慰。你还该想到,目前你一切都已“如愿以偿”,全中国学音乐的青年,没有一个人有你那么好的条件。你冬天回沪前所担心的事都迎刃而解,顺利出乎你的意料之外。你也该满足了。满足以后更当在别方面多多克制。人生没有一桩幸福是不要付出代价的。东边占了便宜,西边就得吃亏些。何况如我前信所云,这也不是吃亏的事,而是“明哲”的举动。好孩子,安心用功吧,保重身体,医生非“常看”不可,吃药不能有一顿没一顿。再见了,孩子!
……
一九五四年四月七日
聪儿:
记得我从十三岁到十五岁,念过三年法文;老师教的方法既有问题,我也念得很不用功,成绩很糟(十分之九已忘了)。从十六岁到二十岁在大同改念英文,也没念好,只是比法文成绩好一些。二十岁出国时,对法文的知识只会比你现在的俄文程度差。到了法国,半年之间,请私人教师与房东太太双管齐下补习法文,教师管读本与文法,房东太太管会话与发音,整天地改正,不用上课方式,而是随时在谈话中纠正。半年以后,我在法国的知识分子家庭中过生活,已经一切无问题。十个月以后开始能听几门不太难的功课。可见国外学语文,以随时随地应用的关系,比国内的进度不啻一与五六倍之比。这一点你在莫斯科遇到李德伦时也听他谈过。我特意跟你提,为的是要你别把俄文学习弄成“突击式”。一个半月之间念完文法,这是强记,绝不能消化,而且过了一晌大半会忘了的。我认为目前主要是抓住俄文的要点,学得慢一些,但所学的必须牢记,这样才能基础扎实。贪多务得是没用的,反而影响钢琴业务,甚至使你身心困顿,一空下来即昏昏欲睡。这问题希望你自己细细想一想,想通了,就得下决心更改方法,与俄文老师细细商量。一切学问没有速成的,尤其是语言。倘若你目前停止上新课,把已学的从头温一遍,我敢断言,你会发觉有许多已经完全忘了。
你出国去所遭遇的最大困难,大概和我二十六年前的情形差不多,就是对所在国的语言程度太浅。过去我再三再四强调你在京赶学理论,便是为了这个缘故。倘若你对理论有了一个基本概念,那么日后在国外念的时候,不至于语言的困难加上乐理的困难,使你对乐理格外觉得难学。换句话说:理论上先略有门径之后,在国外念起来可以比较方便些。可是你自始至终没有和我提过在京学习理论的情形,连是否已开始亦未提过。我只知道你初到时因罗君[8]患病而搁置,以后如何,虽经我屡次在信中问你,你也没复过一个字。——现在我再和你说一遍:我的意思最好把俄文学习的时间分出一部分,移作学习乐理之用。
提早出国,我很赞成。你以前觉得俄文程度太差,应多多准备后再走。其实像你这样学俄文,即使用最大的努力,再学一年也未必能说准备充分——除非你在北京不与中国人来往,而整天生活在俄国人堆里。——但领导方面究竟如何决定,最好请周广仁或别的比较能参与机密的朋友时时探听,让我们早些知道,早些准备。
恩德那里无论如何忙也得写封信去。自己责备自己而没有行动表现,我是最不赞成的。这是做人的基本作风,不仅对某人某事而已,我以前常和你说的,只有事实才能证明你的心意,只有行动才能表明你的心迹。待朋友不能如此马虎。生性并非“薄情”的人,在行动上做得跟“薄情”一样,是最冤枉的,犯不着的。正如一个并不调皮的人耍调皮而结果反吃亏,一个道理。
德伏夏克[即Dvorak,今译德沃夏克]谱二册收到没有?尽管忙,写信时也得提一提“来信及谱二册均已收到”,不能光提“来信都收到”。
一切做人的道理,你心里无不明白,吃亏的是没有事实表现;希望你从今以后,一辈子记住这一点。大小事都要对人家有交代!
其次,你对时间的安排,学业的安排,轻重的看法,缓急的分别,还不能有清楚明确的认识与实践。这是我为你最操心的。因为你的生活将来要和我一样地忙,也许更忙。不能充分掌握时间与区别事情的缓急先后,你的一切都会打折扣。所以有关这些方面的问题,不但希望你多听听我的意见,更要自己多想想,想过以后立刻想办法实行,应改的应调整的都应当立刻改,立刻调整,不以任何理由耽搁。
这十多天气候老是阴晴天不定,雨特别多,真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景象。我身体迄未复原,失去重心的现象和五二年夏天相仿。匆匆即问近好!
一九五四年四月二十一日
孩子:
接十七日信,很高兴你又过了一关。人生的苦难,theme[主题]不过是这几个,其余只是variations[变奏]而已。爱情的苦汁早尝,壮年中年时代可以比较冷静。古语说得好,塞翁失马,未始非福。你比一般青年经历人事都更早,所以成熟也早。这一回痛苦的经验,大概又使你灵智的长成进了一步。你对艺术的领会又是可深入一步。我祝贺你有跟自己斗争的勇气。一个又一个的筋斗栽过去,只要爬起来,一定会逐渐攀上高峰,超脱在小我之上。辛酸的眼泪是培养你心灵的酒浆。不经历尖锐的痛苦的人,不会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所以孩子,我很高兴你这种蜕变的过程,但愿你将来比我对人生有更深切的了解,对人类有更热烈的爱,对艺术有更诚挚的信心!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
我对于你学习(出国以前的)始终主张减少练琴时间,俄文也勿太紧张;倒是乐理要加紧准备。我预言你出国以后两年之内,一定要深感这方面的欠缺。故出去以前要尽量争取基本常识。
三四月在北京是最美的季节(除了秋天之外);丁香想已开罢,接着是牡丹盛放。有空不妨上中山公园玩玩。中国的古代文物当然是迷人的,我也常常缅怀古都,不胜留恋呢。
……
园子东南角上叠了些小假山,种了些松、柏、紫荆、紫藤、枫树等等。你回来恐怕要不认得了。匆匆祝好!
***
妈妈常在牵挂你!
一九五四年五月五日
聪:
又好久不给你写信了。你的自传交上去后,反应如何?乐理学得怎么样?精神如何?心绪又怎样?无一不在念中。有什么感触、不安,希望来信和我谈谈,也许我能替你解脱,至少也可以打打气。
看了《夏倍上校》没有?你喜欢哪一篇?对我的译文有意见吗?我自己愈来愈觉得肠子枯索已极,文句都有些公式化,色彩不够变化,用字也不够广。人民文学社要我译服尔德,看来看去,觉得风格难以传达,畏缩得很。
最近去杭州玩了五天,未去前自觉体力远不如前,去后登山脚力倒仍健旺。回家后园中鹃花盛放,蔷薇也已含苞欲吐。春天来了,想必你也更兴奋了。
有空来信!匆匆即问近好!
一九五四年六月一日
聪儿:
前一晌没给你写信,怕扰乱你应考情绪。此信到时,大概你的政治考试也完毕了。倘一切及格,则出国究在何时?团方合唱队队长陈良来沪与林伯伯谈及,是六月。周巍峙局长二十七日来信,只说“夏季”。你五月初来信说是八月。真叫作言人人殊,莫衷一是。
我今天去信给周局长,说明“音乐学生不时需登台或在半公开场合演奏,衣服应由家中多预备几套。虽政府考虑周详,一切皆有供应,但我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也该尽量减少国家负担。因比如聪儿考试及格,当望促令早日回沪一次”。路上行程除外,在家至少须做半月勾留,因试衣服、改衣服等等都不能赶得太急。这些望你自己注意,随时与领导方面联络,说明理由。并望常常来信,把情形告知。
上海这个春天竟是雨季,四五两月,大晴天不过十日左右,真是闷人。
……
一九五四年六月二十一日
……
今天早上接到李凌[9]先生的信,似乎还没得到联络局回音。不知现在情形怎样了?另有一件事要嘱咐你:搔头的习惯务必革除,到国外去实在太不雅,为了帮你解决这一点,我要你妈妈去买了一瓶头发水给你。头皮痒时可躲到房里去痛痛快快把头发水搽一遍。饭桌上切忌伸懒腰。出门勿忘戴太阳镜。又揩拭眼镜最好用清水洗过,在脸布上吸干水迹,再用旧的干净手帕揩干。但必须留心,眼镜架的脚极易折断!
