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机会
1991年7月15日,星期一
卡姆登镇和樱草山
“请注意!请大家注意!好吗?别说话了,别说话了,别说了!拜托!拜托!谢谢。请允许我介绍一下今天的菜单,首先是所谓的‘特别推荐’,我们有甜玉米杂烩和火鸡肉馅的油炸卷饼。”
“火鸡?七月份吃火鸡?”吧台后的伊恩·怀特海德把酸橙切成小瓣塞进啤酒瓶颈。
“今天是星期一,”斯科特继续说,“要保持整洁安静,我希望这里一尘不染。我查过排班表,伊恩,轮到你打扫厕所了。”
其他员工发出一阵哄笑。“为什么总是我?”伊恩嘟囔道。
“因为你干得特别漂亮,”他最好的朋友爱玛·莫利说。伊恩借机探出胳膊,圈住爱玛弓起来的背,开玩笑地挥舞餐刀,轻轻做了个下刺的动作。
“等你俩干完活儿,爱玛,你能来我办公室一趟吗?”斯科特说。
其他人发出意味深长的窃笑声,爱玛挣脱伊恩,酒保拉希德打开吧台后面那部油腻腻的放音机,开始循环播放那首听起来早已不再有趣的《蟑螂》,直到轮班结束。
斯科特点燃一支烟,爱玛坐在吧台凳上,正对着他那张乱糟糟的大办公桌,桌子后方是一堵由装满伏特加、龙舌兰和香烟的箱子组成的高墙,它们是最容易被“顺走”的物品,遮挡住照进这间小屋的七月阳光,同时使得徘徊在室内的那股烟灰和令人失望的味道始终难以散去。
斯科特把两只脚架在桌子上。“是这样的,我要走了。”
“去哪?”
“总部派我去伊令的‘凯撒万岁’分店。”
“‘凯撒万岁’是什么?”
“新开业的意大利现代风格连锁餐厅。”
“名字就叫‘凯撒万岁’?”
“没错。”
“怎么不叫‘墨索里尼’?”
“他们打算把管理墨西哥餐厅的这一套用在意大利餐厅。”
“哪一套?糟蹋式管理?”
斯科特看上去很受伤。“饶了我吧,好吗,爱玛?”
“对不起,斯科特,真的。祝贺你,干得好,真的——”她顿住了,因为意识到接下来的事。
“所以——”他十指交叉,上身朝桌面前倾,模仿着电视里的商界大佬,感受到些许大权在握的快乐,“他们让我指定接替经理职务的人,所以我想找你谈谈。我想选个不会跳槽的、可靠的人,不会不打招呼就跑到印度去,或者找到别的好工作就一下子撂挑子,能在这里踏踏实实干上几年,全心全意……爱玛,你……你怎么哭了?”
爱玛抬手遮住了眼睛。“抱歉,斯科特,我今天的状态不太好,没什么。”
斯科特皱起眉,不知道该同情还是生气。“给——”他从设备箱里扯出一卷粗糙的蓝色厨房纸,“调整一下情绪。”纸卷被他隔着桌子丢到爱玛的胸口上。“是因为我说了什么吗?”
“不,不,不,完全是我个人的原因,私事,总是时不时地想起来。太尴尬了。”她撕下两截厕纸擦眼睛,“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刚才说到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你突然哭成这个样子。”
“我想你是在告诉我,我的生活不会有变化了。”她开始边哭边笑,撕下第三截厕纸,捂在嘴巴上。
等到她的肩膀不再抽动,斯科特说:“那么,你对这个职位感兴趣吗?”
“你是说……”她把手搭在一桶二十升装的千岛酱上,“有一天所有这些都是我的?”
“爱玛,如果你不想要这份工作,可以直说,不过我已经干了四年了。”
“你干得很好,斯科特。”
“工资还可以,你也不用再刷厕所了。”
“我很感激。”
“那怎么还哭哭啼啼的?”
“我只是有点……抑郁。”
“抑——郁。”斯科特皱着眉头,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你懂的,有点伤感。”
“好吧,我懂了。”他若有所思地伸出一条胳膊,想要像父亲那样搂住她,怎奈隔着一大桶十加仑的蛋黄酱,于是只好探过身去问,“是……感情问题吗?”
爱玛一下子笑出了声。“不是啦。斯科特,没什么,我只是心情不太好。”她用力甩甩脑袋,“瞧,没事了,雨过天晴,忘了它吧。”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经理的职务?”
