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抽丝剥茧:解构分布式商业
规模经济的历史先进性及“大而不能倒”的弊病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4 500年前,最早的商人在部落间以物易物,开创商业,历经14代人的财富积累,建立起了商朝。自此,与物品交换有关的人、事、物皆称为“商”。千百年来,商业主体很容易走向优胜劣汰和规模化集中发展,因为其可以在实现规模化扩张之后,通过控制某种商品或服务的生产和销售市场,把商品或服务的价格提高到平均价格之上,从而获得高额利润。
不可否认,这种集中与规模化的发展模式具有一定的历史先进性和适应性,也是过去特定的历史条件和发展趋势下形成的一个必然结果。
一方面,过去的市场份额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一定的无限性。从改革开放以来的商业发展历史看,由于人口红利,互联网用户群体也从无到有地实现了爆发式增长。由于市场不断扩大或存在扩大的空间,而固定的生产成本可以被认为变化不大,那么只需要通过集中或垄断式发展扩大规模,占据更大的市场、提高产量,平均成本就可以不断降低,还能获得更大的上下游谈判优势,从而获得更高的利润,这也是规模经济背后的原理。根据规模经济理论,当企业的产量规模达到一定水平后,由于各项生产要素的有机结合产生1+1>2的效应,生产成本下降,经济效益得以提高。
另一方面,过去的生产资料具有一定的集中性。除了资本、劳动力、土地、原材料等资源的集中,更重要的是先进生产知识的集中。例如,封建时代的纺织、种植、盐铁等方面的先进知识掌握在门阀士族手中;进入近现代,先进知识与技术虽由科学家和工程师研发,却以专利等形式掌握在企业家手中。因此,集中式发展可以汇聚人才和研发资源,从而获得更大的竞争优势。
然而,随着人口红利的消失,以及数字经济时代的到来,过去的规模经济发展优势开始遭遇瓶颈。一方面,由于人口老龄化和互联网用户数趋于饱和,过去的增量市场竞争转变为存量市场博弈的格局。因此,要取得规模化的竞争优势变得更难,垂直行业领域可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由于竞争者快速进入,市场从诞生到变为“红海”的时间大大缩短,规模优势容易被侵蚀,需要不断投入资本进行维护,竞争消耗大大提升,最终导致商业模式的不可持续。另一方面,在数字经济时代,新的生产要素,即知识和数据要素的重要性进一步提升,成为不可或缺的关键生产要素。不过,由于知识要素更新迭代的速度很快,复制和转移成本较低,且由于开源理念的普及,更多新知识是通过分工协作的方式产生的,且可以自由分享,因此知识将难以像土地、资本等要素一样被集中式控制或形成垄断,这便不利于规模经济的发展。同时,数据要素也变得更加普惠和分散,且其归属权逐渐回归至个体,需经授权才可使用,也需要多方联合进行数据合作才能得到有效运用,这一趋势同样不利于集中化的发展模式。
因此,集中式发展和规模经济的土壤和环境已经发生了变化,在其发展过程中积累下的矛盾进一步激化,也让我们看到其发展模式中越来越多的弊病与不足。
首先,集中式模式容易导致信息与决策机制的传导效果下降,影响管理与执行效率,陷入“中等规模陷阱”。“中等规模陷阱”这一概念由世界银行发布的《东亚经济发展报告(2006)》中所提出的“中等收入陷阱”衍生而来。其表现是,当小企业的规模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原有的经营模式、客户结构和服务能力难以再支持高质量、高速度的发展,无法继续发挥出规模经济效应,既不能保持强劲增长势头,也失去了小企业的灵活优势。
这个现象背后的主要原因是,集中式模式往往选择的是自上而下的金字塔型管理架构,随着中小企业的人员增长和经营范围、生态规模的扩大,管理也将变得越来越难,这种组织结构容易呈现出以下问题:第一,随着企业规模的增长,管理人员的管理半径过大,容易导致管理精力和能力不足;第二,因管理层级较多,信息在自下而上的传递过程中受到层层过滤后,其真实性及效率或将大打折扣,容易出现管理人员之间信息沟通不畅、官僚主义、决策失误、铺张浪费、对竞争对手和市场反应迟钝、错失发展机会或延缓业务进展等问题;第三,集中式模式下的规模扩张,更多是来自对原有业务或市场的复制,而非来自创新驱动的增量市场,这样一来,企业内部各部门之间就容易产生同质化的竞争,很可能为了争夺市场存量业务而导致资源内耗严重。
