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案全集(井柏然、宋威龙主演《君子盟》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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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鬼笔筒

兰珏吃完了粽子,付了钱就回府了,没再和张屏说什么。

张屏沉默地收了钱,也没和他说什么。

傍晚,兰徽从柳府回来,哭丧着一张脸,对兰珏说:“爹爹,我以后能不能不去大舅舅家了?”

兰珏管教兰徽虽然严厉,但天天忙于公务不大在府中,请的西席先生好脾气,兰徽在家中放养惯了,在规矩森严的柳府闷得慌,天天闹着不爱去。

兰珏照例教导他道:“你母亲早逝,外祖母、舅舅、姨母见到你就像见到你母亲一样,他们都很关爱你,即便你长大了,也要记着孝敬他们。你那位桐表哥一肚子好学问,你应当多学学人家。”

兰徽瘪瘪嘴,委委屈屈抬头看了看兰珏,又把头低下去,哭丧着脸走了。

夜半,兰珏在熟睡之中听到一声惊叫,急忙起身赶到隔壁,兰徽抱着凉毯缩在床角,瑟瑟发抖。几个下人正围在床前安慰。

兰珏看了看他哭花的脸,从一旁的小童手中拿过手巾,在温水盆中湿透,拧了拧,走到床边。

“堂堂男儿,做个噩梦就能吓哭了,将来如何成大事?”

兰徽把脸埋进毯子里,不说话。

兰珏皱眉把手巾递到他跟前:“拿去,擦擦脸,接着睡。”

兰徽不动,不吭声,兰珏的眉锁得更紧了些,一旁的小童急忙道:“老爷,怨不得少爷,少爷今天在柳府过节,听了件蹊跷事儿,惊着了。连那边的大老爷都说这事儿古怪。少爷人小,心里净,晚上生了噩梦,也情有可原。”

兰珏笑:“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作祟的鬼魂精怪,不过是人心中的妄念罢了。再说,门上插着艾,身上配着雄黄,怎么还能怕鬼怪?”

兰徽的肩膀颤了颤,慢慢抬起脸,双眼红彤彤的:“我看见它爬过来了。”

兰珏没奈何道:“那你随我去正厢房睡,让为父见识见识鬼长什么模样。”

兰徽飞快地爬下床,从兰珏手中接过手巾擦了擦脸,跟着兰珏到了正厢房,站在床边,又怯怯抬眼看兰珏。

兰珏挑了挑眉:“你睡里面,那鬼来了,让它先从我身上爬过去。”

兰徽哧溜一声钻到床里,紧贴墙躺着。

兰珏躺到床上,让下人们熄灯退下,灯烛灭掉,房门合拢时,兰徽抖了一下。

兰徽一直紧贴着墙,无声无息,兰珏合上眼,调匀呼吸,过了许久,兰徽窸窸窣窣翻过身,向兰珏身边轻轻挪动,伸手抓住兰珏的衣袖,片刻后,呼吸匀长,酣然入梦。

兰珏倒睡不大好了,浅浅眯了一时,估摸着到了该上朝的时辰,轻轻起身。兰徽睡得正香,兰珏把袖子从他手中拉出来,他也只动了动,抓着薄毯,继续呼呼地睡。

兰珏下了朝,直接到了礼部衙门,在司部内用了早饭,一直忙到傍晚才回。

到了厅中,兰徽从屏风后转出来,向他请安,兰珏挑眉看他:“不怕鬼了?”

兰徽耷拉着头不吭声。

兰珏坐进上首椅中:“你昨天到底在大舅舅家听到了什么故事,说给我听听?”

兰徽抬眼看了看兰珏,小声说:“大舅舅买了个笔筒,他说,那是死人骨头烧的,有鬼。”

兰珏皱了皱眉,他的岳丈先太傅柳羡一向不信鬼神,柳府中从不敢提一个鬼字。女眷们去庙里烧个香,都要瞒着老头子偷偷前往,比做贼还谨慎。柳羡虽已过世多年,余威仍盘旋在府内,府上逢年过节给老头子上香烧纸,都要先说叨说叨——“知道您老人家不喜欢这个,但请接受儿孙们的一片孝心”云云。能让岳丈亲手调教出的大舅子吐出鬼字,可见此事的确不寻常。

兰珏道:“那你见着那个笔筒了?”

兰徽点点头,眼眶又红了:“我看见那笔筒在大舅舅桌上放着,就去摸,结果舅母就哭了,说这是冤魂来找舅舅报仇的,还叫我去佛堂拿香灰擦手,这几天都别吃肉。”

兰珏问:“那笔筒长什么模样?”

兰徽道:“就是个白瓷筒,都不带花纹的,破了,上面有个印儿。”

兰珏问:“难道是一根树枝模样的印子?”

兰徽扁着嘴点点头。

兰珏揉揉他头顶:“知道了,这个鬼,你爹我需要再去查查它的来历。你先到书房去,继续念书。”

兰徽眨眨兔子般的眼:“爹爹,我念了一天了,我害怕。”

兰珏板着脸道:“爹为什么一向告诉你,世上本无鬼神?鬼魅者,邪祟之气也,若你心无破绽,不信不想不闻不问,它便不能侵你害你。眼下你不听教诲,沾染了邪门歪道,连你大舅舅都怕,爹一时也无法降服,唯有在圣人画像前,读圣贤书,以浩然正气抵御,断不可再有杂念,否则……”

兰徽的小脸蜡黄,转身直奔书房。

兰徽在书房里睡了一夜,连饭都在里面吃。第二天,兰珏下了朝,迎面遇见了王砚,王砚笑吟吟道:“听说兰大人你的大舅子,被冤魂找上了。”

兰珏无奈道:“莫提此事,连我儿子也被吓着了,直哭着有鬼。我正想着,买什么法器回去哄他。”

王砚笑道:“令大舅子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只办了一件冤案,就这辈子忘不掉了。依我说,要么是他多想,要么是有人闹鬼。”

兰珏道:“六年之前我还是中书衙门小吏,只大略听闻一个参加科试的试子被人冤枉,朝廷一时不察,判错了案。但不知详情,我总在疑惑,当时负责此案的人,各个都严谨精细,怎么会判错了案?”

王砚负手叹了口气:“唉,那件案子,我看过卷宗,如果放到今天,没有前车之鉴,撞到那帮老迂腐手中,说不定还是会错判。一开始其实是一件平常案子,源头是那个筹募善款的文会。这事你应该知道。”

兰珏颔首,六年前那场文会,无人不知。当时西北几个郡大旱,朝廷趁着即将科考,众士子云集京城之机,由户部挑头,联合几个大商会,搞了一场半官半私的文会,以灾情为题,征募诗词画赋,每人限一篇。选出最优者,再由商会竞拍,所筹善款用于赈灾。

担任评判的,或是德高望重的名绅,或是才名远播的文士。

在此文会中胜出,几乎等于多了一份科考榜上有名的机会,甚至可能内定为三甲人选,试子们都挤破头地参与。

最终,江西儒生陈子觞以一篇《梅赋》夺魁。

但,就在次日,一群书生联名上告,说陈子觞的《梅赋》非他所作,乃是窃了另一名书生马洪的文章。

马洪说,他苦思数日,忽然在梦中得到佳句,连夜赶出这篇赋,心力憔悴,病倒在床,错过了交文的期限。没想到陈子觞来探病时偷了他这篇文。

“因为日期太近,无法从笔迹稿纸上判断谁先谁后,刑部便与礼部一道,详细盘查这两名试子。主办此案的,是刑部尚书窦方和令大舅子——时任礼部侍郎的柳远。”

马洪系西北甘凉郡选拔出来的试子,家境贫苦,全家砸锅卖铁供他念书,勤奋简朴,小心谦和。而陈子觞家境富裕,祖父做过知府,父亲是江西郡富甲一方的豪绅,其母也系名门闺秀。陈子觞为人骄纵散漫,到了京城后,租赁豪宅居住,成天饮酒作乐,同届老实本分的试子都不与他往来,他还经常出言讥讽出身贫苦的人。

十数名试子联名上书,为马洪作证,说马洪写赋时,还曾数度与人探讨词句,大家都能证明赋实乃马洪所作,指责陈子觞窃文。

那篇《梅赋》抒发的是一种历经磨砺,不屈上进的情怀,主审此案的几位官员都觉得,陈子觞并不像能写出这种文的人。

刑部又调出了陈子觞以往的文章与参加州试、郡试的考卷,发现陈子觞以前的文章写得平平,与《梅赋》的文风大相径庭。他州试、郡试的考卷更是多有疏漏。再经过追查,竟查到州试与郡试时,陈子觞的父亲曾给考官送过重礼。

王砚道:“当年云太傅还是丞相,一直质疑此案有疑点。陈子觞窃文一事,毕竟证据不足,其父送礼给考官,固然违反律法,但未必是贿赂,也可能是答谢。是否舞弊,还当调出两试所有的考卷比对之后才能下结论。”

兰珏道:“若听了云大人的,也不会有以后的冤屈了。”

王砚冷笑:“可不是,但当时主办的几位,包括令大舅子,都说一个靠贿赂考官得功名的纨绔子弟,怎么可能写出傲立寒霜的《梅赋》。又说有人得知,陈子觞的父亲曾托人辗转走云大人的门路。先帝便让云大人不得插手此事。”

于是,礼部取消了陈子觞参加会试的资格,陈子觞身败名裂,一时间人人唾骂其为文贼,刑部责令江西郡彻查郡试和州试的舞弊案,陈子觞的父亲被抓到官府审讯。甚至还追查到陈子觞的祖父做知府的时候,曾涉嫌收受贿赂的旧事。陈府一昔破败。

当然,《梅赋》文魁的称号改给了马洪。京城里,人人拍手称快。

几日后,陈子觞投湖自尽,死前在湖心亭中用血写满了冤字。

陈子觞的父亲当时已被关进大牢,其母陈白氏上京为其收尸,到京城的时候,眼已经哭瞎了。

陈子觞的尸体在湖中腐烂,已被焚化,与他相交者,迫于当时形势,不敢公开替他收尸,只偷偷保留他的部分骨灰,藏在一个白瓷的笔筒中。

陈白氏击鼓为子鸣冤,被官府驱赶,就撞死在刑部衙门前。陈父在牢狱里中风,未几病亡。

这时,江西郡两试的考卷比对结果出来,发现陈子觞的文章中虽有疏漏,但在同科考生中,的确有资格进入会试名单。

亦有人看不过去,站出来为陈子觞作证,说陈子觞探望马洪时,的确是在他已经交了《梅赋》之后,而且根本没进内屋,在堂屋放下东西就走了。

朝廷重开此案,改由丞相云棠主审,经过数月调查,比对各种证据,发现陈子觞果然是冤枉的。

当初替马洪作证的十几名试子,亦都招认,他们和马洪平日相交甚好,且一直看不惯陈子觞,就做了伪证。

《梅赋》这篇赋,实实在在是陈子觞写的,他写这篇赋,是因为其母。

陈子觞是家中独子,自幼骄纵,但他是个孝子,其母嫁进陈家之后,数年未育,受尽婆婆的讥讽,她的姐妹也嘲笑她,后来生了儿子,才在婆家过上了好日子。陈子觞念书考功名,希望能让母亲做上诰命夫人,在娘家姐妹面前也扬眉吐气。

当年陈白氏每每受到讥讽时,就绣梅花,她是名门闺秀,颇有才情,还题过几首梅花诗,陈子觞的《梅赋》中,化用了几句其母写的诗。

案情真相大白后,会试已过,马洪中了进士,已封了官衔。刑部判了马洪斩立决,他至死都一口咬定,是陈子觞偷了他的文。

“结案后,云大人威信更盛,窦方自尽谢罪,令大舅子辞官,心虚至今,所谓清流一脉伤筋动骨,朝廷才会有今日之局面。其实马洪等人聚众诬告,本是一件极其寻常的案子,历代常见,手法并不高明,就是因为陈子觞乃富家公子,马洪贫苦,便有不少人觉得,富必欺贫。加之那陈子觞平时不太会做人,诬告他的穷书生人多,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又极会鼓动造势,煽动许多不明就里者跟风说陈子觞有罪,朝廷以为顺应民意,却办了冤案。”

兰珏问:“参与诬告之人,后来怎么判了?”

王砚道:“几个主谋斩或刺配,但后来许多人,只是随大流落井下石,就判得较轻,或是终身不得有功名,再轻些的就是免去功名,责令数年不得参与科考之类。朝廷还在陈子觞自尽的湖边立了祠堂,给他爹娘都加了封衔,江西陈宅也改建了祠堂。人都死了,这些也都是装装门面罢了。”

说完此事,恰好到了端瑞门前,兰珏与王砚拱手作别,前往司部衙门,天色阴沉,烟灰的天际挂着一绺黑云,好像一抹不肯散去的冤魂。

到了司部衙门,属下向兰珏禀报,礼部衙门接到了一封匿名书信。

这封信来得极其蹊跷,昨天兰珏最后一个离开司部,并没有看到这封信,今天一早,书吏就看见这封信别在内院的门锁上。

信纸是普通的粗纸,笔迹粗陋,墨已洇开了,七零八落地写着——

试子马廉乃文贼,窃文盗名,不配参加科试。

下属问兰珏,要如何处置这封信。

兰珏把信丢进抽屉:“当没看见吧。”

下属道:“可这信为什么会在门上?要不要还是请刑部……”

兰珏摆手:“说不定是个玩笑,不必大惊小怪。有本事把信插在礼部的门上的人,怎么会不明白,一个试子有没有资格参加考试,不是这点理由所能左右。我等只是奉旨筹办科考,即便尚书大人,也做不了这么大的主,定夺考生参试的资格。”

兰徽在书房里睡了两天,第三天傍晚,兰珏回府,递给他一方锦盒:“这是爹为你置备的法器,贴身佩戴,就不用怕那个鬼了。”

兰徽欢欢喜喜地打开,锦盒里是一只白玉雕的野猪,支棱着两根獠牙,脊背上有个孔,拴着一根红绳子。

兰珏把野猪挂到兰徽脖子上,揉揉他头顶,语重心长道:“你在大舅舅家招惹的那只妖怪是一只树妖,野猪专能拱树,正是它的克星。”

兰徽刚看到野猪时,表情中带着怀疑,听了兰珏的话,顿时高兴起来,把野猪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抚摸着它的獠牙:“爹爹,多吃猪肉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功效?”

兰珏肃然道:“不错,但吃寻常的家猪肉没用,要吃野猪肉。你听你大舅母的话,吃了几天素,我让厨房今晚做一道野猪云腿酱三丝。多吃几口,别再挑嘴了。”

兰徽用力点头,出了前厅,跑到花园撒欢去了。

端午过后,张屏没有再做生意,金夫人备了重礼酬谢他,张屏推辞了一部分,剩下推辞不掉的,仍然足够他衣食无忧到放榜,陈筹也捎带沾了光。

经过金家一案,张屏的名声大震,即便那些声称不齿与他为伍的清高试子们,也承认此人有几分才华,可惜人品太差。这样的才华,老天居然赐给了一个人品烂污的人,实在令人惋惜。

陈筹忿忿然道:“那个马廉现在见人就说惋惜你的人品和才华,还有那帮装清高的孙子们,其实就是见不得旁人好,依然拐着弯儿地抹黑。事实上,最不要脸的就是他们,天天说别人人品烂,背地里下三滥的事干得数不清,只是平常人不会和他们一样,两眼紧盯着别人,做那种四处抹黑人的缺德事罢了。早晚有一天,看他们狗咬狗。就说那个马廉,他那点名头都是抄的,眼下收钱挂名写本子的事情都露底了,还恬不知耻地蹦跶。天怎么不收了他!”

张屏一言不发地钻进鸡窝,他本想对陈筹说,这次的事不能怨马廉,是金老爷和金夫人去找马廉,请他挂名,而非马廉找人代写。马廉答应了,只能说明他贪钱而已。

但陈筹看马廉一向特别不顺眼,说了恐怕陈筹会更加跳脚,张屏就选择了沉默,专心致志替方婶盘查,吞了她家小鸡崽的究竟是王伯家的老黑猫还是马瘸子家的三花。

陈筹在鸡窝边跺了跺脚:“不过,马廉现在肯定恨死你我了,那事一出,逼得他承认,戏是你代他写的,就算他到处说是你冒名顶替,他全不知情,估计明眼人都不会信他,嘿嘿。”

会试之日转眼即到。按照规矩,定下试题之后,兰珏等参与出题和知道题目的官员都要统一被关起来,直到考完才能放出。

这样一来,兰珏就要有许多天不能回府,他不放心把兰徽独自留在府中,柳家的长孙柳桐倚参加本次会试,为了避嫌,不能接兰徽过去,兰珏便去求王砚。

王砚极其爽快地答应了,兰珏立刻命人给兰徽打包行李,亲自送他到王府。

兰珏一直觉得,兰徽的性子有些闷闷蔫蔫的,这番故意把兰徽送到王家,也是想让兰徽多些朝气。王砚的儿子虽然皮,胜在活泼。

王砚的侍郎府在城北荣安街,兰珏送兰徽到了王砚府中,一进内院,就看见院里的大树杈上探着几个脑袋,对着兰珏和兰徽扮鬼脸,丢石子。

那棵老树不算粗壮,树杈瑟瑟发抖。

王砚中气十足地对树大吼,让他们滚下来给兰伯父见礼,几个孩童挤眉弄眼地爬下树,左扭右扭地喊了一声“见过兰伯父”,王砚提着其中两个大些的娃的耳朵,歉然地对兰珏说:“我家几个猴崽子一直没规矩,见笑了。”

兰珏含笑扫视眼前的五个孩子,道:“墨闻兄,你不是只有三位公子么,另两位是……”

王砚咳嗽了一声,松开一只耳朵,指着矮些的两个小花脸说:“还有两个是闺女。”

兰徽听说有女孩,脸就红了,结结巴巴问好,两个女娃撇撇嘴,大些的那个朝他丢了个小石头。

王砚拉长脸喝道:“咄,胡闹!”又向廊内吼,“你们几个婆娘也不好好管管孩子,尽给我在外人面前丢脸!”

廊内的凉阁里一直响着呼啦呼啦搓牌的声音与女眷嬉笑声,牌声顿了顿,一个女子的声音悠然道:“老爷这么说,好像平时拦着不让管孩子的那个人是我们似的。”

王砚的脸色发紫,兰珏赶紧找了个话题岔开去,忽然瞥见远处的游廊上站着一个少年,一袭轻衫,眉目风流,华美无双。少年遥遥向兰珏笑了笑,拱手为礼,折入厢房。兰珏还了礼,向王砚道:“原来令弟也在府上,前几年见过一回,那时还小,如今竟这般风华。”

王砚道:“阿宣那混小子越长越像我爹,哪能变得这么出挑。这是太傅的次子云毓,阿宣这两天住这边,约他过来吃茶的。”

兰珏恍然:“原来是云太傅的次子,真是好个风流的少年,看样子过不多久就能进朝廷了。后生可畏。”

兰珏把兰徽安置在王砚府中,放心地被关了起来。开考的那一天终于到了,张屏与陈筹起了个大早,来到试场外,排队等着检验衣物、抽领试部与试房号。

本次参加会试的试子由全国十一个郡与京城选出,共计三百六十名。试题分为典、纶、雅、贤四部。每九十个试子考同一部试题,试房号与试题关联安排,临近的试房都不同题,防止作弊。

陈筹踮起脚向前瞧了瞧,松了一口气:“还好,我们来得早,还能抽题,排后面的,就只能拣人家抽剩下的了。”

检验衣物完毕,等着抽取试题试房时,前方微有喧哗,陈筹又踮脚看了看,呵呵笑了:“喂喂,张兄,马廉走大运了,他抽到了那个鬼房,十四号,那个试房特别邪性,听说当年有个考生做不出题,急死在里面,后来进去的人就要变成他的替死鬼。马廉好像和考官说要换,哪能给他换。”

张屏道:“替死鬼一事是谣传,不可信。”

排在他们前面的一个试子回身笑了笑:“这位兄台说得对,鬼既无影无形,世人如何得见?所谓鬼魅,不过是人心中的妄念罢了。”

陈筹道:“你们没见过离奇之事,自然不信。但,邪性的东西,真是有的,说不定你们哪天就遇上了。”

张屏不吭声,那试子含笑道:“兄台说得亦有道理。”

他年纪看起来甚轻,衣衫素简,风姿秀雅却是陈筹平生未见,陈筹见他言辞谦和,有意与他结交,遂攀谈道:“在下陈筹,我旁边这个叫张屏,我们都是西川郡的试子,兄台贵姓?”