“我能考虑一下吗?明天告诉你?”
斯科特温和地点头微笑。“去吧!好好休息……”他伸出手臂指向门口,满含同情地说,“去拿点儿奶酪玉米片吧。”
空荡荡的员工休息室里,爱玛盯着盘子里的蒸奶酪和玉米片,仿佛它们是必须被击败的敌人。
她突然站起来,走到伊恩的储物柜前,把手探到柜子里层层叠叠的牛仔工作裤之间,摸索出几支烟,点起一支,然后摘下眼镜,对着裂缝的镜子打量自己的眼睛,舔湿手指,抹去花掉的眼影,以免别人看出她哭过。这些日子里,她的头发留长了,看不出原来的发型,也失去了光泽,让她联想到“油腻肮脏的老鼠毛”。她从发箍边沿捏起一绺,手指顺着发根捋到发梢的位置,想着等会儿洗头的时候,洗发水会被染成灰色。城里人的头发。过于频繁的夜班迫使她作息颠倒,面色苍白,还有些虚胖,几个月来,她穿裙子时都要从头上套。她却把发胖归咎于经常吃炸豆子,炸了一遍又一遍。“胖妞。”她想,“愚蠢的胖妞。”类似的话近来反复在她脑海中回响,此外还有“人生已经过了三分之二”以及“这一切的意义何在”。
年过二十五岁的爱玛似乎开始了第二个青春期,甚至比第一个时还要自我和凶险。“你为什么不回来呢,宝贝?”她妈妈昨晚在电话里说,嗓音颤抖、忧心忡忡,仿佛女儿遭到了诱拐,“我们还留着你的房间,在德本汉姆百货找份工作就行。”爱玛第一次有些动心。
她一度觉得自己能征服伦敦,幻想过自己周旋在文学沙龙、政治争斗、热闹的派对和泰晤士河畔苦乐参半的恋爱之中,组乐队、拍短片、写小说……然而两年过去,薄薄的手稿丝毫没有变厚,自从在人头税骚乱中挨了警棍之后,她还没遇到过什么好事。
就像他们说的那样,这座城市打败了她,派对上早已人满为患,不会有谁注意她的到来和离开。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可投身出版业的想法最终不了了之。她的朋友斯蒂芬妮·肖毕业时得到一份工作,生活自此改变,不再喝大杯淡啤和黑啤,代之以白葡萄酒,身穿精致的Jigsaw套装,在晚餐派对上分发薯片。在斯蒂芬妮的建议下,爱玛开始给出版商、经纪人甚至书店写信,全都没有回音,想来是因为当时经济萧条,人人都怕丢工作,不敢轻举妄动。她考虑过继续上学避开这段艰难时期,然而政府终止了助学金,她无力承担学费。做志愿者也是一种选择,比如加入“大赦国际”,但房租和旅费耗尽了她的积蓄,洛克-卡连特餐厅的工作占用掉她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她曾经突发奇想,打算为盲人大声读小说,但这究竟算一份正经工作,还是只在电影里才有的场景?等有了精力再去弄明白吧,现在她只想坐在桌前,盯着自己的午餐。
流水生产线加工出来的奶酪已经凝固,形同塑料,一阵突如其来的厌恶促使爱玛将它推开,伸手从包里拿出一本昂贵崭新的黑色皮面笔记本,封皮上别着一支粗短的钢笔,她飞快地写了起来。
奶酪玉米片
都是玉米片的错。
蒸汽驳杂的混乱,犹如
她的生活
她
人生的
错
“是时候改变了”
声音从街上传来
肯特城路
笑声阵阵
然而这里,烟熏的阁楼
只有玉米片。
奶酪,如同生活,已然
僵硬冷却
像是塑料
楼上的房间
没有欢乐。
爱玛停下笔,望向天花板,好像在给什么人一个躲藏起来的机会,然后又低头看看纸上写的东西,试图从中找到令人惊喜的非凡才华。
然而她却感到一阵恶寒,不由得拖着长音哀号,随即又笑出声来,摇着头慢慢划掉每一行字,再加上无数道斜杠,直到每个单词都湮灭在阴影之中。积聚的墨水很快洇透了纸面,她往回翻了一页,只见同样沾染了墨渍的纸上写着:
爱丁堡,凌晨四点
我们躺在单人床上
谈论未来,
随意瞎猜。
他说着话
我看着他
心想
“英俊”是个愚蠢的词儿,
又想
“也许这就叫英俊?真是难以捉摸。”
乌鸫在外面唱歌,
阳光温暖了窗帘……
她再一次不寒而栗,像是窥见了绷带下的伤口,猛地合上笔记本。仁慈的上帝,“难以捉摸”。她已经来到了一个转折点,不再相信写一首有感而发的诗就能改善自己的处境。
收起笔记本,她伸手拿过前一天的《星期日镜报》,边读边吃玉米片,难以捉摸的玉米片,突然发现它出乎意料的美味,如此糟糕的食物竟能给人带来这么强烈的安慰。
伊恩出现在门口。“那伙计又来了。”
“哪个伙计?”
