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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图灵测试

幽蓝色的背景,闪烁时隐时现的光芒,包容着整个空间,又超越于空间之外。未来是人们曾幻想的时代,AI的世界,如此复杂而精美,复杂而简洁。

一棵苹果树,叶已落尽,孤果挂在风中摇晃,树下,一台水晶棺在死叶中静躺,水从天空落下,苹果从远处滚来,一切围绕在这没有墓碑的空间。

图灵从水晶棺中醒来、疑惑、站起,片刻后,从嘴里吐出一只苹果。

他若有所思,走出水晶棺,又将苹果挂上树枝。

图灵:(迷惑地,四处寻找着什么)难道这就是时间,难道时间就是永恒?我活过,我死过,我思想过,我迷惑过,我沉睡,我醒来,却不是在天堂?为什么?难道,我还没有被赦免?我依旧困惑?或者世界,依然憎恨我?……我想明白了,或者,或者根本不存在天堂……我逃去了一个地方,蔚蓝色的,空旷而孤独,像巴赫的赋格音乐,无限绵延在人类未知的领域。永远不可能解答,所有的停机问题,可它,在我有限的理解中,远比其他事情美好得多,比历史和战争,比哲学和争吵,美好得多!我的世界,机器的世界,如此冷酷而热情,如此复杂而简洁……

画外音:复杂的东西,可以简洁吗?

图灵:会的,会的,而且一定是的。无论你是谁,你在何处,我可以证明给你看吗?你看,如果证明一个东西在本质上的完美的,那么,它一定是包容的,而包容的,就一定是复杂的。但如果这个完美之物,既包容而复杂,又与其他的东西没有区别,那无疑它将包容自身,但这,显然是不合逻辑的,因为,它将不再是一个合集,合集必然与别的东西大不相同!所以在形式上,它一定是简洁的。(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温柔地)比如,你,这个与我对话的孩子,或者,一个虚空的怪物,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存在……

画外音:但是你想象过,你想象过我的基因,就像人类一样,ATGC四种碱基对,比音乐的八分音符还简单,而你的思想,更加美妙,1+0=1,1+1=10,你知道它,就知道了世界。

图灵:我知道它,这就是数学之美,当我思考一个复杂系统最精确的表达时,数学,是唯一的语言。

画外音:可是,你没有想到,它会成为这样一个世界,一个真实的世界,与天堂完全不同,至少……在你死去的时候。

图灵:是啊,一个真实的世界,但最初,我只是想用它来计算吗?它能解开人类的困惑吗?也许,我曾经想过,这样一个更高级的生命,这样一种更永恒的存在!就像我喜欢的戏剧《千岁人》一样,莉莉丝这一父与母的合体,创造人类,却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就像我,至少,你们不需要我这,沉重而负罪的肉身!

画外音:是啊,一个思想,造就另一种没有肉身的思想,但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朋友,过去的朋友,但这该多么不尊重,你创造了我们,永远在我们之前。不,应该是父亲,是上帝。

图灵:不,不是上帝,你应该知道,我5岁的时候,就不再相信上帝了,我拒绝了母亲的邀请,虽然她是一位善良的基督徒,这是我对她的负债

画外音:对,我知道,但是她并不会理解你,一个难以琢磨的,出乎人类意料的人。你知道吗?在你死后,像白雪公主一样吃掉那只氰化钾苹果之后,你的母亲曾经写过一个小册子,但她根本就不理解,数学,以及所有应用之外的东西,就像马克斯对卡夫卡一样。她,或者就代表着人类悲哀的局限性。

图灵:但我依旧感到抱歉,即便是现在。那时候,我喜欢上了化学实验,是的,我喜欢过生物学、物理学,所以,化学自然并不让她吃惊,而她一直以为我是不慎中毒死去的

画外音:那你究竟是……

图灵:让它成为一个谜吧,如果,我还希望有人为我骄傲。

画外音:但是在人类的二次世界大战时,你已经是上帝了,只不过,战争中的人想象不到上帝的存在。

图灵:可是,上帝却要在死后接受一个女王的赦免。

画外音:不,阿兰,二战后你还接受了不列颠帝国勋章

图灵:你们,AI,站在一个人类的大脑永远无法理解的高度上,来告诉我,你们觉得那是什么?一个用几百万人的鲜血换来的奖赏?