那试子的双目亮了亮:“难道是破了黄大仙杀人一案的张公子?在下仰慕久矣……”

话尚未说完,前方的人已入场,那试子歉然地笑了笑,回身抽选试题试房,考官验看了他的名帖,只拿出三个试部牌让他抽选。陈筹有些疑惑,待其入场,张屏开始抽选时,嘀咕道:“明明四部题都没选完,为什么只给他抽三个?”

身后有人轻轻扯他衣袖,小声道:“原来你们不认得他,他就是先太傅柳羡的孙子柳桐倚,典部的卷子是他姑父兰珏出的,他当然不能选。”

张屏抽中了三百五十八号试房,纶部考卷。

陈筹抽中了雅部,四十三号试房。

试院的场地极大,分十二列,每列六十间试房,共七百二十间。

相邻的试房之间相隔的墙壁不是砖砌,而是整块的石板,相背而对的两列试房之间隔有水渠,中间种着荷花,试房后墙有窗,这个时节,窗外荷花婷婷,有助于试子舒缓心绪。

为防止作弊,十二列试房隔列使用,这样,试子的对面与背面的试房中都没有人,相邻试房考的不是同一部卷子,较能杜绝互通有无的行径。

张屏进了第十一列的倒数第三间试房。

试房不大,房中有一张窄榻、一桌一椅、一张矮几、一张方凳,桌上搁着统一配发的笔墨纸砚,矮几与方凳专供吃饭时用,以防试子在桌上吃饭污了考卷。墙角还有一个盆架,架上有一个脸盆,盆架下放了一小桶清水。

每间试房门口都有一个铜铃,铃坠上的绳子穿过墙壁挂在门边,如果有事,可以随时拉铃叫护卫。

试房中还有一个小隔间,做厕房之用。

张屏上下仔细打量试房,屋顶被细木板封住,不见房梁,窄榻没有床栏,墙上并无钉子,防止有试子想不开上吊。

试房的地上铺着细席,张屏用手抠了抠,席子粘贴在地上,大约是方便在考完后拆下,就不用再翻修地面了。

试房的墙壁都重新粉刷过,桌椅也是新漆的。看不出上一科试子留下的痕迹。

矮几上有一盏油灯,桌斗里放着火石,还有一盘蚊香。

门外护卫来回巡视,在门前停步,一脸警惕地看着张屏。张屏便不再看了,坐在凉榻上,拿蒲扇扇了扇风,护卫驻足片刻,方才走了。

夜晚,张屏答卷答得有些累,停笔休息,躺到榻上,忽然发现榻首的几根竹条可以卸下来。

他拆下竹条,只见这些竹条的背后都有刻痕,打乱了拆卸的顺序,重新一根根排列,刻痕居然拼成了一行弯弯曲曲的文字。

张屏在道观中长大,认得这是符咒,大约是前几科中的哪个试子,想借助所谓鬼神之力答题,就在卧榻上刻了符咒,走之前唯恐被发现,把竹条打散了重新装过。这些笔画与字迹笔画不同,因此没被整修考场物品的人留意。

只是,一般想要这样做的试子都画文昌符、魁星符等等,这道符咒却是请鬼的,而且是请枉死的鬼。

张屏望着这些竹条思量了片刻,油灯火光摇曳,门窗缝中,忽然漏出细细的呜咽声。

那声音忽远忽近,张屏推开后窗辨认,却见对面试房的一扇窗内,有微弱的灯光闪动。

呜咽声正是从那扇窗的方向飘来,窗纸上一道黑影一晃,灯火倏然灭了,呜咽声也沉寂在夜色中。

隔着水渠的那列空试房静立在暗夜下,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梦中的幻象。

次日早上,张屏隔壁的隔壁被人用担架抬出了试场。

早上场役来送饭,门内没人应声,推门而入,只见此生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医官前来查看,说是癫痫发了,还好没咬到舌头,但是不能再接着考了,只能算他交卷,把人抬出试场。

那试子躺在担架上,双手微微抽搐,忽然猛地坐起身,大喊:“有鬼!有鬼!”

几个护卫把他按在担架上,匆匆向前走,巡场官侧首看见了站在门边的张屏和其他试子,皱眉摆摆手:“都进去,哪年科考没有一个两个这样的。跨出门,便以交卷或作弊论处。”

张屏与众试子们都回到了房内。

张屏记得,昨夜有灯火的,便是与三百五十六号试房相对的那间空房。

这件事之后,试场中一片太平,再无奇怪的事情出现,直到考试结束。

会试三天过去,兰珏被从小院中放了出来。一乘轿子将他抬到皇城文观阁内,他与其他参与阅卷的官员将要继续被关在这里,直到阅卷结束。

这次会试极其圆满,除了一名试子因病被抬出考场外,其余全都顺利答卷完毕。

兰珏与其余官员闻之都十分欣慰。但就在此时,兰珏的顶头上司,本次会试的顶梁柱,礼部尚书龚颂明,因热伤风加上痢疾,被送回府中休养,不能参加阅卷。

龚大人倒下之后,和他一样年事已高的两位老大人也倒下了。朝廷不得不另外调人阅卷,临时从翰林院调了两名少壮的大学士,但龚大人的位置非同一般,需要找个至少同级的人顶替,兰珏与众官员们都猜想,恐怕是要让云太傅过来压场了,没想到小皇帝一道圣旨,居然调派刑部尚书陶周风代替龚颂明职务,主持审卷。

凭心而论,陶周风是先太傅柳羡的门生中,学问最好的一个,堪称本朝一代大儒,担任这个职务,远比他在刑部合适。而且陶周风脾气好,从不爱自做决断,最喜欢让下属做主,批阅考卷的官员们权限更宽了许多,所以众官都心悦诚服,欢欣鼓舞,觉得小皇上英明神武。

文观阁在皇城西南犄角,兰珏和阅卷的其余八位官员每晚在侧殿睡觉,白天在主殿阅卷。

主殿隔出四个内间,每两个官员在一间内阅一部卷,陶周风在外间喝茶坐镇。

第一阅,典、纶、雅、贤四部,每部荐十份卷子。第二阅,由陶周风主审,从四十份卷子中选出三十份,就是今科中选名单,送交御前,以备殿试。

兰珏出了典部的题,他的内侄柳桐倚考了贤部,他便只能阅纶部与雅部。兰珏本想阅纶部,但曾经弹劾过他的大学士李方同也要阅纶部。李方同是中书令李岄的侄儿,李岄女儿即将做怀王妃,也就是说,李方同马上要成为皇帝的叔叔的岳丈的亲侄,算起来比皇上还高了一辈。

兰珏自忖惹不起这位皇亲,李大人性情锋锐,嫉恶如仇,离得远一些比较不容易惹到,对大家都好,所以兰珏选了雅部。

事实证明,兰珏的选择十分精明,几天之后,李大人就和与他一起阅卷的刘大人掐了起来,一直掐到陶周风面前。

兰珏谨慎地在雅部的门内观望,李方同和刘大人是为了两份卷子争执不下,纶部举荐的名额只剩下最后一个,刘大人看上了一份卷子,李方同看上了另一份,闹到要让陶周风评判,陶周风和稀泥道:“皇上的圣谕中有云,本次科举提拔人才,可以不用拘泥于陈腐。虽然择四十份卷子是旧例,但总有破例嘛,就好像本部堂虽然是刑部尚书,也能坐在这里一样。既然二位难以决断,可见这两位试子都有出类拔萃的地方。纶部就选十一份卷子,然后从四十一份卷中再选定。我这便写个折子呈上。”

陶周风连夜写了五千余字的折子,小皇上批复五个字——便由卿决断。

陶周风捧到了批复,其余三十九份卷子也已择出,开始复阅。

复阅时,陶周风捧着贤部的一份卷子爱不释手,啧啧赞叹。贤部的两位主审也对此卷称赞不已,称其为圣贤风骨,锦绣文章,必定是今科状元,当即点选。

选中之后,兰珏也去看了那份卷子。

的确一笔好字,对答不俗,文章清俊,堪称无可挑剔。考卷开封,意料之中的名字——柳桐倚。

后面的二十八份卷子很快择出,到了第三十份时,却又卡在了李方同和刘大人打架的那两份卷子上。李方同和刘大人各执一词,陶周风对两份卷子犹豫不决,其余的二十九份卷子已经开封,抄好名单,准备放榜了,陶周风还没有犹豫完。

已选出的二十九人中,兰珏没有看到张屏,他心中竟隐隐有惋惜之感。可能这个年轻的后生头脑虽好,但不太适合科试。对朝廷来说,倒是可惜了。

想及此处,兰珏又有些好笑,那张屏进了朝廷,想必也是李岄、李方同一派,与己何干,几时,自家也操起这样的闲心了。

那厢,李方同已经开始和刘大人互相攻击,质疑对方是不是收了所选考生的贿赂。

最后陶周风道:“不然,便将这两份卷子都先开封,公示姓名,再由众大人共同审阅决定。”

两份卷子拆开封条,兰珏看到姓名,先和陶周风一样愣了愣,接着乐了。

李方同选中的人,竟是张屏。

刘大人荐选的卷子,答卷试子名叫马廉。

兰珏把两份卷子都看了看。

张屏的答卷,一篇文章写得硬邦邦的,破题算是别致,剖析条理清晰,搭配上一笔死板板的小楷字,好像一块方方正正的板砖,分量是有,就是太愣。

刘邴冷笑道:“倘若列几个条目就能成好文章,那衙门里代写讼状的各个都是文豪。”

李方同道:“此生的这篇文虽然死板有余,文采不足,但从答卷中可见此生思路清晰,性情严谨,见解独特。反观刘大人选的这一篇,的确是花团锦簇,句句皆有来历,从历代大家到本朝名士,我都看见了,只是看不见他在哪里。一个连己见都没有的人,进了朝廷之后,要怎么处理政务,替百姓谋福祉,替皇上分忧愁?不说别的,他这笔字,就是仿的兰大人吧,虚丽浮夸,恰如其文!”

刘邴摇了摇扇子:“李大人,你这话说的,到底是嫌这学生的字不好呢,还是在贬低兰大人?”

李方同神色一僵,向兰珏拱手:“抱歉,一时口误,兰大人的字我是极其佩服的,可这学生只模仿其形,刻意做作,全无神韵。”

兰珏含笑道:“无妨无妨,兰某知道李大人是在赞扬兰某,多谢多谢。”

他看那马廉的卷子,试卷上的行楷,乍一看是有自己字迹的影子,可惜那些字都轻飘飘的,好像水草般浮在纸上。的确和李方同所说的一样,十分浮夸。

兰珏自己好书画,看人往往先看字,何况马廉又仿了他的字体,不由得更加苛刻,觉得从字上来看,此人性情有些浮躁。

再端看马廉的对答与文章,乍一看,颇为工整艳丽,细细品读,每个句子都似曾相识,依稀这句在这里见过,那句在那里见过。兰珏从中看到了柳羡的政见、云棠的文风,兰珏几篇颇有虚名的诗赋中的句子也在其中。

但此生极会取巧,他把这些句子打碎了,这一点那一点,穿插着用,他这样做,还带着讨考官欢心的用心,但倘若遇上个性死板的考官,只怕不会领情,还会质疑他的品行。

不过,此生倒是有几分心智,像柳羡和云棠这种有天地之别的,都能被他再中和了几个人的文髓之后编在一体,居然也成了一章。

此生如果进了朝廷,应该比张屏更混得开些。

但,兰珏蓦然记起了那天礼部门上的那封告密信——

试子马廉是文贼,窃文盗名,不配参加科试。

李方同道:“这马生极会投机取巧,文章如同做人,要有自己的精神风骨,在此生的字和文中,我都看不到骨头。”

刘邴笑道:“李大人好大一顶帽子压下来。引文用典,本是寻常事,一向只听说会用典是学问好,到李大人这里怎么就成了投机取巧品行差了?难道李大人习字时没临过帖,写文章不曾用古人词句?我倒觉得此生伶俐机敏,堪成大器。李大人宁可抬举一个死鱼眼珠般的试子,也不取马生,莫不是其中提到了柳老太傅的词句,李大人不高兴?恩师云太傅的词句此生也有用,我倒觉得他用得极好,若恩师见到了,必然会赞赏。”

李方同青了脸,陶周风连忙劝和道:“唉,二位为皇上选拔人才,都是本着一片耿耿之心。这两个试子嘛……确实难以抉择。这个张屏,本部堂认识,怪不得看他的字迹有些眼熟。前日刚审过一场案子,此生头脑机敏,协助刑部破了多年的悬案。文章虽然写得死板了些,但,本部堂觉得,他这个人并不死板……”

其余的阅卷官听到这个话风,就知道陶周风比较属意张屏。

与兰珏一同阅卷的翰林院吴学士立刻道:“原来此生还有断案的天分,难怪他的文章如此严谨。皇上、太后娘娘、怀王殿下都曾说过,朝廷里需要多一些稳重谨慎的人才,此生恰好合适。”

刘邴道:“正因如此,张屏才不可取。思路死板,不懂变通是其一。其二,他论证之时,所引典句,多出儒学之外。夫法,民之治也,务者,事之用也。这是哪里的句子?法家重刑严苛,此生《商君书》都用上了,要进了朝廷,保不定就是个商鞅般的酷吏。兰大人,你说对不对?”

李方同的叔父李岄与陶周风同是柳羡的门生,自属一系,兰珏虽然是柳羡的女婿,但柳羡从没让他进过柳家门,兰珏一向与王太师一门走得近,王太师与云太傅同气连枝,此时李方同那方占了上风,情理上,兰珏本来该帮刘邴说两句话。

可兰珏自然属意张屏,马廉那些小聪明,实在不太上道。刘邴这么抬举他,十有八九,收过一些好处。

兰珏想着那封告密信,隐隐觉得有些蹊跷,道:“单看考卷,两名试子都有可取之处,马廉词句活泛,张屏失之文采,但见解独到。法家虽多酷吏,但管仲韩非都是圣贤,只是一句《商君书》,却也……确实难以决断……”

陶周风欣然道:“兰侍郎说得很是嘛!”

李方同没想到兰珏居然会在言语中偏向张屏,看着兰珏的眼神有些复杂。

刘邴呵呵道:“唉,兰大人,只怕李大人会因为那两个粽子,不领你的情啊。”

李方同皱起眉:“什么粽子?”

兰珏道:“哦,这个试子张屏,其实兰某也认得。还曾在他开的小摊上吃过两回饭,一次吃面,一次吃粽子,可能刘大人所指的就是这件事。”

李方同神色微变:“这个试子,居然当街卖吃食?”

刘邴笑吟吟道:“何止。据闻,他还到兰大人府上送过礼,是吧,兰大人?”

兰珏道:“对,送过一篓粽子,兰某当然不敢收礼,就丢了。”

陶周风替兰珏开解道:“兰侍郎认得他,本部堂也认识。那次本部堂审案时,兰大人在刑部,都见过……”

李方同的脸色已全黑了。刘邴继续道:“据闻此生还曾做过始乱终弃之事,有些情色纠纷。不过,阅卷当以考卷为主,不可以人品而论……”

陶周风道:“哦?怪了,单看此生文字,不像这种人啊!”

李方同冷然道:“陶大人,是下官才疏学浅,错荐了卷子。张屏此卷,请当下官从未推荐过。”

陶周风捧着张屏的卷子,唉声叹气:“李大人,你考虑好了?如果你不推举,这卷子到不了本部堂这里,张屏便就此落榜了。”

李方同脸色铁青,深深一揖:“是下官无能,一时眼花。请大人准许下官收回举荐,这般人品,我李方同无论如何不会推荐!”

陶周风深深叹息,卷起张屏的考卷,抚摸半晌,放到一旁,提笔在马廉的卷子上打了个圈。

刘邴含笑道:“李大人本不用如此严谨,刘某对一些事情也只是听闻而已,唉,说来是我耽误了他,倘若不开考卷,说不定他便中了。可惜李大人错失了一位门生。”

李方同生硬地道:“李某还要谢谢刘大人,否则,收了这种人做学生,必定是李某一生的耻辱!”

兰珏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笑了笑,折回雅部的阅卷房内。

三十名会试中榜者已选出,即刻誊写名单发榜,并把中榜名单与考卷呈交御前,等待殿试。

放榜的那个上午,张屏和陈筹站在人群中,反复将榜单看了几遍,确定上面没有他二人的大名。

张屏默默地转身,走出了人群,陈筹垂头丧气走在他身后。

一匹白马疾奔而来,险些撞到张屏,张屏与陈筹闪到街边,马上的人勒住缰绳,居高临下俯视他二人,扬眉笑道:“张兄,陈兄,好巧。”

张屏掀起眼皮,只见马上的马廉神采奕奕,眉梢眼底,尽是得色:“张兄,陈兄,榜上可有名乎?”

陈筹硬邦邦道:“名落孙山,真是羡慕死马兄你了。”

马廉笑道:“哪里哪里,吊榜尾罢了,殿试之上,恐怕也是如此,侥幸而已。二位仁兄高才,下一科定能金榜题名!”一抖马缰,卷尘而去。

陈筹哼道:“小人得志!唉,可惜,人家就是能得了志……张兄,你有什么打算?我想就留在京城。”

张屏道:“我回南池县,京城物价太高,住不起。”

陈筹道:“你与我一样,都没爹没娘的人,在哪里不行?京城的物价是高,不过先前你卖面,不也够花么?等以后咱俩互相帮衬,之前的几个月都过了,三年,那还不是一晃眼的事儿?除非,你不想接着考了……那多可惜……连马廉都能中,科举我看没什么难的,下一科你我肯定能中!”

张屏没吭声,回到住处,倒头睡了一觉。

陈筹与几个落榜的试子一同去买醉,彻夜未归,第二天早上才醉熏熏地回来。

张屏把他拖到床上躺好,推着许久没用的小板车,又到了路口出摊。

傍晚时分,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街那边走来。

那人走到摊前,向他道:“一碗面。”

张屏往面中打了颗荷包蛋,煮得老老的。端上面时,兰珏笑了笑:“我没要加蛋。”

张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闷声道:“算送的。”

兰珏握着筷子看他:“落榜之后,有何打算?”

张屏道:“想回老家去,出摊赚点路费。”

兰珏挑起面,淡淡道:“若你想继续留在京城,我家里正好缺一个账房。不过若是这样,下一科时,不管是谁荐了你的卷子,你都要算我的门生了。”

张屏沉默片刻,道:“多谢大人抬爱,但,学生还是想回家。”

兰珏笑了笑:“我只是这么一说,自然还是要按照你的意愿选择。”

吃完面,兰珏起身付账,街的那头,突然出现了一群捕快,手拿兵器镣铐,向这个面摊走来。

雄赳赳地走在这群捕快最前面的,居然是王砚,大红的官服在夕阳下格外刺眼。

王砚的视线扫过兰珏,定在张屏身上,一抬手:“押回刑部!”

几个衙役往张屏身上套上铁链,王砚深深地望着他:“你是属扫把的么?”

兰珏不由得问:“究竟怎么回事?”

王砚再看向兰珏,神色复杂,眼神无奈:“会试中榜的一名试子马廉死了,他又是疑犯。”

放榜之时,会试选拔出的三十名试子的名单也送到了御前。待一个月之后的殿试完毕,分出三甲,三十名试子方能得到进士身份。

永宣帝翻看完试子的名单和考卷,将几位阅卷官召到御书房问话。

“朕听闻,今科试子之中,有个考生名叫张屏,协助刑部破获了一起悬案。陶爱卿的奏折中亦曾提到过此生,大有赞赏。这样的人才,为何不在选出的三十人之中?”

龚尚书的痢疾已经好了,身体还未完全恢复,颤巍巍地站着。他没有参加阅卷,无法作答,便奏请让翰林学士李方同回答。

永宣帝向案下扫了一眼,道:“龚爱卿,为何兰卿未到,要李卿来和朕解释?”