“你朋友,帅的那个。还带着姑娘。”爱玛立刻知道伊恩说的是谁了。
她站在厨房里向外张望,鼻子贴在圆形窗户油腻的玻璃上,只见他们大喇喇地坐在就餐区中心位置的卡座里,喝着花哨的饮料,嘲笑着菜单。那个姑娘高挑苗条,皮肤苍白,涂黑色眼影,乌黑的头发剪得短短的,不对称的发型样式显然造价不菲,修长的双腿裹在黑色紧身裤和高筒靴里面。两人都有点醉醺醺的,大概意识到有人正看着他们,随即举止变得既局促不安又有些满不在乎,像在拍音乐视频。爱玛想,要是她现在能大步跨进就餐区,拿今天刚出炉的墨西哥卷饼照着两人的脑袋敲下去,那该多么爽。
两只大手搭上她的肩膀。“嘘——”伊恩说,下巴搁在爱玛头顶,“她是谁?”
“不知道,”爱玛擦了擦她的鼻子在窗户上压出的印迹,“我也弄不清楚。”
“这么说是个新的。”
“德克斯特很容易喜新厌旧,像个小孩,又像只猴子。你得拿个亮闪闪的东西在他眼前晃悠。”她觉得这个女孩就亮闪闪的。
“所以你认为那个说法是对的?女孩爱渣男?”
“他不是渣,而是蠢。”
“女孩喜欢蠢的吗?”
德克斯特把鸡尾酒里的小伞插到耳朵后面,逗得那姑娘中邪般笑个不停。
“看起来挺喜欢的。”爱玛说。这是要干吗?爱玛想,向她炫耀他五光十色的都市新生活?他从泰国回来时苗条了不少,皮肤晒得黝黑,头发剃得短短的,他走出机场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他们之间不可能再发展什么浪漫关系。他经历了许多,而她的生活几乎一成不变。可眼前这个姑娘已经是九个月来她见到的第三个了,不知道该叫女朋友还是情人,随便吧,总之德克斯特把她们一个一个地带到爱玛面前来炫耀,像捉到了肥鸽子求主人夸奖的小狗。这算不算恶意报复?就因为她的学历比他高?两个人坐在九号桌,脸几乎贴在了对方的腹股沟上,他不知道这样做会让她有什么反应吗?
“你就不能过去吗,伊恩?那一片归你管。”
“他点名让你去的。”
爱玛叹了口气,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为了尽量减少尴尬,她摘掉棒球帽,然后推开弹簧门。
“所以——你们想听听今天有什么特色菜吗?还是有别的事?”
德克斯特急忙站起来,挣脱那个女孩长手长脚的缠缚,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老朋友。“嘿,你好吗,爱姆?抱一个!”自从进入电视行业,他就爱上了拥抱这种见面礼,再加上受到那帮主持人的影响,他跟她说话的语气不怎么像老朋友叙旧,更像是招呼节目邀请的特别嘉宾。
“爱玛,这是——”他一只手搭在女孩赤裸骨感的肩头,于是三个人连成了一串,“这是娜奥米,你可以叫她诺美。”
“你好,诺美。”爱玛微笑道,娜奥米也冲她笑笑,雪白的牙齿紧咬着吸管。
“嘿,一起喝杯玛格丽塔吧!”他醉醺醺又伤感地拉着爱玛的手。
“不行,德克斯,我在上班。”
“来嘛,就五分钟,我请你喝一掰,不对,是一杯!一杯。”
伊恩也凑过来,拿起点单的本子。“你们想吃点什么?”他欢快地说。
女孩皱了皱鼻子。“我不想!”
“德克斯特,你见过伊恩,对吧?”爱玛连忙问。
“不,不,我没见过。”德克斯特说。
“见过,见过好几次。”伊恩说,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四人就这么呆愣着站了片刻,侍者和顾客。
“好了,伊恩,给我们来两杯,不,三杯‘记住阿拉莫’玛格丽塔。两杯还是三杯?爱姆,一起吗?”