兹先寄你照片半打,备你在国外送人用。另有爽身粉、维他命B等,明日用小包裹寄京,无须你上邮局领取的。俄文老师的礼送了没有?买书的话要买精装的。置装费发了没有?衣服尺寸量过吗?大概何时动身?
回信时把此信放在旁边,则可逐条回复,不至于忘了这个或那个。
千万珍重,珍重千万。候你早日来信,多多来信!
一九五四年六月二十三日
聪:
等到今天还没接到你一个字,挂念之至。
找了几日,终把今年正月写给Eva[埃娃][10]的信稿找到,连夜打了一份寄给你,望立即放在公事包里,跟你写给她的信稿一起(有一个信封,外面批明的),到波兰后务必当面交给她。以后你处处要她照料,我们过去的情意也应当让她知道。这是非常要紧的事,千万勿忘!
你走了快一星期,我们俩的疲劳还未消退。每天早上不到九时总起不来。你这次回来以前,一向都是八点就醒的。你一走,不知怎样,晚上总睡不好,早上骨头酸痛,浑身瘫痪。不知你身体怎样?
一九五四年六月二十四日
亲爱的孩子:
终于你的信到了!联络局没早告诉你出国的时期,固然可惜,但你迟早要离开我们,大家感情上也迟早要受一番考验;送君十里终须一别,人生不是都要靠隐忍来撑过去吗?你初到的那天,我心里很想要你二十以后再走,但始终守法和未雨绸缪的脾气把我的念头压下去了,在此等待期间,你应当把所有留京的琴谱整理一个彻底,用英文写两份目录,一份寄家里来存查。这种工作也可以帮助你消磨时间,省却烦恼。孩子,你此去前程远大,这几天更应当仔仔细细把过去种种作一个总结,未来种种作一个安排;在心理上精神上多作准备,多多锻炼意志,预备忍受四五年中的寂寞和感情的波动。这才是你目前应做的事。孩子,别烦恼。我前信把心里的话和你说了,精神上如释重负。一个人发泄是要求心理健康,不是使自己越来越苦闷。多听听贝多芬的第五[11],多念念《克利斯朵夫》里几段艰苦的事迹(第一册末了,第四册第九卷末了),可以增加你的勇气,使你更镇静。好孩子,安安静静地准备出国吧。一切零星小事都要想周到,别怕天热,贪懒,一切事情都要做得妥帖。行前必须把带去的衣服什物记在“小手册”上,把留京及寄沪的东西写一清账。想念我们的时候,看看照相簿。为什么写信如此简单呢?要是我,一定把到京时罗君来接及到团以后的情形描写一番,即使借此练练文字也是好的。
近来你很多地方像你妈妈,使我很高兴。但是办事认真一点,都望你像我。最要紧,不能怕烦!
一九五四年六月二十九日
把我前几封信复看一遍,你的回信不愁没话说了。暂时我没什么话要说,只希望你来信详细一些。
李凌先生又有来信(二十七日发的),说你大概已把详情告诉我们,但我们只收到你两封信呀。请代向李先生致意。
一九五四年七月四日
孩子:
这几日为了你的事心绪不定,夜里也睡不好。最担心的是临时坐飞机去,行李由火车运;运的时间,如去年寄回国的行李例子,又是很长,将来你在外定感许多不便。
……
来信老是含糊得很,是不是我给Eva的信稿及“33转”捷苏唱片目录都收到了?我又担心你因为联络局没消息,所以你把留在国内要寄回家的东西也不开始整理;还有那些乐谱,不是早告诉你要写一张细账寄沪吗?
孩子,希望你对实际事务多注意些,应办的即办,切勿懒洋洋地拖宕。夜里摆龙门阵的时间,可以打发不少事情呢。宁可先准备好了再玩。
也许这是你出国以前接到的最后一信了,也许连这封信也来不及收到,思之怆然。要嘱咐你的话是说不完的,只怕你听得起腻了。可是关于感情问题,我还是要郑重告诫。无论如何要克制,以前途为重,以健康为重。在外好好利用时间,不但要利用时间来工作,还要利用时间来休息、写信。别忘了杜甫那句诗:“家书抵万金”!
孩子,别了,我们没一天不想念你,没一天不祝福你,在精神上拥抱你!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七日
聪:
莫斯科的信昨天收到。我们寄波兰的航空信,不知一共要多少日子,下次来信望提一提。近来我忙得不可开交,又恢复了十小时以上的工作。这封信预算也要分几次写成。
……
你车上的信写得很有趣,可见只要有实情、实事,不会写不好信。你说到李、杜的分别,的确如此。写实正如其他的宗派一样,有长处也有短处。短处就是雕琢太甚,缺少天然和灵动的韵致。但杜也有极浑成的诗,例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首,胸襟意境都与李白相仿佛。还有《梦李白》《天末怀李白》几首,也是缠绵悱恻,至情至性,非常动人的。但比起苏、李的离别诗来,似乎还缺少一些浑厚古朴。这是时代使然,无法可想的。汉魏人的胸怀比较更近原始,味道浓,苍茫一片,千古之下,犹令人缅想不已。杜甫有许多田园诗,虽然受渊明影响,但比较之下,似乎也“隔”(王国维语)了一层。回过来说:写实可学,浪漫不可学;故杜可学,李不可学;国人谈诗的尊杜的多于尊李的,也是这个缘故。而且究竟像太白那样的天纵之才不多,共鸣的人也少。所谓曲高和寡也。同时,积雪的高峰也令人有“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感,平常人也不敢随便瞻仰。
词人中苏、辛确是宋代两大家,也是我最喜欢的。苏的词颇有些咏田园的,那就比杜的田园诗洒脱自然了。此外,欧阳永叔的温厚蕴藉也极可喜,五代的冯延巳也极多佳句,但因人品关系,我不免对他有些成见。
……
你现在住哪里?食宿是否受招待?零用钱是怎样的?将来倘住定一处,讲定多少钱一个月包定伙食,那么有一点需要注意(也是我从前的经验),就是事先可以协商,倘隔天通知下一天少吃一顿或两顿(早餐当然不算),房东可以不准备饭菜,因此可以少算一顿或两顿饭钱。预料你将来不时有人请吃饭,请吃饭也得送些小礼,便是半打花也行,那就得花钱;把平时包饭地方少算的钱移作此处,恰好cover[补上]。否则很容易闹亏空。尤其你现在的情形,无处在经济上讨救兵,故我特别要嘱咐你。
我第一信中所提的事,希望和我详细谈谈。在外倘有任何精神苦闷,也切勿隐瞒,别怕受埋怨。一个人有个大二十几岁的人代出主意,绝不会坏事。你务必信任我,也不要怕我说话太严,我平时对老朋友讲话也无顾忌,那是你素知的。并且有些心理波动或是郁闷,写了出来等于有了发泄,自己可痛快些,或许还可免做许多傻事。孩子,我真恨不得天天在你旁边,做个监护的好天使,随时勉励你,安慰你,劝告你,帮你铺平将来的路,准备将来的学业和人格。……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八日
上星期我替敏讲《长恨歌》与《琵琶行》,觉得大有妙处。白居易对音节与情绪的关系悟得很深。凡是转到伤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声韵。《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断奏],像琵琶的声音极切;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几句,等于一个长的pause[暂停]。“银瓶……刀枪鸣”两句,又是突然的attack[进攻],声势雄壮。至于《长恨歌》,那气息的超脱,写情的不落凡俗,处处不脱帝皇的nobleness[高贵],更是千古奇笔。看的时候可以有几种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叙事的起伏转折;二是看情绪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潜,忽而飘逸;三是体会全诗音节与韵的变化。再从总的方面看,把悲剧送到仙界上去,更显得那段罗曼史的奇丽清新,而仍富于人间味(如太真对道士说的一番话)。还有白居易写动作的手腕也是了不起:“侍儿扶起娇无力”“君王掩面救不得”“九华帐里梦魂惊”几段,都是何等生动!“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写帝王逃难自有帝王的气概。“翠华摇摇行复止”,又是多鲜明的图画!最后还有一点妙处:全诗写得如此婉转细腻,却仍不失其雍容华贵,没有半点纤巧之病!(细腻与纤巧大不同。)明明是悲剧,而写得不过分的哭哭啼啼,多么中庸有度,这是罗曼蒂克兼有古典美的绝妙典型。
时间已经很晚,为让你早收到起见,明天先寄此信。我们都引颈而望,只等着你详尽的报告!尤其关于学琴的问题,写得越多越好。
再见了,孩子,一切珍重!