龚颂明长叹了口气:“禀告皇上,这次选拔出的三十名试子之中,有一名刚刚遇害,刑部正在审理此案。遇害的试子名叫马廉,审卷之时,几位阅卷的官员在马廉与皇上方才提及的张屏之间难以取舍,还起了争议。陶大人、兰侍郎与李学士等几位大人,都看好张屏,而刘学士则举荐马廉。后来,因一些缘故,李学士撤销了对张屏的推荐,马廉中选。放榜当晚,马廉便遇害,刑部已将张屏带到衙门。兰侍郎似乎之前就认得张屏,亦有些嫌疑,不便前来面圣,因此未到,请皇上恕罪。过不多久,刑部详陈此事的折子,应该就会呈上了。”

永宣帝听罢,微微皱眉:“龚爱卿的意思是,兰卿在私下把阅卷的过程泄露给张屏了?”

龚颂明连忙跪下:“皇上,臣万万不敢。是刑部有此揣测。”

永宣帝站起身,和颜悦色道:“龚爱卿快起身,朕只是随口问询,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大病初愈,不宜劳累。”又命小宦官给龚颂明搬了把椅子。

龚颂明刚谢恩完毕坐定,永宣帝又道:“这桩案子还是陶爱卿主审么?之前那桩什么黄鼠狼杀人的案子,他上书给朕,对那张屏多有赞赏。”

一时间众官都摸不透永宣帝的意思,龚颂明含混道:“这个臣就不清楚了。或者……陶大人为了避嫌,会把此案移交大理寺。”

永宣帝笑了笑:“那朕即刻给陶爱卿写道手谕,让他不必避忌。朕相信陶爱卿的品行。以往历朝,王公官员举荐才子,多成佳话。若在本朝,官员只是认识考生,就要落上嫌疑,岂不会被后世耻笑?阅卷官员在放榜后的第二天才能出皇城。放榜的当天晚上,马廉遇害,因此兰爱卿应该目前没有嫌疑才是。”

又唤过一个小宦官,命兰珏即刻入宫。

约半个时辰之后,兰珏到了御书房,永宣帝道:“兰爱卿,听说陶爱卿与你在阅卷时,都属意张屏的卷子。朕亦想看看此生的文章。你把张屏的试卷拿来给朕吧。”

李方同向前一步:“皇上,那张屏品行有亏,而且如今是命案疑犯,这样做是否不妥?”

永宣帝道:“朕只是想看看他的卷子罢了,卿不必太过顾虑。”

李方同还要说话,兰珏已跪倒在地:“龚尚书抱恙,陶大人主审阅卷完毕就回刑部了,是臣一时疏忽,还未得到皇上的旨意,就发了榜。请皇上治罪。”

永宣帝含笑道:“兰爱卿快请起,进士科三十人,由你们择选,这是旧例。朕信任众卿,不予干涉。便是不批阅,先发了榜,朕亦相信众卿的眼光,下不为例便是。”

龚大人一头冷汗,匍匐在地,其余官员也都跟着跪下,这才找到了重点。

原来小皇上在张屏一事上纠缠许久,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按照本朝规矩,进士科三十人选出,本应该先呈上名单和试卷,由皇上过目后,才能放榜,有些人选皇上觉得不妥当,还要临时调换。

但因为先帝身体不好,今上登基时年幼,都是由太傅代阅,这么多年成了惯例。

这次的三十人选出之后,云太傅向龚大人要名单复阅。龚大人以为还是按照这个惯例,云太傅审了一遍之后,他就直接放榜了,把刚亲政的小皇帝丢在了脑后。

龚大人的冷汗湿透了衣衫。

兰珏虽主动把责任扛下了,但放榜的时候,他还被关在皇城内,这个榜是谁做主放的,小皇上心里肯定和明镜一样。

永宣帝已又站起身,关切道:“众爱卿快快平身,朕只是问询,并无责怪之意。龚爱卿,科举虽已过,但你又要更加操劳了,怀王皇叔大婚在即,卿一定要爱惜身体,否则,朕的皇婶可就过不了门了。”

龚大人重重叩首。

出了御书房,众官都松了一口气。

龚大人抓住兰珏的手道:“还是兰侍郎的脑子转得快,幸亏你来了,否则我等还坠在迷雾中犹不知啊。”

兰珏道:“大人过誉了,下官也是一时顿悟。”

刘邴道:“对了,兰大人,你被请到刑部问话,没什么吧?”

兰珏轻描淡写道:“哦,多谢刘大人关怀,只因那张屏被刑部抓捕时,兰某正在他摊上吃面,所以王侍郎循例让我到刑部去问了两句话。”

刘邴道:“看来那张屏的确有些才能,单是做面的手艺,就能让兰大人反复流连。唉,望他不要是杀人的凶徒。对了,刑部查到什么蛛丝马迹没有?”

兰珏道:“刑部查案,兰某怎敢逾越询问,只知道马生平时树敌颇多,刑部单疑犯就抓了好几个。唉,可惜一个进士人才,刘大人平白失去了一个优秀的门生,节哀顺变。”

李方同重重哼了一声,刘邴长叹了一口气,兰珏笑了笑,与刘邴等人拱手作别。

张屏蹲在刑部大牢的牢房角落里,默默地吃牢饭。

刑部大牢在陶大人的治下,牢饭还是不错的,馒头不算硬,有粥还有咸菜。张屏吃得比较满足。

陈筹坐在张屏身边,捏着馒头愁眉苦脸。

“张兄,我们出去之后,要不要去庙里烧点香?落榜不说,还接连有牢狱之灾……唉……”

其他几个与马廉曾有过节的书生聚集在一起忿忿地咒骂。

“这个马廉,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这种人,杀他都嫌脏了我的手!”

“刑部这是什么意思,是没有证据证明我们没杀他,但也没证据证明我们杀他了,为什么要把我等关进大牢?吾要告上大理寺,吾要告御状!”

……

王砚站在甬道的拐角处,沉默地望着牢房的方向。

孔郎中低声道:“王大人,一下子关这么多疑犯进来,有些不合规矩,尚书大人的意思也是,留下一两个,其他的都放了吧。大人为甚关了他们,又在这里看?”

王砚面无表情地道:“他们可能都不是真凶,但查看他们在牢里的言行,或许会发现蛛丝马迹。这案子不是一般的凶案。”

孔郎中心里有些不以为然,此案横看竖看,都像是个平常的仇杀案,但还是凑趣地问王砚:“大人观察到了什么?”

王砚不作声,牢房中,一个书生低声道:“……依我看,马廉是被鬼当作替身了吧,他不是抽中了那间试房?……考试的头一天晚上,空考房里有哭声,你们听到没有?……”

有两三个书生打了个哆嗦,默默点头。

另一个书生哼道:“不会是你们癔症了吧,我什么都没听到。要说我们可疑,那封若棋岂不更可疑?他与马廉的恩怨非同一般,又做过那种营生……”

王砚立刻让捕头去查一查说话的这个人还有他口中封若棋的底细,捕头匆匆离去。

又一个书生道:“也是,马廉抽中的那个试房,曾经吊死过人,找替身的也应该是吊死鬼才对,但是马廉是淹死的……”

王砚翻开卷宗,细细思量马廉这一案。

马廉,二十五岁,蜀郡人士,无父母亲族,泊居京城已有五年,参加会试之前,用东湖居士之名写戏本为生,颇有些名气。

马廉死在自家的浴桶里,是淹死的,身上还有多处刀伤。仵作验看伤口,断定马廉是先被砍伤,再被凶手按进浴桶淹死。足见此人与他有深仇大恨。

马廉善钻营,结交了不少人,也为了名利挤兑过不少人。目前关在刑部大牢里的六人,都是与马廉有仇,又在那个晚上有可能行凶的人。

疑犯之一张屏,西川郡南池县人,二十一岁,今年正月到京城。马廉曾公开斥责他品行不端,耻于和他同为读书人。张屏曾写过一个戏本,原是要挂东湖居士的名字,后因前日一桩命案,此事传扬开了,马廉唯恐别人说他的本子多是找人代写,就到处说张屏冒名顶替。这次会试,马廉的卷子压过了张屏的卷子,成为了中选的最后一人,但尚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张屏知道此事。

案发的时候,张屏说他在家里睡觉。王砚审问他,为什么两次命案,你都是疑犯,都在家里睡觉?

张屏答道,因为两次命案都在夜里发生,学生一直睡得早。

王砚在张屏的供词卷上挥笔画了个圈儿,放到一旁。

疑犯之二高扬贵,江南郡苏安县人,三十二岁,居京城六年。多替马廉代写戏本,酬金马廉取九成,只分他一成,高扬贵不忿,曾在酒醉后砸过马廉家大门。

高扬贵说,案发那夜,他娘子腹痛,他一直帮娘子揉肚子,家里唯一的一个丫鬟可以作证。但经刑部查明,其实那夜高扬贵并没有在家,到了五更才回家,在巷口还被野狗咬了一口,小腿上有个新鲜的牙印儿。

高扬贵一直支吾不肯说他到底去了哪里,就被刑部抓进了大牢。

王砚看那高扬贵,面色暗黄,精神萎靡,束发的带簪,脚上的鞋袜,都是新的。狱卒从他身上搜到一个同心结,衣衫上还有一股妇人的脂粉与头油的味道。十有八九,高杨贵有个相好,恐怕是大户人家的妻妾,他不敢说实话。

王砚在高扬贵一卷上批了个否,丢进篓中。

疑犯三韩维卷,江南郡高邮县人士,二十四岁,二月刚到京城,乃是本次会试的落第试子,曾与勾栏杨柳翠的舞伎影怜相好,后来影怜被马廉包了,拒与韩生相见,韩维卷硬闯勾栏,和马廉有过当面冲突,马廉讥讽韩维卷没钱还想嫖姐儿,韩维卷诅咒马廉不得好死。这次放榜之后,马廉中选,韩维卷落第,韩曾狂吼过上天不公,马廉这种人明明该死,为什么要他这么好命。

韩维卷说,案发的时候,他和陈筹、吕仲和两名落榜试子一起在湖边喝酒。但是因为他们三个和马廉都有仇,甚至不排除是共犯,所以不能互相作证,一起蹲进了大牢。

疑犯四吕仲和,鲁郡怀圣州人士,二十六岁,去年腊月来到京城,本次会试的落第试子之一。吕生十几岁就犯上了脱发症,年未三旬,头顶已尽秃,平时束发遮掩,不敢让他人知道,某次偷偷去看郎中的时候,恰好遇见了马廉,被他知道了这个秘密。吕仲和还有个毛病,一着急就口吃,某次文会,与人比赛吟诗,吕仲和的一首咏春诗作到第三句,一时情急,犯了结巴,念道:“疑似嫦娥踏踏踏踏踏月来。”成为盛传的笑话。

马廉喜欢在文章中用别人的句子,吕仲和的这首诗就被他改了几个词,用在了一本戏中,他还在戏里写了个丑角,抹着白鼻子,头顶秃了,偏偏要在光头上贴一块头巾,出场就唱:“那边有个小娘子骑驴驴驴驴驴来。”

于是认得吕仲和的人都知道了他其实是个秃子。本来吕仲和已在京城谈了一门亲事,岳家嫌他穷而且秃,就退亲了。吕生备受打击,大病一场,会试的时候病还没好,十成的学问只发挥出了三成,名落孙山,对马廉恨之入骨。

疑犯五陈筹,西川郡薛城人士,二十三岁,与张屏同时来京城,本次会试的落第试子。陈筹是六个疑犯之中与马廉恩怨最浅的一个,他也写些戏本之类补贴生活,替马廉做过代笔,曾有几个本子他想要单独接,却抢不过马廉。陈筹平日喜欢吹牛,一时说他原本家财万贯,一时说曾经到过一个神奇的国度,那里全是仙子般的美女,女国王还要招他做王夫。马廉时常取笑他,一起饮宴时,就引他说那些吹牛的话,把他当个小丑,讥讽他取乐。

虽然都是零星小事,但日积月累也能成为深仇大恨。王砚在韩、吕、陈三人的名字上各点了一点,把这份卷宗放到一旁。

第六位疑犯巩秦川,就是在牢中提到封若棋的那位。二十二岁,京城人士。他十六岁就开始写戏本,化名天北散人,在京城根基深厚,马廉写戏本时一直抢不过他。京城的思贤书局刊印一批戏本售卖,巩秦川的名气高过马廉,待遇也压在马廉头上,马廉觉得巩秦川挡了他的路,一直想找机会对付他。

去年,一群罗根国的胡人在京城酗酒闹事,烧了几所房屋,连京兆府的捕快也打了,京城一时人人激愤。马廉知道巩秦川喜欢勾栏里的一个罗根美姬,常去看她跳舞,还动过想把她买回府的念头,就把此事泄露给旁人知道,又雇了几个人,假扮成痛恨罗根人的热血之士,往巩秦川的家门口扔烂菜,泼粪便。

马廉一直主动与巩秦川结交,两人还常常一起喝酒,巩秦川不信马廉会害他,但知道他看胡姬的人又只有马廉,他爱吃胡麻饼之类的小事都被传扬了出去,马廉搞完这些小动作,开始公开写一些暗讽巩秦川的诗。

咒骂巩秦川的人越来越多,巩秦川为了知道真相,索性豁出去了,当时他和马廉都在书局租赁下的一座居所中整理自己的文稿,只有他两人进出。他有意写了一首讥讽热血之士的长诗,分别写在他和马廉共事之处的墙上、自己家里,和一座茶楼上。

这三处地方的诗,名字和开头几句是一样的,只是全诗的长短和用词略有不同。

当天晚上,巩秦川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胡奴”,那些最先号召大家声讨他的檄文中,援引的,是他题在居所里的句子。

巩秦川经过那一事,名声大损,马廉趁机四处宣扬自己,他只在背地里挑头踩巩秦川,除了挑拨巩秦川怒火的那些暗讽的诗句之外,再没有公开参与进这件事中。逢年过节,马廉送给书局的礼物中,还不忘加上巩秦川一份,说巩秦川因为那件事中他写的几句诗对他有误会,不与他往来,礼物请书局的人代转云云。书局觉得他比巩秦川有品行涵养,马廉顺便和那些一起踩巩秦川的文士们成了知己,时常互相吹捧,文士们四处撰文赞美马廉才华横溢,还替他起了个封号“东湖神笔”。

王砚听了巩秦川的这些供词后,便道:“那么你与马廉仇怨颇深。”

巩秦川冷笑道:“恨倒谈不上,只是觉得此人十分恶心。更不会去为了报复这种人,让自己做杀人犯。我一直不太懂人情世故,经此一事,算是历练一番,亦有收获。再说,马廉对付我这些伎俩,与他当年算计封若棋比,真是不值一提。想到封若棋,我就不觉得自己倒霉了。”不断提到封若棋,也不知道是真的同情,还是有意拉他下水。

王砚在巩秦川的供词上画了两个圈儿,准备去会会封若棋。

封若棋这个人,不能贸然让捕快去拿。因为此人在三年前中了进士,兰珏的顶头上司、礼部尚书龚颂明是他的老师。

封若棋在江南郡芜州做地方官,眼看用不了几年就能升到知府,前些时日,他进京探望恩师龚大人,案发的时候,的确在京城。

王砚不希望封若棋是真凶,一旦封若棋这种级别的官员牵扯进了这个案子,案件就会被大理寺抢去。

王砚推想,像封若棋这种官员应该不会因为陈年旧怨赔上自己,冒险去杀一个目前还没摸到官门的人。

不过,阅卷的时候,云太傅的爱徒刘邴极力举荐马廉,马廉的确攀上了高枝,若被封若棋知道,也不一定。

王砚再去牢房看了看,那几个书生,该气愤的气愤,该吵嚷的吵嚷,张屏蹲在犄角旮旯里,又在吃,吃晚饭。

陈筹吃不下饭,张屏替他把馒头啃掉。王砚看见他就一阵心烦,挥袖离开大牢,命人将名帖送到封若棋的住处,预备明日前去拜望。

夜半,兰珏被兰徽的惊叫声惊醒,兰徽又红着两只眼睛看着他道:“爹爹,鬼……”

兰徽从王砚府中回来,成了一块黑炭,身上多了几处擦伤瘀伤,但目光炯炯,朝气蓬勃,兰珏正暗自欣慰,不想又出现此事,无奈道:“爹爹不是给了你野猪护身么?怎么还怕鬼?”

兰徽磨磨蹭蹭从怀里掏出那只野猪,原来是和王家的孩子玩打仗时,把野猪的獠牙折了。

“爹爹,鬼又来了,是不是野猪牙断了,拱不了树了?”

兰珏只得再让兰徽到他房中睡了一夜,兰徽一直在咕咕叽叽说,那鬼浑身是血,是从水里爬上来的。不是树鬼是水鬼,野猪不管用。

第二天,兰珏下朝后,即刻到玉器店,替兰徽订了一只玉猫。

玉器店旁,是一座寺院,兰珏出了玉店,正要上轿,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出了寺院,闪进一顶朴素的小轿。

那身影依稀是他的大舅子柳远。

王砚坐着轿子,到了封若棋的居所。

封若棋在京城有座宅子,位于城西采蓉巷。巷子窄小,王砚的轿子曲曲折折走了许久,在最深处的门前停住。

随侍叩了叩老旧的门扇,片刻后,一个约三旬的男子开了门,一身淡青的长衫,束着一顶旧方巾。王砚的随侍上前道:“敢问封大人可……”话未说完,即被王砚打断:“你等在这里候着。”径直推门进了院子。

那人插上院门,王砚拱手笑了笑:“封大人好生朴素,住在这个小院里,连个下人都没有。”

那人躬身行礼道:“王侍郎谬赞了,这里是下官的旧宅。这次到京,虽待不了多少时日,住在自己家里,总比别处方便。下官知道王侍郎今日过来,所以就把闲杂人等都支开了,方便大人问话。”

王砚转过影壁,随封若棋步上碎彩石铺成的甬道。封若棋将王砚让进前厅,请到上首入座。

“下官知道,王侍郎今天来,是为了今科的试子马廉被杀一事。下官与马廉昔日有些恩怨,不过都是些陈年的小事,况且,马廉被杀那晚,下官正在恩师龚大人家中,与恩师聊天,谈了一夜。”

王砚接过封若棋捧来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是早已预备好的,不热不冷,恰到好处。

王砚赞了一声好茶,放下茶盏道:“龚尚书前日生病,本部院也曾代家父去看望过,还好是小病,但也需好好调养,不能太劳累。”

封若棋轻叹一声:“恩师年事已高,多次起意要告老还乡,都又因皇上、太后和怀王殿下的挽留,未能如愿。他老人家也是操惯了心,总放不下,就像这次下官去探望他,屡次劝他去睡,最后还是陪他聊了一夜。”

王砚道:“我等后辈都应当学习龚大人的这一番报效朝廷之心。封大人,本部院到此的缘故,想来你应知道了。本部院因为收到举报,说你与一桩案子有些牵连,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言辞,说给封大人听一听,有哪些捏造的地方,尽管告诉我。”

封若棋道:“大人太客气了,即便怀疑下官,将下官带回刑部,亦是情理之中。下官也想早些澄清,洗脱嫌疑,大人请讲。”

天牢里的几个书生或悲叹或愤慨了一夜,都累了,左等右等不见提审,巩秦川叹道:“希望我等之中不要出现一个冤魂。陶尚书是个好人,可那王侍郎刚愎自用,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们抓进来,如今不审也不查,不知要怎样。”

陈筹道:“巩兄啊,我多事说你一句,你为什么要在王侍郎面前说那个叫封什么的人有嫌疑?我和张兄见识过他办案,谁越指认别人,他越怀疑谁。”

巩秦川道:“封若棋是朝廷命官,要不是他的确和马廉仇怨很深,我也不会说他。封若棋的另一个名字,你们兴许听说过,就是慕叶生。”

陈筹变色道:“原来是那个写传奇的慕叶生,这人名声可不怎么样啊。”

张屏在草铺上翻过身,众书生都竖起耳朵。

巩秦川冷笑道:“马廉的成名之作,抄自慕叶生的一篇传奇,慕叶生的名声又是毁在马廉手中,连文章都写不成了,你说他恨不恨马廉?”

