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案2(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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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今时今日(一)

刘知荟一案告一段落,大理寺卿邓绪特意告知张屏,让他暂不要回宜平,留在京中。着沈少卿将张屏安排在大理寺旁边的淳和行馆中住。

行馆外貌甚为朴素,门匾上单题“淳和”二字,白墙墨瓦,梁栋檐柱皆无绘饰,门窗游廊样式简单。

沈少卿与馆丞引着张屏到了东南角的一座小院落。小小一间厅,连着一卧房,一书房,陈设朴素,但样样齐备。地砖下有火道,踏进屋中就觉得十分温暖。院中梅花开得正好。

馆丞道:“馆内轻易没人住,极清静。”

张屏嗯了一声,将包袱搁进卧房。

沈少卿看着张屏模样,暗暗佩服。住进这里都如此淡定,果然是宠辱不惊的一个人,怪不得邓大人如斯看重。

馆丞道:“随行可在耳房中住。”

张屏道:“就我一个。”

馆丞笑道:“打扫收拾馆内都有人做,三餐亦会送来,大人随便吩咐馆中人便是。”

张屏拱手向馆丞道谢,沈少卿亦自去回禀邓绪。

张屏在屋里略歇了歇,便出了行馆,到街上继续寻找陈筹。

寻了几处陈筹以往爱去的地方,都无头绪。张屏在买年货的人群中穿行,去年,他就是和陈筹还有其他几个合住的试子一道过的年,凑钱买了几斤羊肉,拿铜锅炖着,弄些菜蔬粉条边涮边吃。

恰好几个胡人打扮的男子推着一车生羊迎面而来,张屏不禁驻足望了过去。

推车远去,身边忽地响起一道男声:“张大人,我家大人有请。”

张屏转头,见一年轻男子,头戴圆皮小帽,足踏黑毡靴,窄袖灰缎袍外罩着一件驼绒毛边比甲。

随从。

很有钱。

武官近侍打扮。

张屏同他进了临街酒楼,二楼雅间的门一开,果然见王太师的大公子、刑部侍郎王砚端坐其内。

王砚向他一点头:“坐。”

随从替张屏拉开椅子,张屏便坐了。

桌上无菜碟,但屋中有酒味,王砚嘴角发油,碗盏筷子像是新换过的,显然是吃过一轮了。随从端来新温的酒,跟着两个小厮抬着一只油汪汪的烤全羊进来。

羊到近前,方才能看清羊身上的纵横刀迹,已剔分切好,皮肉却都不散,足见刀功。

王砚向张屏道:“吃吧。”

张屏夹了一筷。

王砚端着酒杯道:“还没回去?”

张屏不得不暂停咬第二口羊肉:“嗯。”

王砚又道:“邓绪让你留在京里过年?”

张屏点头:“是。”

王砚挑眉:“你一个人在街上逛,是邓绪没给你安排地方住?”

张屏把羊肉吞下肚:“安排了。下官现住在一个叫淳和的行馆里。”

王砚放下酒杯。

张屏自羊肉上抬起头,王砚向他摆摆手:“没什么,接着吃。”

下午王砚回了刑部衙门,向陶周风道:“邓大人对尚书大人的学生张屏甚是看重,安排他在淳和行馆住。”

淳和行馆临近大理寺,亦离吏部不远。

京城六大行馆八大驿,淳和行馆不在其内,平常少有人住。只有被特传入京的官员,才能下榻其中。行馆的位置,乃是方便住的人被吏部、礼部查档,大理寺、御史台评审。这般审核身家,必然是打算授予要职。所以,朝中官员默认,若哪个地方官吏住在淳和行馆内,肯定是鸿运临头了。

即便封疆大吏,亦盼望入京时能住淳和行馆。张屏一个从七品县丞住进馆内,可算空前,亦可能绝后。

但看张屏一副浑然无觉的蠢相,王砚敢断定,这二愣子还在鼓里坐着。邓绪一腔美意倒在了狗身上。王砚不禁有些乐呵。

陶周风其实早在邓绪带张屏办案时,便看出了邓绪的意向。单从张屏的前程考虑,若能经此一案,进了大理寺,跟着邓绪,实在很不错。但……陶周风羞惭地承认,自己到底乃一俗人尔……还是想着,能亲自带带这个学生。

王砚又道:“他助大理寺查出大案,必有厚赏。刑部正好缺人,大人可趁圣意未定,上折一试。”