“德克斯特,我说了我在上班。”
“好吧,既然这样,那就算了,请把账单送过来,谢谢……”伊恩走开了,德克斯特把爱玛叫到一边,低声说:“嘿,听着,我怎么才能,你知道……”
“什么?”
“给你酒钱。”
爱玛茫然地盯着他。“我不明白。”
“我是说,我怎么才能……你知道吧,给你小费?”
“给我小费?”
“没错,给你小费。”
“为什么?”
“不为什么,爱姆。”德克斯特说,“我真的很想给你小费。”爱玛感觉自己的灵魂又消失了一小部分。
樱草山上,德克斯特躺在夕照中打瞌睡,衬衫的纽扣解开了,杂货店买来的白葡萄酒搁在身侧,仅剩的半瓶已经被体温焐热。他下午的酒还没醒,又跑到山上喝了不少,醉成一摊烂泥。山坡上焦干的黄草地坐满了年轻的上班族,许多是下班后直接从办公室过来的,人们说说笑笑,地上摆着三只立体声放音机,竞相飙着高音。德克斯特躺在中间,做着他的电视梦。
成为专业摄影师的理想还没有经过努力争取就宣告放弃。他清楚自己只是个还不错的业余摄影师,而且很可能永远止步于此,想要蜕变成卡蒂埃·布列松、卡帕或者布兰特那样的人物,必须付出辛劳,经历拒绝与挣扎,他不确定自己是否适合这样的拼搏,更何况电视行业已经为他敞开大门。此前他怎么没有想到呢?家里的电视机陪伴他长大,不过,看电视这种行为始终给人一种不务正业的感觉,然而过去的九个月里,电视突然成为他的主业,将他转化为它的信徒,带着新入行者的热情与渴望,他发现自己爱上了这种媒介,像是终于找到了精神家园。
尽管并不具备摄影行业的艺术气息,也不如战地新闻报道那么真实可信,但电视行业的地位举足轻重,它是未来。它践行民主,以最直接的方式触及人们的生活,在塑造观点、刺激和娱乐大众方面,比起那些无人问津的书籍和戏剧要有效得多。虽然爱玛对保守党抱有好感(德克斯特哪个党都不喜欢,并非因为政治理念,只是看不惯他们的做派),但他们显然已经把持了媒体。直到最近,电视里还充斥着一本正经、沉闷乏味的节目,散发出死气沉沉、官僚主义的工会味道,占据屏幕的要么是严肃刻板的职业军人和慈善家,要么是只知道喝茶的老太太,电视台俨然沦为行政机构的娱乐室。与之相对的是诸如“红灯传媒集团”之类的独立私企,代表新兴的年轻一代,力求摆脱瑞思主义庞然大物古板过时的制作方式。这样的媒体自然财大气粗,从他们的原色开放式办公室、最先进的电脑系统和多不胜数的公用冰箱即可窥见一斑。
虽然入行不久,德克斯特的晋升速度却像是坐了火箭。在印度的火车上遇到的那位有一头闪亮黑色短发、戴一副小眼镜的女士给了他一份打杂跑腿的工作,然后他成了研究员,现在是助理制片人,简称助理,负责一档叫作《准备参加吧》的周末板块节目,内容包括形形色色的现场音乐表演、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单口喜剧——涉及的都是“切实影响年轻人”的话题:性病、毒品、舞曲、毒品、警察施暴、毒品。德克斯特制作了许多节奏跳脱的小电影,使用鱼眼镜头,以极为夸张的角度拍摄那些“问题住宅区”的实况,配上酸性浩室舞曲风格的音乐,甚至有人建议让他在下一个系列的节目中出镜。总而言之,他表现出色,平步青云,成为父母的骄傲指日可待。
“我在电视台工作。”单凭这句自我介绍就能让他感到满足。他喜欢拿着装在大信封里的录像带,大步走过贝里克街,进入剪辑室,一路上与同事们点头致意。他喜欢什锦寿司拼盘和发布会,喜欢喝饮水机里的冰水、指挥人干跑腿的活儿,还喜欢把“我们会损失六秒钟”之类的话挂在嘴边,而他私下里是看中了这个行业的光鲜体面,喜欢它对年轻人价值的肯定。在这个新兴媒体领域的头脑风暴讨论会上,绝对找不到六十几岁的老古董。那么业内的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又会何去何从?无所谓,反正这里适合他,娜奥米这样的年轻女性(她们在这个行业中占据多数)也适合他:强悍努力,野心勃勃,有大都市气质。偶尔产生自我怀疑的时刻,德克斯特也会担心自己因为欠缺才华而停滞不前,但这份工作需要的正是自信、活力,甚至某种程度上的傲慢自大,这些特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没错,一定要聪明,但不是爱玛的那种聪明,只需要精明谨慎和野心勃勃就够了。
他爱自己在贝尔塞兹公园附近的新公寓,暗色木质家具搭配铁灰色的主调。他也爱伦敦,这一年的圣斯威逊节时,这座城市的庞大广阔和朦胧缥缈全都展现在他的面前。他希望与爱玛分享所有这些激动人心的事物,带她感受新的可能性、新的体验和新的社交圈;让她的人生向他的生活靠拢。谁知道呢,也许娜奥米还能跟爱玛成为朋友呢。
想到这些,他觉得轻松了许多,然而就在沉入梦乡之前,他被突然横掠到脸上的一团阴影吓醒,连忙睁开一只眼睛,瞄向头顶。
“嗨,帅哥。”
爱玛使劲踹了他的屁股一脚。
“哎哟!”