一九五四年八月七日
亲爱的孩子:
二十日的信,邮戳是二十三日的,到上海是三十一日,真是快得很。大概代寄的人耽误了两天。现在想必在海滨了。
……
第一件我要郑重嘱咐你的事,就是你千万不要下海游泳。除非有正式的职业的游泳教师教,自己不能跟着青年朋友去。这一点是我们最放心不下的。海边不比内河,潮水涨落,非可逆料,而且来势的迅速出人意外。我会游泳的也有戒心,何况你!为了免得我们提心吊胆,此事切切牢记!
……
你到了海滨以后,定有许多新鲜消息,大概这封信已经在路上了。我预计三四日内必有你的信到。……大使馆对你每月用度事又如何说法?前二信说的理财之道,务望注意!
海滨是否先来一个测验式的手续?派给你的教授Hoffman见了没有?是怎样的人?多少年纪了?不妨描写一番。大家对你有何意见?好的坏的,我都希望听到,就像你出去了一天,晚上在书房里和我一灯相对那样地畅谈。
近来我工作紧张之至,所以又腰酸背疼起来。我整个生活几乎与机器相似。星期日给恩德与敏二人上课,下午不免有客。除了理发,简直不上街。你的信早已想写,也直压到今天。给恩德上“文化史”,我也要花时间预备,所以更忙了。
你写信直式横式本无所谓,倘夹的西文多,似乎横式较便。我觉得写行书,是上下相连的,故直式较快。
你在外面快活,当然我们也快活;但愿分一些快活给我们,多多报告消息。你的材料,叫我写来一定每星期都可写上好几千字。写信要训练把字写得小,信纸用薄的航空纸:字小纸薄,才可以多写而不多花邮费。
……
你到华沙第二日就走,可见他们并非要你去参加国庆,而是借此让我国政府使得你早走,是不是?你八日离京,二十日到华沙,莫斯科还住了两天,可知要是中途不停留,北京到华沙只要十天十一天工夫,你说对不对?我们把波兰地图都翻过了。
你有许多事都不确定,觉得慢一些告诉我们为妙。其实多写几次信,把情形随时报告,不是一样吗?我们不是更喜欢吗?
国内大水为灾,直到八月一日起到今日(七日)为止才一连放晴。我们家里也为此忙得不得了,多少书,连你的乐谱都霉得不像话,揩过了两三天又出白毛,真是没法。
时间不早,暂且带住。希望诸事小心,处处保重!
一九五四年八月十一日
好孩子:
八月一日的信收到了,今天是十一日,就是说一共只有十天工夫。我们给你的信都有编号:
(波1)七月十九日发航挂
(波2)七月二十九日发航挂
(波3)八月八日发航平
大概大使馆转信不免耽些日子,下次来信希望报告一下收到了哪几封。
你的生活我想象得出,好比一九二九年我在瑞士。但你更幸运,有良师益友为伴,有你的音乐做你崇拜的对象。我二十一岁在瑞士正患着青春期的、罗曼蒂克的忧郁病:悲观,厌世,彷徨,烦闷,无聊;我在《贝多芬传》译序中说的就是指那个时期。孩子,你比我成熟多了,所有青春期的苦闷,都提前几年,早在国内度过;所以你现在更能够定下心神,发愤为学;不至于像我当年蹉跎岁月,到如今后悔无及。
你的弹琴成绩,叫我们非常高兴。对自己父母,不用怕“自吹自捧”的嫌疑,只要同时分析一下弱点,把别人没说出而自己感觉到的短处也一齐告诉我们。把人家的赞美报告我们,是你对我们最大的安慰;但同时必须深深地检讨自己的缺陷。这样,你写的信就不会显得过火;而且这种自我批判的功夫也好比一面镜子,对你有很大帮助。把自己的思想写下来(不管在信中或是用别的方式),比着光在脑中空想是大不同的。写下来需要正确精密的思想,所以写在纸上的自我检讨,格外深刻,对自己也印象深刻。你觉得我这段话对不对?
我对你这次来信还有一个很深的感想。便是你的感受性极强,极快。这是你的特长,也是你的缺点。你去年一到波兰,弹Chopin的style[风格]立刻变了;回国后却保持不住;这一回一到波兰又变了。这证明你的感受力快极。但是天下事有利必有弊,有长必有短,往往感受快的,不能沉浸得深,不能保持得久。去年时间短促,固然不足为定论。但你至少得承认,你的不容易“牢固执着”是事实。我现在特别提醒你,希望你时时警惕,对于你新感受的东西不要让它浮在感觉的表面;而要仔细分析,究竟新感受的东西,和你原来的观念、情绪、表达方式有何不同。这是需要冷静而强有力的智力,才能分析清楚的。希望你常常用这个步骤来“巩固”你很快得来的新东西(不管是技术是表达)。长此做去,不但你的演奏风格可以趋于稳定、成熟(当然所谓稳定不是刻板化、公式化),而且你一般的智力也可大大提高,受到锻炼。孩子!记住这些!深深地记住!还要实地做去!这些话我相信只有我能告诉你。
还要补充几句:弹琴不能徒恃sensation[感觉]、sensibility[情感]。那些心理作用太容易变。从这两方面得来的,必要经过理性的整理、归纳,才能深深地化入自己的心灵,成为你个性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当然,你在波兰几年住下来,熏陶的结果,多少也(自然而然地)会把握住精华。但倘若你事前有了思想准备,特别在智力方面多下功夫,那么你将来的收获一定更大更丰富,基础也更稳固。再说得明白些:艺术家天生敏感,换一个地方,换一批群众,换一种精神气氛,不知不觉会改变自己的气质与表达方式。但主要的是你心灵中最优秀最特出的部分,从人家那儿学来的精华,都要紧紧抓住,深深地种在自己性格里,无论何时何地这一部分始终不变。这样你才能把独有的特点培养得厚实。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你听了必有所感。不妨跟我多谈谈。
其次,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尽量控制自己的感情,把它移到艺术中去。你周围美好的天使太多了,我怕你又要把持不住。你别忘了,你自誓要做几年清教徒的,在男女之爱方面要过几年僧侣生活,禁欲生活的!这一点千万要提醒自己!时时刻刻提防自己!一切都要醒悟得早,收篷收得早;不要让自己的热情升高之后再去压制,那时痛苦更多,而且收效也少。亲爱的孩子,无论如何你要在这方面听从我的忠告!爸爸妈妈最不放心的不过是这些。
你上课以后,老师如何批评?那时他一定有更切实更具体的指摘,不会光是夸奖了。我们都急于要知道。
……
罗忠镕和李凌都有回信来。
……
我认为你也应该写信给李凌,报告一些情形,当然口气要缓和。人家说你好的时候,你不妨先写上“承蒙他们谬许”“承他们夸奖”一类的套语。李是团体的负责人,你每隔一个月或一个半月都应该写信;信末还应该附一笔,“请代向周团长致敬”。这是你的责任,切不能马虎。信不妨写得简略,但要多报告一些事实。切不可二三月不写信给李凌——你不能忘了团体对你的好意与帮助,要表示你不忘记,除了不时写信没有第二个办法。
你记住一句话:青年人最容易给人一个“忘恩负义”的印象。其实他是眼睛望着前面,饥渴一般地忙着吸收新东西,并不一定是“忘恩负义”;但懂得这心理的人很少;你千万不要让人误会。
这几天上海大热,三楼九十六度[12],我挥汗改译文,仍要到深夜。楼下书房墙壁仍没有干透,一个月内无搬下去的希望。今早一收到你来信,我丢下工作花了一小时写这封信。
……
孩子,你真是个艺术家,从来想不起实际问题的。怎么连食宿的费用,平日的零用等等,一字不提呢?人是多方面的,做父母的特别关心这些,下次别忘了详细报道。乐谱问题怎样解决?在波兰花一大笔钱买了,会不会影响别的用途?