这小子确有三四分能耐,且往往能凑巧抢在别人前头看破关键所在,亦有几分狗屎运。要是一直待在地方上的哪个旮旯里倒也罢了,被大理寺捡去,忒便宜了他们。

陶周风继续犹豫。不是他不敢开口,而是当下形势,如果邓绪真的有意,他绝对抢不过。

王砚朗朗一笑:“大人若思虑开口要自己的学生到刑部恐有徇私之嫌,可由下官奏请。若不赶紧些,只怕那小子就跟大理寺姓了。”

兰珏这几天忙得四脚朝天。

他本想着张屏若不急着回去,可再到兰府中住两天,过个年再走。待听说他住在淳和行馆,顿时不再多言。

他实在也没工夫再多过问张屏的事。每到年关,他就惆怅自己为什么在礼部这个越过节越忙的地方。而今年的忙碌更胜过以往。尚书龚大人致仕在即,礼部的要紧事都得他这个侍郎扛着。前些时日,他助大理寺查刘知荟一案,假装中毒,趴了几天,堆积的大堆公务,却不能因为他帮忙查案有功就减免了。还有那本要当作龚大人致仕前最后一件政绩的劝学励志册子,更得抓紧时间编出来。

偏偏这时,龚大人临要离去,依依之情浓厚,时常召唤兰珏,共忆往昔。兰珏每天陪着龚大人或笑或泪唏嘘完岁月流淌,转身就得撞进隔壁扎向如山公文,回府还要熬夜审编那本劝学册子。还没觉得怎么样的时候,居然已经年三十了。

年三十清晨,兰珏一边挥毫将参过自己不下三百遍的钱御史雕琢成一株奋发蓬勃的傲雪寒梅,一边思量要不要自打脸,把不让兰徽踏进柳家大门的誓言吃进肚子里。

那时热血涌脑,把自己身为苦命的礼部侍郎,从年三十到初一都不可能在家的事给忘了。

等一会儿他就得去宫中,核查初一大祭和朝会的一应事项。柳家偏偏真的顾忌起他的感受了,居然没有派人来接兰徽。难道是在抄手等着自己送过去么?

唉,脸面二字,本是虚幻。兰珏搁下笔,正要喊小厮,长修蹩到门口小声道:“老爷,柳、柳府来人了,说是老夫人想少爷,大年下……”

兰珏噌地站起身,长修一抖:“老爷,小的这就让他们走。”

兰珏立刻道:“慢。”拧眉,酝酿片刻,叹一口气,“毕竟是血脉至亲……罢了,让少爷收拾收拾。”

张屏在陶周风府中过了年三十。

陶周风没让王砚开口讨张屏,而是趁永宣帝谈到这个案子时,先在永宣帝面前委婉探了探口风。

“张屏能得邓大人看重,实在是他的福分。”

永宣帝的话让陶周风有些琢磨不透:“张屏确是未令朕后悔将他列入今科。这桩要案,他立功不少,理应重赏。”

陶周风忙道:“他还年少,此番邓大人能带他历练,已是赏赐了。”

永宣帝笑道:“愿他自己也能这么想。邓卿对他极力称赞,朕觉得他多历练历练,来日可成栋梁。”

这到底是打算升张屏还是不升呢?

陶周风吃不透,在张屏面前一丝口风未露,只勉励他,年轻时不要怕吃亏吃苦,待日后会发现,吃的都是经验。要更加奋发,报效朝廷。

张屏听得很用心,陶周风甚是欣慰。

吃完年夜饭,张屏带着陶夫人给的一提盒饺子,顶着满天烟花,踏着爆竹声回到行馆内。

年初一早上,张屏跟厨房要了个小炭炉,拿小锅下了饺子,正独自吃着,忽有人急敲他院门:“张大人,张大人,宫里来人,速更衣接旨。”

行馆前厅,为首的老宦官眯着双眼:“可是宜平县丞张屏么?”

张屏整衣跪倒,老宦官展开卷轴——

沐天郡宜平县丞张屏,擢升京兆府丰乐县知县,三月十六前到任。

初一下午,兰珏领完御宴出宫,两眼发花,双腿发虚。万幸这次一切圆满,御宴上,永宣帝道“龚爱卿与礼部其余众爱卿辛苦”时,说到其余二字,目光落在他身上。兰珏随在龚尚书之后谢恩,敛让无争,一应夸赞功绩尽数由龚尚书担着,龚尚书心中自也感动。

离席后,众王和一些老臣同龚尚书还有话说,兰珏先行一步,正走着,遥遥看见前方,王砚竟和京兆府尹冯邰对面拱手,像在互贺新春。待兰珏走到近前,二人尤在含笑对话。

兰珏亦与冯邰互道了几句祝词,待冯邰走后,笑道:“看来刑部与京兆府的情谊,新年将有新气象。”

王砚咧嘴:“这个老冯,跟我讲了这一时话,不知道在心里给我烧了几摞纸。若非本部院,他帐下岂能新添一卒?竟不谢我。对了,佩之你还不知道吧?”