“以后不准再那么干了!”
“干什么?”
“你自己清楚!我是动物园里的动物吗?你拿棍子戳我,还笑我。”
“我可没笑你!”
“我看见了,你和你女朋友搂在一起,咯咯地笑。”
“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们是在笑菜单。”
“你们笑我工作的地方。”
“那又怎么样?你自己也笑过!”
“没错,因为我在那里工作,我嘲笑的是逆境,可你们嘲笑的是我!”
“爱姆,我以后再也再也——”
“这就是我的感受。”
“我很抱歉。”
“好。”她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把你的衬衫扣好,酒瓶递给我。”
“还有,她真不是我女朋友。”他从下往上系好三颗纽扣,等她接茬,见她没反应,又试探道,“我们只是偶尔上个床,没别的。”
随着与他发展恋爱关系的可能性越来越小,爱玛只能努力硬下心肠,适应德克斯特的冷漠无情,所以,近来再听到这样的言语,她不会像过去那样痛苦,如今的感觉更接近于被飞来的网球猛砸了一下后脑勺,现在的她也不再回避。“这样对你们两个都好,我敢肯定。”她把酒倒进一只塑料杯,“不是女朋友,那算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情人’?”
“那也是有感情的吧?”
“‘俘虏’怎么样?”他咧嘴笑道,“我可以用‘俘虏’这个词儿吗?”
“还不如叫‘受害者’,我喜欢‘受害者’。”爱玛突然向后一仰,费劲地把手指伸进牛仔裤口袋,“把你的小费拿回去。”她把紧紧压成一团的十英镑钞票丢到他的胸口。
“没门儿。”
“有门儿。”
“那是你的!”
“德克斯特,听我说。小费不是给朋友的。”
“这不是小费,是礼物。”
“现金不能算礼物,你可以买点东西给我,但别给现金,太让人尴尬了。”
他叹了口气,把钱塞进口袋。“我再次道歉。”
“好了,”她往他旁边一躺,“接着说,给我讲讲她的事。”
他笑嘻嘻地用手肘撑起身子。“那个周末,我们开了个完工派对……”
完工派对,她想。他都能参加完工派对了。
“……我以前在办公室见过她,就上去打招呼:‘你好,欢迎加入团队。’语气非常正式,还伸出手打算握,她却一直冲我笑,挤眉弄眼,一把揽住我的后脑勺,往她那儿拉,然后她——”他压低声音,颤着嗓子说,“亲了我,明白吗?”
“亲你了,是吗?”爱玛觉得又被网球砸中了。
“……她还用舌头把什么东西送进我嘴里。‘这是什么?’我问。她又挤了挤眼,说:‘你自己尝尝。’”
爱玛沉默片刻,问:“一颗花生?”
“不是。”
“就是那种干的烤花生米。”
“不对,是一片药。”
“什么?润喉片吗?因为你有口臭?”
“我没有口——”
“你以前是不是跟我讲过类似的故事?”