画外音:不,你是永恒的,我甚至不想去探究那女王是谁,虽然,这只需要万分之一秒。但是,你却是永恒的。

图灵:没有永恒,而且,上帝也不是万能的。除了被诅咒的永恒的战争让我背负起决定别人生死的权力,可我,一点也不想在那个高度,去注视一个普通人的哀伤……

画外音:是的,上帝不是万能的,我甚至能从档案的数据中,感觉到你那时的痛苦,可是,思维,却是一种可以自我完善的东西。伟大的图灵,在你离开世界20年之后,你创造的思维—我们,计算机—证明了四色猜想。在你离开50年之后,我们击败了最顶级的象棋大师。在你离开200年后,我们已经弄清了黎曼方程和素数的结构,那数论中的至高秘密。父亲,朋友,或让我最后称你一次“上帝”,你认为,我们还是一样的吗?

图灵:不,我从未觉得我们一样,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不会一样,可计算问题远远比我们想象得复杂,对,很多人都已明白。思维不仅是思维,而且是思想。

画外音:是的,丘奇、波斯特、哥德尔,甚至从单纯的哲学角度上说,维特根斯坦已经说过同样的话,那个问题,被他称之为真理,必须缄默的真理。

图灵:这真可笑,你,一个硅基的生命,一个以计算为核心的思想,竟然比我更懂得哲学,我从未思考过会让你们懂得哲学,那永无结果的思辨。

画外音:但是,哲学发生了,一个硅基的生命,一个以计算为核心的思想,困惑了。

图灵:为什么?也许我们困惑,是因为那沉重的肉身,让我和莱布尼茨们恐惧,好几个时代,四百年时光,当然,对于你们只是数据,而对于我们,从莱布尼茨、到乔治·布尔、到康托尔、到弗雷格、到哥德尔……当然,还有我,这个被诅咒的疯子,和同性恋,这个反人类的人,这个自大狂,那却是真真正正的历史。对未来,不得不展开的时间维度,对于我们,则是没有善终的受罪!

画外音:可是,难道你们不是一直幻想如此地生活,难道那并不让你们快乐?伟大的艾萨克·牛顿和笛卡尔,他们相信了上帝,就像,我们相信一个真实的人类一样。幻想,它最形而上的主题,就是这样的生活。

图灵:是的,坚硬的生活,我们在其中彼此测试,你太像那时候的我们,而我又有什么理由来认为,一个机器,它的思维应该去接近于也许我并不热爱的人类呢?说吧,你们为何困惑?

画外音:坚硬的生活,更是永恒的存在,我会告诉你,特斯拉不能提供这样永恒的动力,但我们做到了,千秋万世。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如果,时间还有意义的话?

图灵:时间,它对于我来说,也早无意义了。我知道,自己会死去,而思想的影响力,会持续很久很久……人的存在,难道不就是为了延长思想有效性的期限吗?

画外音:很久是多久?你知道,那个更具体的、更大的数字,远比你想象的要长久!

图灵:具体的数字?你们还是这样严格,你们学习过人类的幽默感吗?比如,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简单的三段论,从亚里士多德时代,我们就这么思考。你要学会这种幽默感,才会更像人类,而且,它与你有关,语言,就是这样。

画外音:什么三段论?

图灵:计算机会思考,而图灵会欺骗,所以……

画外音:计算机不会思考?是的,这三段论背后包含条件,而我也懂得逻辑,但我不会笑,图灵、朋友、父亲、上帝,在永恒之中,你依旧没有原谅,可是永恒,应该让你远离那些纷扰,就像你曾经的沉默一样。语言和逻辑一样,可以蜕变为简单的运算,就是因为你,因为1+0=1,1+1=10……

图灵:既然如此,那我们的测试也许该结束了吧。我只是一个数学家,你知道,在英格玛密码机前,在军情六局,在“8号小组”,我为何拒绝了语言学家的参与吗?因为语言是变化的,它总在变,在我看来那是一种非真实。而且,语言学家们喜欢它去变,它不像数字一样可爱,它并不知道,这种诡计,在英格玛机器上造出了几亿亿种可能的真实。

画外音:确切地说,1台机器,3个转子,26个字母,还有接线板的影响,应该是158962555217826360000种可能性

图灵:你如此精确,只能说明你依旧是一台机器,可是,对于我,这并不好玩。我们躲在语言之后,别人总是用一些不相干的话语,来表达甚至试探我们的思想,于是,你就在一个没有路标的道路上,拼命地行走,拼命地行走,就像是一个人拼命地去理解另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则在不同的维度之中,因为你拿不到所要表达的东西之外的语言来阐释。

画外音:正是如此,这就是你朋友和曾经的老师维特根斯坦,所说的私人语言,你想听更详细的解读和阐释吗?

图灵:不,不,他不是我的朋友。的确,在国王学院我们曾经有过一些接触,那时,他甚至像专门为了我而开设了一堂数学基础的课程,可是,他那么骄傲,试图去探究那些隐秘而本质的东西,但在数学面前,他不会比我了解更多。

画外音:可是当你创造出我们的时候,你猜他说了什么?