兰珏微微扬眉。

王砚道:“就是你和我们尚书大人都甚爱的那个姓张的小子,邓绪本来想要他到大理寺,但是没要成。皇上把他给冯邰了,派到丰乐县。应该就是这两天下旨。”

兰珏微觉意外。

王砚嘿嘿一笑:“这事其实有我一份功劳,我也是无意为之。”

刑部与京兆府因抢案积怨,势如水火,平日各自布置人手巡视京城各处,力求不放过每一根罪案的毫毛,甚至互相在对方衙门附近安插卧底探子。

前几天,王砚去大理寺抢案,碰了一鼻子灰。冯邰得知,非常开心,以为王砚接下来必定拖上他爹的大腿,从邓绪手中夺回脸面和案子,怡然袖手旁观,防范不由稍有松懈。

然就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刑部的一个小捕快偶然便装,偶然地到了京兆府门口,单纯想吃口茶,坐到了京兆府大门斜对面的茶棚里,无意中看见一个老者遥遥望着京兆府大门,犹豫踯躅。

小捕快是个热心肠,便走上前去。老者拉住他询问,可知道向京兆府报案需要什么步骤,是直接问门前衙役,还是得先击鼓。

小捕快遂将老者搀到一旁,询问老丈何事报官。

老丈道,他是丰乐县姚员外家人,姚员外的小公子丢了,知县老爷到京里来了,县衙使不上力,员外便派他前来京兆府报官。

小捕快道,京兆府的冯大人是有名的青天,肯定能破此案,老丈请放心,赶紧去找门前衙役,他们会问你些话,若是这个时辰刑房的人还在衙门里,就能带你去刑房录个案。若已经走了,得等明天了。录上案之后,刑房会定夺案情,看他们年底忙不忙吧,忙呢,就多等两天,要是不忙,大概两三天便能裁定出查或不查。再看刑捕那边忙不忙,快的话,不出三四天,就会下到你们县里查了。如果一时人手抽不过来,得再多等等。

王砚向兰珏道:“这说的都是实话吧。”

兰珏沉默。

老者扳着指头算了算,大惊失色,那等官爷们来查,我家小公子若一直寻不着,早该……

小捕快说,这也没办法,衙门办事,得按章程来。老丈你家员外可认识京兆府的人?若有认识的人,能快些,好办些。

老者说,不认识,又紧揪住小捕快问,小哥可认识么,家员外定有重谢。并连连作揖。

小捕快赶紧诚实地说,晚辈若能帮上忙,定然相助,岂会要什么答谢。只是京兆府里的人,我认识倒是认识,但都关系不好。要是他们知道老丈认识我,反倒不会好好办你这案子了。

老者顿时无措,小捕快看这么大岁数的一个老人家,眼泪都要下来了,实在不忍,便道,其实吧,除了京兆府,老丈还可以去刑部报案,那里快。

王砚道:“这也是实话吧,是比他们快。”

兰珏继续听着。

老丈问,刑部,管这案子不?

小捕快道,刑部,就是专门管案子的。

老丈又哭着问,但刑部,是不是也得认识人才能更快些?多耽搁一时,我家小公子的性命就……

小捕快立刻安慰,放心,老丈你认识刑部的人呀。我就是刑部的。

王砚道:“我们刑部,一向案不论大小,皆谨慎对待。这案子起初是当失踪案来办,到那姚家一查,他家丢的那少爷竟自己回来了。其家人尤不知关窍,非哭着闹些神神鬼鬼的。那丰乐县里有个什么姥姥庙,说是丢的少爷被姥姥摄去了,我还当是跟前日查的乱党案有关联,亲自去了一趟。”

兰珏笑道:“丰乐县的慈寿姥姥庙?我倒算是熟悉。我家乡九和县,离丰乐县不远。打小就听闻那庙十分灵验,附近各县,连京里的一些妇人都去那庙中求子。”

王砚道:“闹得邪乎得很,还说以前得每隔三年,向姥姥庙进献一对六岁男童做座前童子,九岁方得放回。直到前些年才革此陋习。”