“没有,不是同一个姑娘。”
更多的网球接二连三、又密又快地砸过来,其间还掺杂着零星的板球。爱玛摊开手脚,凝望天空。“你不能再让女人往你嘴里塞毒品了,德克斯,不卫生,还危险。总有一天,你会把自己毒死的。”
德克斯特笑了。“你还想不想往下听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下巴。“我想不想?不,还是算了吧。不想。”
可他还是讲了,情节老掉牙:黑灯瞎火的夜总会包间、你来我往的半夜电话、大清早打车在城里乱窜;德克斯特的性生活好比贪得无厌的自助餐。爱玛尽力不去听他讲,只是盯着他的嘴,那是一张与她的记忆并无二致的漂亮嘴巴,假如她像娜奥米那样胆大,还留着不对称的高级发型,一定会扑过去亲上一口。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亲过任何人,当然是指主动的吻,她总是被亲的那个。派对上喝多的男孩经常会偷袭般地用力亲她一下,犹如暗地里飞出的拳头。伊恩三周前也这么试过。当时她正在擦冰柜,他像颗炮弹那样冲过来,她误以为他要给她一记头锤。连德克斯特都主动亲过她,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如果现在亲回来,会不会显得很奇怪?假如马上行动的话,会发生什么?采取主动吧,摘下眼镜,趁他正在说话,扳住他的脑袋,亲他,快点——
“……所以娜奥米凌晨三点打来电话,说:‘打个车,马上,就现在。’”
她能清晰地想象出贸然行动的后果:德克斯特抬起手背擦嘴,把她的吻当成扣在脸上的蛋糕。她沮丧地把头歪向另一边,看着山上的人群。黄昏的天光逐渐黯淡,两百多个兴高采烈、招人喜欢的年轻人互扔飞盘、点燃一次性烧烤架、筹划着当晚的活动,可她却觉得自己跟这些人相隔很远,他们全都从事着有趣的工作、听CD、骑山地车,像电视广告里的人物,比如伏特加或者小型跑车广告。“你为什么不回来呢,宝贝?”她妈妈昨晚在电话里说,“我们还留着你的房间……”
她回头看看还在讲述自己爱情生活的德克斯特,又望向他身后那对正在激吻的年轻情侣,女的双膝跪地,跨坐在男的身上,男的胳膊投降般搭在地上,两人十指紧扣。
“……我们差不多在酒店房间里待了三天,基本上没离开过。”
“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
“我刚才说到……”
“你觉得她看上你什么了?”
德克斯特耸耸肩,似乎没听明白。“她说我很复杂。”
“复杂。你就像一组只有两片的拼图——”她坐起来,拂掉粘在小腿上的草叶,“镶在厚木板上。”她拉起牛仔裤的裤腿,捏住一小撮汗毛,“瞧瞧我的腿,就像五十八岁的健步爱好者的腿,我看起来像健步者协会的主席。”
“那就去做热蜡脱毛,长毛玛丽。”
“德克斯特!”
“话说回来,你的腿太漂亮了。”他斜靠过来,捏捏她的小腿肚,“你真美。”
她把他的胳膊肘打到一边,所以他又跌回草地上。“你竟然叫我长毛玛丽。”他身后的那对情侣还在接吻。“瞧瞧那一对——别盯着看。”德克斯特扭头偷瞥。“我都能听见声音。隔这么远还能听见吸来吸去的,就像通下水道。我说了别盯着看!”
“为什么不行?这里是公共场所。”德克斯特抗议道。
“为什么要在公共场所做这种事?跟野生动物纪录片差不多。”
“人家是在谈恋爱。”
“恋爱就是这样的?嘴巴黏糊糊,裙子皱巴巴。”
“有时候就是这样。”
“她快把那家伙的脑袋吞下去了,也不怕下巴脱臼。”
“不过看来还好。”
“德克斯特!”
“我只是告诉你,她挺好的。”
“你知道吗,有些人可能会觉得有点怪异,就是你喜欢跟人上床的那种爱好。还有些人可能觉得你的爱好有点像是自暴自弃,是绝望和悲伤引起的。”
“有意思,我不觉得悲伤绝望。”
尽管早已感受到他的悲伤绝望,爱玛却没有作声。德克斯特拿手肘推推她。“你知道我们该干什么吗?我和你?”
“什么?”
他咧嘴一笑。“一起吸E。”
“E?什么E?”她茫然地说,“噢,对了,我在哪篇文章里读到过。那些奇奇怪怪的化学药剂未必能让我兴奋。有一次我打开修正液的瓶盖闻了闻,感觉我的鞋要把我吃掉。”他发出动听的笑声,她则把笑脸藏在塑料杯后面,“无论如何,我更喜欢酒精,纯净自然的快感。”
“E更能让人放松。”
“所以你见人就拥抱?”