封若棋自幼爱读传奇,尤其仰慕西山红叶生、颠酒客等人,就也动笔写了传奇,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慕叶生。

封若棋写了几本传奇,文字生硬,情节多有做作,但因为写得快,写得多,也挣了一些薄名。

马廉起初写戏本时,用了封若棋传奇中的情节与句子。那戏本被百霞班的崔班主看中,拿来演,崔班主还把它推荐给思贤书局的馆主,刊印出售。

崔班主请了些文士替此戏列名做荐,也请了封若棋。

马廉声称是仰慕封若棋才用了他的文章,崔班主觉得,封若棋再替他做个荐,恰好有个噱头,于双方的名气都是个提升。

偏偏封若棋气量狭窄,不大识得抬举,那戏排好试唱,有人说马廉把封若棋朽木般的文,化成了美玉,更加之,马廉写的是一出情戏,主角是个身陷江湖的女子,众多男人爱她如痴如狂,马廉把封若棋写他家侠客们的一些词句段子用到了这位颠倒众生的女子身上。

封若棋勃然大怒,骂道,一个搔首弄姿的骚浪娘们,也敢顶个侠字出来招摇,真是什么东西!脏了我的文章!

马廉讨了个没趣,一些嫉妒他的本子被大戏班子看上的人,趁机拿封若棋的话来骂他,崔班主也十分恼火,便与马廉在酒宴上也骂了封若棋一通。

“慕叶生那个穷酸,给脸不要脸,他写传奇,这辈子难登大雅之堂。这出戏一唱,便是天下皆知,那时他还不是东湖居士脚下的一块泥?看得起他才用他的文章。他还当自己是李白杜甫?李白杜甫的诗天天被引用,也没见他们从棺材里面爬出来咬人。”

戏出来之后,马廉赢得了不少名声,但也有不少人不断提他抄了封若棋文章之事。

马廉很烦恼,他未有名声时,慕叶生是一块很好用的踏脚石,如今他有名有利,慕叶生就是一根必须除去的肉中刺。他踩了慕叶生上位,总不能再被反踩。为了将来前程着想,必须要把慕叶生处理掉。若慕叶生封笔,文章湮灭无息,那些文字,便就是马廉的。即便不能让慕叶生封笔,也要坏了他的名声,最好让他人人喊打,那么即便用了他的文章,也是替天行道。那些句子,本就该是他马廉来用,才不会白瞎在慕叶生手里。

于是,崔班主出钱,马廉雇人,把封若棋的文章全部弄回来,仔细研究,就算鸡蛋里,也要找出鱼刺。偏偏封若棋一直谨慎,文章中即便有引用,也是千百年的典故,一时找不出破绽。

就在这时,天上掉下来个机会。原来封若棋家境贫寒,写传奇稿酬低微,便在刊印他传奇的颂世书局中帮忙点校整稿,赚些补贴。书局馆主有位内侄,也写了一篇传奇,便让封若棋点校,再替他作荐。

封若棋就替侄少爷润色了文章,写了个荐。他不知道这本传奇,内里竟有抄袭。

侄少爷的传奇上市之后没卖掉几本,没人发现他是抄的,偏偏合该此事发作,一年多之后,马廉因为找不到封若棋的把柄,就把他落名荐过的文章也翻出来看,恰好翻到了这一本。

马廉大喜,立刻着人找到被抄的苦主,告知他此事,并且教导他,这部传奇是封若棋点校举荐,怎么会看不出是抄的?说不定还是封若棋教的,所以不必找侄少爷,不必找书局,就咬住封若棋要说法。

苦主要仰仗马廉等“热心同道”替他申冤,就依言而行,只咬住封若棋,闹得沸沸扬扬。封若棋有苦说不出,既冤得慌,又不能把侄少爷献出去,只好咬牙顶了咸菜缸。

马廉找了几个善于仿字的高手,模仿封若棋的笔迹,写了篇声明,恐吓苦主不知好歹,竟敢与他封若棋做对,封若棋衙门里有的是人,预备告上衙门,找一百个状师和讼师,组个团,把苦主告得不能翻身。

此声明流传甚广,思贤书局着手下文士炮制了几篇檄文,丢出之后,许多人纷纷响应。崔班主也着戏班排了几出小戏,跳跳舞舞,讥讽慕叶生的衙门里有人和百人大状,一时间“慕叶生”这三个字人人骂、人人讽。连街上的三岁小童都会唱——“慕叶生,不寻常,腰杆硬,舌头长,最爱教人抄文章,谁敢说他告死你,人家衙门有门路,还有一百个大状……”

巩秦川道:“实不相瞒,当年讨伐慕叶生的文章,有一篇就是我所写,馆主受崔班主之托,还吩咐我们,要骂到慕叶生再无颜面活在世上,让他自己寻个短见,死了最好。彼时我骂了慕叶生,几年后,被马廉阴的人换成了我,算报应吧。”

慕叶生经此一事,从此销声匿迹。如今世人提起他,依然是那个衙门里有人和百人大状的笑话。

王砚向封若棋道:“本部院所知的事情,就是这样,封大人看可有出入?”

封若棋道:“稍有些出入,其实馆主内侄一事,并非马廉主谋。当日下官在书局做点校,有一个写史论的,因平时不会做事,得罪了书局中人,恰好一部稿子犯了点事情,落下把柄,就从此不能在书局刊印。因我与此人有些利益冲突,有些与我不睦的人,说是我嫉妒了他,有意排挤,也是一石二鸟之计。其实我只点校传奇,根本碰不到史论。但此人信了,是他看出了馆主内侄的文章过错,先挑起此事,马廉只是得知后趁火打劫,但此人势力不如马廉,后来的确是马廉出力更多。呵呵,现在回想,那时不过香干般大小的天地,却与官场一般厉害。”

王砚又抿了一口茶,道:“封大人受了这般大的委屈,如何放下了这件事情?”

封若棋道:“那时下官心里真的是又恨又冤,恨不得雇车到黄河边上,跳进去算了。后来有一天,我走在郊外,听见一座山寺的钟声,忽然想,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什么不像浮云一般,转眼即逝?忽然地,就放下了,然后参加科举,竟然就中了。也算有得有失吧。”

王砚拨了拨茶碗里的浮叶:“封大人这叫做豁达。不过,封大人放下之前,是不是还做过些事?”

封若棋一愣,再一笑:“悟了,自然就放下了,回头想想,只是芝麻大的一点事,因此而烦恼,真不值得。”

王砚也笑笑,从袖中取出了一本旧书,墨蓝皮儿。

“这本《九松山剑客》是本部院无意中得到的,书中剑客手刃仇人,着实痛快。本部院怎么觉得,里面那剑客被冤屈的过程,和封大人昔日的经历,有些类似……嗯,写本传奇的人,叫咸菜生,这个名字,甚是有趣……”

封若棋神色变了变,轻咳一声:“大人果然明察秋毫,连这本书都找了出来,下官实在无所遁形。咸菜生……是下官的另一个化名……这本书,的确乃下官所写……”

王砚仍笑:“哦?封大人不是已经放下了么?怎么还会有这本书?封大人写这本书,是申冤,洗白?还是……”

封若棋道:“写这本书时,下官还没有放下,不是为了申冤,又怎能洗得白,马廉如此阴毒,下官不想脏自己的手报复,所以文章里,把他写成一具尸体,权当泄愤。”

王砚垂下眼帘,拍了拍那本书:“嗯,泄完愤,封大人就放下了?”

封若棋道:“其实之后,还有一段事,下官泄愤写了此书,有一天去茶楼,碰见了一个年轻男子与一个少年,在议论此书,那年轻男子说,可惜本可以是部好书,但写书之人心有怨恨,写出来的不是侠士,全然没有侠的风采。那少年就道,若事事斤斤计较,又怎么能看到天下?我听到那些话,豁然开朗,这才去了郊外踏青。后来,下官才知道,当日我在茶馆中碰见的人,竟然是当今圣上和怀王殿下。下官竟无意中,得到了皇上与怀王殿下的教诲。下官从此发愤读书,去参加科考,决心报效国家。”

王砚叹了口气:“本部院真是羡慕封大人啊,本部院托家父之荫,做到今天这个官位,依然没有得到过皇上或怀王殿下的亲自教诲,实在福薄。哪天本部院也去写个传奇,用个化名叫窝头生,封大人看怎样?”

封若棋忙站起躬身道:“王侍郎说笑了。”

“总之,此事的确是封若棋嫌疑最大。”巩秦川在草铺旁坐下,“那本《九松山剑客》暗合当时之事,一定就是他化名写的,里面那个阴险小人吕投被魔教的暗器伤得体无完肤,求剑客搭救,剑客拉他上悬崖后,他还想推剑客下山,后来被剑客掌风一扫,跌落悬崖,这是不是和马廉的死法有点类似?张兄,你脑子好,会断案,你看这事是不是太巧了?”

张屏思索片刻,谨慎地说:“证据不足。”

高扬贵低声道:“依我看,有可能不是封若棋。马廉,唉,死得蹊跷。据我所知,他为了这次科举能中,用了些邪门歪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请灵符?”

王砚回到刑部,书令迎接他,问这一趟可有结果。

王砚道:“有。”

他有些烦恼,这件案子目前来看,最大的疑犯是封若棋。本来,王砚是想找出他无罪的证据,但听了他一番辩白,越听越觉得可疑,封若棋言辞闪烁,抬出他的老师龚颂明,表明自己没机会杀马廉。后来连皇上与怀王都搬了出来,意图证明,他不会嫉妒马廉攀附上了云太傅将来可能会在仕途上压过他。他越这样拼命洗脱嫌疑,就越看起来不清白。

书令道:“刚刚又有个案子报了过来,尚书大人亲自接的,是柳远柳大人家出了件怪事。”

王砚满脑子都是这件大案,随口哦了一声。

书令左右看了看,低声说:“这件案子可真是闹鬼了,柳大人前些日子得了笔筒,说是在鬼市上买的,买回家之后,就接连出了各种蹊跷事情。今早,那笔筒竟然,平白地化成了一堆骨灰……”

王砚道:“什么闹鬼,必然是有人搞鬼。”

乔书令神色凝重:“可是大人,据说,那笔筒被锁在空屋内,屋子的门窗锁都是好好的!是密室!若是有人搞鬼,那人要怎么做到?”

王砚嗤地一笑:“密个鬼的室!人都进去了,把笔筒换成骨灰,还叫密室?这种障眼法无需理会,只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乔书令道:“大人说得甚是,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砚道:“十有八九,是有人想借几年前陈子觞的案子翻点波浪。不知尚书大人会怎么查?”

乔书令神色闪烁了一下:“这个……下官也不知道……”

王砚笑了笑,乔书令一向是陶周风的传声筒,恐怕是陶周风对这个案子全无主意,才会让乔书令过来探口风。

果然,到了下午,陶周风就把王砚叫过去,说大理寺那边弄到一桩大案,需要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陶周风要顾那个案子,便顾不上柳远家这一桩,因此由王砚接手。

王砚欣然接下,又向陶周风道:“下官手里还有马进士被杀那件案子,可能办案时会少些虚浮的礼节,稍微快一点,还望柳大人不要怪王某唐突。”

陶周风道:“放心,柳大人脾气好,你若早些查出来,他更安心,这个雷厉风行的作风,正是你的长处,好好发挥。”

王砚道:“谢大人赞赏,下官一定尽情发挥。”

一出务政殿,王砚立刻吩咐属下:“让毕捕头带人去一趟柳府,将那笔筒变成的骨灰取过来,把在柳府做事不满七年的下人统统带回刑部。再着人到礼部,只说本部院急用,调马廉与陈筹的卷宗过来!”

这厢刑部众捕快奔向柳府,那厢乔书令到礼部调档。

兰珏亲自替乔书令取了卷宗,王砚只调马廉与陈筹的卷宗,兰珏猜出,王砚定然是要盘查马廉被杀一案与六年前陈子觞一案有没有牵连。

六年前陈子觞冤案,罪魁祸首是马洪,六年后,马廉被杀,嫌犯之一名叫陈筹。

都是马与陈这两个姓氏,如斯巧合,的确令人生疑。

只是,兰珏隐隐觉得有些蹊跷,若非柳远愿意,陶周风不会把柳府的案子转给王砚。京兆尹冯邰和大理寺卿邓绪都与柳家有交情,亦都擅长断案,尤其邓绪。一个笔筒闹鬼,说不上大事,为何柳远要把这个案子报到刑部,让王砚来查?

捕快们牵着浩浩荡荡一长串柳府的下人走回刑部,引得许多人在路边观望,啧啧赞叹:“王侍郎不愧是太师的公子,家学渊源,抓犯人都跟他爹征兵一样,一抓一串!”

张屏等人在牢里蹲着,只见捕快们推着黑压压的一堆人进来,分着关在各个牢房里。陈筹惊诧道:“爷爷呀,这是哪个案子,竟有如此多的嫌犯!”

有几个人被关进了他们隔壁的牢房。陈筹凑过去与他们攀谈:“诸位是怎么进来的?犯了哪个案子?”

其中一人有气无力地道:“我等是吏部侍郎柳大人家的仆役,我们家老爷前几天买了个笔筒,连连闹鬼,刑部的老爷疑心是我们搞鬼,就把我们给弄进来了。”

陈筹的精神顿时振奋:“笔筒怎么能闹鬼?”

那人左右看了看,低声说:“这个,我们也不清楚。但听说,我们老爷当年判了一个冤案,让一个书生屈死了,这个笔筒就是装他骨灰的。他的冤魂回来报仇了……”

几个书生的眼睛都直了,张屏从粥碗上抬起头,陈筹愕然:“难道是指陈子觞那个案子?”

柳府的下人进了天牢不多久,吏部侍郎柳远的轿子也停在了刑部门外。

“王侍郎,你行事雷厉风行,固然令人钦佩,但抓敝府的这么多下人进牢房,是否有些不妥?”

王砚抛下手中的卷宗:“极妥。柳大人,我怀疑这桩案子与六年前的陈子觞一案有关,且和我手上的另一宗案子有些牵连,为了早日破案,不得不激进些。恰好柳大人亲自过来了,我正要过去拜望柳大人,有句要紧话想问——柳大人是怎么得到那个笔筒的?”

柳远轻叹一声:“实在是无意中得到……前些日子,我因一些公务,去了一趟鬼市……”

今上刚刚亲政,要整顿吏治,朝廷收到举报,有些官员收受贿赂,收来的名贵物品府中堆放不下,就私下卖掉。

京城郊外,有个鬼市,原本是一些破落大户人家的子弟,把家中的东西拿出来变卖,又拉不下脸,便趁着夜深之后,在市集中摆摊,摊子上只有一盏油灯照亮,买东西的人看不清卖东西的人是谁,后来这样的市集逐渐成了气候,变成了特定的黑市,一般三四更天开,五更快天明时收。

御史台得到风声,这个黑市成了某些官员变卖贿赂的特定场所,背后有一股势力操控。柳远便同御史台、大理寺的两名官员乔装成平民百姓,到鬼市上先去转了一趟,摸摸底。

为了乔装得像一点,三位官员都在摊上随便买了点不值钱的小东西。柳远就随手买了这个笔筒。

王砚问:“柳大人还记得卖给你笔筒之人的相貌否?为何偏偏会选这个笔筒?”

柳远无奈道:“鬼市的摊主,统统都看不见模样,听声音是个成年男子,我平时喜欢收集文房四宝,当时恰好听见他在招呼,便去看了看。”

王砚皱眉:“摊子上都有些什么东西?”

柳远道:“笔、笔架、砚台、扇子之类,昏灯之下难辨好坏,只那个笔筒是个瓷的,也是囫囵的,要价不高,所以就买了。”

王砚道:“柳大人几时发现那笔筒不对劲?”

柳远道:“我买的笔筒,明明上面有山水画,回家之后,却变成了白瓷笔筒,还有了一道裂痕。”

当时柳远付了钱,摊主就拿一块黑色的布替他把笔筒包了起来,待回家后,柳远打开布包,笔筒的模样变了。

王砚挑眉:“那道裂痕,柳大人觉得像什么?”

柳远道:“大约有些花枝的模样。”

柳远看到了这个白瓷笔筒,不由得想起几年前陈子觞一案,陈子觞的母亲撞死在刑部前,她怀中,装着陈子觞骨灰的白瓷笔筒居然没碎,滚在地上,骨灰洒落一地,笔筒和骨灰沾着陈母的血。柳远每每做噩梦,总要梦见这一幕,冷汗淋漓。

但他在王砚面前,并没有说这些事,只道,他夫人觉得这事有些不吉利,妇道人家没有见识,就把笔筒供进了佛堂中。

王砚又问:“那佛堂,平时谁都能进么?”

柳远道:“佛堂在内院,只有女眷能进入内院,平素也就是内人在里面烧香,一两个贴身丫鬟打扫。”

就在笔筒供进佛堂的第二天夜里,两个丫鬟哭着和柳夫人说,佛堂里有火光,她们在窗上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影子,还听到了男人的叹息声。

柳远亲自带着家丁到佛堂查看,佛堂里什么痕迹都没有,也没有新近点燃过灯烛的味道。

柳远便说这是无稽之谈,训了丫鬟一通,谁料又一天,柳夫人在佛堂诵经时,听到了一个男子的叹息声,柳夫人吓得瘫坐在地,又听到了一个老妪的叹息。柳夫人请寺院的高僧来念了超度经,还请了纸符镇压,把佛堂锁住。然后到今天早上,笔筒居然变成了灰。

那些灰,王砚着仵作验看过,的确是骨灰。

王砚合上卷宗,向柳远道:“柳大人,王某初步推断,此案应与六年前的陈子觞案有关,府上的蹊跷之事,定是有人装神弄鬼。但案犯没有伤及柳大人和其他人,尚不清楚用意何在,所以将贵府陈子觞一案前后入府的下人都带回了刑部。也请柳大人仔细想一想,陈子觞一案前后,直到今日,除了笔筒闹鬼之外,府上有无什么可疑之人蹊跷之事?”

柳远道:“几年前那桩案子之后,柳某引咎辞官,承蒙圣上不弃,重新启用,家中事务,一向都是内人与管家打理,王大人所问,柳某也要回府查询后才能回答。”起身拱手道,“但王大人思绪敏捷,断事犀利,柳某钦佩不已,这一案,还要托付王大人了。”

柳府的下人们在牢里关着,依然不见提审问话。陈筹长叹道:“看来王侍郎的爱好是抓人关在牢里看着开心。”

正抱怨着,几个狱卒簇拥着一个蓝袍子的官走到他们这间牢房门前,打开牢门。

陈筹认得这个官是孔郎中。

孔郎中举着一张纸念道:“高扬贵、巩秦川、张屏,侍郎大人有令,你们可以出去了。”

几个书生都愣了愣,陈筹从草铺上跳起来:“那我哩?我、韩兄、吕兄,为什么不能出去?”

孔郎中面无表情道:“你们几个不能出去,自然有不能的缘故。”向张屏几人摆手道,“快走。”

张屏爬起身,陈筹拉着他的衣角泪流满面:“张兄,上次是你,这次是我,你出去之后,替我查明白这件事,千万把我弄出去!王侍郎把巩秦川都放了,居然不放我们几个,我觉得刑部靠不住!”

孔郎中黑着脸,只当没听见,未同他计较。巩秦川笑道:“侍郎大人明察秋毫,脑子自然是比陈兄你明白,知道巩某是无辜的。我先告辞了,陈兄你多保重!”拍拍陈筹的肩膀,扬长而去。

张屏宽慰了陈筹几句,随后出了牢房。

天气闷热,张屏在牢里关了许久,浑身早已臭不可闻,街边的苍蝇抛弃了墙角的秽物,统统来和他亲近。

张屏绕到刑部正门外,徘徊了一阵,回想起牢中,柳府下人讲起的闲话。

“……我们老爷能不怕么,当年那个冤死鬼陈子觞的娘撞死在刑部门口,我们大人的轿子刚好到了刑部,那叫个惨啊,我是亲眼见到的……那女人死的时候还抱着她儿子的骨灰,装在一个白瓷笔筒里的,跟老爷买回来那个笔筒子一模一样,就在血里滚着,骨灰混在血里……当时我的腿都软了,老爷半天没有下得去轿子……”

张屏刚离开天牢,陈筹、吕仲和、韩维卷三人便被王砚提审。

捕快把他们三人带到一间静室中,竟然拿了椅子让他们坐下,还倒了三杯茶。

陈筹三人战战兢兢地坐了,王砚坐在上首的桌后,和颜悦色地看着他们。

“本部院看了你们的陈词,有件事始终不解,你三人落第,去喝闷酒,为什么要选在六年前,试子陈子觞含冤自杀的那个湖边?”