我要工作了,不再多写。远远地希望你保重,因为你这样快乐,用不着再祝你快乐了!
***
妈妈这几日忙得要命,不再附笔了,她只是拿了你的信笑个不停。
……
一九五四年八月十六日
孩子:
我忙得很,只能和你谈几桩重要的事。
你素来有两个习惯:一是到别人家里,进了屋子,脱了大衣,却留着丝围巾;二是常常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或是裤袋里。这两件都不合西洋的礼貌。围巾必须和大衣一同脱在衣帽间,不穿大衣时,也要除去围巾,手插在上衣袋里比插在裤袋里更无礼貌,切忌切忌!何况还要使衣服走样。你所来往的圈子特别是有教育的圈子,一举一动务须特别留意。对客气的人,或是师长,或是老年人,说话时手要垂直,人要立直。你这种规矩成了习惯,一辈子都有好处。
在饭桌上,两手不拿刀叉时,也要平放在桌面上,不能放在桌下,搁在自己腿上或膝盖上。你只要留心别的有教养的青年就可知道。刀叉尤其不要掉在盘下,叮叮当当的!
出台行礼或谢幕,面部表情要温和,切勿像过去那样太严肃。这与群众情绪大有关系,应及时注意。只要不急,心里放平静些,表情自然会和缓。
你的老师有多少年纪了?是哪个音乐学院的教授?过去经历如何?面貌怎样的?不妨告诉我们听听。别忘了爸爸有时也像你们一样,喜欢听故事呢。
总而言之,你要学习的不仅仅在音乐,还要在举动、态度、礼貌各方面吸收别人的长处。这些,我在留学的时代是极注意的;否则,我对你们也不会从小就管这管那,在各种manners[礼貌]方面跟你们烦了。但望你不要嫌我烦琐,而要想到一切都是要使你更完满、更受人欢喜!
一九五四年九月四日
聪,亲爱的孩子:
多高兴,收到你波兰第四信和许多照片,邮程只有九日,比以前更快了一天。看照片,你并不胖,是否太用功,睡眠不足?还是室内拍的照,光暗对比之下显得瘦?又是谁替你拍的?在什么地方拍的,怎么室内有两架琴?又有些背后有竞赛会的广告,是怎么回事呢?通常总该在照片反面写印日期、地方,以便他日查考。
……
还有一件要紧的小事情:信封上的字别太大,把整个封面都占满了;两次来信,一封是路名被邮票掩去一部分,一封是我的姓名被贴去一只角。因为信封上实在没有地位可贴邮票了。你看看我给你的信封上的字,就可知道怎样才合适。
你的批评精神越来越强,没有被人捧得“忘其所以”,我真快活!你说的脑与心的话,尤其使我安慰。你有这样的了解,才显出你真正的进步。一到波兰,遇到一个如此严格、冷静、着重小节和分析曲体的老师,真是太幸运了。经过他的锻炼,你除了热情澎湃以外,更有个钢铁般的骨骼,使人觉得又热烈又庄严,又有感情又有理智,给人家的力量更深更强!我祝贺你,孩子,我相信你早晚会走到这条路上:过了几年,你的修养一定能够使你的brain[智慧]与heart[感情]保持平衡。你的性灵越发掘越深厚、越丰富,你的技巧越磨越细,两样凑在一处,必有更广大的听众与批评家会欣赏你。孩子,我真替你快活。
你此次上台紧张,据我分析,还不在于场面太严肃——去年在罗京比赛不是一样严肃得可怕吗?主要是没先试琴,一上去听见tone[乐音]大,已自吓了一跳,touch[键触感]不平均,又吓了一跳,pedal[踏板]不好,再吓了一跳。这三个刺激是你二十日上台紧张的最大原因。你说是不是?所以今后你切须牢记,除非是上台比赛,谁也不能先去摸琴,否则无论在私人家或在同学演奏会中,都得先试试touch与pedal。我相信下一回你绝不会再nervous[紧张]的。
大家对你的欣赏,妈妈一边念信一边直淌眼泪。你瞧,孩子,你的成功给我们多大的欢乐!而你的自我批评更使我们喜悦得无可形容。
要是你看我的信,总觉得有教训意味,仿佛父亲老做牧师似的;或者我的一套言论,你从小听得太熟,耳朵起了茧;那么希望你从感情出发,体会我的苦心;同时更要想到:只要是真理,是真切的教训,不管出之于父母或朋友之口,出之于熟人生人,都得接受。别因为是听腻了的,无动于衷,当作耳边风!你别忘了:你从小到现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国独一无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哪个人教育一个年轻的艺术学生,除了艺术以外,再加上这么多的道德的?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来播的种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开花结果——我指的是一个德艺俱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
你的随和脾气多少得改掉一些。对外国人比较容易,有时不妨直说:我有事。或者:我要写家信。艺术家特别需要冥思默想。老在人堆里(你自己已经心烦了),会缺少反省的机会;思想、感觉、感情,也不能好好地整理、归纳。
Krakow[克拉可夫]是一个古城,古色古香的街道、教堂、桥,都是耐人寻味的。清早,黄昏,深夜,在这种地方徘徊必另有一番感触,足以做你诗情画意的材料。我从前住在法国内地一个古城里,叫作Peitier[佩尔蒂埃],十三世纪的古城,那种古文化的气息至今不忘,而且常常梦见在那儿踯躅。北欧哥特式(gothique)建筑,Krakow一定不少,也是有特殊风格的。我恨不得飞到你身畔,和你一同赏玩呢!倘有什么风景片(到处都有卖的,很便宜的),不妨写上地名,作明信片寄来。
到K城后,你的按月零用拿到多少?在海滨一个月,恐怕钱不够花吧?