其次,资源的过度集中对个体或许是最优策略,但对经济体全局可能带来最差的结果;尽管各国都有《反垄断法》等限制垄断行为的法律法规,但集中式模式依然容易导致资源向大型企业集聚,从而可能形成隐性垄断,并埋下“大而不能倒”的隐患。例如,在2020年,当公众对经济的担忧引发了资本市场的抛售潮时,美联储和美国政府连续通过降息、量化宽松、财政刺激计划等形式释放大量资金救市,而这些资金或将定向用于拯救类似波音公司这样的大企业。这样的情景已非首次,早在2008年,AIG、高盛等金融机构的投行经理们,为了短期利润无所不用其极,导致发生次贷危机。而当金字塔倒塌、泡沫破裂、大投行们面临破产风险时,又由于牵涉公众规模过大和对经济影响太深,美联储和美国财政部最终不得不出手相救。“大而不能倒”的弊病让垄断了资源的大企业绑架了全民利益,也不利于经济的可持续发展,毕竟,从就业结构看,中小微企业雇用了全球70%的人口,它们才是促进经济增长、拉动社会就业、提升产品和服务创新活力的主要驱动力。除此之外,集中式模式和垄断造成的结果是一个行业中只有少数企业在经营,价格由寡头而非由市场决定,以致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失去了定价权和价格调节作用,更容易导致贫富分化、阶层矛盾扩大等社会问题,甚至诱发孤立主义、贸易保护主义、民粹主义、“反全球化”等思想的萌生。
最后,在集中式模式下,生产要素容易出现“边际收益递减”的不利情况,不利于全社会资源的最优配置。经济学中的边际收益递减规律表明,在技术水平没有发生太大变化的前提下,如果某种生产要素难以提升和增长,其他要素也会出现边际收益递减的现象。例如,在全球老龄化的趋势下,对于已经扩大到一定规模的大型企业而言,可用的劳动力,尤其是高精尖人才的数量是有限的,甚至是逐步下降的,这就容易导致土地、资本等要素投入的边际收益递减:一方面,大企业即使购买再多的园区和办公楼,也很难招聘到相应数量的人才使用这些场所;另一方面,由于人才不足,即使融入再多资金扩大生产,资本对产出的边际提升效用也会大幅降低。
总而言之,集中式模式与规模经济虽然具有一定的历史先进性,但受制于管理效率和能力下降、寡头垄断引发社会问题、要素投入出现边际收益递减等三大弊病,现已形同强弩之末,其未来之路已渐行渐窄,转型刻不容缓。
延伸阅读
《反托拉斯法》、“看不见的手”、《财富》500强收入占比与世界贫富差距
19世纪末,各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先后产生垄断财团,控制了石油、煤炭、铁路、制糖、烟草等国家经济命脉,大量中小企业被吞并。特别是随着铁路网络的形成,市场开始形成一个整体,各种工业品打破地域的限制,以大吃小的矛盾异常尖锐。以美国为例,处于劣势的中小企业,要么被大企业兼并,要么被挤出市场。1888年,美国参议院的共和党议员约翰·谢尔曼(John Sherman)振臂一呼,提出了立法反垄断的建议。最终,美国国会于1890年7月20日通过了《抵制非法限制与垄断保护贸易及商业法》,这部法律也被命名为《谢尔曼法》,又由于当时企业兼并多是通过“托拉斯”的形式进行,所以这部法律也称《反托拉斯法》。
垄断市场的反面即完全竞争市场。完全竞争市场在引导生产者追求自己利益的过程中,也有效地促进了社会整体利益最大化。亚当·斯密认为,市场竞争引导每个生产者不断地努力追求自己的利益,他们所考虑的并不是社会利益,但是,由于受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引,他们还是去尽力达到一个并非他们本意想要达到的目的。完全竞争市场虽然在现实生活中很难成立,但从侧面反映了更深层次打破垄断的好处。
《财富》杂志自1955年开始发布美国500强榜单,经粗略计算,当时美国500强的总营业收入大约相当于美国GDP的35%,2007年这一数据却已高达73%。虽然在2008年金融危机发生后,500强的地位略被削弱,但到2018年,这一数据已悄然回归至66%的高位。大企业的力量发展强大,全球中小微企业生存现状之艰难,可见一斑。世界不平等实验室(World Inequality Lab)2018年发布的《世界不平等报告》中的统计数据表明,全球最富有的1%的人群占有的财富份额从1980年的28%上升至2016年的33%,而底部75%的人群所占有的财富份额则一直停留在10%以下,如果贫富差距照此趋势继续发展,到2050年,全球最富有的1%人群所占有的财富将升至近40%。