张屏回到住处,沐浴完毕,倒头睡了一觉。

第二天大早,他走到城南的湖边,这座湖昔年叫做秋棠湖,六年前,陈子觞投湖自杀之后,改名叫惜才湖,湖边还有一座陈进士祠堂。朝廷追封了陈子觞一个进士身份,立祠堂祭祀。

祠堂的台阶光滑,门槛上钉的铜片都磨得明亮。祠堂内香烟缭绕,上首陈子觞的塑像穿着进士衣冠,手握书卷,神态祥和。

旁侧的墙上,嵌着两块石板,一块上刻着一篇铭文,曰陈子觞乃江西才子,有惊世之才,不幸被奸佞小人所害,朝廷痛失英才,看来人间不应该有如此人才云云。

写这篇铭文的人竟然是当年的丞相,如今的太傅云棠。

另一块石板上刻的就是陈子觞当年蒙冤的那篇《梅赋》。

塑像座下有一张桌,桌边坐着一个老道,面前摆着香烛黄纸等物事,半闭着眼打瞌睡。张屏望了那塑像和两块石板半晌,走到桌前:“道长,请香。”

老道撑开眼皮:“有二十文一束、十八文一束、十五文一束,要哪种?”

张屏从袖子里抠出几个铜板:“请散香,只请三根。”

老道随手抽了三根香:“六文。”

张屏瞄着那几种香道:“道长,最便宜的香只要十五文一束,为什么给学生的是最贵的,还三根就要六文?”

老道一脸不耐烦:“散香只有这一种,一个价钱。你这书生,好歹穿着长衫,怎么连请香都讨价还价?”

张屏拱拱手:“学生家贫,望道长体恤。”

老道摆摆手:“罢了罢了。”从那最便宜的香束中抽出三根,丢在案上,“三文钱。不能再少了。”

张屏把那香拿在手里,眼睛却又瞟向其他两束香,一脸犹豫。

“学生既然过来上香,是不是请好一些的香,显得心更诚些?”

又摸摸那十八文一束的,最后放下了六文钱:“学生还是请最贵的吧。”

老道翻了翻眼皮,揣起六文钱。张屏拿着三根香,点着了,对着陈子觞的塑像躬身拜了拜,插进桌案上的香炉,再踱到老道的桌案前:“道长,不知道这祠堂中可备有笔墨?学生想要赋诗一首,以表悼念。”

老道袖起手:“祠堂的墙上不准写字,写诗回家写。”

张屏却不肯罢休:“名刹古寺都能题句留念,怎么这里就不行,道长未免太不通情理。”

老道冷笑道:“你要是想讲道理,就去和朝廷讲,老道也只是个看祠堂的。你看祠堂内外的墙壁,干不干净?一旦有人偷着写,都是贫道给铲下来,涂平了。不让你写,是不让你费无用功。”

张屏默不作声地踱开,走到墙边,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覆在墙上的石板上,又掏出一块石墨。

老道跳起身:“咄!干什么?!”

张屏认真道:“学生想把云太傅的文章与这篇赋拓回家去,揣摩学习。”

老道跌足道:“贫道在这里看祠堂几年,真没见过比你难缠的。十文钱,拓完了赶紧走。”

张屏犹豫地问:“八文可否?学生家贫。”

张屏揣着两页拓纸走出祠堂,绕着湖转了一圈,湖边原本的亭子改建了祠堂,在湖的另一边又盖了一座小亭子,名曰修德亭。马廉被杀那晚,陈筹、韩维卷、吕仲和三人就是在这座亭子里喝酒。

张屏走到亭子边,见一个人负手站在亭中,身旁的石桌边放着一个沙漏。他也瞥见了张屏,不由得皱了皱眉。

张屏向他行礼道:“侍郎大人。”

王砚眯眼看他:“你想替陈筹洗冤?”

张屏道:“学生只是随便走走。”

王砚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远远地,一个捕快气喘吁吁地跑向亭子,在亭边跪倒,呼哧呼哧直喘气。

王砚沉吟地看向桌上的沙漏。

张屏道:“侍郎大人,从学生与陈筹住的小耗子巷,到这湖边,如果不骑马,最快大约三刻钟,从马廉住的竹荫巷到湖边需要一个时辰,倘若骑马则至少会省去一半的时间。”

王砚冷冷地说:“滚。”

张屏离开了湖边,回到住处,做了一锅烩面片,给陈筹送去。

陈筹向他哭诉,昨天被王侍郎审了一通,王砚逼问他们,为什么要去陈子觞自杀的那个湖边喝酒。

陈筹哭着说,不就是去湖边喝酒觉得更符合当时的心境些么,没考之前,怕沾晦气,不敢靠近那个湖,考完之后过去喝酒,还是沾着晦气了。

韩维卷和吕仲和都捧着烩面片唏嘘叹息。

出了大牢,张屏走到当日的试场外,徘徊了一阵,守门的几个差役向他道:“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快走快走。”

张屏道:“学生只是想进去看看,几位可否行个方便?”

差役道:“就是因为总有你这样的人,我们才天天要守在门口,天黑都不能回去!再看十遍考场,落榜了还是落榜了,三年之后再来吧!”

张屏被轰到一旁,继续在对面街边转悠,过了一时,只见一乘蓝布轿子从门内出来,一个穿着小吏服色的人上了轿,轿子晃晃悠悠向着城北去了。

张屏在路边的馄饨摊前坐下,要了一碗馄饨,问摊主道:“刚刚离去的,是哪位大人?”

摊主笑道:“看你这读书的公子,在京城待了这么久,连官服都辨不出?刚刚那位是试院的掌吏孙大人,虽然不是真正的官儿,但一个正经的县太爷可都比不上他。”

张屏道:“这位大人看来不太好见。”

摊主打量了他两眼:“寻常人等,难。这位孙大人有个叔父,在礼部兰侍郎家做管事,一般人的面子他都不买。”

张屏点点头,低头默默吃馄饨。

天将黑时,兰珏从衙门回到家,轿子到了府门口,小厮在轿外道:“老爷,上回那个送粽子的穷酸又来了,要轰他走么?”

兰珏淡淡道:“让他跟着进府。”

兰珏进了府内,换下官服,方才到了偏厅。张屏杵在厅中央,长身一揖道:“学生见过兰大人。”

兰珏微微颔首,指向一边的座椅:“不必太拘谨,坐。”等他在上首的椅上坐了,张屏这才到一把椅子上坐下。

侍婢捧上茶,兰珏道:“你今日来找我,究竟因何事?尽可直言。”

张屏垂下眼皮道:“学生想问兰大人,贵府的账房一职,还有无空缺?”

兰珏不禁笑了:“你那日不想过来,所以账房已经另找了人。眼下只有厨房里缺人,可怎么好?”

张屏抬眼望着他:“学生会做饭。”

兰珏含笑道:“我知道你会做饭,但厨房终究不是读书人该进的地方,我也不会这么埋汰你。这样罢,我儿兰徽顽劣,一个西席管不住他,你先帮吴士欣几日,我再替你安排其他事,可否?”

张屏站起身,躬身道:“谢兰大人。”

兰珏又道:“若非你的字迹与学问都有些死板,让你直接教徽儿也未尝不可,其实不论学问还是做事,稍微活泛些,都更有好处。”

张屏低头道:“学生谢谢兰大人教诲。”声音仍然死板板的。

兰珏微笑道:“你回去收拾东西,随时都可以搬过来。”

张屏回到住处,收拾好衣物,第二天搬进了兰珏的府中。

兰珏去司部衙门前,已吩咐过管事的,孙管事和颜悦色地带他去了已经安排好的厢房,还带了裁缝替他量身,做新衣袍。

兰徽的西席先生吴士欣比张屏大了三四岁,是南方人,白白净净,脾气极好。他教兰徽,本来就没太多事,便只让张屏帮他整理兰徽的功课。

吴士欣带张屏去见兰徽,兰氏父子都生得极其漂亮,兰徽与兰珏长得不太相像,反倒和张屏有过一面之缘的柳桐倚有些神似。兰徽打量了一下张屏,不感兴趣地继续埋头盯着书本。吴士欣给他讲书,他恹恹地听,手里的书半天不翻一页。

讲完一堂课后,吴士欣悄悄向张屏道,徽少爷前几天去柳府撞了鬼,最近都不精神,身上还常常青一块紫一块,着实有些蹊跷。

吴士欣去如厕,让张屏看着兰徽做功课,兰徽在纸上软趴趴地乱涂,张屏把住他的手,将他握笔的姿势扶正:“习武须得循序渐进,太急于求成,反而容易走火入魔。”

兰徽手一抖,猛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张屏的视线淡淡扫过他红肿的手边跟袖口露出的青印儿,并未回答,面目表情地盯着兰徽泛黑圈的双眼:“连夜修习内功,更不可取,精气神亏,凡事无所成。”

兰徽眨眨眼,抓住他的袖子:“别、别告诉我爹……”

张屏摸摸他的头:“暂不要熬夜、劈砖头,先练轻功。”

兰徽立刻点头。

晚上,兰珏回到府内,发现兰徽居然挺乐意多出一个张屏教他,不禁有些意外。

兰珏用完晚饭,沐浴完毕,到后园散步,听见假山后隐隐有说话声,依稀是孙管事在叹息:“……你的境遇,着实可怜,但在府里祭拜,万一被老爷知道了,你的饭碗也就没有了。也罢,我有个侄儿,在试院做事,我看能否叫他带你进去……”

另一人的声音饱含着感激道:“多谢孙叔。”居然是张屏。

兰珏不动声色地绕路回到小厅内,吃了两杯茶后,才着人把张屏叫来,屏退左右,含笑道:“之前说你死板,竟是看错了你。你为了查案,居然想着在本部院的家里找门路。”

张屏耷着眼皮站着,不吭声。

兰珏的双眉挑了挑:“你哄孙管事的活泛劲儿都到哪里去了?你家有哪位先人,要到试院中祭拜啊?”

张屏闷声道:“学生不敢欺瞒大人,学生想知道杀马廉的真凶到底是谁,才要进试院查看。”

兰珏搁下茶盏:“马廉一案,自有刑部在查,你信不过王侍郎,想要自己查也罢,本部院记得,马廉是被仇杀,与试院有什么关系?”

张屏道:“有一件事,学生觉得蹊跷,当日进场时,马廉抽中了十四号试房,与监场官争执了起来,他说是因为试房死过人,觉得不吉利,所以要换。这与他平时行事不符。”

按照马廉平素为人,绝对不可能得罪监场官。

“学生觉得,倒像是他要告诉谁,他在十四号试房一样。”

兰珏道:“你怀疑他事先和人串通好了作弊?如果他真要作弊,肯定连监场官都打通,就算没有打通,帮他作弊的人,也肯定有能力弄到他的试房号。他何必多此一举?”

张屏不作声。

兰珏抿了口茶,张屏又道:“考试的时候,我对面的空试房中,有人在哭。三百五十六号试房的考生,第二天发了羊癫疯。”

兰珏浮起一抹笑:“你是想说,那试子发了羊癫疯,是被鬼吓的?”

张屏肯定地道:“不是鬼。”

兰珏拨了拨茶叶:“也罢,你如果真的闲得想查案,就先帮我一个忙。徽儿撞了鬼,这事你可能听说了,就是柳大人家的一只鬼笔筒闹的。你明天,帮我去灵觉寺问问住持大师,柳大人亲自去他那里,请的是什么符,我也想请一套。”

王砚在司部衙门中看卷宗一直看到晚上,属下忽然前来禀报道:“侍郎大人,令弟来了。”

只听门外靴声橐橐,果真是王宣的声音笑吟吟地道:“哥,你居然为了公务连家都不回,大嫂还以为你在外面养了小歌伎,特意来让我抓你回家。”

王砚合上卷宗,站起身,看向迈进门槛的王宣按了按太阳穴:“你平时总嫌刑部晦气,怎么今天过来了?”

王宣道:“奉了娘、二娘和大嫂之命,就算再晦气的地方也得来。爹爹有令,今晚都回家里吃饭,大嫂下午就到了,娘和二娘亲自下厨替你炖了好汤补身体,赶紧跟我回去喝。”

王砚无奈道:“你捧着这么大一口尚方宝剑过来,我哪敢不回去。要是耽搁了,大娘和娘非把我剁了炖汤不可。”

王宣笑眯眯道:“你知道就好。”扯着王砚出了门。

次日早上,王砚刚到刑部衙门,孔郎中神色凝重进了务政殿内,插上内间的门,低声向他道:“侍郎大人,出事了。柳府的两个丫鬟,在牢里死了。”

死掉的两个丫鬟是单独关在一间牢房中的,初步断定是自杀。

王砚立刻命人去柳府,告知此事,查问这两个丫鬟的出身来历。再到牢中,验看了尸体与牢房。

狱卒说,明明关进来的时候,这两个丫鬟还好好的,突然昨天晚上就撞墙死了。

王砚询问昨晚牢中有没有异常的事情发生,狱卒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发誓绝没有。

王砚忽然隐隐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他出了天牢,到务政殿中等待捕快的查问结果。

张屏起了个大早,赶去灵觉寺,待兰珏下朝回府,他已经从灵觉寺回来,向兰珏道:“住持大师说,柳远大人并没有请符,只是请了一套《金刚经》。”

兰珏看了看他空空的两手:“你为什么没请一套经书?”

张屏不吭声。

兰珏再问:“怎么不答话?”

张屏道:“学生只会回答实话。”

兰珏道:“难道我不准你说实话?”

张屏抬眼看着兰珏:“兰大人让学生前去,并不是为了请经,学生便没有多此一举。”

兰珏笑了笑:“你先回房吧。”

张屏躬身道:“学生今天想请一天假。”

兰珏瞥了他一眼,他知道,即便他对张屏说,这件案子连身为刑部侍郎的王砚,都会骑虎难下,凭你一个小小的落榜试子,绝不可能查到真相,张屏也不会听。

于是他只是淡淡地说:“这座府邸你可以随便进出,不必每次都向我说。”

张屏道了声谢,回到房中,把长衫脱下,换了一身短衣,离开了兰珏府,孙管事知道了他昨晚被兰珏叫去问话,猜测是昨晚的事发,有意回避,不再提帮他进入试场的事。

张屏便没有去试场,顶着烈日,一路走到了竹荫巷。

马廉的住处早已被刑部搜查过,该取走的证物都带回了刑部,但王砚觉得此案要往细里查,仍派捕快日夜把守宅子,顺便观察有没有风吹草动。

张屏到了巷子里,立刻被捕快轰出了巷口。他正要绕进路边的窄巷,忽然有个声音遥遥道:“那个书生……”

张屏继续向前走,那声音又道:“那位穿了短衣的书生——”

张屏方才回头,只见路边的茶棚下,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四十余岁的瘦削男子,头戴一顶半旧凉巾,一身瓦灰的薄衫,蓄着短髭,两道凌厉的刀眉,下面却是一双细细的善眼,正望着张屏,起身道:“这位书生,我家小主人看你面善,能否相请到棚下吃一杯茶?”

他身边坐着的少年向张屏笑了笑,如珠如玉。

张屏走进茶棚,拱了拱手。那灰衣人自称姓徐名登,是祁府的管事,那少年是祁府的小少爷祁朱,来京城看望叔父。因见张屏长得像多年不见的一位亲戚,倍感亲切,所以冒昧搭话。

那少年祁朱接着道:“再则,我见兄台穿着短衣,但举止像个读书人,亦有些好奇。敢问兄台名姓?”

张屏道:“张屏。”

祁朱再问:“有字无?”

张屏答:“字芹墉。”

祁朱道:“好方正的名字。张屏这两个字,似乎曾在哪里听过。”顿了片刻,一敲折扇,“是了,之前在茶馆中,听见有人议论一位今科的试子,被刑部误抓成疑犯,却在大堂之上,破了一宗陈年的悬案。此人就叫张屏。该不会正是张兄吧?”

张屏道:“是在下。”

祁朱立刻道:“真是失敬失敬。”继而一扬眉,又笑了,“那么,我可猜出,张兄为什么这副打扮了。”

他年纪至多十五六岁,眉目尤带稚气,虽然举止语气都十分老成,这一笑却又带出了少年的烂漫,低声道:“你是来查案的吧。”

张屏巍然不动,表情也没动。

那位徐管事呵呵笑道:“张公子不必顾虑,我家小主人年纪不大,但天生喜欢离奇的案子,来到京城,左右无事,听了不少奇案。实不相瞒,今天小主人带着在下,是特意到了这里,也对那件案子有几分兴趣。”

祁朱用折扇轻轻点着桌面:“听说这件案子,刑部认为犯人是几个书生,莫非张兄以为另有内情?”

张屏盯着桌面道:“在下没见到过案发的地点,死者的宅子外堵着官差,关于此案的所有都是听来的,不敢做判断。”

祁朱道:“不错,办案终究要讲真凭实据,那个宅子,我或许有办法进去。”

张屏的眼皮动了动,祁朱接着说:“我叔父与刑部的陶尚书有些交情,徐登凑巧认识门口的把守捕快头领,只说张兄是死者的好友,想进去看看,或许可以通融。”

张屏点点头:“那就有劳了。”

徐登站起身:“小主人与张公子先坐着,我过去和捕头说说。”匆匆离开茶棚,过不多久,匆匆回来,“可以进了。”

张屏随在少年和徐登身后又回到竹荫巷,门前的捕快都不见了,徐登道:“我自作主张给了些钱,请他们去吃茶了,但大约只有两三刻钟。”

三人进院,徐登插上了院门。

马廉这些年挣了不少钱,不像其他穷书生一般与人搭伙住宿,而是单独赁下了这个小院。

不过马廉并没有雇下人,说是要读书写文章,嫌下人吵得慌,只让一位住在巷口的老妪隔几天过来帮他洗洗衣服。

据那老妪说,马廉有些怪癖,从不准她进屋,只让她在院子里洗衣服,洗完了就走。

张屏打量院子,地面上的树叶和灰都是新落的,砖缝中的草刚出新芽,门扇窗缝中只有新尘,没有积灰,屋内灰砖的地面也干干净净。

小院的屋子统共只有一间堂屋、两间厢房、一间厨房,院子的墙角还有一间厕房。

两间厢房,一间做书房、一间是卧房。马廉就是在卧房沐浴时,被杀了。

凶刀、澡盆等证物都已经被刑部拿走了,床铺、柜中的衣物也被翻查过,祁朱负手站在屋中,徐登眯着眼四处查看,张屏左右看了一圈儿,往门闩上瞧了瞧,走出卧房,却去了厨房,祁朱随在他身后,只见张屏打开碗柜,将调料罐细细查看一番。

捕头将查到的结果禀报王砚。

柳府说,死掉的两个丫鬟是一对姐妹,去年年末才买进了柳府,还留有她们的卖身文书。

捕快依照文书查到她们的亲人,竟发现了重大蹊跷。

捕头把几张纸放到王砚面前,吞吞吐吐道:“大、大人,属下查到的就是这些,请大人放心,属下绝不乱说。”

王砚拿起纸扫了几眼,脸色大变,大踏步出了务政殿,喊人备轿。

“回太师府!”

兰珏向龚尚书告了个假,一早离开了司部衙门,回到府中,命人取了一柄碧玉如意封进锦盒,另配上几样礼品,换了一身寻常的衣袍,便让备轿。

管事问道:“老爷要去谁家送礼?”

兰珏笑了笑:“去柳府。”

王砚乘轿一路狼烟到了太师府,一下轿子,便揪住一个人:“王宣在哪里?”