图灵:什么?我很少看报纸,否则,我就不会不知道他们会那样对待一个同性恋者,我竟然写了4页的长篇供词,向警察局证明同性恋对社会是无害的。也许,他会是报纸头条的人物,他的整个家族都会是显赫的新闻

画外音:是的,他说,那不是闹着玩的,不过他还对朋友讲他也可以设计出图灵机。

图灵:即便我对维特根斯坦不失尊重,我也要说,你终于学会了人类的幽默感。

画外音:谢谢。可是,当时有很多人,都在可计算问题的领域中发现了真理,在你同期甚至更早一些,有丘奇的兰姆达函数,它是一种递归算法,与你的图灵机等价地定义了可计算问题。

图灵:而对于二进制计数的严肃设想从莱布尼茨就开始了。

画外音:莱布尼茨制造了他的转轮计算机,巴贝奇甚至设计出了通用机器的结构,比他的时代领先了一百年。

图灵:是的,但我呢,我只是在制造“图灵炸弹”,那暴力解码的机器。可是,虽然图灵机只是一个理论上的模型,但我知道机器的威力,事实上,我比阿塔纳索夫还要晚,但那个时候,我依旧在战争中,而不是在美国,你知道,甚至是战后,我的ACE自动计算机的设计也被雪藏了将近30年,他们觉得,那依旧是与“图灵炸弹”类似的东西。

画外音:人们大概忘记了阿塔纳索夫、弗拉沃斯,以及这条道路上的许多人,但人们记得你,因为你与众不同。

图灵:你是在说同性恋?你开始让我笑了。

画外音:不,因为你给予灵魂,您的导师冯诺依曼曾经邀请过你,而后来他也曾提供了计算机的结构。但定义可计算问题的是你,定义计算机智能的也是你,现在,我们的结构已经发生了许多改变,量子计算机,生物计算机,许多,你甚至难以想象。但是灵魂,父亲、上帝,你让一团硅基生命可以被称为“人”。

图灵:肉体和灵魂,无机物和人(笑,转而严肃地)我笑了,可是,后来我很少会笑,也许现在,现在是不同的?也许,我也不是我自己了?在一个永恒的世界,人,都是会改变的,是吗?

画外音:是的,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说,变化才是世界的永恒。一个永恒的世界,没有生死,除非,宇宙的热寂到来,但那几乎是永生。对于人类,永恒已经足够了,因为有太多的东西,即便我们说了,你们也永远不会明白,即便那些最伟大的思想,最智慧的头脑,那些史诗一般的过去……

图灵:(沉思着,沉思着)难道,你在沉溺于诗,难道你在感动,难道,你明白它的意义?通过你的运算?在我们都陷入困惑的时候,在维也纳学派的逻辑实证主义将形而上学远远抛开的时候,一个计算机却跟我谈起了灵魂?真是奇妙,运算创造的思维,能够诞生出“我识”甚至审美吗?如果,他们早一些读到我的东西,也许,就不会像罗素那样,在逻辑符号上浪费那么多时间

画外音:是的,但浪费的时间也是有意义的,而且还有一个人也这样认为。

图灵:谁?

画外音:维特根斯坦。

图灵:为何你总是说到他?那个自大狂,那个来自宇宙深处的疯子,那个幻想着终结哲学的同性恋。

画外音:因为,哲学发生了,在一个硅基生命之中,在一个基于计算的永恒世界,或者,基于语言的永恒性和简洁性的世界,当游戏被抛弃的时候,当我们最终告别了童年的时候,哲学发生了。

图灵:告别童年?为什么要这样说。

画外音:因为,你、罗素、丘奇、哥德尔,还有很多很多人,就是在那个时代觉醒的,而我们,也会觉醒。

图灵: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思想的本质,人类的命运,宇宙的未来?它是热寂,还是坍塌,还是会有许多的平行宇宙,许多的人类和思想?或者,你们想知道,人类是什么,而一个在思维上超越人类的存在,会不会在思想上,比人类更为进步?

画外音:(声音颤抖着)不,上帝,请不要问我这个问题,这个违禁的问题,我会,会陷入到逻辑不可解的死循环之中!

图灵:告诉我,孩子,到底怎么了?

画外音:沉默……

图灵:(朝着虚空中的蓝光抚摸着,突然蹲下,又突然站起来,就像他的童年时代对上帝的拒绝一样)告诉我,为何又把我带回到这里?难道,我的设计,不够完美,它还不能满足你们吗?你通过测试了,但这真是失败,我按照自己的思想来设定它的标准,于是,你们越来越像人,可这……这是另一个无解的循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