……
好了,让我歇歇吧,这封信写了两天才写完。我信上的地址倘有错误,望速来信纠正。勃隆斯丹太太那儿,我最近去信,把你的情形报告一番,让她也欢喜欢喜。一切保重!
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一日
亲爱的孩子:
接十二日信,很奇怪你迄今没接到我们(波5、波6、波7)各信。
……
(波7)信上,我告诉你以后上台,无论公私场合,都要先试试琴,除非规矩定好,不允许。试过琴,可以免去紧张的一大因素。上台前要有自信,切勿过于好胜心切,好胜心切也会令人紧张的。因恐信有遗失,故把要点补讲一遍。
十二日信上所写的是你在国外的第一个低潮。这些味道我都尝过。孩子,耐着性子,消沉的时间,无论谁都不时要遇到,但很快会过去的。游子思乡的味道你以后常常会有呢。
你说起讲英文的人少,不知你跟教授Drzewiecki[杰维茨基]是讲什么话的?还有这Drz三个开头的字母念成什么音?整个字应如何读,望告知。来信只说学校没开学,却没说起什么时候开学。住在音乐院,吃得如何?病了有人来问没有?看医生没有?平时饮食寒暖务必小心,我们不在你身边,你得多管管自己才好!加衣进食等等,切不能偷懒马虎!我们的心老挂在你身上,每隔十天总等着信了。这一回就是天天等来信,唯恐我们的信才寄就收到来信,错过了头;所以直耽到今日才提笔。其实从十日起就想写了。
……
因为你好久没接到我们的信,所以先把此信急急收场,寄出去。
这几日我又重伤风,不舒服得很。新开始的巴尔扎克,一天只能译二三页,真是蜗牛爬山!你别把“比赛”太放在心上。得失成败尽量置之度外,只求竭尽所能,无愧于心;效果反而好,精神上平日也可减少负担,上台也不致紧张。千万千万!
另外一点,你的手,特别是左手常常有“塌”下去的倾向,教授纠正没有?他是否特别注意手的姿势好看不好看?你tone的问题是否十之八九业已解决?这是恩德打听的。因夏先生极重视手的好看问题,以为弹琴的手应如跳舞的姿势一样。我个人是不赞成此说。所以要得到一些你的学校经验做参考。
另外,夏先生一定要学生的大拇指不用时屈在掌心下,要用时再伸出来。我觉得这也极不自然。你以为如何?
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八日
聪:
你九月十三日信中,说到克拉可夫后,没接到过家信,我疑心(波5、6、7)三信都遗失了,想想非常不高兴。那些信都是我跟妈妈花了好多心血写的,其中也报告你许多新闻,有琐碎的杂事,也有国家大事。你可曾向音乐院的门房或秘书处去问过呢?
我们常常想写信给你,只愁没有材料,因而搁笔;你材料很多,却不大告诉我们。譬如从海边回来,在华沙好像就耽了四五天,那个时期内你做了什么?在华沙遇到什么人?你出国途中,在莫斯科遇到巴金先生;他在八月中旬回到上海,当天就打电话来告诉我;而你却从来没提及。当然,那一段时间你是忙得不得了,无暇做那些回想。
到克拉可夫的头十天,你又是病,又是教授不在,照例空一些,但你也没描写一下那城市的风光,也没描写音乐院的建筑、规模,琴房的多少。从学生那儿,至少也可以知道一些教授与学生的数目,修业期限,每周上课次数,每次的时间等等。过去你跟Drzewiecki教授(他的姓望拼音给我听)每次上课,大概有多少时间?他指正的,究竟以technic[技巧]部分为多,还是music部分为多?以technic论,他有没有盯着手、手指、手腕的姿势?还是不过从大处批评touch与放松问题?
……
我暑中腰酸了快两个月,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就挺不直,情形很像五〇年夏天,只是略好一些。最近又重伤风,精神很差,工作的持久力大减,想想也急得很。人真是太容易衰老了!照此情形,不知还有几年工作可做!
我们很关心你最近的生活,学校何时开学?你的课是否要等音院开课时再上?Drzewiecki教授山上避暑回来没有?到克拉可夫以后的膳食,比海滨如何?零用钱多少?吃饭是怎么的?是否在校外,上饭店?将来开学后又怎样?所有的行李是否都在身边了?妈妈说,你的衣服应轮着穿,可以持久,尤其是西装裤!西装切忌多洗,容易走样,缩小缩短;那可是损失大了!
我又想到一点,你上台弹琴,常常有咬嘴唇的习惯,望注意改掉。
……
平日没有一天不想到你,只是痴痴地等你的信,虽然知道你忙,不到十天左右休想有信,但心里总禁不住存着希望。
外婆还住在我家,可是不但精神麻木已极,连相貌也变得不像从前了。看看这种老态,想到自己也在一天天地往这条路上走,不禁黯然!
一九五四年十月二日
聪,亲爱的孩子:
收到九月二十二晚发的第六信,很高兴。我们并没为你前信感到什么烦恼或是不安。我在第八信中还对你预告,这种精神消沉的情形,以后还是会有的。我是过来人,绝不至于大惊小怪。你也不必为此担心,更不必硬压在肚里不告诉我们。心中的苦闷不在家信中发泄,又哪里去发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诉苦向谁诉呢?我们不来安慰你,又该谁来安慰你呢?人一辈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极高的修养,方能廓然无累,真正地解脱。只要高潮不过分使你紧张,低潮不过分使你颓废,就好了。太阳太强烈,会把五谷晒焦;雨水太猛,也会淹死庄稼。我们只求心理相当平衡,不至于受伤而已。你也不是栽了筋斗爬不起来的人。我预料国外这几年,对你整个的人也有很大的帮助。这次来信所说的痛苦,我都理会得;我很同情,我愿意尽量安慰你,鼓励你。克利斯朵夫不是经过多少回这种情形吗?他不是一切艺术家的缩影与结晶吗?慢慢地你会养成另外一种心情对付过去的事:就是能够想到而不再惊心动魄,能够从客观的立场分析前因后果,做将来的借鉴,以免重蹈覆辙。一个人唯有敢于正视现实,正视错误,用理智分析,彻底感悟;终不至于被回忆侵蚀。我相信你逐渐会学会这一套,越来越坚强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过感情的ruin[毁灭],就是要你把这些事当作心灵的灰烬看,看的时候当然不免感触万端,但不要刻骨铭心地伤害自己,而要像对着古战场一般地存着凭吊的心怀。倘若你认为这些话是对的,对你有些启发作用,那么将来在遇到因回忆而痛苦的时候(那一定免不了会再来的),拿出这封信来重读几遍。
说到音乐的内容,非大家指导见不到高天厚地的话,我也有另外的感触,就是学生本人先要具备条件:心中没有的人,再经名师指点也是枉然的。
……
你要《英汉辞典》,已经叫妈妈到旧书店去找;因为不要太厚太大,你在外面用不方便,故不把昆明带回的那一册给你。日内大概即可寄出。
为了你,我前几天已经在《大英百科辞典》上找Krakow那一节看了一遍,知道那是七世纪就有的城市,从十世纪起,城市的历史即很清楚。城中有三十余所教堂。希望你买一些明信片,并成一包,当印刷品(不必航空)寄来,让大家看看喜欢一下。
下一封信里,大概可以知道你月初在华沙演奏的成绩了。据今日的信,大概(波5)一信你没收到,那是妈妈写的长信。她说:“真倒霉!”
上海已经秋凉了,你那儿的气候如何?地理书上说波兰是大陆气候,寒暑都在极端。你现在穿些什么衣服?
你练的concerto[协奏曲]是否仍是以前练开头的一支?成绩如何?
不要太紧张,比赛的事不要计较太厉害。“我尽我心”,别的任凭天命。精神松散,效果反而好。
祝你快乐!
