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虽然快到下班高峰,地铁居然不挤。珞珈找到一个座位,想着要坐四十分钟才到,于是闭目养神打起盹来。没过多久就在地铁充满节奏的晃动中睡着了,以至于醒来时离清东街只差了一站路,差点错过。她慌慌张张地随着人流走出地铁站,发现外面电闪雷鸣,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
珞珈没带雨伞,看这雨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心中犹豫,想就地打道回府。但她很快就打消了念头,来都来了,不见真佛就走,太辜负自己的好奇心了。想到这里,索性到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把最便宜的雨伞,向着清东街的方向走去。
空中的乌云将阳光遮得严严实实,手表上才五点多,看天色已是夜晚的光景。珞珈徒步走了十五分钟,看见了一个十字路口,往右一转,出现了清东街的路牌。
她立即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破旧的仓库区。
马路两边是茂密的梧桐,大雨之下几乎没有行人。一排六角形的街灯在烟树迷离的雾中悄然矗立,雨滴打在铅灰色的屋顶上,发出噼啪劈啪的响声,被呼啸的风刮成了一道道斜线。珞珈一边吃力地撑着伞,一边辨认着门牌号,看见数目越来越小,这才确定自己走对了方向。离她最近的一个仓库是清东街35号,门口堆放着几十个假人模特儿,大概是服装店里用坏了退回来的,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胳膊、腿交织在一起,叠罗汉般地挤成一团。不认真看的话还以为是一群弃尸……
珞珈继续往前走,道路越来越窄,出现了一块废弃的空地,上面满是零乱的砖瓦。地上躺着一个破碎的石雕,是个卷发的西腊男子,紧皱双眉,眼神充满了威严。他的半张脸已被泥土埋住,露出高耸的鼻梁,一双被雨水洗得雪白的双臂努力地向前挥着,好像正要从地上爬起来似的。珞珈猜想这个空地曾经也是个仓库,用来堆放各种石雕,所以地上才会残留着这么多的大理石块:有些毫无形状,有些则依稀可辨是一匹马、一把剑、一个盾牌……仿佛走进了古代的战场。
劣质的雨伞并不怎么挡雨,珞珈的外套已经湿透了,冻得浑身发抖,开始不停地打起了喷嚏。她是不能生病的,因为家里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打理,她要一倒,这个家就跟着倒了。想到这里,珞珈又开始纠结要不要继续往前走,不经意地回了一个头,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两个穿着黑色套头衫的男人,分别在马路的两边低头向前走着,对她形成包抄之势。见她突然停步,两个男人的脚步也同时放缓。
珞珈的心猛地一沉,觉得来者不善,自己大概是被跟踪了。伊湄猜得没错,这封信就是用来引她入钩的,只有像她这么傻的人才会相信,才会上当。
她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同时加快了脚步。从手机镜头里可以看出那两个男生也加快了速度,和她始终保持着十米的距离。珞珈想打电话求救,一看手机,居然没有信号!
这一下更慌了!她的心砰砰乱跳,脑袋开始飞快地旋转:这一带虽然荒凉,但只要过了那个停车场就有两个办公大楼,现在是下班时间,那里的人一定很多。想到这里,她把伞一收,拿出冲刺的速度在大雨中狂奔。
一边跑一边回头,果然,那两个男人也全速向她追来。
珞珈拼命地跑了十分多钟,一连跑过好几个仓库,终于看见前面有两座十几层高的大楼,上面满是灯光。
而在办公楼与仓库之间,果然有一个巨大的停车场!
两个男人越追越近,珞珈在心中计算了一下,她已经来不及跑到办公大楼了,不禁急得六神无主。正在这时,她猛地发现停车场上有道亮眼的白光,定睛一看,是一个收费亭。亭中有一个人影,应该是收费员。珞珈顾不得多想,冲到收费亭边拼命地砸门——
门是铁的,敲起来很痛:咚咚咚!咚咚咚!
门开了,里面坐着一位圆脸大叔,穿一身黑色制服,外罩一件橘黄色的反光马甲,上面印着“停车收费”的字样。大叔的皮肤是古铜色的,三角眼、狮子鼻、下面有个夸张的阔嘴,好像一张口就能把自己吞下去似的。虽然长相古怪,但他腰板笔直、挺胸收腹、有一种退伍军人的姿态。大叔看见她,怪眼一翻,沉声问道:“小姑娘,有事吗?”
不知是因为制服还是因为军人气质,珞珈顿时有了一种安全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挤进亭中,随手关上了铁门,喘了半天的粗气后说道:“大叔,我被人跟踪了!”
亭子很小,里面还有桌椅,两个人挤在里面非常勉强。为了不和大叔发生肢体接触,珞珈只好将背紧紧地贴在墙上,探头过去向窗外观察,隔着厚厚的雨帘,视线所及一片灰暗,什么人影也看不见。
“跟踪?”
大叔从桌下抽出一根黑色的保安棍,打开门,站在屋檐下向四边张望。过了片刻走进来说:“这附近没有人,可能是已经走了。”见珞珈惊魂未定,又安慰了一句:“别怕,这里很安全。”说罢递给她一盒纸巾,示意她擦一下脸上的水珠,“你是从哪边过来的?东边还是西边?”
“西,西边。”
“这条街的西边治安不太好喔,下次不要一个人走。”
“好,好的。”
“你要去哪,我帮你叫辆出租吧?”他掏出手机正要打开,珞珈忙说,“我自己来。”
总算有信号了,珞珈连忙打开叫车软件,正要输入路线,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不死心地问道:“对了大叔,想您打听一件事:您知道清东街11号在哪吗?”
“清东街11号?”大叔看着她,嘿地一声笑了,“就在这呀。”
“所以说……清东街11号……是个停车场?”