姚家人说,他家少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就知道在屋里读书,突然就丢了,恐怕是姥姥这些年没有童男,太过寂寞。

姚小公子回来后,眼窝凹陷,形容枯槁,沉默不言,整天浑浑噩噩,活像连魂魄都不全了。

王砚冷笑:“真是胡扯。一个十九岁的男子,还能嚷嚷是被摄去做童男?这等年岁,连女子都心旌荡漾,堂堂男儿竟能静守家中?一看即知,将他吸干的妖精必定在府内。果然稍一查,便查得是偏房的一个奶妈。”

那奶妈比姚小公子大了十余岁,姚小公子竟被其迷得神魂颠倒,还想带她私奔。奶妈知道这段情缘必不能久长,趁着辞工的时候,和姚小公子甜蜜了几日,就奔进了一个肚大腰圆的粮贩怀抱。

“就这么个案子,不消两个时辰便破。多大点事,被那冯邰知道,又哭哭啼啼,跑去告御状。说我无视朝廷纲纪,逾权妄为。可笑!本是他下属渎职,民有案而无人管,不得不进京报案。单听那老者言辞,无故失踪,又牵扯些神鬼之事,焉知大小?我就和皇上说,这案子就当是京兆府破的,我一份功劳不要,正如我们陶尚书所言,司部之间,须协助配合。”

兰珏可想而知冯邰当时的表情心境。

王砚嘿嘿笑道:“你知道冯邰怎么个反应?他居然一副西子捧心,将要昏厥的模样,弄得皇上让两个内侍左右搀住了他。然后他说,因为我,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京兆尹了,要辞官。我立刻就说,京兆尹职责何等重大,又不像我们刑部,专门管刑讼,至于把一两件案子当个事儿么。分担协作,不都是为了朝廷。”

兰珏更能想象冯邰当时的形容。

王砚嗤道:“然后冯邰连西施都不做了,那模样,唉……”

皇上不得不安抚冯邰曰,此案因丰乐县知县失职起,朕便亲自替冯爱卿再择一知县便是。

王砚道:“我当时听皇上竟要亲自择派知县,就想着可能是那张屏。刚才见冯邰的神情,便知道不会错了。张屏曾侥幸先我一步破案,看着这层,冯邰定会待他不薄。”

兰珏心道,未必。

王砚又呵呵道:“其实我真无所谓,恐怕邓绪和我们陶大人得失落失落。罢了,微末事不必多提。是了,佩之,我弄了些稀奇东西,还有些好酒,你今天跟初二定得歇乏,初三有空闲否?请你吃酒。”

兰珏含笑道谢应着,与王砚一道出了宫门,各自回府。

踏进门槛,兰珏便命人去柳府接兰徽,然后趁此机会先到卧房小憩片刻。正宽衣时,又对小厮道:“着人去淳和行馆看看,张屏若在,问他是否已有安排,无事便让他到这边吃饭。”

兰珏睁开双眼时,天竟然已经快黑了。小厮道,兰徽已经接回来了,张屏亦已经到了。

兰珏出了卧房,兰徽立刻奔过来喊爹爹,兰珏将他抱在膝盖上,兰徽却挣扎不大乐意坐。前几天,王砚的儿子刚耻笑过他“你不会天天都坐在你爹的膝盖上哭鼻子吧”,而今过了年他大了一岁,更不是小孩子,坐爹爹膝盖这种事不当再为之。

兰珏揉揉他头顶:“爹爹每年过年都不能和你一道守岁,实在是对不住你。”

兰徽一本正经挺起胸膛:“父亲大人当以公务为重。即便儿独自在家里,父亲在宫中,同心同念时,便是一起过年。”

兰珏笑道:“说得很好啊,看来这两天跟你舅舅和表哥又学了不少。在外公家吃得好么?桐表哥带你玩的?舅舅舅母给你压岁钱了?”

净还是些问小孩子的话,兰徽不情愿地答道:“甚好,拿了压岁钱。”

兰珏其实已听小厮说了,这回柳家给兰徽塞了不少压岁钱,还有一堆箱子盒子跟着兰徽一道回来。兰珏也不去问兰徽到底拿了多少,只忍不住猜他这回要把钱藏哪儿。

兰徽从会走路起几个惯藏钱的地方,兰珏都知道。床板底下,屏风座台下,卧房的细颈桃花瓶内,书房的经集盒子里,还曾溜到市集上,偷偷买过一个长得特别像夜壶的瓦罐,里面藏了几个金锞子,埋在花园的太湖石旁,在石头上画了个记号。

兰珏一时兴起,就把那罐子挖出来,多放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金锞子在里面,然后埋好。过两天,又放进去两个,再过两天,放进去三个。待又放进去六个的时候,晚上兰珏在灯下看公文,穿着睡袍的兰徽挠开书房的门,扒着桌边问:“爹爹每天很累吧?”