被揪住的小厮瑟瑟道:“禀、禀大少爷,二少爷在、在问雪园陪……”

话没说完,王砚便把他丢到一旁,大步流星走向问雪园。

王宣正与几个好友在园中看胡姬跳舞,瞥见王砚,立刻站起身:“咦?哥,你的案子办完了?正好……”

王砚铁青着脸盯着他,吐出一个字:“来。”

王宣一脸茫然,放下酒杯,随王砚走到园外,进了一间静室,王砚插上房门,突然抬手,狠狠照脸给了王宣一拳。

王宣猝不及防,一个趔趄,险些坐倒在地,捂着脸愕然道:“哥,你做什么?”

王砚青着脸冷笑道:“你还敢问我?昨天,刑部大牢里那两个柳家丫鬟,是不是你杀的?柳府的那只鬼,是不是你闹的?证供已经摆在刑部案头,你要今晚在天牢里睡?!”

王宣呆站了片刻,喊冤道:“哥,真不是我!”

王砚眯起眼:“不是你?牙婆收了银子,把青楼歌女当作良家女子卖进柳家,造户籍的不是你?花钱雇假爹娘的不是你?给燕燕楼的唐妈妈银子的不是你?城外那个鬼市的大东家不是你?!”

兰珏的轿子停在柳府后门外,小厮向门卫通报,几个门卫怔了片刻,才奔进门内,过了一时,柳远从门内走出,兰珏下了轿,抬袖道:“柳大人。”

柳远道:“妹夫怎的如此生分,我们本是一家人,先父已过世多年,妹夫仍总不登门,愚兄心中一直愧疚。今天终于过来了,先进去吃茶,着人接徽儿过来,一家人一道吃顿饭吧。”

兰珏道:“不必了,柳老太傅曾立下誓言,兰某今生不得进柳家一步,太傅已仙逝,遗训更不能违背。兰某今日过来,是提前送上贺礼,徽儿一直极崇拜他的桐倚表哥,殿试之后,柳家说不定能再出一个状元,这份礼,只当是徽儿送的,望不要推辞。”

随行的人捧上礼盒,柳远道:“既然是送给桐倚的,我这个伯父便不好替他推辞了。”着人接下礼盒,又道,“待到放榜,如果真能托妹夫吉言,再摆宴席。这几日家宅不宁,不便再接徽儿过来玩,他舅母一直挂念得慌。”

兰珏道:“徽儿自受了惊吓,夜里时常做噩梦,我每每看到他,总是想起他的母亲。他从小没娘,我公务繁忙,对他多有疏忽,总觉得对不起他,亦对不起他娘。他常与外祖母家亲近些,亦多谢柳大人看在令妹的情面上疼爱他,但如今他年纪渐渐大了,要用功读书,可能就不便再过来。”

柳远的神色变了变,道:“妹夫怎么这样说,徽儿喜欢他桐倚表哥,就让桐倚教他功课……”

兰珏含笑叹了口气,截住他的话头:“徽儿虽然像他母亲,到底还是兰家的孩子,总是滋扰外祖母家,亦不是道理。我这番前来送礼,亦是想当面感谢柳大人这些年对徽儿的疼爱。兰某不才,在朝廷里名声也不怎么样,大舅子能毫不避忌地疼爱徽儿,我心中极其感激,务必要道一声多谢。”

兰珏一向觉得,人生最要不得两个词——“较真”“生气”。但这一次,他认真地上了火。

他一直疑惑,兰徽对撞鬼说得头头是道,应该不只是听说有鬼,更像是亲眼见过什么恐怖的场景。

柳远得柳羡真传,真的会信了鬼神之说?

待到张屏去了趟灵觉寺,说柳远请了一套《金刚经》,兰珏方才彻底肯定,所谓柳宅闹鬼,乃是柳远有意为之,恐怕已经知道闹鬼的人是谁,而且十有八九就是王家,所以柳远才会把案子报到刑部,故意让王砚来查。

兰徽在柳府撞鬼,以及兰珏之后巧遇柳远之类的种种,不过是在布迷魂阵罢了。

被柳远当作放假消息给王砚的传声筒,兰珏尚觉得无所谓,但把兰徽当作棋子,有意让一个小孩子以为闹鬼,看到血腥恐怖的情形,兰珏却忍不得。

所谓清流,所谓柳府,所谓砥柱,真使的是上台面的计谋,真尽得了毫不徇私的精髓,真是什么东西。

兰珏含笑向柳远抬袖躬了躬身,乘轿离去。

王宣抓住王砚的袖口,辩解道:“其他的是我做的没错,但人绝不是我杀的!昨天晚上我去找哥,总不会蠢得偏偏挑那个时候灭口吧。那姓柳的假道学,成天就和爹做对,有人弄那什么市集,让我去挂个名头而已,偏偏他咬住不放,还要往爹身上扯,也不想想他自己干下的事。我起先是想帮爹在柳家安两个眼线,后来也只是叫这两人吓吓他罢了。定然是那柳远查到了那两个丫鬟的身世,顺便杀了栽赃在我身上,真不是我!要是我做的,我也不会不敢认!”

王砚的额上青筋暴跳:“是,你什么不敢?有的是胆子,只是没脑子!这种事情,用你亲自去做?给柳远一步好棋反将一军,他就等着看戏了!你收拾收拾衣裳,等着坐牢吧!”

王宣直了眼:“哥,你不会要学姓柳的做清官,搞什么大义灭亲,抓你亲弟弟吧?人真不是我杀的,你抓我进去是冤狱!”

王砚冷笑:“你找个证据,证明不是你?空口无凭,除了你哥我,哪个信你?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疑犯?晓不晓得疑犯就要下大狱?”

王宣紧抓住他袖子:“哥你不要唬我,爹也不会看着我进大牢的。我承认,是我错了,我鬼迷心窍,觉得马廉的计策不错,就往柳府安插眼线了,装鬼这事,又用了他的计策,结果他居然死了,那两个小娘们儿非说是沾了鬼,被鬼杀了,说不要做了,下面人不懂事,竟让唐婆找上了我,要不,谁也找不出证据说我和这事有关……”

王砚的眉头越皱越紧越皱越紧:“……马廉?”

张屏从马廉住所的厨房中出来,又转到了书房,徐登正在仔细敲书房的墙壁和地砖。

突然,他的手顿了顿,掀开一块地砖,露出一个暗格。

袖手站在一旁的祁朱也露出了一丝惊喜的神色,走到暗格边,徐登从其中取出了一叠纸,都是银票,数额不菲。

徐登道:“写戏本的书生,可拿不到如此高的酬金,到钱庄中查,应该能查到这些银子的来历。”

祁朱颔首道:“不错。”瞥向张屏。张屏却正在看着一样东西沉思,那是一个外形寻常的香炉,放在靠着白墙的条桌上。

张屏捻了捻香灰,嗅了嗅。

这并不是一尊熏香用的香炉,而是祭拜时,点线香的香炉。

白墙上,香炉正对的位置挂着一幅字。那是四个正楷的大字——勤学苦读,写得非常方正,看不出是谁的笔迹。

马廉在祭拜谁,不敢让人知道?

王砚回到刑部,坐到桌案后,烦躁难当。

两个丫鬟到底是王宣的人灭了口,还是柳远让人杀的,尚未分明,但看来王家这一次是脱不了干系了。

陶周风定然在这个位置上坐不久,尚书之位原本指日可待,说不定包括马廉被杀,这整件案子,都是冲着他王砚来的。

王砚猛地翻开卷宗。

查!依然要接着查!越是暗流汹涌,他偏偏就越要查下去!看看到底是什么结局!

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由远及近,孔郎中踏进门槛时声音变了调,脸上都泛着激动的红光:“侍郎大人,户部刚送来的急书,这件案子真不得了!”

王砚打开他递上的文书,又一次愣住了。

在几乎要认为,真凶不是阿宣的人就是柳远的人,之前的一切全部都是障眼法之时,眼前的东西,却证实了他最开始对案情的推测——

马廉和马洪是亲兄弟,陈筹是陈子觞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王砚拍案而起,在院中拦截住正要回家吃晚饭的陶周风。

“大人,下官恳请堂审马廉被杀一案。”

陶周风同情地看着王砚,沉吟着。他在思索要不要告诉王砚,他弟弟王宣可能牵扯进此案的事情,已经被捅到了御前,大理寺说不定正在调查。

陶周风一直挺喜欢王砚,谁都不是自己选的爹娘,王砚虽然对他不太尊敬,但确实是个有能力的属下。陶周风最喜欢有脑子肯做事的年轻人,哪个年轻人没一点小毛病?脾气暴躁些,傲气些,没什么。

陶周风想了想,还是没有讲,打着马虎眼说:“那么,你先把卷宗备好,待本部堂看过,明天再议。”

王砚坚定地堵着他的去路:“大人,下官取得了重大证据,请大人即刻准许堂审。”

陶周风为难道:“这……”

大门处突然一阵骚乱,几个衙役和乔书令一起匆匆奔过来:“大人,大人,太……太……”

一群护卫簇拥着一个人雄赳赳地从他们身后走来,苍山麒麟纹绛紫袍,祥云如意玉带,雄狮髯里藏着霸道,环豹眼中含着虎威,陶尚书立刻行礼:“下官参见太师……”

话未说完,王太师一把揪起他身边的王砚,抬起蒲扇般的右手,一巴掌挥下:“逆子!”

王砚被打了个趔趄,王太师又是一掌扇去:“无法无天的东西!哪个给你如此大的胆子,徇私枉法,包庇你弟弟?!”

陶周风拦得晚了,一管鼻血顺着王砚的鼻孔流出。

王太师一抬手,中气十足喝道:“带上来!”

几个护卫扯过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按着跪倒在地,是王宣。

王太师这才慢条斯理整了整袖口,向陶周风道:“陶尚书,冒昧闯入刑部,勿怪唐突,风闻老夫的逆子王宣,牵扯进一桩案子,逆子王砚今日回府,与其弟通气,竟是有意放纵,老夫便把王宣拿来,请陶大人随便处置。”

王砚擦了擦鼻血,王宣颤声道:“爹,儿是被人诬陷,不关哥的事!”

王太师抬足便踹,陶周风赶紧拦住:“太师……此事……下官并不知情……”

王太师怒看向王砚:“你竟然敢隐瞒陶尚书?”

陶周风立刻说:“没有没有,是……尚无……明显证据……此案需细细审理。”

王太师道:“没关系,陶尚书,你尽管审,最好现在就开堂审王宣这个孽畜!升堂前,先把王砚拿下,重打六十大板!老夫就在一旁看着!”

陶周风道:“太师大义灭亲,下官钦佩不已……只是……”看向王砚,“王侍郎,打不得,他主审一件大案,已找到确凿证据,事不宜迟,下官要即刻升堂。请太师体谅。”

王太师眯起眼:“哦?有此事?也罢,请尚书大人且把王宣押进牢房,王砚的罪过定不能饶,审完这一堂,老夫便去向圣上请罪,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斩了便罢!”

陶周风又赶紧道:“斩不得,马廉被杀一案牵扯重大,扑朔迷离,若无王侍郎,此案很可能又会变成千古疑案了……”

王太师重重一甩袖子:“好罢,看在陶尚书替你说情的分上,此罪暂且记着,待到案子一审完,即刻请皇上斩了你们这两个小畜生!先将王宣押进大牢!”

陶周风点头:“好,好,那就先把王小公子带到天牢里去……”

张屏、祁朱和徐登又一同走到了马廉家的院中,张屏一直不说话,祁朱问道:“张兄心中有结论了么?”

张屏低头道:“马廉可能不是蜀郡人,凶手认识马廉。其他的目前暂不敢下定论。”

祁朱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

“你在厨房里翻看马廉的调料,发现里面没有辛辣作料,所以判断他不是蜀郡人?其实也有蜀人不喜吃辣。”

徐登跟着说:“假如你是因为房门判断,凶手是马廉的熟人,不算合理,这么热的天,马廉未必是关着门沐浴。”

张屏道:“马廉根本没洗澡,凶手杀了他后,再把他放到浴盆里。其实马廉一直在院子里洗澡,凶手不知道这件事,把澡盆放进了卧室。”

他指向井沿边,小凳上有一个胰子盒,旁边的一条绳架晾晒衣物过于矮,是坐在澡盆里时,随手搭手巾和衣服所用。

祁朱看张屏的目光重新变得饶有兴趣:“凶手为什么要把马廉放在澡盆里?”

张屏道:“在下只看证据,目前根据证据,做不了结论。”

祁朱用折扇轻轻敲着下巴:“那么,你敢说出的两点结论,有什么证据?”

张屏垂下眼皮:“在下认识马廉,和他吃过饭,在外吃饭时,他只吃米,吃辣,而后满脸通红,口唇起泡。”

马廉的厨房里没有辛辣调料,没有米,只有面,用的是胡麻油。

“他明明在井边,却不是冲澡,而是用澡盆,看院中的地,应是常用水洗,屋中的地砖却只是清扫。”

那么就是马廉在洗澡之后,还会把洗澡水用来冲洗地面。

“衣服不是天天换。”

马廉的衣服,隔几天才会让巷口的老妪过来清洗,他是个爱干净的人,大热天,却不天天换衣服。

徐登笑了笑:“这是西北人的作派。只是你这样说,又矛盾了,凶手既然认得马廉,为什么还会犯下把澡盆放到卧室的错误?”

张屏道:“他若不认识马廉,何必多此一举。”

徐登摇头:“牵强。”

张屏又不说话了。祁朱道:“唉,只凭这些,可找不出凶手是谁啊。他那叠银票,也不知从何而来。”

徐登道:“这个容易,待小人把银票交给刑部的捕快去查,算是送给他一份功劳。马廉这人身上疑点真是挺多,听说,他能中科举,是因为云太傅的门生刘邴刘大人的举荐。啊,这话我不便乱说。”

张屏再低头道:“学生还想去试场看看。”

祁朱瞥了一眼徐登,徐登道:“少爷,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祁朱笑道:“也罢,今天碰见张兄真是一场缘分。来日再见。”

与张屏作别离去。

兰珏回到府中后,忽然接到传召,命他即刻见驾。

兰珏不明所以,换上朝服,火速赶到宫中。

张屏回到小耗子巷的住处,他虽然搬到了兰府,这里的住处并没退,他拿了提盒,在街边买了几个烧饼,半桶豆腐脑,去给陈筹送饭。

到了刑部大牢,守卫却不准他进去探视,张屏摸出几个钱,塞给守卫,守卫道:“罢了吧,你这几个子儿,还不够兄弟们喝白水。不是我们想诈你,尚书大人刚刚升堂审完,他是几年前那个淹死在湖里的冤鬼书生的弟弟,在堂上他已经招了。本案被杀的那人的亲哥害了他哥,你说这案子还有别的悬念不?他现在关的牢房,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张屏提着吃食慢慢转过身,走回了兰府。

他回到兰府时,天已黑透,上房中灯火通明,貌似是兰珏刚刚从宫中回来。张屏在走廊上碰见了吴士欣,吴士欣问他去了何处,又说,兰徽今天没见到张屏,还屡屡问起他。

张屏随口答了几句,回到自己住的厢房外,只看见一个黑影在附近走动,见到张屏,就走过来,竟是孙管事。

孙管事咳嗽两声,左右看看,低声道:“小张,我把你那个事儿,和我侄儿说了,明天一早,能让你进试院一时,但不能待长。”

张屏躬身重重一揖:“多谢孙叔。”

第二天,天刚破晓,孙管事的侄儿带着张屏进入了试院。

偌大的试院空空荡荡,孙掌吏说,今天开始清空屋内,所以试房门都没锁,让张屏赶紧去看,他在这里放风。

张屏点了点头,快步走向试房,他先去的是当日传出哭声的那间空屋。

屋中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因为它没有用作试房,因此也没有桌椅。张屏仔细看了一圈儿,又到了那名发癫痫的试子所在的三百五十六号试房。

三百五十六号试房考的是贤部的试卷,张屏在屋中验看,最后蹲下身,看了看床底。

他再走到当日自己所在的试房,也看了看床底,又去了隔壁,最后才走到马廉所在的十四号试房。

张屏心中有个疑问,需要在这间试房内得到验证,马廉是马洪的弟弟,云太傅当年替陈子觞翻了案,亲自判了马洪死罪。马廉更改户籍,到了京城,为什么还会攀附上云太傅,得到他的门生刘邴的大力举荐?

马廉的试房号称曾死过一个书生,但看起来与别的试房并没有不同。张屏再仔细看了一番,果然,如他所料,竹床上的竹片和其他房中的一样,可以拆卸,只是,竹片背后已经被削平了,什么都没有。

三百五十六号的也是这样。张屏的床下刻的鬼符却还在。

张屏回到兰府,已是中午,他在房中坐,房门突然响了两下。

张屏望向门外,赶紧站起身,躬身道:“兰大人。”

兰珏含笑看他:“不必多礼,因你这两日都告假,我不知你是否身体不适,就来看一看。中午吃过了么?”

张屏道:“在外面吃了。”

兰珏道:“看来你还是在为了陈筹的那件案子奔波。难道查到了什么?”

张屏摇头:“学生,有一件事,始终想不通。我不明白为什么。”

兰珏难得见到他愁苦的神情,不由得感到有趣,视线瞥到了桌上的几张纸:“这是什么?”

那是张屏从陈子觞的祠堂中拓回的铭文。

兰珏没去过陈子觞的祠堂,便把那几张纸拿起来看。云棠虽是太傅,字却不算顶尖,兰珏不便多评论,就去看陈子觞的那几张,讶然道:“这陈子觞的字可不一般啊,怪了,他怎么能学出这笔字?”

张屏猛抬头,一把抓住了兰珏的衣袖:“敢问大人,怎么不一般?”

张屏又到了竹荫巷外,在那个茶棚下来回踱步。

太阳西斜,茶棚老板几乎要拿棍子赶他的时候,张屏背后响起两声咳嗽。

那少年祁朱遥遥向他笑道:“张屏。”徐登依然在他身边。

张屏躬身:“学生有要事。”

徐登在旁边的茶楼要了一间静室,合上房门,祁朱笑道:“张兄有什么事,可以说了。”

张屏跪倒在地:“皇上,张屏逾越,想查几样卷宗。”

“祁朱”在逆光中站起身,微微眯眼:“你倒真是聪明,怪不得能得陶周风举荐,连兰珏都开口荐你。你怎么认出了朕?举止?言谈?还是朕的化名?”

张屏低头:“都不是,张屏认得邓大人,因此猜出了皇上的身份。”掀起眼皮,看了看徐登。

“邓大人办过的大案与那本《循迹录》学生都拜读过,对邓大人心生仰慕,曾在大理寺门口和邓大人府前偷看过。”

永宣帝笑了出声:“邓卿,原来朕竟是沾了你的光。也罢,张屏,你一介书生,并无功名,凭什么向朕提如此要求?”

张屏道:“草民知道凶手是谁。”

永宣帝挑眉:“是谁?”

张屏沉声道:“草民想看这次科举的卷宗,还有两个人的档案。”

陶周风坐在务政殿中,拿着两根竹签儿,犹豫不决。

他在两根竹签上各刻了两个印子,掂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到底是升堂,还是不升?

就在陶大人闭上眼,丢出竹签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纶音。

“大人,大人,圣旨到了。”

陶周风噌地睁开眼,直奔出门,险些闪到老腰。

圣旨说,马廉被杀一案和柳府闹鬼一案牵扯重大,着刑部立刻停审,两案并作一案,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

陶周风松了一口气。未久,大理寺的沈少卿带着两个推丞一名主簿过来提录这两件案子的卷宗。

沈少卿向王砚拱手,笑吟吟道:“王侍郎,得罪了,除了卷宗之外,奉圣谕,令弟我们也要带回大理寺。”

按本朝律制,有三司会审的大案,重要案犯都统一移交大理寺关押。

王砚板着脸道:“沈大人这是公事公办,说得罪太客气了。邓大人亲自侍奉皇上到案发之地看了,想必或有结论在胸中,要移哪个案犯,悉听尊便。”

沈少卿再客客气气寒暄了两句,着人到牢里提出了王宣。

王宣从小到大没受过罪,在牢里关了这一回,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眼窝都凹了。他被几个衙役牵着,一径低着头,不看路边的王砚。沈少卿有意惊讶道:“啊呀,怎么这样对王小公子?快,先安排梳洗梳洗再说。”

王砚冷冷道:“一个大狱中的嫌犯,怎得梳洗?刑部没有这种规矩。”

王宣抬头,傲然道:“不错,等出了这冤狱,我自当好好地洗!望大理寺不要误判冤案。”

沈少卿含笑道:“这次是三司会审,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哪一个都不能单独定了王小公子你的罪,请小公子放心。”

王砚皱眉看了看正欲离开的沈少卿:“大牢里的陈筹与其他两个书生,沈大人为何不提?”