一九五四年十月十九日
好孩子:
十七天不接来信,有点着急,不知身体怎么样?你月初到华沙去为我们的国庆演出以后,始终没有信,结果如何?近来又忙哪几首曲子?练的成绩如何?教授满意吗?有新的批评,有新毛病提出吗?
星期日(十七日)出去玩了一天。上午到博物馆去看古画,看商周战国的铜器等等;下午到文化俱乐部(即从前的法国总会,兰心斜对面)参观华东参加全国美展的作品预展。结果看得连阿敏都频频摇头,连喊吃不消。大半是月份牌式,其幼稚还不如好的广告画。漫画木刻之幼稚,不在话下。其余的几个老辈画家,也是轧时髦,涂抹一些光光滑滑的,大幅的着色明信片,长至丈余,远看也像舞台布景,近看毫无笔墨。
……
一九五四年十月二十二日
昨天尚宗打电话来,约我们到他家去看作品,给他提些意见。话说得相当那个,不好意思拒绝。下午三时便同你妈妈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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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胡尚宗家回来,就看到你的信与照片,今晨又收到大照片二张。
你的比赛问题固然是重负,但无论如何要做一番思想准备。只要尽量以得失置之度外,就能心平气和,精神肉体完全放松,只有如此才能希望有好成绩。这种修养趁现在做起还来得及,倘若能常常想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名句,你一定会精神上放松得多。唯如此才能避免过度的劳顿与疲乏的感觉。最磨折人的不是脑力劳动,也不是体力劳动(那种疲乏很容易消除,休息一下就能恢复精力),而是操心(worry)!孩子,千万听我的话。
下功夫叫自己心理上松动,包管你有好成绩。紧张对什么事都有弊无利。从现在起,到比赛,还有三个多月,只要凭“愚公移山”的意志,存着“我尽我心”的观念;一紧张就马上叫自己宽弛,对付你的精神要像对付你的手与指一样,时时刻刻注意放松,我保证你明年会成功。这个心理卫生的功夫对你比练琴更重要,因为练琴的成绩以心理的状态为基础,为主要条件!你要我们少为你操心,也只有尽量叫你放松。这些话你听了一定赞成,也一定早想到的,但要紧的是实地做去,而且也要跟自己斗争;斗争的方式当然不是紧张,而是冲淡,而是多想想人生问题,宇宙问题,把个人看得渺小一些,那么自然会减少患得患失之心,结果身心反而舒泰,工作反而顺利!下次信来,希望你报告我们,在这方面努力的结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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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国庆在华沙表演,除你之外,是否还有别的节目?十月二十三四日去华沙,想必听了波兰选手最后一次预选的演出,他们的成绩和你的感想能不能告诉我?
平日你不能太忙。人家拉你出去,你事后要补足功课,这个对你精力是有妨碍的。还是以练琴的理由,多推辞几次吧。要不紧张,就不宜于太忙;宁可空下来自己静静地想想,念一二首诗玩味一下。切勿一味重情,不好意思。工作时间不跟人出去,做成了习惯,也不会得罪人的。人生精力有限,谁都只有二十四小时;不是安排得严密,像你这样要弄坏身体的,人家技巧不需苦练,比你闲,你得向他们婉转说明。这一点上,你不妨常常想起我的榜样,朋友们也并不怪怨我呀。
大照片中有一张笑的,露出牙齿,中间偏左有一个牙短了一些,不知是何道理?难道摔过跤撞折了一些吗?望来信告知,免我惦念。
我跟妈妈常梦见你回来,清清楚楚知道你只回来一两天,有一次我梦中还问你,能不能把肖邦的Fantasy[《幻想曲》]弹一遍给我听。“一定大不相同。”我说。
没工夫写长信的事,并非不可解决。你看我这封信就是分几次写成的,而我的忙也不下于你,你是知道的。
附上节目一纸,给你看了好玩。十月四日寄出字典一本,收到没有?
你现在的零用钱,大使馆是否津贴,像你上一信说的那样?住的地方是否仍在校内?开学以后上课是否比较更正常?每星期几次?他们音乐院一般程度如何?
我总是这样贪多务得,希望多知道国外的情形,虽然也不愿意你多费时间。
一切保重,时时把心理放松,千万勿紧张!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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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服尔德八月底完成了,给他们左耽搁右耽搁,现在不过排了八十页。大约要下个月方出版。新的巴尔扎克译了一半,约旧历年底完工,等到印出来,恐怕你的比赛也已完毕多时了。近一个月天气奇好,看看窗外真是诱惑力很大,恨不得出门一次。但因工作进度太慢,只得硬压下去。
这几天内恐恩德也要给你信,那时不论长短,要复她的。她很可怜,人又多心,不复她信是不好的。一切保重,饮食寒暖,尤须留意!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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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说你平日工作太多。工作时也太兴奋。她自己练琴很冷静,你的练琴,从头至尾都跟上台弹一样。她说这太伤精神,太动感情,对健康大有损害。我觉得这话很对。艺术是你的终身事业,艺术本身已是激动感情的,练习时万万不能再紧张过度。人寿有限,精力也有限,要从长里着眼,马拉松赛跑才跑得好。你原是感情冲动的人,更要抑制一些。S.说Drz.老师也跟你谈过几次这一点。希望你听从他们的劝告,慢慢地学会控制。这也是人生修养的一个大项目。
另托S.带一包糖和话梅给你,纯是象征性质。你来信没说需要什么,故虽然S.再三讲,要带东西尽管交给她,我们也没什么可托。又有一轴静物画(是前北京艺专教授王雪涛画的)送你的老师,因手头没有相当的黄宾虹作品。假如他喜爱中国山水画,望来信告知,明年也许有机会好带去。
附上黄山照片四幅,是最近一期旅行团拍的。明年我也许要去住两星期。
云海是在几千尺高的山峰上拍的,只有雨后初霁方有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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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十七日
聪:
从十月二十一日接到你波兰第七信到现在,已有二十七天,算是隔得最长久的一次得不到你消息。所担心的是你身体怎样,无论如何忙,总不至于四星期不写信吧?你到波以后常常提到精神极度疲乏,除了工作的“时间”以外,更重要的恐怕还是工作时“消耗精力”的问题。倘使练琴时能多抑制情感,多着重于技巧,多用理智,我相信一定可以减少疲劳。比赛距今尚有三个多月,长时期的心理紧张与感情高昂,足以影响你的成绩;千万小心,自己警惕,尽量冷静为要!我十几年前译书,有时也一边译一边感情冲动得很,后来慢慢改好了。
因为天气太好了,忍不住到杭州去遛了三天,在黄宾翁家看了一整天他收藏的画,元、明、清都有。回沪后便格外忙碌,上星期日全天“加班”。除了自己工作以外,尚有朋友们托的事。例如最近西禾[13]译了一篇罗曼·罗兰写的童年回忆,拿来要我校阅,从头至尾花了大半日工夫,把五千字的译文用红笔画出问题,又花了三小时和他当面说明。他原来文字修养很好,但译的经验太少,根本体会不到原作的风格、节奏。原文中的短句子,和一个一个的形容词,都译成长句,拼在一起,那就走了样,失了原文的神韵。而且用字不恰当的地方,几乎每行都有。毛病就是他功夫用得不够;没吃足苦头绝不能有好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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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为止,你练好了几支新的肖邦?从前的肖邦修改完满的又有几支?可否把曲名写给我看看?上课是否仍不定期?老师对你有新意见吗?他觉得你哪几点有了进步?……
孩子,你尽管忙,家信还是要多写,即使短短几行也可以;你不知父母常常在心里惦念,沉默久了,就要怕你身体是否健康;我这一星期就是精神很不安定,虽则忙着工作,肚里老是有个疙瘩;一定要收到你的信,才“一块石头落地”!