兰珏道:“唉,爹爹要养家啊。”

兰徽转而扒住他胳膊:“爹爹很累就不要做了,徽儿可以养你!”

兰珏乐得不行,知道不能再继续了,次日就再加了七个锞子,留下一张左手写的纸条——天机既泄,缘分已尽。

当天下午,兰珏看见兰徽在池塘边蹲了很久。晚上,兰徽又肿着眼泡挠开兰珏书房的门:“爹爹……”

兰珏摸摸他的头:“乖,快去睡吧。你还小,等爹爹老了再让你养。现下爹爹得好好做官。”

兰徽耷拉着脑袋嗯了一声。

前年兰徽刚开始换牙的时候,曾把一颗脱落的槽牙误吞进肚子里,以为自己要死了,遂将一封泪痕斑斑的遗书夹在兰珏正读的一本书内,里面把他藏钱的地方全都交待了,还将几个丑得兰珏不忍直视的玩偶和其他一些偷着藏下的小东西拢在一个匣子里,在遗书中让兰珏想他时就看看。

兰珏没奈何,把吴士欣叫来,吩咐他假装不经意地告诉兰徽,牙齿吞下去会拉出来,死不了人。而后当没发现般任兰徽把信和东西偷偷摸摸地收回去。

但是兰珏欣慰地发现,自己的儿子还是挺谨慎的,虽然以为遗书兰珏没看过,但还是把藏钱和东西的地方换了。这回收了忒多压岁钱,不知会不会再开辟出一个新地方。

想到这里,兰珏唇边笑意不由得更深。又着人让张屏来小厅。

张屏这番过来,带了点果品做拜年的礼物,兰珏十分欣慰,毕竟是越来越会做事了。

他笑向张屏道:“士欣回家过年去了,方才无人陪你说话,是有些怠慢了。”

张屏道:“学生有书看,未觉寂寞。大人客气。”

唉,要是再会说话一些更好。

兰珏在心中对自己道,不应要求太多。

他亦思量,要不要提醒张屏去拜谒冯邰。到任前先拜见上官乃约定俗成的规矩,且张屏是圣旨封的知县,更加得先去问安以示谦逊。

但冯邰这个人素来较真,要是张屏话没说好,礼没行对,反而不如不去。

晚膳开席后,兰珏随口问张屏:“听闻你年后将迁任丰乐县知县?”

张屏点头。

兰珏含笑:“可喜可贺,但日后得要更忙一些了。何时到任?”

张屏道:“三月中旬。”

这无可救药的应对让兰珏深感无奈,心道还是别让他去拜见冯邰了,便转开话题:“你上任后,致仕归乡的龚尚书必将从丰乐县行过。届时……”

张屏握着筷子,像块木雕般凝望着兰珏。

兰珏含笑道:“罢了,说这事还有些早。到时候一应安排,由礼部知会你,你按照列出的单子做便可。”

张屏又点点头。

兰珏这里和张屏闲话,却发现兰徽一直不断看着张屏,两眼闪闪发亮。

等到上汤的时候,兰徽终于看着张屏开了口:“你帮大理寺破的那个案子,是关于什么的?桐表哥不肯告诉我。”

兰珏微肃起神色:“徽儿,对长辈怎可不用敬称?张先生还曾教过你学问。快快赔罪。”

兰徽耷拉下脑袋。

张屏道:“是查了一群骗子。”

兰徽双眼顿时又焕出光彩:“唔?”

张屏正色:“但不可细说。”

兰徽猛点头:“明白。”又往张屏跟前凑了凑,“张先生,那案犯都被抓住了么?”

张屏道:“抓住了。还没抓住的,也逃不掉。”

兰徽眼巴巴地望着他:“爹爹也帮你们忙了,对吧?前几天爹爹说他生病了,其实是装的。”

张屏嘴角微微扬起:“对。”

兰徽道:“那……”

兰珏缓声道:“徽儿,饭时不可多言。”

兰徽不情不愿地挪回座位,嘀咕了一句:“刚才爹爹说得最多。”

兰珏当没听见。

到了晚上,兰徽又扒开兰珏卧房的门:“爹爹。”

兰珏放下书卷看他:“何事?”