沈少卿抬了抬衣袖:“沈某只奉命提转王宣一人,王大人,告辞了。”

兰珏在朝中,听到了关于这两件案子纷纷扬扬的传闻,心中也有些疑惑。原本只是一件考生被杀的案子,竟然闹得出奇的大。

更让他疑惑的是,那天张屏匆匆出门,到了夜里,又匆匆回来,居然向他说,要请几天长假。

兰珏准了。

第二天,管事的来和兰珏说,厨房里的小厮去米店买粮,看见张屏背着一个包袱,搭一辆驴车出了城门,当时天还没亮透,城门刚开。

小厮以为张屏卷了兰府的东西偷着跑了,赶紧回来告诉管事的,管事的又赶紧告诉兰珏。

兰珏含糊地说:“啊……我知道这个事儿,他家里有点事,告了假。”

兰珏不禁猜测,张屏到底去了哪里,要查什么?

张屏走后,兰珏奉诏进宫,永宣帝坐在勤政殿的龙椅上,屋中一股醒脑的油膏气味。

兰珏便道:“最近政务繁忙,请皇上保重龙体。”

永宣帝揉着太阳穴道:“唉,这几天,一会儿是太师,一会儿是邓卿,一会儿是柳卿,每次都是朕刚要去偷懒歇觉,他们就来了。对了兰爱卿……张屏怎样了?”

兰珏道:“他告假,好像家里有什么事,出京城了。”

永宣帝打了个呵欠:“哦,朕觉得此生有些才华,落榜太可惜了。但他的事情,要等这两件案子办完才能议。他想去试院再看一看,朕不方便答应他,那天和兰卿一说,后来如何了?”

兰珏道:“此生走了臣家里一位管家的门路,偷偷混进试院去看了,是臣对家人管束不力,请皇上降罪。”

永宣帝抬手:“罢了,这种小事,不必认真计较。”又道,“皇叔的婚事,筹办得如何?”

兰珏没想到张屏竟然这般交运,不过掺和进这件案子,尚不知是福是祸。

他只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过问。这两件案子并成一件,改成三司会审之后,因为大理寺和御史台都要审阅卷宗,犯人要重录供词,证供要重验,还要从地方上调出相关人员的身份档案,连凶案地点都重新看了一遍,一来一去,又耽搁了许多时日后,方才开审。

开审那一天,兰珏忙着验看怀王大婚的喜花,原本定下的样式制了出来,呈给太后过目,太后却说,不如她想的好看,要换,整个礼部人仰马翻。

龚大人年纪大了,跑不动了,往宫里呈样式,等着太后和皇上过目的事儿就全由兰珏来做。

好不容易太后看上了一个样式,兰珏松了一口气,出皇城时,却遇见了曾与他一起阅卷的翰林院学士吴景莘,吴学士愁眉深锁向他道:“兰大人,大理寺或御史台的人找过你没?”

兰珏一愣,吴学士留意看了看他的表情,低声道:“难道,兰大人还不知情?谁曾想一个试子被杀,竟牵扯这么大,连你我都不得安生。”

兰珏道:“……兰某实在云里雾里,还望吴大人详细解惑。”

吴学士再叹气道:“就是试子马廉被杀一案,今天开审了,刑部查到马生是六年前陈子觞一案的案犯马洪的亲弟弟。刑部抓住了另一个试子,是陈子觞的弟弟,刑部那边判断,可能是陈子觞的弟弟杀了马洪的弟弟,替兄长报仇。大理寺说,刑部的判断不对,杀马廉的人,其实是王太师的小公子,王宣。”

兰珏又怔了怔:“这可是……”

吴学士遥望着天边:“大理寺查得,在会试入场时,马廉的举止就有些怪异,晚上,还有考生听到空试房中有哭声,一个考生考试时癫痫发作,被抬出了考场。邓大人觉得,这件事和马廉被杀或有关系,就封了试院去查,结果发现,试房的床下,都被人做了印记,疑似与科考舞弊有关。有人提前泄了题……马廉能中,亦是因为舞弊,万幸啊,兰大人,当日,你亦是中意张屏,未曾举荐马廉,否则可是说不清了。”

兰珏道:“实在是万幸,只是,当日刘大人一力举荐马廉,假如刑部查到的是真事,当日马生的哥哥可是云太傅定的罪……兰某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吴学士叹道:“出考卷的朱大人和高大人已经被大理寺带去问话了,刘邴也自身难保。两个监场官已在牢里,一场科举,闹出这般大的篓子!唉,假如那一天,李大人不是临时起意,不再举荐那个名叫张屏的试子,或许就不会有今天这般一塌糊涂的局面。”摇头而去。

次日上午,兰珏刚下朝,便见大理寺沈少卿领着几个公人,守在他轿前。

兰珏已心中有数,微笑向沈少卿道:“沈大人这是要给兰某上枷锁,还是镣铐?可要兰某先自行把官服脱下?”

沈少卿拱手道:“不敢,不敢,今日三司会审试子马廉被杀一案,有一事想请兰大人前去询问,只是堂上作证而已。”亲自挑开一旁马车的车帘,让兰珏上了车,径直到了大理寺。

三司会审的公堂,设在大理寺。

兰珏上了堂,只见邓绪与御史台都大夫卜一范端坐堂上,堂下跪着陈筹、王宣和另外两个书生,站着刘邴。

堂下三司的属官品阶低于兰珏的,皆垂手避让,陶周风竟然没有与邓绪和卜一范同坐,而是坐在旁侧的一张小桌子后,一脸伤感,王砚站在陶周风身边,面色比平时红些,像是刚刚与谁激烈争执过,向兰珏点头笑时,还有些勉强。兰珏先与邓绪、卜一范和陶周风见礼,再含笑道:“兰某涉案之人,诸位大人不必多礼。”

邓绪道:“哪里哪里,只是请兰大人作证,绝无涉案之说。”命人搬椅子,让兰珏坐。

兰珏只在与王砚对面的位置站定,躬身向堂上道:“邓大人和卜大人有什么要问下官的,请说。”

邓绪道:“兰大人,当日审评会试考卷时,诸位审卷官中,刘邴的行径是否有些反常?”

兰珏道:“下官并未察觉什么反常,当日刘邴大人因举荐考生,与李方同大人微有争执,这在审卷中,本属常见,考官择选考卷,本就如同工匠择选美玉,若遇上特别投缘的文字,往往爱不释手。”

邓绪道:“也就是说,兰大人并没有看出,刘邴乃是收了贿赂,才举荐马廉的?”

兰珏微微皱眉:“科考阅卷,历来都是择定了考卷之后再开封查看考生姓名,以往还有誊录一项,后因有些试子字迹潦草,誊录易有疏漏,所以先帝改制,不再誊录,审卷官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审哪部的卷子,刘大人所阅的纶部考卷,当时差点就是下官审了。”

刘邴看着兰珏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

邓绪颔首:“那么刘大人,本寺便不明白,你为何有恁大能耐,偏偏审得了马廉那一部的卷子。”

刘邴盯着邓绪道:“下官也不明白,邓大人为何口口声声,只说我收了贿赂,方才举荐马廉,马廉的卷子陶大人与诸位主审官都看过,颇有才情,邓大人无凭无据,何以污蔑下官?”

邓绪道:“既然把刘大人请到堂上,自然就有证据了。”

一招手,堂下的断丞官呈上一叠票据和一把钥匙。

邓绪先取那叠票据:“这几张是在马廉在京城胡商处购得珍玩的票据,其中有一尊八宝玉象,在刘大人家中,找到了一模一样的。你家下人已经招了,连同礼单都在,至于马生的文章颇有才情……”

邓绪再拿起那把钥匙:“马廉在科考之前,把一个盒子存在了珍宝斋内,盒上的漆封还有日期,盒中是贤部的考卷。刘大人可能不知道,本次科举,贤部的考卷换过一次,出卷之后,高大人觉得不大好,又请旨重出了一遍,马廉盒中的,却是没换之前的旧卷,区区一个考生,怎么会有弃而不用的卷子?三百五十六号的考生发了癫痫,偏偏也是贤部,真是巧。”

大理寺去查那名癫痫的考生,但他已痴傻,满口咿咿呀呀,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大理寺再去查负责封档试题的官员,发现有一个就在大理寺去查的前一天失踪了。那半夜的哭声,当时的巡场官说,是有一个小吏,听见空考房中有奇怪的声音,误以为有鬼,入内查看,又失手烧了灯笼,被巡场官呵斥,吓得哭了。

当时巡场的所有人都能作证。

邓绪心知此事不可能如此巧合,但苦无证据,也只能暂且按下。

他再拿起案上的另一叠票据:“这是一叠银票,数额庞大,马廉区区一个穷书生,绝不可能有这般家业,王宣,这叠银票是什么来历,你该清楚?”

王宣昂然道:“我不知道邓大人是什么意思。”

邓绪放下银票:“此案来龙去脉,本寺心中已有大概。王小公子,城外有个鬼市,是你做庄家罢,马廉受雇于你,更替你做了些与柳府闹鬼一案有牵连之事,这些钱财,都是他的赏钱。更因如此,他才得到了贤部的考卷,又有重礼送给刘邴,获得举荐。马廉被杀,根本就是被灭口。”

王砚上前一步道:“邓大人,下官有异议。大人所说,只是推论。马廉既然是马洪之弟,为何要更改户籍,来到京城?假如他花钱买了考卷,又贿赂审卷官,留下证据,等于是留下断送自己前途的祸根,他为何要这样做?陈筹是陈子觞之弟,案发当天,恰好有犯案的时间,明明亦有重大嫌疑,大人为什么一直无视我刑部的调查,略过不提?”

堂上的气氛有些僵持,王宣幽幽地说:“哥,你不要顶撞邓大人,别人会说你是为了包庇我护短。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一个那样的人,用得着我犯杀人罪么。我相信皇上和上天都有公道!”

兰珏不由得想,假如他是王太师,此时此刻,肯定想捏死这两个傻儿子。

他也在想,真相到底是什么。

马廉是马洪的弟弟,云太傅与他有杀兄之仇,从邓绪列举的这些证据看,马廉的这些作为,反倒像是……

堂上依旧僵持时,沈少卿匆匆走到邓绪身边耳语几句。

邓绪的神色阴了阴,最终皱眉朗声道:“现有一人,得知此案的真凶与来龙去脉,已得到皇上的御批,特准上堂。”

众人面面相觑,兰珏转目看向堂外,只见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穿过庭院,跨进大堂。数日不见,他又瘦了不少,皮色黑里透红,眼越发往里凹着,脸上还有一圈泛青的胡茬。

陈筹顿时激动地扭动起来,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张兄,张兄,你可来了……”

王砚皱眉,其余两司的官吏都不明所以,邓绪道:“张屏,既然你求得了皇上的御批,特准上堂,假如不知道真凶是谁,欺君之罪是什么下场,你也应该清楚。”

张屏恭恭敬敬道:“学生清楚,学生已查到真凶是谁,证据确凿。”

邓绪冷笑道:“哦?那正好,本寺与刑部意见相左,本寺以为,马廉是参与了试场舞弊,而被灭口,刑部则说,马廉之死,与当年陈子觞一案有关,你所谓的真凶,不知是出自哪一方。”

张屏抬起眼皮,看了看邓绪,又看了看陶周风和王砚,王砚哼一声,转过视线,张屏道:“学生查得的结果,与刑部一致,马廉之死,是因当年陈子觞一案,与试场舞弊无关。”

王砚有些诧异地转目看他,邓绪更诧异,微微变色道:“张屏,你确定?”

张屏一字字道:“学生确定,”再看向王砚,“其实本案的凶手,早已被刑部的王侍郎抓获,一直关在刑部。”

陈筹已面无人色,邓绪面无表情道:“真凶是谁?”

张屏道:“本案的真凶,是个已经死了的人。”

死人怎么能杀人?

邓绪淡淡道:“张屏,将你认为的真凶说出便罢,若有证据,一一列举,公堂之上,不必故弄玄虚。”

张屏侧转过身:“杀马廉的凶手,就是此人。”手所指向,是陈筹身边的一人。

当日和陈筹一起在湖边喝酒的另一个书生,吕仲和。

堂上的众人又都变了颜色,陈筹一脸错愕,半张开嘴,邓绪道:“张屏,三司会审的公堂,可非随便乱指凶手的地方。你说吕生是凶手,有什么凭证?你又说真凶是个已经死了的人,难道在暗示本寺和其他两位大人,此人另有身份?”

张屏又垂下眼皮:“学生不善言辞,这案子太过复杂,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大人可以着人去吕仲和的住处查抄,他当晚行凶时穿的衣服和其他证物,应该都在他的家里,能够证明学生所言不虚。其实,吕仲和是杀马廉的凶手,本应该非常容易就查到。只是因为王大人太英明了,凶手算错了几个人,才会出现今天的局面。”

王砚的脸青中透绿,邓绪即刻命人去吕仲和的住处,又道:“张屏,你虽有皇上的特许,但公堂上,也容不得你如此讥讽王侍郎。”

张屏抬眼看看邓绪又看看王砚,一脸端正:“学生是说实情,并没有讥讽王大人。凶手希望尽快被官府抓到,故意在马廉的家中留下了许多线索……学生惭愧,不会说话。”

王砚的脸色越来越多彩,卜一范打圆场道:“没关系,你不用紧张,慢慢说。”

张屏顿了顿,在心里整理了一下顺序,方才接着说:“学生被关在狱中时,互相诉说被怀疑的原因,我发现吕兄的话中有破绽。他和马廉可能没仇。马廉没有挖苦他,讥讽他的那个戏本,不是马廉写的。”

马廉出名之后,各大戏班找他写本子的太多,加之为了筹备科举,马廉多是拿钱挂名,尤其最近半年。

邓绪道:“马廉请人代笔,当然不会明说,你怎么知道那戏本是不是他写的?吕仲和为什要撒这种对自己全无好处的谎?”

张屏道:“吕兄说,他去年腊月来到京城,又结识一名女子,到谈婚论嫁,再被马廉写本子讥讽,坏了婚事,这个时间,怎么推测都不对。学生当时也不明白,为什么吕兄要扯这种谎。”

如果吕仲和与马廉没有仇,那么他就不是杀马廉的凶犯了。一般犯人撒谎都是替自己脱罪,可吕仲和为什么偏偏要说让自己背上杀人嫌疑的谎?

所以张屏一开始以为自己想错了,他去看了马廉的宅邸,又看了试场,越来越疑惑。

“学生在马廉家中查看后,发现了一条明线和一条暗线,这两条线能够找到两个完全不同的凶手。但杀了马廉的,明明应该只有一个人。”

那条明线,就是马廉溺死在浴桶中,死前身上有刀伤,凶徒把凶刀抛弃在当场,马廉家的值钱的东西并没有被盗走,如此残忍的手法,表明凶手与马廉有仇,趁马廉沐浴的时候潜入,把他杀死。

“马廉卧房的墙旁和门闩被刮过,是刑部拿证据的时候刮的,学生猜测,应该是墙上有泥痕?”

王砚面无表情地颔首:“不错,干泥中混有草屑,可能是凶手蹭上的。另外地上还有干痰渍,混有食渣,有酒气,或是马廉的,或是凶手吐的。”

泥痕可以证明凶手或许从一个潮湿有草的地方来,干痰渍则说明凶手可能喝过酒。

马廉被杀的那晚,既在潮湿的地方,又喝了酒,最大的嫌疑就是陈筹、吕仲和、韩维卷三个在陈子觞的祠堂边喝酒的书生。

王砚负起手,瞥了一眼堂上:“下官在移交大理寺的卷宗中,亦写明了这些疑点,但邓大人一直视而不见。”

邓绪的眉头跳了跳,口气和蔼地道:“张屏,你继续往下说。”

张屏接着道:“本来凶手以为,证据如此清晰,刑部肯定会抓到他们三个。这三个人都与马廉有仇,都有嫌疑,要排除假象找到真凶,按照一般的办案手法,就是先查抄他们几人的家宅。在吕仲和的住处一定能找到证据,此案轻易便可结案定罪。诸位大人如果不信学生的话,可等找到证据后,我再往下说。”

吕仲和家距离大理寺颇远,即便骑快马来回,加上搜查,至少也要一个多时辰,邓绪道:“也罢,你接着说。你说有两条线,两个不同的凶手,又是怎么回事?”

张屏道:“学生刚才就说了,凶手算错了几个人,第一个就算错了王大人。王大人留意到了破绽,也没有按照他的推想,去查抄家宅,而是先取证推测,因为此案涉及的人物太过繁杂,反而未能破案。”

王砚铁青着脸道:“本部院查看浴桶,发现那血迹有异,不像是马廉在浴桶中时遇袭,而是遇袭之后再拖进浴桶溺死,所以觉得本案不简单,那些证据,亦不能算作直接的证据,所以没有贸然查抄,只是将嫌犯扣押查证。”

张屏道:“学生看到的那条暗线,与王大人推断一致。”

王砚瞥了他一眼:“不敢不敢,本部院查到的都不是真凶,怎么能与你比?公堂之上,少绕圈子,直说便可。”

兰珏一直在一旁只管听,只觉得眼前的情形颇有趣。

这案子他也听得云里雾里,但知道张屏说的是对的。因为吕仲和从张屏指认他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一言不发,垂头跪着,也看不到表情,这已经等于认罪了。

张屏道:“那条暗线其实也很简单,凶手是马廉的熟人,他们的关系很亲近,亲近到马廉亲自把他请到房中谈话。凶手在卧室里偷袭了马廉,然后再打水,把他按进浴桶中溺死,装扮成是他在沐浴时遇袭。”

但是凶手没想到,马廉平时是在院子里洗澡。

“其实,只要确定了这一点,很容易推断出凶手的身份。马廉是个谨慎的人,他身上有个秘密,怕被人发现,连洗衣服的老妪都进不了他的房门,什么人能与他特别亲近,直接进入他的卧房?”

公堂之中的气氛忽然古怪了起来,几位大人的眼神都有点意味深长。

卜一范捻了捻胡须:“这个么……只有情人了……”

张屏肃然道:“定然不是情人,如果是情人,不可能不知道马廉在院子里洗澡。”

卜一范怔了怔:“那会是谁?”

张屏道:“这个人的身份,从马廉的经历中推敲推敲就能知道。马廉家穷,五六年里,有了东湖居士的名头,又攀附上太师一系,能试场舞弊,定有人提携。”

提携马廉的人,是谁?

马廉拼凑封若棋的文章起家时,谁替他撑腰?马廉为人阴损,却能屹立不倒,谁是他的靠山?