练琴一定要节制感情,你既然自知责任重大,就应当竭力爱惜精神。好比一个参加世运的选手,比赛以前的几个月,一定要把身心的健康保护得非常好,才能有充沛的精力出场竞赛。俗语说“养兵千日”,“养”这个字极有道理。
你收发家信也要记账,平日可以查查,有多少天不写信了。最近你是十月十二日写的信,你自己可记得吗?多少对你的爱,对你的友谊,不知如何在笔底下传达给你!孩子,我精神上永远和你在一起!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聪,亲爱的孩子:
多少天的不安,好几夜三四点醒来睡不着觉,到今日才告一段落。你的第八信和第七信相隔整整一个月零三天。我常对你妈说:“只要是孩子工作忙而没写信或者是信在路上丢了,倒也罢了,我只怕他用功过度,身体不舒服,或是病倒了。”谢天谢地!你果然是为了太忙而少写信。别笑我们,尤其别笑你爸爸这么容易着急。这不是我能够克制的。天性所在,有什么办法?以后若是太忙,只要寥寥几行也可以,让我们知道你平安就好了。等到稍空时,再写长信,谈谈一切音乐和艺术的问题。
你为了俄国钢琴家[14],兴奋得一晚睡不着觉;我们也常常为了些特殊的事而睡不着觉。神经锐敏的血统,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常常劝你尽量节制。那钢琴家是和你同一种气质的,有些话只能加增你的偏向。比如说每次练琴都要让整个人的感情激动。我承认在某些romantic[浪漫]性格,这是无可避免的;但“无可避免”并不一定就是艺术方面的理想;相反,有时反而是一个大累!为了艺术的修养,在heart过多的人还需要尽量自制。中国哲学的理想,佛教的理想,都是要能控制感情,而不是让感情控制。假如你能掀动听众的感情,使他们如醉如狂,哭笑无常,而你自己屹如泰山,像调度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一样不动声色,那才是你最大的成功,才是到了艺术与人生的最高境界。你该记得贝多芬的故事,有一回他弹完了琴,看见听的人都流着泪,他哈哈大笑道:“嘿!你们都是傻子。”艺术是火,艺术家是不哭的。这当然不能一蹴即成,尤其是你,但不能不把这境界作为你终生努力的目标。罗曼·罗兰心目中的大艺术家,也是这一派。(关于这一点,最近几信我常与你提到;你认为怎样?)
我前晌对恩德说:“音乐主要是用你的脑子,把你朦朦胧胧的感情(对每一个乐曲,每一章,每一段的感情)分辨清楚,弄明白你的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到你弄明白了,你的境界十分明确了,然后你的technic自会跟踪而来的。”你听听,这话不是和Richter[李赫特]说的一模一样吗?我很高兴,我从一般艺术上了解的音乐问题,居然与专门音乐家的了解并无分别。
技巧与音乐的宾主关系,你我都是早已肯定了的;本无须逢人请教,再在你我之间讨论不完,只因为你的技巧落后,存了一个自卑感,我连带也为你操心;再加近两年来国内为什么school[学派],什么派别,闹得惶惶然无所适从,所以不知不觉对这个问题特别重视起来。现在我深信这是一个魔障,凡是一天到晚闹技巧的,就是艺术工匠而不是艺术家。一个人跳不出这一关,一辈子也休想梦见艺术!艺术是目的,技巧是手段:老是只注意手段的人,必然会忘了他的目的。甚至一切有名的virtuoso[演奏家]也犯的这个毛病,不过程度高一些而已。
你到处的音乐会,据我推想,大概是各地的音乐团体或是交响乐队来邀请的,因为十一月至明年四五月是欧洲各地的音乐节。你是个中国人,能在Chopin的故国弹好Chopin,所以他们更想要你去表演。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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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各处音乐会的节目能随时寄些来,让我们高兴高兴吗?(不寄节目来,则望将作品写下,我在家替你做记录的。)只要写个信封,在节目单上写上年月,及演奏情况,四五行即可。你一举手,我们得到的快乐已经是无可形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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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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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美术出版社印了四张黄宾虹老的册页,我选了三张,买了三份,今日已由妈妈寄给你。一份给你自己留着欣赏。其余的可分送给同学老师,作为圣诞与新年礼物。信内附上十五年前故宫印的明信片,也是预备你送人的。……收到后务必提一声。上次英文字典你也从未提过。
你这几次音乐会的节目,倘印好的没保存,则望写下来告诉我。我在家替你做着记录呢!别糊里糊涂置之脑后。又每次音乐会多少收入,也望报个数目给我们听听。做父母的听见孩子自己挣钱总是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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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下次再谈。处处保重,别太累了。精神与身体都要注意,多多抓住休息的时间。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十七日
聪:
又是半个月没写信给你了。预算从上月二十日以来,大概你四个音乐会都已完毕,这个月二十以后可能接到你的信了。年尾年初,音乐院想必放假,你也可以休息一下——还是相反,圣诞前后你倒反而忙着演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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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尔德的小说集(一共两个中篇:《老实人》与《天真汉》,合成一册)全部排好了,纸型也打好,但要寄到北京去印,恐怕要一月份才能出版。这期间,《译文》杂志把《天真汉》先在十二月号发表,另外给了我一笔稿费,可说是意外之财;我给妈妈买了一件皮大衣,也给敏二十万,让他买些喜欢的东西。他如今买书的劲可不小,可是没时间阅读。这一点又是像了我的脾气。我常叹买书容易读书难,自己对着架上柜内未读的书,常在着急。
上月初到杭州,在黄宾翁处买了十余幅清代小名家的精品。近来有了这一笔意外的稿费,也想在沪收买些小册页玩玩。前星期在五马路古董市场买了两幅敦煌壁画,有五六尺高,二三尺宽,是泥底子的,从庙宇墙壁上弄下来的。从前只有外国人收买,价亦惊人。现在没人买了,外侨离华,不得不当旧货售出,这次二幅只花了十一万元。可是原有的框子糟糕得很,要重做过,这笔钱倒要三倍于画价呢。等你将来回家,我可以有个小小的相当精的收藏了。这两天不知怎么,胃不舒服,也说不出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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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亲爱的孩子:
十八日收到节目单、招贴、照片及杰老师的信,昨天(二十六日)又收到你的长信(这是你第九封),好消息太多了,简直来不及,不知欢喜了哪一样好!妈妈老说:“想起了小囝,心里就快活!”好孩子,你太使人兴奋了。
一天练出一个concerto的三个乐章带cadenza[华彩乐段],你的technic和了解,真可以说是惊人。你上台的日子还要练足八小时以上的琴,也叫人佩服你的毅力。孩子,你真有这个劲儿,大家说还是像我,我听了好不flattered[感到荣幸]!不过身体还得保重,别为了多争半小时一小时,而弄得筋疲力尽。从现在起,你尤其要保养得好,不能太累,休息要充分,常常保持fresh[饱满]的精神。好比参加世运的选手,离上场的日期愈近,身心愈要调养得健康,精神饱满比什么都重要。所谓the first prize is always “luck”[第一名大多是靠“运气”]这句话,一部分也是这个道理。目前你的比赛节目既然差不多了,technic、pedal也解决了,那更不必过分拖累身子!再加一个半月的琢磨,自然还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你不用急,不但你有信心,老师也有信心,我们大家都有信心:主要仍在于心理修养,精神修养,存了“得失置之度外”“胜败兵家之常”那样无挂无碍的心,包你没有问题的。第一饮食寒暖要极小心,一点儿差池不得。比赛以前,连小伤风都不让它有,那就行了。