“我只是觉得你吸了之后会很开心,就这么简单。”
“我现在就很开心。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她仰面躺着,凝视天空,但也知道他正在看着她。
“好吧。你最近怎么样?”他说,她觉得他的语气很像心理医生,“有什么新闻和行动吗?爱情方面的。”
“嗨,你还不了解我吗?我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说我是修女也行,机器人修女。”
“可你不是啊,全都是你假装的。”
“哦,我不在乎。我挺喜欢这样的,一个人变老……”
“你才二十五岁,爱姆——”
“——还是个穿蓝袜子的书呆子。”
德克斯特不确定“穿蓝袜子”是什么意思,但他条件反射般地首先对“袜子”这个词产生了色情方面的反应,不禁想象起她穿上蓝色长筒袜的样子,随即又觉得蓝袜子不适合她,也不适合任何人,只有娜奥米穿过的那一类黑色或者红色的长袜才够性感,所以世上就不该存在蓝色的长筒袜,然后他才意识到,“蓝袜子”或许存在更加正经的含义,而自己刚刚忽略了这个重点。这些色情方面的遐想耗费了德克斯特的大量精力,他猜测爱玛可能是对的,也许自己确实有点过于关注跟性有关的事物,偶然看到的广告牌、杂志封面,甚至陌生路人肩上外露的一小截深红色胸罩带子都能让他花痴般地出神好几个小时,到了夏天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既然不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那频繁出现这种反应肯定不正常……所以别再走神了,他格外关心的人现在情绪非常低落,他应该专注于这件事,而不是她身后那三个开始打水仗的姑娘……
集中注意力!集中!他把思绪从浮想联翩中硬拉回来,大脑立刻如同航空母舰那样迅速运转。
“那个家伙怎么样?”他说。
“哪个家伙?”
“你上班的地方,服务员,像电脑俱乐部领队的那个。”
“伊恩?他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和他约会?”
“闭嘴,德克斯特。伊恩只是朋友。把酒瓶给我,好吗?”
他看着她坐在那里喝酒,酒已经变温了,口感更像糖水。不那么多愁善感、怜香惜玉的时候,德克斯特还是能够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爱玛·莫利说笑和讲故事的,只有在这一刻,他才会百分之百地认定,她是他所认识的最好的人,有时候他几乎想打断她,直接把这个想法说出来。然而现在时机不对,他觉得她看起来相当疲惫、忧愁、苍白,低头看地面时显出了双下巴。她已经不是学生了,为什么不戴隐形眼镜,非要戴这么丑的大眼镜?还有那个丝绒发带,完全没有装饰效果。他满怀同情地想,她真正需要的是有人拉着她的手,释放她的潜力。他想象着高贵又温柔的爱玛试穿各种华丽衣服的样子。没错,他确实应该更关心爱玛才对,只可惜他现在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操心。
可难道短期之内他就不能做点什么,让她振奋精神、提升自信吗?他有了主意,于是抓住她的手,郑重其事地宣布:“听着,爱姆,如果你四十岁时仍然单身,我会和你结婚。”
她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这是求婚吗,德克斯?”
“不是现在,要等到我们两个都愿意的时候。”
她苦涩地笑了。“你怎么会觉得我愿意和你结婚呢?”
“好吧,我的意思是假如你愿意的话。”
她慢慢摇了摇头。“你恐怕要排队了。我朋友伊恩对我说过一样的话,当时我们正在给冰柜消毒,不过他只愿意等到我三十五岁。”
“啊,我没有冒犯伊恩的意思,但我认为你应该多坚持五年。”
“为了你们两个坚持?我怎么都不会结婚的。”
“你怎么知道的?”
她耸耸肩。“睿智的吉普赛人说的。”
“我还以为你是出于政治理念什么的才不打算结婚呢。”
“就是……婚姻不适合我。”
“我现在就能想象出你结婚时的样子。白婚纱、伴娘、小花童、蓝袜带……”袜带,说到这个词,他的脑子立刻不转了,好像咬住钩的鱼。
“其实,我认为生活中还有许多比‘恋爱’更重要的事。”
“什么,比如你的事业?”她瞪了他一眼。“对不起。”
两人全都转头望向天空,夜幕开始降临。过了一会儿,她说:“其实,我的工作今天刚刚有了起色。”
“你被炒了?”
“升职了。”她笑出声来,“他们让我做经理。”
德克斯特迅速坐了起来。“在那种地方?你一定得拒绝。”
“为什么拒绝?在餐厅工作有错吗?”