“对。”
珞珈哑然地看着他,一种妥妥被耍的感觉涌上心头。
“怎么?”见她一脸的不相信,大叔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公共停车场就不配拥有门牌号码?”
“配,当然配!那……这附近有没有一个‘方宅’?”
大叔皱起眉头:“方宅?”
“就是一座宅院,主人姓方?他应该是个社会成功人士,最近刚刚去世。”
大叔看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半天没有说话。
“情况是这样的,”珞珈舔了舔嘴唇,“我收到了一封信,律师信,通知我去清东街11号的方宅……嗯……洽谈……一些事情。”她本想全盘说出,想起信中警告,加上被人跟踪,决定谨慎行事。
“我能看下这封信吗?”大叔说。
“对不起,信的内容……需要保密。”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方宅在哪儿。”大叔硬邦邦地顶了一句,低头看起了报纸。
话里有话啊——
“大叔,我没骗您——”珞珈伸出手腕,从一大堆叮当作响的手串中掏出那条“牙齿手链”,递到他面前,“您看,这有个信物……”
大叔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盯着那枚“牙齿”看了两秒,又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下,指着窗外的停车场说:“看见那个电线杆了吗?它的下边右手,有一辆银色的福特。”
珞珈顺着手指看去,停车场上汽车不少,但在那个方向,银色的汽车只有一辆,在雷电之下闪得银光。
“看见了。”
“你朝着那辆车的方向笔直往前走。”
“可是——那附近并没有什么房子呀。”珞珈疑惑地说。面前的停车场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收费亭是上面唯一的建筑物。她刚被人追踪、心中害怕、根本不敢往外走。
“你想去就去,”大叔抖了抖手里的报纸,“不去拉倒。”
“所以说……清东街11号……的的确确有个方宅?”
大叔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珞珈伸长颈子,透过玻璃窗,仔细地打量着银色的汽车:那片地方黑黢黢的,满排满眼都是忽高忽低的车影。方圆百米之内,除了电线杆,再没有比汽车更高更大的东西了。
既然叫“方宅”,肯定是栋可以住人的房子。肯定不会只是辆汽车……又或者是辆“房车”?
而且停车场上也没有房车,连个小巴都没有。
珞珈纠结了半天,决定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切都是骗人的!于是掏出手机继续叫车,手指刚划拉出APP的页面,大叔蓦地叹了一声,放下报纸问道:“你真不想去吗?”
珞珈看着他,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如果外面阳光明媚,行人众多,她一定会去试一试。可是现在……她才不会轻易离开收费亭呢!万一跟踪她的人还没走呢?这一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你不去我去。”大叔忽然起身越过她推开铁门,大步向着银色汽车的方向走去。
“哎!喂——大叔!”珞珈连忙跟上,一边追一边叫道,“您不能离岗,您还得负责收费哪——”
珞珈不敢离开收费亭,更不敢离开大叔。那个亭子看上去就像是用薄薄的铁片堆出来的,用力一推就会垮掉。
大叔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跑,居然追不上!眼看着前面的人影越来越远,想到自己两头都没有着落,珞珈不禁冷汗淋漓、惊恐万状。忽听空中一声惊雷,她吓得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大叔已经不见了!
***
在她面前出现了一条街道,依然是铅灰色的马路,两边依然矗立着六角形的路灯,与先前走过的清东街没什么两样。看天光还是黄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比先前已经小了许多。鹭城气候湿润多变,特别是早春三月,阴雨绵绵,忽冷忽热,像今天这样的暴雨一般是夏天才有,而且会连下几天,俗称“沱子雨”。
街边的路牌证实了珞珈的猜测,上面写着“清东街”三字。街的两旁依然种着高大的梧桐,只是没了破旧的仓库,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宅院,疏疏落落地散布在桐荫之下,个个单门独户,门前铺着绿草,窗下种满鲜花。这些房子看上去都是上下两层,但也不是什么深宅大院,就在珞珈所住的丽珠小区附近就有一片类似的别墅区,被大理石砌成的山墙围住,里面有花园球场、假山喷泉、环湖跑道、儿童乐园。伊湄有个表姐就住在那里,过生日大宴宾客时,珞珈还去她家中玩过,在后院吃过烧烤,在恒温水池里游过泳,日子别提多么惬意了。伊湄说这种别墅区通常会雇大量的保安,日夜巡逻,十分安全。
珞珈边走边看,很快发现了问题:所有的房子都没有车库,马路上没有汽车,也不见行人,四周静悄悄地,只有簌簌的雨声,宁静得有些诡异。她转过身去,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想看看刚才的停车场在哪,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街道很长,在花木的掩映中蜿蜒而去,不见尽头,不见来路。
虽然迷着路,因为是“高档”小区,珞珈的心反而不那么慌了。反正现在的她在清东街上,清东街的两头都有地铁站,只要埋头往一个方向走,总能坐上地铁回家。想到这里,好奇心终于战胜了一切,她脱下外套挡在头顶,信步向前走去。
每家宅院都有门牌号,一边单数,一边双数。珞珈走了不到五分钟就看见了一座爬满青藤的红色砖房,简易的清水墙面用饱满的灰浆勾着缝边。二楼有个白色的阳台,种满了银红色的铁海棠。浅灰色的窗帘被风吹得飘了起来,露出一道木质的纱门,内有灯光隐约可见。大门上的木牌写着罗马数字——“11”,旁边两个小字:“方宅”。
所以……那封信说得没错,收费站大叔说得也没错!清东街11号的确有个方宅。珞珈本来是不抱希望的,没想到歪打正着,居然给她找到了!
兴奋之中她将湿漉漉的外套往腰上一系,快步跑到门边用力地按了一下门铃,等了大概一分钟,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