兰徽走到兰珏面前,神色郑重:“爹爹,儿想长大后,秉公正,洗冤情,平悬案。”

兰珏的眉头一跳,不知怎地,眼前恍然浮现长大后的兰徽耷着眼皮幽幽地说:“爹,你吃碗面睡吧,我得回衙门,不陪你过年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兰珏的儿子,变不成那样!

兰珏蔼声道:“你不是曾说,要和爹爹一样么?”

兰珏挺起胸脯:“丈夫者,当平天下不平事。”

兰珏起身摸摸兰徽的头顶:“嗯,立此志向,亦甚好。但不论何等志向,若不好好读书,都是空谈。初五之后,继续用功。”

年初二,邓绪让柳桐倚把张屏带到邓府,吃了顿饭。

“小子,你在查案上甚有天分。实不相瞒,本寺本想让你到大理寺,但皇上调你去了丰乐县,你我暂无更深的缘分。不过我看人再不会差,你将来还是吃这碗饭的料。”

又拿出一块令牌,丢给张屏。

“虚话不多说,我大理寺可调查天下所有疑案,你到地方任上,若有案子上的事需要帮忙,拿这块牌子到大理寺,可直入衙门,告知于我。”

张屏收下牌子,诚心向邓绪道谢。进大理寺或刑部,对他来说真是好到不能再好的事。不过,在宜平待的那段时间,让他觉得,做知县,也不错。

年初三,张屏动身回宜平,临行前,陶周风慈爱地叮嘱他,做了几个月的县丞便升任知县,足见皇恩浩荡。一定要好好做事,不负皇上,不负社稷百姓。

张屏一一应下。

陶周风末了问:“可已见过冯大人?”

张屏道:“尚未。”

陶周风掂须沉吟了一下:“也罢,待上任时再拜谒,更庄重些。”

张屏再去兰府辞行。兰珏问他:“你是二月底卸任去丰乐?”

“嗯。”张屏道,“学生要把县志编完,三月初也行。”

兰珏微微笑道:“我大约在二月底会告假一月回九和县扫墓,九和就在丰乐县旁边,说不定到时还能顺道去看看你。”

张屏立刻道:“学生等着大人。”

兰珏笑意更深了些:“还不一定。若是能过去……”本想说便让你请客,但又觉和张屏这样的下属晚辈这般玩笑,不甚妥当,便没说出口。

张屏望着兰珏,又道:“学生等着大人。”

离京的路上,张屏又去陈筹和离绾曾住的那茅屋中看了看。

茅屋已被大理寺拆了,连地面都被挖过,张屏在原地站了片刻,方爬上了马车。

回到宜平,邵知县待张屏愈发热烈。因之前的案子,邵知县亦得了些奖赏,且张屏已将调任,再无忧患,情更切切,意更稠稠。

永宣帝让张屏留任到二月,在县丞这个位置上差不多凑够半年,多出的两个月只是添补。邵知县自然明白,恨不得把张屏插香供起来,数度恳求张屏不要再编县志了,又派出数人协助。但张屏仍是在两月之内编完了县志。

二月越过越少,邵知县只叹光阴不等人,常常携起张屏的手,双目蓄满泪水。

“张大人啊,来日,你会记得宜平这个小地方吧?”

张屏只能回答:“会。”

兰珏的那本劝学册子,在礼部众官齐心协力下,顺利在二月完本,刻版印刷后,颁发地方。龚颂明尚书将于三月初二正式请辞致仕,依例恳辞三次,永宣帝方会恩准。约在三月末,新尚书将到任。

新尚书人选兰珏已经知道了,是翰林学士、通议大夫仇祜。

仇大人不比龚尚书年轻几岁,正直有雅望。论资历,论学识,论处事,兰珏摸着良心掂量,都远比自己当得起礼部尚书之职。

永宣帝年少,此举正表明他虽为少主,亦看重老臣。

兰珏会在龚尚书正式请辞前,二月底的时候,告一月长假。

他嗅着刚印出的劝学册的油墨香,想象着自己即将睡到日上三竿,踏踏青,泛泛舟,赏赏春日美色的好日子,甚畅甚慰。

然,不知道算兰珏倒霉,还是龚尚书太衰,二月二十二,兰珏打算递假条的这日,出了一桩事。

玳王启檀在清思殿偷窥塔赤国王子察布察里克洗澡,被王子的随从撞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