“崔班主最初提携了马廉,但是这么多年,一直在做马廉后盾的,是思贤书局。”

王砚双眉拧得更紧,思贤书局他也留意过,不过与张屏的推断不一样,他留意思贤书局,是因为巩秦川和封若棋的话。

崔班主商人重利,马廉最初的那个戏本是给他写的,他替马廉撑腰无可厚非。但思贤书局是京城的大书局,当年封若棋的名头高过马廉,为什么思贤书局宁可得罪一个有些名声的文士,也要捧一个名不见经传,且抄文的马廉。

“思贤书局是京城的大书局,由其牵线,让马廉攀附上王太师亦不为奇。学生特意去思贤书局查过,书局中,负责马廉戏本的,是二掌柜。”

思贤书局的大掌柜多年未曾出现过了,一直都由二掌柜主事,也有传闻说,大掌柜早已经亡故了,书局等于是二掌柜的。不过鲜少有人见过这个二掌柜。

马廉的住处,就是思贤书局替他租的,他与这位二掌柜的关系,必定很亲密。

“这件案子的经过,经学生推测,应是如此——凶徒叩开马廉家的大门,马廉招待了他,马廉起初是和他一起在书房,他去卧房取一件东西,就此送命。学生猜测,可能是茶叶罐或是茶壶。”

张屏到厨房中查看,发现马廉在死前烧水沏过茶,茶壶在书房中,凶手取走了一个杯子,只留下另一个水杯,但马廉的卧房里没有茶盏。

“凶手来时,当然没有带刀,凶刀是从书房取走的,香炉所对的那堵白墙上,挂的本应是一把刀。刀鞘上有铁,所以墙面有磨损的痕迹,倘若被刑部发现,凶刀不是凶徒带来的,或会怀疑马廉不是在洗澡时遇袭,于是特意带了一幅半旧的字挂在挂刀处遮掩,可惜有疏漏,这样一幅旧字,卷轴顶端和挂绳上居然没有灰。凶手上桌取刀,无意中打翻过香炉,香炉中的香灰和下面的金刚砂混在了一起。”

邓绪道:“听你这样说,的确有道理,但你为何要说凶手是吕仲和,难道不是真凶嫁祸给了吕仲和?”

张屏道:“学生与吕兄同在狱中,发现他的小腿上有被香灰烫过的痕迹。凶手杀了马廉,布置完毕后,收拾了书房,又换下血衣,包裹起来,整理了仪容,这才离开马廉的家,所以还留下了一样证据。”

邓绪皱眉:“什么证据?”

张屏道:“马廉家的梳子,吕仲和的头,恐是天气的缘故……有些炎症……梳子上沾了药膏。可能是吕兄疏漏了,没有清洗梳子,也可能是他故意为之,好让官府尽快抓到他。”

一直垂着头的吕仲和缓缓抬起了头,一双眼中闪着奇异的光。

左右衙役上前,掀开他的裤脚,果然见右腿的小腿上有点点烫痕。

陶周风摇头道:“真是匪夷所思……假如吕仲和就是思贤书局的二掌柜,他把自己搞成两个人,杀马廉,要官府以为是他,又不是他,岂不是很矛盾?眼下年轻人的心思,本部堂越来越不懂了。”

邓绪道:“吕仲和是凶手,眼下倒是说得过去了,但他是思贤书局的二掌柜一项,还是你凭空臆想居多,还少实证罢。陶大人说得对,他为什么要这样来回折腾啊?”

张屏掀起眼皮看看邓绪:“思贤书局常年从济世堂预定药膏,医治头皮,另外,亦还是有几个人见过二掌柜的。此案之前,二掌柜已要把书局转手卖掉,契约都已立好,大人可以去查证。学生一开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吕兄要这样做,但后来因为一件事,查到了另一个真相,这才明白,吕兄之所以这样做,因他是个守法之人,杀人者偿命,他早有预谋杀马廉,亦早打算以命偿还,他不想别人知道他杀马廉的真正原因,所以生造了另一个身份。但他除了王侍郎外,又算错了两个人,一个是陈筹,他没想到,陈筹居然是陈子觞的弟弟,王大人因此着力查陈筹,没有怀疑其他。他算错的另一个人,是马廉,他不知道马廉真正的秘密,马廉的秘密又引开了大理寺的注意,所以他反而安全了。”

张屏看向吕仲和,神色中有一丝悲哀:“吕兄,马廉没有投靠云太傅和王太师,他不知道真相,他想报仇。”

吕仲和怔住。

张屏又转过视线,继续向堂上道:“吕兄的秘密是——”

吕仲和突然开口道:“张屏,我求你了,别说。”

张屏顿住,再看向他,吕仲和的脸上一片淡然,定定地看张屏:“我杀了人,我偿命,该死的人都死了,你知道了真相,你也能明白。算我求你了,别说。”

张屏沉默片刻,肃然道:“我若顾全了真凶的名声,两件案子,三个死者的冤魂皆不得安宁。”

吕仲和的神情终于转为绝望,突然闭上眼,猛地向旁边的柱子撞去,他身边的衙役眼疾手快地按住他,掰住他的下颌,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团布。

张屏的眼中又闪过同情和不忍,终于还是站直了身体,沉声道:“吕仲和虽然是凶手,但不算真凶,真凶早在六年前已经死了。若不是兰大人的提点,学生也想不到,陈子觞一案和本案的真相,竟是如此。”

邓绪的神色已有些不耐烦:“张屏不必多言其他,直接指出凶手便可。”

吕仲和在衙役掌下绝望地挣扎。

张屏躬身道:“禀大人,学生所说的那个真凶,就是昔年的刑部尚书窦方。”

整个公堂都静了。

连兰珏都一时无法思考。只听张屏接着道:“学生在听到当年陈子觞一案时,也有一件事始终想不明白,陈子觞的文章中引用了他母亲的诗句,这样的证据,不早点说出来,要等到他家破人亡,为他翻案的时候,才被查出,不合常理。”

任何一个人在被冤枉的时候,都会尽量拿出能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为什么陈子觞没有?

是没有,还是说出之后,却被人故意无视?

“窦大人是位清官,办过几件大案,学生久慕其名,在陈子觞一案中,他把陈家的家底全部掀出,唯独忽略了这条线索,学生觉得很蹊跷。还有陈子觞母亲的死。”

陈夫人撞死在刑部门前,还故意挑在柳远的官轿到达的时候,这种举动,很像是无法做到某件事,无法说出某些真相时,无奈的最后挣扎。

她在用自己的命喊冤,她知道什么,无法说出来?

“等学生查到真相的时候,才发现,其实陈夫人是用自己的死来告诉世人此案的内情。”

邓绪终于又开口了,他盯着张屏,一字字道:“你此时所言,已有诽谤朝廷命官之嫌,若你拿不出证据,什么后果,你自己清楚。”

张屏未曾回答,只接着刚才的话说。

“学生在查思贤书局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很蹊跷的事,六年之前,陈子觞获罪的那场文会,思贤书局是主办的商户之一。”

陈子觞被冤枉,那么谁能拿到他的文章,立刻给马洪?显然是主办文试的人。

为什么马洪至死都不肯说出他为什么要诬陷陈子觞?给他陈子觞文章的到底是谁?

马洪与马廉家境贫寒,马廉怎么有能力更改自己的户籍,作为蜀郡人士来到京城?

“种种拼在一起,陈子觞倒像是被人故意陷害的一样,这些学生都想不通,缺少一个原因。”

缺少陈子觞被蓄意谋害的原因,这样精密的布局,布局的人显然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六年之后,思贤书局的二掌柜为什么要搞出另一个假身份杀了马洪的弟弟马廉?

“直到兰大人无意间看到了学生拓下的陈子觞的笔迹,告诉了学生一个典故,此案方才真相大白。”

张屏从衣袖中取出一张纸,是那天他在陈子觞的祠堂拓下的碑文。

邓绪按了按额头道:“兰侍郎,刚好你在,你能否详解一下,陈子觞的笔迹中,怎么能看出六年前的冤案真相?”

兰珏道:“下官亦不明白真相是什么,只是觉得陈子觞的字很难得。没想到本朝还会有人写出这样的一笔字。”

左右把拓本呈上,连陶周风也凑上去看了看。

卜一范道:“这是王右军的行书体,世人多习之,未有什么稀罕。”

陶周风却皱了眉:“是有些怪了,他怎么能写出这笔字来?”猛然抬头,“难道……”

兰珏轻叹道:“陶大人看出来了,此生的字摹的是王右军的兰亭书,但怪的是,摹的并非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或冯承素之本。”

据传,昔日唐太宗使宰相萧翼骗得了《兰亭集序》,爱不释手,命朝中的书法大家们临了摹本,还刻在石上,赐发给皇亲重臣和天下学宫。

褚遂良、欧阳询、虞世南、冯承素、诸葛贞的摹本最为出名。

《兰亭集序》的真本相传做了唐太宗的陪葬,那些摹本与石刻亦在战乱中渐渐失传,流传到今世的,只有褚、虞、冯、欧阳的摹本。

张屏道:“兰大人的这番提点,让学生想到了多年之前本朝发生的一件事,相信诸位大人定然亦很熟悉。”

陶周风半张开嘴:“难道,难道……”愕然坐回椅子上。

张屏缓缓颔首。

二十多年前,本朝曾经出过一桩令人唏嘘的奇事。

庆州的一个小县东勵建庙挖土,从地下挖出了一只石匣,县里以为这是件古物,上交州府。

当时任庆州知府的,就是陈子觞的祖父陈文定。

石匣送到州府时,陈文定的好友,翰林院学士周公遂回乡省亲,路过庆州,正在陈府做客,他精通古玩,鉴别此匣后,断定可能是唐物。

陈文定请了工匠打开石匣,匣中没有金银珠宝,黄缎衬里,只躺着一卷帛书。书上写的,赫然是《兰亭集序》,但看字体和落款,又非褚、虞、冯、欧阳摹本。

周公遂反复推敲验看,推测这卷帛书极有可能是已失传的诸葛贞摹本。

修庙的那处所在,原本是唐时的一处学宫,大概是唐末战乱时,学宫的人为了躲避兵祸,把摹本封在石匣内,藏在地下。

历时许多年后,才重见天日。

陈文定和周公遂立刻上书禀报朝廷。

先帝得知后大喜,命令周公遂即刻带着帛书回京城。

周公遂离开庆州,乘船返回京城,就在当天晚上,在江上遇到了水匪,全家老少与船上仆役船工近三十余人,几乎全部葬身江内。

船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

这件案子震动朝野,刑部奉旨彻查,一个多月之后破了案,作案的凶犯是江边一带的流寇,匪首名叫牛霸,据他供认,他见周公遂是个“钦差官老爷”,船上箱笼众多,就起了歹意,杀了人,取了金银珠宝之后,就放火烧了船。

查抄他匪窝,果然只见金银等物,没有诸葛贞《兰亭集序》摹本的踪影。

可能这本摹本已葬身火海,从此失传。

牛霸及一干匪寇全部被处以极刑,陈文定也引咎辞官。

窦方是周公遂的门生。张屏得到皇帝的许可,翻阅了以往的档案,发现窦方当时曾上书朝廷,力陈此案仍有疑点,怀疑牛霸是受人指使,并非单纯为了劫财,但当时他刚中科举不久,还只是一名小吏,人微言轻,又没有证据,此案还是在牛霸等人被斩之后,就结案了。

吕仲和面如死灰,已停止了挣扎,他的头发在方才挣扎时散开,露出了半秃的头顶。

头皮上疤痕斑驳,依稀是烧伤的痕迹。

陶周风颤巍巍道:“你,就是周家那个活下来的孩子中谦?”

二十多年前,陶周风也在翰林院任职,与周公遂是同僚,那件惨案令他颇为悲痛,他记得,那件惨祸中,只有周公遂最小的儿子中谦幸免。

周中谦当时才两三岁,被养娘抱着跳到河里,头还被着了火的圆木砸中,居然漂到了岸上,离奇地捡了一条命。

陶周风与几个同僚凑了些钱,给这孩子还有周公遂的老父亲送去,却被周老太爷婉拒。

周老太爷道:“吾儿冤不得申,死不瞑目,要这钱有何用?”

吕仲和眼中流下的泪里混了血,纵横在脸上。

张屏不忍看他,接着道:“学生在查旧档时,发现在结案后,马洪和马廉兄弟突然地出现在了西北甘凉县的户籍薄上。学生亲自前去盘查,发现,马洪和马廉是被窦大人秘密迁了户籍,寄养在西北甘凉县的一户穷人家,为窦大人办理此事的几位官员名单已记录,诸位大人可以随时传话问询。而马洪和马廉,其实是水匪牛霸的儿子。”

卜一范不由怔了怔:“窦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陶周风叹息道:“窦大人胸襟广阔,连弑师凶犯的子女都肯悉心照料,实为世人之典范啊。”

邓绪冷冷道:“本寺猜想,窦方如此做,是想从这两个小儿身上找到指使牛霸的真凶的下落吧。”

牛霸的儿子们仍活在世上,或许会握有什么秘密,真凶或许会不放心,就此露出马脚。

对于当时无法查到真相的窦方来说,这一点点的线索,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张屏道:“窦大人当时怎么想已不得而知,但学生在马洪和马廉甘凉县的家里,还找到了一些书信,是窦大人的笔迹,证明窦大人一直在关照着这两兄弟,使得他们即使家境贫困,也能够读书。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都把窦大人当成了最敬重的叔父。窦大人与他们联系时所用身份是思贤书局的主人。”

窦方违反了朝廷命官不得经商的禁令,私自开办了思贤书局。

他的用意,可能是为了方便寻找诸葛贞《兰亭集序》摹本的线索。真凶拿着这本摹本,或许会变卖、临摹。书局是最容易得到讯息的地方。

但是窦方等了二十多年,都没有查到什么。这时牛霸的两个儿子已长大,书都念得很好,长子马洪还通过了西北郡的甄试,来到京城参加会试。

就在此时,窦方却发现有个同样来参加会试的试子,笔迹疑似临摹了诸葛本《兰亭集序》。这个人,竟是他恩师周公遂的好友陈文定的孙子,陈子觞。

“所以陈子觞的案情定然会是冤案,因为,一步步设计他,盗他的文,冤枉他,直到闹得他家破人亡的人就是窦方。陈子觞的母亲以死鸣冤,想告诉柳大人,她的儿子因笔获罪,真凶就坐在刑部大堂上。”

马洪是窦方的从犯,他与窦方联手造成了六年前的冤案,被杀时,也没有说出真相。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还只是情愿用命报答窦方的恩情,亦不得而知。

“陈子觞冤案过后,窦大人替马廉又更改了户籍,马廉自始至终不知真相,这从他想要报复云大人和王太师就能看出来。”

陈子觞之案后,窦方也许是觉得大仇已报,马洪也为此死了,他想要放过牛霸的另一个后人,让他好好活下去。所以他替马廉把户籍又改到了蜀郡的望山县,把思贤书局留给了周公遂的儿子周中谦,服毒自尽了。

“可马廉不知道此事的真相,他觉得,叔父是个好人,兄长也是个好人,因为云大人替陈子觞翻了案,判了马洪死刑,他要替兄长报仇。所以他来到了京城,投靠叔父,他不知道叔父就是窦方,周公子可能是告诉他,叔父病故了。而且,虽然窦方放过了马廉,但是周公子并不打算放过他。”

周中谦挣扎着,表示自己有话说,邓绪示意衙役取出他口中的布。

周中谦哑声道:“不错,他爹杀了我全家,我为什么要放过他!”

那个夜晚发生在他记忆模糊的幼年,却是他永远的梦魇。

梦中只有支离破碎的片段,满天的红光,炙烤得钻心的皮肤,迎面而来的刀光,男人和女人们的惨呼,还有冰冷的水,灌进鼻腔、喉咙,让他在窒息中冷汗淋漓地醒来。

家破人亡的噩梦,注定永远缠绕他一生,不得解脱。

他的牙齿咯咯地咬出了血,衙役把布团重新塞进他口中。

张屏继续道:“马廉的复仇计划没有告诉思贤书局的人,他先开始不择手段地上位,并且有意败坏自己的名声,后来,他终于搭上了王小公子一系,并且联络上了柳大人,准备在科试中,抓到科试舞弊的证据。”

王宣梗着脖子道:“有什么证据啊,本公子和我爹,还有我哥,我们全家光明磊落!”

王砚瞪着他道:“闭嘴,公堂之上,不得咆哮!”

张屏自顾自地往下说:“马廉在试场外故意喧哗,是因他本以为,舞弊的是贤部。他之前拿到的也是贤部的考卷,却没想到他被安排到纶部的考场。所以他刻意闹事,想告诉场外的人,考场有了变化。还有床下的符文,恐怕不是舞弊的人刻的,而是抓舞弊的人所刻。”

舞弊的人既然能任意安排试场、买卖考卷甚至在推荐卷子上做手脚,那么根本就没有必要再在床底下冒险做记号,落人把柄。

只有纶部和贤部的几个试场床下有这种印记,恐怕是因为抓舞弊的人早就得到了消息,这几个考场会有猫腻,所以刻下记号,一旦收卷的时候取得了确凿的证据,就会把那些符文按照顺序排列。那是请鬼的符,意思是,这个试场,有鬼。

邓绪的眉头越皱越紧,有个小吏从屏风后转出,不动声色地把一张条子塞到他手中。

张屏又道:“还有,马廉他和……”

邓绪突然抬手道:“此案,本寺已大概明白,待核对证供后,再开堂审断。”

整衣退堂。

张屏走出大理寺,阳光有些刺眼,照得地上的影子十分浓重。

张屏低头看自己脚下的影子,王砚踱到他身边,硬邦邦地说:“此案会水落石出,这件案子,本部院承认你办得漂亮,不过你办了这件案子,不一定会有什么好结果,自求多福吧。”

张屏嗯了一声,慢慢向前走,他知道有些事情,不会准他再说了。

比如,其实早在六年前,云棠就查清了陈子觞一案,朝廷压下真相,保全了窦方的名声,只在祠堂上刻下了陈子觞的字迹文章,隐晦地表明事实。

如果当时公布出来,可能就不会有几年后马廉被杀的事了。

再比如,牢里面突然死掉的那两个柳家的丫鬟,实际上和马洪或马廉一样,是在用自己的命,企图推倒她们所谓的恶吧。

这样做,真的值得么?

张屏站在街上,太阳在天空中,阳光下的人,脚边总有影子。

熙熙攘攘的街道,房屋,行人,形形色色,很少有纯粹的黑和白。

张屏正在出神,身边一个声音道:“你办了这样的大案,我都不敢让你再委屈住在敝府了。”

兰珏站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微微含笑看着他。

张屏垂下眼皮。

“学生,立刻就搬出去。”

兰珏的笑意更深了些:“本部院还要回司部去,你先自行回府罢。徽儿这几天不见你,总问,我都头疼了。你可以先不用做事,准你三天假,养好了精神再说。缺钱的话,就去账号那里预支下个月的薪水。”

张屏沉默片刻,闷声道:“学生多谢兰大人。”

兰珏走上大理寺门前的官轿,径直赶回礼部。

傍晚,捕快们带着从“吕仲和”的住处搜到的血衣回到了大理寺。

几日后,试子马廉被杀一案结案,凶犯“吕仲和”斩立决。

王宣白坐了一回牢,回到府中,王太师也没多说什么。

陈筹出了狱,抱着张屏痛哭流涕:“张兄,你就是我今生最大的恩公!我这辈子做牛,下辈子做马也会报答你!你就是我的……”

张屏在变成陈筹的又一个爹之前及时阻拦了他。

陈筹买了一大堆纸钱,到陈子觞的祠堂中烧,唏嘘不已。

他的母亲是陈子觞的父亲偷偷养在外面的一个外室。

但她是个精明的女人,知道陈父的正夫人生了儿子,自己身份低微,没什么好争,就要了一块地,买了个小宅院,自己过日子。

陈父因此觉得她很贤惠,即便正夫人有了儿子后,还偶尔去找找她,就这样又有了陈筹。

陈筹生下来后,他母亲越发担心,怕正夫人以为她要争家产,容不下她,索性带着孩子和钱财,偷偷搬到了西北郡,从此与陈父断绝,没想到却因此幸运地逃过一劫。

陈筹哭着说:“我娘常讲,不该是你的,就别想,别拿,没有好果子。她老人家真是太明理了。”哭完了,陈筹又问张屏,“为啥曹兄会变成兰大人?你进了兰大人府,是不是以后功名就有指望了?你发达了,别忘了提携我。”

张屏闷声说:“不知道。”

朝廷一切照旧,刑部在陶周风春风化雨的领导下,由王砚挑头,继续孜孜不倦地与京兆府和大理寺抢案竞争。

吏部继续在为肃清吏治、荡涤朝野努力着。

礼部仍然为了怀王的婚事忙得四脚朝天。

但在怀王大婚之前,有件事必须尘埃落定。

礼部尚书龚颂明拿着今科的进士榜单呈给永宣帝:“皇上,这次殿试的名单,是否就这二十九人?”

永宣帝提起笔:“把张屏的名字,放在第三十名。让陶周风做他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