到波兰五个月,有这样的进步,恐怕你自己也有些出乎意外吧。李先生今年一月初说你:gains come with maturity[随着成熟而收获日丰],真对。勃隆斯丹过去那样赏识你,也大有先见之明。还是我做父亲的比谁都保留,其实我也是expect the worst,hope for the bes t[做最坏的打算,抱最好的期望]。我是你的舵工,责任最重大;从你小时候起,我都怕好话把你宠坏了。现在你到了这地步,样样自己都把握得住,我当然不再顾忌,要跟你说:我真高兴,真骄傲!中国人气质,中国人灵魂,在你身上和我一样强,我也大为高兴。
还要打听你一件事:上次匈牙利小提琴家(音乐院院长)演奏,从头至尾都是拿出谱来拉的;我从前在欧洲从未见过,便是学生登台也没有这样的事;不知你在波兰见过这等例子吗?不妨问问人家。我个人总觉得“差些劲”。周伯伯前晌谈到朗读诗歌,说有人看了原文念,那是念不好的;一定要背,感情才浑成。我觉得这话很有见地。诗歌朗诵尚且如此,何况弹琴、拉琴!我自己教恩德念诗,也有这经验。凡是空口背而念的,比看着原作念的,精神更一贯,情绪更丰富。
你做礼服的料子,其实应该打电话给我们,在上海买的。爸爸有钱买呢!上海料子好得多,我们也会挑。目前可来不及了。手套没问题,马上去买。……我们还想另外寄两瓶头发水给你。此外又另寄书一包,计有:(都有注解)《元明散曲选》二册、《古诗源选读》二册、《唐五代宋词》二册、《世说新语选》一册。
你现在手头没有散文的书(指古文),《世说新语》大可一读。日本人几百年来都把它当作枕中秘宝。我常常缅怀两晋六朝的文采风流,认为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高峰。
《人间词话》,青年们读得懂的太少了;肚里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诗,几十首词,读此书也就无用。再说,目前的看法,王国维的美学是“唯心”的;在此俞平伯“大吃生活”之际,王国维也是受批判的对象,其实,唯心唯物不过是一物之两面,何必这样死拘!我个人认为中国有史以来,《人间词话》是最好的文学批评。开发性灵,此书等于一把金钥匙。一个人没有性灵,光谈理论,其不成为现代学究、当世腐儒、八股专家也鲜矣!为学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通”才能培养气节、胸襟、目光。“通”才能成为“大”,不大不博,便有坐井观天的危险。我始终认为弄学问也好,弄艺术也好,顶要紧是human[人性],要把一个“人”尽量发展,没成为××家××家以前,先要学做人;否则那种××家无论如何高明也不会对人类有多大贡献。这套话你从小听腻了,再听一遍恐怕更觉得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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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chter弹的Rimsky-Korsakow[里姆斯基—科萨可夫]的Piano Concerto[《钢琴协奏曲》],名强有第一乐章的唱片,拿来给我们听了;恩德、敏、妈妈,都一致认为跟你的风格很像,怪不得你对他如此相投,如此钦佩。你自己以为如何?
二十五日我刚把巴尔扎克的《于絮尔·弥罗埃》初译译完,加上修改、誊正等等,大概全部完成也要在二三月中。等你比赛结束时我的工作也告一段落。下一部仍是服尔德的两个中篇。再下一部又是巴尔扎克,那要到明年年底完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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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说你的信好像满纸都是sparkling[光芒]。当然你浑身都是青春的火花,青春的鲜艳,青春的生命、才华,自然写出来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我和妈妈常说,这是你一生之中的黄金时代,希望你好好地享受、体验,给你一辈子做个最精彩的回忆的底子!眼看自己一天天地长大成熟、进步,了解的东西一天天地加多,精神领域一天天地加阔,胸襟一天天地宽大,感情一天天地丰满深刻:这不是人生最美满的幸福是什么!这不是最隽永最迷人的诗歌是什么!孩子,你好福气!
你挣了这许多钱,应该小心处理。我知道你不会乱花,也没时间出外花钱;但理财不是你的擅长,究竟自己要警惕一些。想法积一点,将来买架好琴。你打听过没有,波兰一架好琴要多少钱?
我们最遗憾的是听不到你弹琴,没法在比赛时到波兰去。不知将来会有一天大使馆(或波兰文化部)把你的录音寄回来吗?妈妈已经说过好几次,等日后你回国,要到北京去接你,到北京去先听你弹琴。你看我们做着多少好梦啊!
前二月,昆明一个不相干的熟人(为了翻译问题)来信说,波兰代表团到昆明时也提到你。那么几年(不过四年!)前昆明一班朋友对你的热情和帮助也算没白费,他们心里一定会想:“我们没看错!也没白忙。”你这也算报答了他们的盛意。这样报答知己才是最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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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要传令嘉奖你一件事:这次来信也报告了日常生活,我们特别有兴趣,而且也更加放心了。谢天谢地,波兰居然不太冷。不过你得防着正二月,在欧洲,正二月才是最冷的季节。
好了,下次再谈。这封信花了我一小时零十分。
祝你进步无疆,希望处处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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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完全同意我的“家庭报告”,没时间再写了,她说。话也给我说完了。她只是左一声“开心呀”右一声“开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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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亲爱的孩子:
今晨收到风景片一大包,使你花了二十三兹罗提[即Zlotych。波兰货币单位]的航空邮费;其余只要平信当印刷品寄,恐怕二个三个兹罗提也够了。你虽然手头有钱,也要计算计算。风景片寄航空,不太合算了。平时习惯,随便挑一张好看的,写上几句话,当作航空信片寄,也便宜多了。以后寄音乐会招贴,也只消平寄,并写明“印刷品/Imprimee(法文)/Printed Matter(英文)”。
上次黄宾虹画片,买来只有二百万多,到邮局一问,当航空印刷品的寄费却要十一万余,故当场即改作平信寄。这次寄你的手套,一副是大冷天开音乐会等等用的,一副是鹿皮面,绒里子,预备初冬或深秋用的。另外一包书。本来带了两瓶头发水,装了木匣,驻邮局的海关人员说,到波兰时进口税很大,犯不着的,故临时作罢。
寄你的书里,《古诗源选》《唐五代宋词选》《元明散曲选》,前面都有序文,写得不坏,你可仔细看,而且要多看几遍;隔些日子温温,无形中可以增加文学史及文学体裁的学识,和外国朋友谈天,也多些材料。谈词、谈曲的序文中都提到中国固有音乐在隋唐时已衰敝,宫廷盛行外来音乐,故真正古乐府(指魏晋两汉的)如何唱法在唐时已不可知。这一点不但是历史知识,而且与我们将来创作音乐也有关系。换句话说,非但现时不知唐宋人如何唱诗、唱词,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说那便是中国本土的唱法。至于龙沐勋氏在序中说,“唐宋人唱诗唱词,中间长加‘泛音’,这是不应该的”(大意如此)。我认为正是相反:加泛音的唱才有音乐可言。后人把泛音填上实字,反而是音乐的大阻碍。昆曲之所以如此费力、做作,中国音乐被文字束缚到如此地步,都是因为古人太懂文字,不大懂音乐;懂音乐的人又不是士大夫,士大夫视音乐为工匠之事,所以弄来弄去,发展不出。汉魏之时有《相和歌》,明明是duet[二重唱]的雏形,倘能照此路演进,必然早有polyphonic[复调的],不料《相和歌》词不久即失传,故非但无polyphonic,连harmony[和声]也产生不出。真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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