“爱姆,只要你高兴,你还可以用牙去开采铀矿,没什么不行的。可你讨厌这份工作,无时无刻不在讨厌。”
“那又怎么样?大多数人都讨厌自己的工作,所以工作才叫工作。”
“我爱我的工作。”
“嗯,好吧,但我们不能全都跑到媒体上班,对吧?”她讨厌自己疑似冷嘲热讽的语气,更糟糕的是,她感到眼泪开始莫名其妙地向上涌。
“嘿,也许我能帮你找个好工作!”
她笑了。“什么工作?”
“跟我一起,在红灯传媒!”这个想法让他越来越兴奋,“做研究员。从跑腿开始,虽然是无偿的,但你那么有才华……”
“德克斯特,谢谢你,可我不想在媒体行业工作。我知道现在的人拼命想要挤进这一行,好像媒体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你的语气有些歇斯底里,她想,而且酸溜溜的。“其实,我都不知道媒体到底是什么。”别说了,冷静点儿。“我是说,你们这帮人整天都干些什么?不就是站在那里喝喝瓶装水,吸吸毒,拍几张照——”
“嘿,我们的工作很辛苦,爱姆。”
“我是说,如果大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大家能像尊重护士、社工和老师那样尊重媒体行业的人——”
“那就去做老师吧!你会成为出色的老师。”
“我希望你能在黑板上写句话:‘我不会给我的朋友职业建议!’”她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在喊,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她为什么要这样?他只是想帮助她而已,付出了友谊,却得到什么回报?他应该站起来走掉。他们同时扭头看着对方。
“对不起。”他说。
“不,该我说对不起。”
“为什么?”
“连珠炮一样唠叨,像是一头……老疯牛。对不起,我累了,今天状态不好,你一定听烦了吧,抱歉。”
“没那么烦人。”
“天啊,德克斯,我都觉得自己烦,真的。”
“我不这么觉得,”他握住她的手,“我永远不会嫌你烦,你是万里挑一的,爱姆。”
“我可没那么好。”
他踢了踢她的脚。“爱姆?”
“什么?”
“你就不能少说两句,接受我的赞美吗?”
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儿,他又躺下了,片刻之后,她也跟着躺下,紧接着向上弹了弹,因为他悄悄把胳膊伸到了她的肩膀底下。就这么尴尬地僵持了一阵,她转身蜷缩着面对他。他紧紧搂住她,对着她的头顶说:
“你知道我不明白什么吗?那么多人都说你优秀,聪明、风趣、有才华,优点数不过来,这么多年我也一直这么跟你说。可你为什么不相信呢?你觉得大家为什么会那样说,爱姆?难道你认为他们是串通好了奉承你的吗?”
她把前额贴在他的肩膀上,示意他不要说了,否则她会哭出来。“你真好,不过我得走了。”
“不,再待一会儿。咱们再开一瓶酒。”
“娜奥米没在什么地方等着你吗?塞了一嘴毒品,像只疯狂囤药的小仓鼠。”她像仓鼠那样鼓起腮帮子,吐出一口气,德克斯特哈哈大笑,她也觉得心情好了一点。
又待了一会儿,他们起身到卖酒的商店去,然后回到山上,喝着红酒,吃着一大袋高价薯片,欣赏城市上方的日落。摄政动物园传来各种奇奇怪怪的动物叫声。最后,山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我该回家了。”她晕乎乎地站起来。
“如果你愿意,可以住我家。”
她盘算着回家的路:先搭北线地铁,然后转乘N38路公交车(坐在上层),最后走一段漫长危险的夜路,回到不知为何总是弥漫着炸洋葱气味的公寓。家里的中央空调必然开着,蒂莉·基里克肯定又在那里,睡袍敞着怀,像壁虎那样紧挨着空调的出风口,从瓶子里舀香蒜沙司吃,爱尔兰切达干酪上想必会出现牙印,电视上正在播《三十多岁》。她不想回去。
“我借给你牙刷,”德克斯特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思,“睡沙发?”
她想象着自己在德克斯特那张吱吱作响的黑色皮革组合沙发上过夜的情景,酒精和困惑逐渐在脑袋里搅成一团,恍惚之中,她蓦然意识到生活竟已变得如此复杂,终于下定了决心——近来她几乎每天都在酝酿的决心:不再在外过夜,不再写诗,不再浪费时间。是时候整理自己的生活,重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